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中旬的巴斯库,局势变得更糟。到20号这天从白夏瓦安排到巴斯库疏散白人居民的空军飞机都已抵达。
需要疏散的人约有80来个,大部分都安全地乘军用运输机飞过了群山众壑。有几架式样不一的杂牌飞机也投入此项遣送任务之中,其中有一架小型客机,是印度禅达坡邦主借给空军使用的。
大约上午10时左右,有四个乘客上了这架飞机,他们是:东方布道团的罗伯特·布琳克罗小姐,美国人亨利·巴纳德,领事赫夫·康维和副领事查尔斯·马林逊上尉。
以上这几个人的名字后来曾出现在印度和英国的报纸上。康维,时年37岁,在巴斯库呆了两年,他所从事的工作,从所经过的事情看来,就像是赛马中下错了赌注,欲罢不能,而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也就此告一段落。
本来,几个星期之后,或者在英国休几个月的假之后,他将要被派驻另外一个地方,东京或者德黑兰,马尼拉或是马斯喀特。从事他这种职业的人永远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他在领事馆工作已经十来年,这十年时间已足够检验他的工作能力,估价出自己有多少机遇。他清楚那些肥缺并不属于自己,而这也的确令他得到安慰,而不只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那种观以自慰来表明自己根本不喜欢那些肥缺。他更乐于做一些不太正式却有情趣的工作,即便薪水不高,通常也不是常人眼中的好工作。这无疑在别人看来他办事很不高明,而实际上,他自己感觉还干得满不错,因为这十年他过得还算充实而愉快。
他身材高大,有着深古铜色的皮肤,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他不笑的时候着上去严肃而忧郁,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可一笑起来他又显得有些孩子气,他工作太过于紧张或者喝酒过量时,左眼附近会出现一丝轻微的抽搐。在撤离前一夜他一直在捆扎和销毁文件,所以当他爬上飞机时,他脸上的那种抽搐更加明显,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而令他特别高兴的是他被安排进这架邦主的豪华座机而不是拥挤不堪的军用运输机。当飞机升向高空之时,他让自己尽量坐得舒展一些,他是那种能适应艰苦条件的人,很少会想到要什么舒适的生活来作补偿。
他的精神又振奋起来,心里想着尽管可能要忍受到撒马尔罕的艰辛路程,但从伦敦到巴黎他将舒适而安逸地在飞机上度过。
飞了一个多小时后,马林逊说他觉得飞机并没有按直线飞行,然后马上坐到最前面的位子上。他是个二十当头的小伙子,粉棕色的脸颊,看上去很聪明但缺乏很好的教育,这是公立学校的局限造成的,不过也有他自己的优点。他被派往巴斯库的主要原因是有一次考试未能通过,在巴斯库,康维与他共处了六个月,现在康维有些喜欢他了。可康维不愿费神与他说话,他懒洋洋地睁开眼说道:“飞机飞哪条航线,飞行员应该最清楚。”
又过了半小时,疲倦和飞机马达的轰鸣快使他睡着的时候,马林逊再次打扰他说:“我说,康维,我觉得费纳并没有在驾驶这飞机?”
“噢,他没有在驾驶飞机户
“例才那家伙转过头来,我发誓他不是费纳。”
“这很难说,隔着玻璃板。”
“在任何地方,我都认得出费纳这张脸。”
“哈,他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这没有什么。”
“可费纳肯定地告诉过我是他来驾驶这架飞机的呀。”
“他们一定改变了主意,让他去开别的一架了吧。”
“那么,这人又是谁呢?”
