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说我拿他要着玩,那还可以,可决不是两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当时说错了,他还要高兴呢。慢慢地他就没事儿啦。为他祝福吧——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反正是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啦。”
说是这么说,临到她非把原来闹得人仰马翻、可又莫须有的把戏坦白不可的时刻,她还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选的时间是一个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候,地点是他们路边上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卧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这天他整整劳累了十二个钟头,在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进屋时候,他已经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觉着她就在穿衣镜前面脱衣服。
可是她有个动作却叫他完全醒过来了。她坐在那儿,镜子里的影子正对着他,他看得很清楚,她正把两个腮帮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涡来过痛,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令人称奇。他好像头一回觉察到她脸上的酒涡比他们认识头几个礼拜时候出现得少而又少了。
“别搞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话了。“这样不碍事,可我不爱瞧你这样。”
她脸转过来,笑起来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着哪,”她说,“你可太土嘤!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哪儿学来的?”
“我可没学过。我在酒馆那阵子,酒涡一天到晚都在脸上,这会儿倒不行啦。我那会儿脸胖点儿。”
“我倒不在乎酒涡不酒涡。依我看,它帮不了女人什么忙,能叫她漂亮点——特别是成了家的女人,别说长得像你这么丰满啦。”
“大多数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样。”
“我可不管大多数男人怎么个想法,那随他们便。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在酒馆帮工时候听人家说的。”
“是咬——那就难怪喽,那个礼拜六晚上咱们喝啤酒,你凭酒馆经验一咂就知道搀假了。我没跟你结婚时候,我一直当你没离开过你爸爸家呢。”
“你本来应该多知道点才对呢,本来应该看得出来,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窝在家里头,才不会这么大方呢。家里头没什么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着不动,这才跑到外边干了三个月。”
“从这会儿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亲爱的,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海,就是这样啊——芝麻绿豆的事儿多着哪。”
“哦……”
“倒是什么时候呀?你好不好说个准日子,别老是含含糊糊,不着天不着地的?”
“要说吗?”
“对,要说——准日子。”
“没什么好说的。我全搞错啦。”
“什么?”
“搞错啦。”
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两眼直勾勾地对着她。“怎么搞错啦?”
“女人家有时候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就出了错啦。”
“可是——!唉,当然喷,当然喷,想当初我心理上没一点准备,连条家具腿也没有,简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说了那个信儿,我觉着非救你不可,我哪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么个半边空的房子来啊,……老天爷哟,苦哇!”
“你难受吧,亲爱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
“我没得说哟!”
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又躺下来,两个人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似乎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于成问题的那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她说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观点为一般人接受,他也没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话说回来,流俗的观点又怎么会深入人心呢?
他隐隐感到,又没想清楚,社会上通行的礼俗准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一种新的本能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种本能并不具有一丝一毫邪恶性质,充其极只能说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礼俗就根据这一点硬要叫他把花费多年思考和勤劳而订立的完善计划,为争取显示自己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而做的努力和为自己这一代的普遍进步献出劳作成果的心愿,通通葬送,才肯罢休。他止不住一再追问,就为了那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门子天条,她又到底受了什么损害,以至于他罪有应得,把他打进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后半辈子,且不说她的,落个终身残废?还好,他当初结婚的直接原因总算证明子虚乌有了,也该说是走了运吧。可是婚姻到底还是婚姻,怎么也变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