三〇

裘德顿时黯然失色,因为连了不起的费乐生都失败了的事业,他凭什么能成功呢?要不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他的甜蜜的苏就近在身边,他准叫绝望压倒了。但就是他这一刻想象到的费乐生上大学的宏伟计划失败的情景,到苏走后也还是要叫他垂头丧气。

“咱们反正是散步,索性去看看他,好不好?”裘德突然说。“天还不算晚。”

她表示同意。他们往前走,先上了小山,又穿过林木佳胜的郊区,一会儿就看见矗向天空的教堂的有垛谍的高楼和正方形塔楼,随后到了小学校舍。他们向街上一个人打听费乐生先生是否在家,回答说他总是在家。他们一敲门,他就到校门口来了,手持蜡烛,脸上的神气表示你们是干什么来的?自从裘德上一回细瞧过他之后,他的脸显然消瘦了,苍老了。

隔了那么多年,他得以重晤费乐生先生,看见他那份失意样子,一下子就把他心目中费乐生头上的光轮打碎了,同时激起了他对这位备受煎熬和痛感失望的人的同情。裘德告诉他自己的姓名,说他现在是来看望他这位老朋友,他童年时曾蒙他关切爱护。

“我一点也不记得啦。”老师一边想一边说。“你是说你是我的学生,对吧?当然是啦,这没什么疑问;不过我这辈子到了这会儿,学生已经成千上万啦,他们自然变得很厉害,除了最近这些学生,我差不多都想不起来啦。”

“那是你在马利格林的时候。”裘德说,但愿自己没来。

“不错,我在那儿呆过很短一段时间。这位也是老学生?”

“不是——是我表亲。……要是你再回想一下,大概能想起来我给你写过信,跟你要文法书,你不是给我寄来了吗?”

“哦——对啦!这我倒还有点影子。”

“你办了这件事,太谢谢啦。你是第一位鼓励我走这条路的。你离开马利格林那天上午,跟我说了再见,说你的计划是当上大学毕业生,进教会——说谁想在事业上干出点名堂,不论当神学家还是当教师,学位总是万不可少的资历。”

“我记得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就不明白怎么会连自己的计划都说给人家听呢。我这个想法放弃好多年啦。”

“我可始终没忘呢。就是这回事儿把我引到这地方来的,还到这儿来看望你。”

“请进吧,”费乐生说,“请令表亲也进来吧。”

他们进了学校小会客室,那儿有一盏带罩子的灯,光线投在三四本书上,费乐生把灯罩下掉,这样他们彼此可以看得比较清楚。灯光照到了苏的神经质的小脸蛋和生机勃发的黑眼睛以及黑头发上;照到她表亲严肃端谨的神态上;也照到老师更老成的脸庞和体态上,看得出他有四十五岁,身材瘦削,富于思想;薄薄的嘴唇,轮廓优雅,习惯哈着腰,穿一件礼服呢大衣,因为磨来磨去,肩头、背部和肘部都有点发亮了。

旧时的友谊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老师讲了他个人经历,那两个表亲也讲了自己的。他对他们说,他有时候还有进教会的念头;尽管做不到像从前设想那样进教会,还可以凭一名无牧师资格的传道者进去。他说,他对如今这个职位也还感到惬意,不过目前缺个边学边教的小先生。

他们没留下吃饭,苏必须在不太晚之前回到住处,因为他们回基督堂还得走一大段路。虽然他们一路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事,然而裘德却因为发现了这位表亲流露出那么多在他还不了解的女性本色而为之一惊。她感受快、变化急,似乎不管干什么都是感情用事。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就能叫她走得飞快,他简直跟不上她;她对若干事情表现出来的神经过敏,难免被人误解为轻狂、浮躁。他心知她对他的感情全属最坦率的友爱之情,而他却比认识她之前更爱她,因此他感到非常苦闷;回家路上他心头沉重,不是夜空幽暗引起的,而是因为想到她即将离去。

“你干吗一定离开基督堂?”他带着遗憾意味说,“这个城市历史上出了纽门、普赛、沃德和奇伯尔那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你不愿意呆下去,那你舍此不图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说得不错——这些人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他们在世界史上能算赫赫有名吗?呆在这儿,就是为这个,这道理未免太可笑啦!”她笑起来了。

“啊——我非走不可。”她接着说。“方道悟小姐,就是我帮活的那个,把我气坏了,我也把她气坏了,所以顶好一走了之。”

“出什么事啦?”

“她把我的石膏像砸碎啦。”

“哦?故意吗?”

“故意干的。她在我屋里发现了它们,虽然那是我的财产,她硬给摔到地上,拿脚踩,就因为它们不合她的调调儿。一个像的胳臂跟脑袋,她用脚后跟碾得稀碎——太叫人恶心啦!”

“我想,她嫌这些天主教味儿——教皇派味儿太厉害了吧?毫无疑问,她管这叫教皇派的像,还要大讲特讲呢,你这是什么拜神求福喽。”

“不对。……才不对呢。她倒没那么干呢。这可完全不一样,是另一码事。”

“哈!那我可就觉着太怪啦!”

“是啊。她就是因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才恨我的守护神哪。所以我才气得顶她。吵完了,我就决定再不呆下去啦,不过还得找事于,要干就干个我人比较独立的。”

“那你干吗不试试教书呢?我听说你干过一回。”

“我压根儿没想过再教书;因为我已经当了工艺设计师啦。”

“那我一定跟费乐生说说,让你在他的学校里试试本事好啦。要是你愿意干,再上个师范学院,就成了有合格证书的一级女教师啦,这比你现在当设计师或者教会工艺师什么的,收入要多一倍呢,自由也成倍增加啦。”

“那好吧——你就跟他说好啦。我得进去了。再见,裘德!咱们到底还是见面啦,我太高兴啦,咱们用不着因为父母吵架也吵架吧,对不对?”

裘德不想叫她看出来他究竟同意了多少,转到他这边路上,便径自走向那条偏僻的街上自己的住所。把苏·柏瑞和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心里老在盘算的念头,后果如何是在所不计的。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登,因为他担心光凭一纸短信不会起到说服作用。小学老师对这个建议思想上没一点准备。

“我想要的人是所谓的第二年调动,就是教过了一年再调动。”他说。“从令表亲本人条件看,她当然担任得了,不过她什么经验也没有。哦——她有经验,对吧?她是不是真想选教书这门当职业呢?”

裘德说他认为她的确有意从事这类工作;他连编带诌地强调她天生具备了给费乐生先生当助手的适应能力;其实他对她这方面情况毫无所知,不过经他这么一花言巧语,倒把老师心说话了,说他愿意聘请她,并且以朋友资格向裘德郑重表示,如果他的表亲并不是真正愿意走这条路,也不想把这一步当做学习期间第一阶段,尔后进师范学院接受培训为第二阶段,那么她的时间就将白白浪费,况且薪水云云也不过有名无实而已。

这次造访的第二天,费乐生接到裘德一封信,内中说到他已经再次同他的表亲仔细斟酌过了,她从事教学工作的心越来越积极,同意到费乐生那儿工作。那位老师和隐士万万没料到裘德之所以这样极力撺掇这件好事,除了出于一家人天生来就相互照顾的本能,还对苏怀有什么别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