“我亲爱的孩子,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可不要以为每个空军上尉的脸我都能记得住。”
“我认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可我认不出这家伙。”
“那他一定是其中你不认识的一个了。”康维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很快就可以到达白夏瓦,到时你去和他交个朋友,亲自问问不就得了嘛。”
“这样下去,我们根本到不了白夏瓦,飞机完全偏离了正常航线,还他妈的飞那样高,根本看不清到了哪里。”
康维并不担心,他习惯于乘飞机旅行,所以把一切都想当然。更何况,到白夏瓦之后,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急于要做,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所以,航程是6个小时还是4个小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还未结婚,到了白夏瓦也不会有什么温柔的问候,他是有些朋友,其中有几个也许会带他上夜总会请他喝酒,这是一种惬意的期待,但他也不是特别渴望这样。
当他回顾过去同样愉快却并非完全令他满意的十年时光时,并没有那种怀旧式的叹息。变幻无常,难得的空闲间歇之后又变得很不安定,这就是他自己对过去十年的最好总结,也是对世界局势的概括。他想起巴斯库、北平、澳门和其他一些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最遥远的要数牛津,战后他曾回到那里当过几年学监,讲授东方历史;在铺满阳光的图书馆里查阅那些尘封的资料;推着自行车在校园漫步,这情景很吸引人,但并没有让他激动;他仍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仍然是过去的一部分。
一阵熟悉的倾斜,提醒他飞机就要降落。他很想开开马林逊的玩笑,打趣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要不是那小子突然站了起来,让他的头“膨”地撞到舱顶上,他真会这么做。这时,马林逊把正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打瞌睡的美国人巴纳德弄醒。“我的上帝!”他惊叫起来,“看那边。”
康维看了过去,可看到的当然不是他所预料得到的,假如他的确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的话。他看到的不是按几何图案排列的整齐的军营和巨大的长方形机库,呈现他眼前的只是一片被太阳烤成红褐色的广阔荒原静躺在茫茫浓雾之下。尽管飞机在迅速下降,但仍然高出普通飞行高度许多。从他那个角度,隐约可以辨出一些长长的,呈波状起伏的山脉,这些山脉的高度离云雾绕绕的山谷也许只有一英里,尽管康维以前从未从这种海拔高度看过,但这的确是典型的边疆景色,给人一种奇怪而深刻的印象。这使他有一种直觉,这地方就在白夏瓦附近,“我认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喃喃说着,然后悄悄(他不想惊动别人)朝马林逊耳语道:“看来你是对的,这飞行员迷失航向了。”
飞机正以骇人的速度下降着,越往下,空气变得越热,底下的土地灼热得就像是突然开了膛的火炉。一座连一座的山峰从地平线上隆起峻峭崎岖的背影;飞机正掠过山峰,沿着一条弯曲似弓的山谷飞行,谷底布满岩石和干枯的河床,看上去就像撒满栗子壳的地板;飞机在气流中使劲摇摆颠簸着,让人难受得就像坐在浪涛上的小船里,这四个乘客都不得不紧紧抓住座位。
“看来他想着陆了!”美国人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不可能,”马林逊反驳道,“如果他真这样,那他是疯了,他会把飞机坠毁,然后……。”
然而,飞机真的着陆了。飞行员以不错的技术让飞机颠簸着滑向一条溪谷旁的小空地并稳稳地停在了那里。此后发生的事情更令人费解且让人疑虑担忧。一群满脸胡子包着头巾的土著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把飞机团团围住,除飞行员外不让任何人下飞机。那飞行员爬下飞机后和他们激动地说着话,这清楚地表明,他根本不是费纳,也不是英国人,甚至连欧洲人都不是。这时,那些人从附近的油料堆里取来几桶汽油,然后倒进容量特别大的飞机油箱里。被困在飞机里的四位乘客都怒不可遏地叫喊着,可那些人却报以幸灾乐祸的喀皮笑脸或干脆就视而不见。如果他们试图下飞机,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都会招来20条枪的恐吓。康维懂一点当地的普什图语,就用它大声和这些人论理,却没有用,而他用任何一种语言与飞行员交涉,那家伙唯一的反应就是暗含挑衅地挥舞他那把左轮手枪。
正午的太阳火焰般烤在机舱顶部,使飞机里的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再加上竭力的抗争,几乎让他们几个昏晕过去,可他们却毫无办法,因为在疏散撤离时他们都不准带武器。
终于油箱灌满了,盖子被拧上。一只装满温水的油桶从机窗那儿递了进来,尽管这些人似乎没有敌意,可他们却不回答任何问题。
同那帮人又扯了半天之后,飞行员回到机舱,一个帕坦人笨拙地转动了一下螺旋桨,飞机又启动了。就在这么个有限、狭窄的地方,而且负担着很多汽油,可起飞似乎比降落还要灵巧熟练。飞机又高高地升入雾蒙蒙的空中,然后转头向东,似乎在调整航线,此时已是午后。
真是件非同寻常而令人迷惑的事情!当凉爽的空气让他们清醒过来时,这些乘客几乎不能相信这事发生过。
这样的暴行,在动荡不安的前线地区的骚乱事端记录中也找不出第二件,也没有什么先例可以援引。要是他们几个没有成为这一暴行的牺牲品的话,那的确会让人难以置信。
怀疑之后跟着就是义愤填膺,这是很自然的,而义愤之后则是不安和焦虑。
马林逊道出了自己的推测:有人绑架他们以勒索赎金,没有其它让大家更容易接受的说法了。
这种伎俩并不新鲜,但所用的手段非常特殊且很高明。想想眼下所经历的这种事也不是头一例,大伙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毕竟,以前也曾发生过绑架事件,而大都以好的结局收场。这些土著人最多把你关进山洞之中直到政府付够了赎金,然后,把你放掉;你会得到相当公平的处置,再说付给他们的钱也不是你自己的,只不过这种事有些令人难堪罢了,然后呢,空军部队就会派一支轰炸飞行中队,你得以平安离开,于是你的余生就会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讲给大家听了。
马林逊有些慌张地阐明了自己的看法,巴纳德这个美国人却显得很滑稽:“先生们,我敢说,对某些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聪明的推测,可我看不出你们的空军到底有什么辉煌的成就。你们英国人常拿芝加哥等地的劫机事件开玩笑,而我想不起任何一个持枪歹徒曾驾着山姆大叔的某一架飞机逃跑的先例,我感到怀疑的还有一点,就是这家伙是如何处置了那位真正该开这架飞机的飞行员的;他肯定是被塞进沙袋里了,我打赌。”说罢,他打了个哈欠,他是个高大而肥胖的人,一张顽强的脸上刻着幽默滑稽的皱纹,但这并不能抵消他带点悲观色彩的眼袋。在巴斯库,没有人对他有更多的了解,除了知道他来自波兰,也有猜测他的营生与石油有点关系。
而康维此时正忙于做一件很实际的事情。他把他们每个人身上所有的纸片收集起来,然后用各种本地语言在上面写上求救信号,每隔一段时间就朝地面投几片。在这种渺无人烟的地方,机会很渺茫,但还是值得一试。
这第四位坐在飞机里的人,布琳克罗小姐撇着嘴,挺着腰坐在那儿。很少说话,也没有抱怨,她是个瘦小但很坚强的女人,她此时的神情就像是被强迫去参加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晚会似的。
康维来不及像另外两个男士那样说话,因为要把求救信号译成本地语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过,有人问话他还是给予回答,并且,勉强同意马林逊“绑架”的推测,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同意巴纳德对空军的谴责。“当然,这件事到底怎样发生是应该看得出来的,在那种动荡不安的地方,一个穿着航空服的人看起来很像另外一个,这并不奇怪,没有人会怀疑一个看上去对业务在行又穿着得当的人。这家伙一定了解一些东西——比如,信号指令等,很明显,他也懂得怎样操纵飞机……还有,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种事一定会有人遭殃,有人要惹麻烦的,你完全可以相信,尽管我怀疑不是他。”
“好哇,先生,”巴纳德说道,“我确实很佩服你能看到问题的两面性,无疑,这是最合适的态度,甚至当你被欺骗时都应当这样。”
美国人,康维了解得很。他们习惯于说些自负的话,但也不冒犯人,他宽容地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感到很困倦。那是一种想着随时可能发生危险却又无法避开的无可奈何的困倦。
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巴纳德和马林逊还在争论不休,偶尔有一两个看法,康维还听得进去,可当他俩向他征询某个看法时却发现他已睡着。
“累垮了吧,”马林逊说,“过了这么几个星期,也难怪。”
“你是他的朋友?”巴纳德问。
“我和他在领事馆一起工作过,刚巧我知道过去四天四夜他都没有合眼,实际上,我们真他妈够幸运的,有他和咱们一块缩在这么一个小小角落。除了他懂得多种语言,他自有一套与人打交道的办法,如果有人能够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话,他也会去这么做,但他对大部分事情都很冷淡。”
“好吧,就让他睡吧!”巴纳德表示同意。
布琳克罗小姐终于进出一句:“我倒觉得他像是个勇敢的男子汉。”
而康维反倒不太相信店已是个很勇敢的人。他实在太疲倦了,他闭着双眼但没有睡着,他能听到和感觉到飞机运行中的每一次摆动,而且也听到马林逊对自己的那一番称赞,他的心里感到有些得意同时又充满忧虑。此时他感到有些反胃,这是他精神焦虑不安时的身体反应。以他过去的体验和经历,他清楚,自己并不属于那种因喜欢冒险而冒险的人。
眼下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有时也让他感到一种激情的冲动,那是一种让沮丧迟钝的情感世界得到净化、洗礼的冲动。但他绝不愿意拿生命来开玩笑。
早在12年前他就开始痛恨在法国堑壕战中经历的残酷冒险,有几次是拒绝毫无可能奏效的无畏行动才免于一死。甚至他那准尉军衔的获得也并非都因勇气和胆量,而是因为伤筋费神地开发出某种耐久性技术。自从开战以来,无论什么时候再遇上危险,他都渐渐对它们失去兴趣,除非是这种危险可以让他获得过度恐怖的刺激。
他仍然闭着眼,听到马林逊的话,他有所触动且有些沮丧。命中注定,他的镇定总是与勇气相悻,而现在这种心态,实际上是某种没有激情更没有男子气概的表现。在他看来,大伙都处于一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处境,而此时他心里非但没有激起充分的胆量与勇气,反倒对任何将要来临的麻烦感到极端的厌恶和烦躁。
他预见到在某些情况下他必须按照推测来行动。比方说,布琳克罗小姐也在场,而她是个女性,她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乎这件事,他担心在这种场面自己难免会做出不相称的举动。然而他做了一番像是刚刚醒来的样子之后,首先就同布琳克罗小姐说起话来。他发现她竟不年轻也不漂亮——德行也不敢恭维,不过,在这样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人却非常可靠,也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们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长处并加以发挥。
他也着实为她感到难过,因为他注意到马林逊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尤其是女传教士,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他却担心她对他的直率不太习惯,甚至会觉得很难为情。
“看来,我们已经处于一种奇怪的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朝她轻声说道,“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冷静地面对它,而且我并不认为真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
“如果你能够阻止的话,那就一定不会发生。”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
“你得让我知道我们能够做些什么让你轻松一些。”
巴纳德抢过话头,“轻松?”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嘟喊道,“怎么了?我们当然轻松自在,我们正在享受旅行的快乐,可惜,我们没有扑克——要不我们就可以打几局桥牌了。”
康维虽不喜欢桥牌,但他对这种乐观颇为赞赏。“我想布琳克罗小姐不打牌。”他笑着说。可传教士却轻快地转过身来反驳道:“我真会打牌呢,而且,我从未发觉扑克牌里有什么有害的东西,《圣经》里也没有什么反对打牌的条文。”
他们都笑了起来,似乎有些感激她给他们找到一个借口。不管怎样,康维并不认为她歇斯底里。
整个下午,飞机都在高空的薄雾中翱翔,由于飞得太高而无法看清下面的东西。时不时地,每隔稍长的一段距离,这慢纱般的轻雾间或消散开去,下面就呈现出锯齿状凸凹不一的山峰的轮廓和某条不知名的河流隐约闪烁的水光。还可以粗略地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得出来飞机仍在向东飞行,偶尔偏向北方;然而,飞机要飞向何处还得看飞行速度,这康维就无法准确地推断出来。
可以想得到这飞机可能已消耗了大量的汽油;不过这也得看具体情况而定,康维并不了解飞机的技术性能,但他坚信这飞行员,且不管他是谁,肯定是个十足的行家;能在岩石遍布的山沟里着陆就能证明这一点,还有此后发生的其他事情中也可以看出。康维无法抑制一种情感,一种始终属于他的,总伴随着曾让他荣耀过的优越感和无可争议的能力而产生的情感。
他是如此地习惯于别人向他求助,以至于当他仅仅意识到某个人不想求助也不需要帮助都会让他平静下来,甚至在日后更令人窘困的场合中都会保持清醒与冷静。可是,康维不愿他的同伴们来分享这种微妙的情感。他明白比起自己,他们几个应该有更多各自的理由感到焦虑不安。
比如,巴林逊已在英国与一个姑娘订了婚;巴纳德也可能有家室;布琳克罗小姐则有工作,假期什么的,管她怎么认为。不知是否出于偶然,马林逊恰恰又是最不镇静的一个,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走,他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激动——敏感,而且,对康维那张冷冷的没有热情的脸也开始不满起来,原先他在背地里对这种冷静还大加称赞过一番呢。
不一会儿,一场激烈的争论在飞机轰鸣的马达声中开始。“看这边,”马林逊怒气冲冲地吼道,“难道咱们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坐在这儿听任这疯子为所欲为吗?有没有什么办法不砸掉隔船板就把那家伙弄出来?”
“根本没办法,”康维答道,“他有武器而我们手无寸铁,另外,我们没有人知道怎样操纵飞机让它着陆嘛。”
“这该不会太难,我敢说你能办得到。”
“亲爱的马林逊,为什么总要我去创造这样的奇迹呢?”
“唉,不管怎么说,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让我心烦的了;难道咱们就不能让这家伙把飞机降下来吗?”
“你说该怎么做呢?”
马林逊更加急躁,“晦,他不就在那儿吗?差不多就离我们6英尺,而且,fiR们三个对付他一个人哪!难道老这样眼睁睁盯着他该死的背影?至少,我们可以逼迫他讲出事实真相嘛。”
“那好吧,咱们试试。”康维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客舱与驾驶舱之间的隔板走去。这驾驶舱位于飞机前端稍高的位置,有一块进长约6英寸(时)的正方形玻璃隔板,可以滑动打开,透过它,飞行员只用把头一转,稍俯一下身就可以与乘客交流。康维用指关节叩了几下玻璃隔板,里面的反应差不多如他所料那样滑稽可笑。玻璃被滑到边上,左轮手枪的枪管冲他指了指,没有说上半句话,就这样,康维没有与那家伙争辩什么就退了下来,玻璃又给关上了。
一直静观事态的马林逊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结果。“我认为他并不真放开枪,”他嘴咕道,“可能只是吓唬人。”
“没错,”康维也同意这一看法,“但我觉得最好是你来证实证实。”
“唉,我倒觉得咱们应该起来反抗才对,而不是这样听凭这家伙摆布。”
康维表示赞同。通过红衣战士协会的社交场合以及学生时代的历史教科书,他认识到这样一种惯例式的传统,那就是英国人英勇无畏,从不投降,且从来不败。而他却说:“不择时机而且没有取胜把握就仓促上阵,那是很不明智的举动,我可不是那种英雄。”
“说得好,先生,”巴纳德热心地插了进来,“当你被人任意摆布的时候,你也要心甘情愿地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峻,要是我,只要还活着就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抽一支雪茄吧!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为会有额外的危险将降临到我们身上。”
“我倒不介意,不过这恐怕会让布琳克罗小姐不舒服。”
巴纳德反应挺快,马上赔不是:“对不起,女士,我抽烟不会妨碍你吧?”
“不不,”她通情达理地答道,“我自己并不吸烟,但我喜欢雪茄的味道。”
康维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说,而布琳克罗报自然就是最典型的一个,无论如何,马林逊的激动情绪稻平静下来一些。为了表示友好,他给康维递上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一支。“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康给温和地说道,“我们面临的前景很不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要更糟,因为对付这种事我们没有多少办法。”
“换个角度讲,也有可能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呢。”他不禁又补充道。他仍然感到非常疲惫。而他的性格中有某种一般人称作“懒散”的东西,尽管不是那么突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人有能力去对付更棘手的问题,而且很少有人会更好地承担责任;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付诸行动,也不愿意承担责任。这两者都体现于他的言行之中,而且他把这两者结合得恰到好处。可他总盘算着让其他能够胜任或者干得更好的人来实际操作。在某种程度上说,无疑是这种小聪明使他在部队服役中获得成功并且承担的风险比预想的要少。现在,他没有足够的野心和勇气把责任硬推给别人,或者在真正无事可做的时候为自己的无动于衷作一番振振有词的标榜。
他的敏捷有时只能看作是一种草率而简单的举止,而他在危急时刻的冷静,虽令人钦佩,却经常让人觉得过分谨慎。官方人士却喜欢认为康维是一个把努力的目标强加给自己的人,他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只是掩藏他丰富而良好的情感素养的外衣。
一种暗暗的怀疑一直伴随着康维,有时这种怀疑像急流一般直涌上来,难道他真的是表里如一地沉着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丝毫不在乎。不过,如这“懒散”一词也是不太妥贴的说法,大多数外人对他的看法有失偏颇,其实他的这种个性,非常简单却令人迷惑——他只是喜欢清静、沉思,还有他乐于独处。
他已经屈身侧坐了这么长时间,而现在也没什么事,于是干脆就靠回座位睡起觉来。当他醒来时,他发觉其他几个人,不管先前那种种的担忧和焦虑,照样屈服了。布琳克罗小姐闭着眼直绷绷地坐着,像一禅陈旧而失去光泽的时装塑模;马林逊身子前倾,懒洋洋地靠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那个美国优已是鼾声如雷。没有什么理由包括刚才的大喊大叫使他们如此困倦,康维考虑得比所有人都明智。忽然,他感到自己身上涌起一阵轻轻的眩晕,心也怦怦直跳,然后感到有一种力量在猛烈地吸吞着自己。他记得过去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反应——那是在瑞土的阿尔卑斯山上。
不久,他转头朝窗外望去。但见,天空碧蓝如洗,午后的明媚阳光下一种梦幻般的景色向他飘来,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余下的呼吸从肺里攫了出来。远远地,在视野的尽头,隐隐呈现出一溜绵延重叠的雪山峰峦,被冰1!!装扮得银彩飞扬,雪峰仿佛飘浮在绵绵的云层之上。
飞机整整迂回绕飞了一个圆周,然后朝西面飞去,与地平线渐渐叠合在一起,那地面的色彩强烈慧眼,几乎有些花里胡哨,仿佛就是几个半疯半癫的印象派天才大师笔下的彩画幕布。
此时,在这巨大的舞台之上,飞机嗡嗡沉闷地盘旋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上方,对面是一堵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白色悬崖,要是没有阳光照射在上面,还会误以为这悬崖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就像从莫林看到许多层层叠叠的少女峰般闪耀着令人炫目的灿灿银光。
一般的事物不会轻易给库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作为生活习惯,他不太关心“风景”,尤其不在乎那些由富于创意的市政当局设置了园林座椅的著名景区。有一回,有人带他到印度达吉岭附近的老虎岭去看埃非尔士峰(珠穆朗玛峰)的日出景观,他却发觉这世界最高峰确实让人失望。而此刻,飞机窗外的这一令人心悸的奇观却完全不同,它没有那种故作姿态的媚气,那傲然屹立的冰山雪峰中蕴藏着某种自然原始而神奇怪诞的东西,一种壮丽雄奇之中交织了苍莽与不协调的风格,令人感到难于接近。
康维沉思着,一面查阅地图,推算距离,估计时间与航速。之后,他发觉马林逊也醒了过来。于是他拍拍这小伙子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