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个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独幸子连个盹儿也没打,不时拿毛毯角儿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前前后后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药片,还有白兰地,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今天晚上这种兴奋状态毫无用处,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的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前就会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让人家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尽脸面了……

说千道万,木已成舟的事已无可挽回,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无所谓。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瞒着我,即使要坦白,难道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吗?为什么偏偏挑选旅途中杂乱无章的一室里、当我疲倦已极想睡而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骤然来个措手不及呢?夸张点说,把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诉我,不是太残忍了吗?幸而我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这一举动不是太绝情绝义、太无心肝了吗?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想瞒也瞒不了,迟早必须坦白。早坦白当然比迟坦白好。可是像今晚这样自己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发火又不能发火,想逃不能逃的时候,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呢?……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照顾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还有点儿同情心,旅行中说什么也该忍耐下来,等我回到家中,估计我精神和肉体都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对于现在的细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这一点,难道这还过分吗?……

幸子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听到头班电车开出的声音,窗帘缝里一点点明亮起来。脑神经虽则疲惫已极,可是眼睛反倒更明亮,幸子还在继续考虑那个问题。……马上就会被人家发现的,非得立即设法处置不可,究竟该怎么办呢?……谁都不让知道,把这件事偷偷地蒙混过关,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从妙子刚才的口气听,这一办法她似乎不会同意。……这时如果责备妙子的胡作非为,叫她承认错误,为了顾全莳冈家的名誉,开拓雪子的好运,说服她牺牲肚子里的婴孩,而且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强迫她去打胎,也未始不是个办法。可是像幸子这种懦弱的人,是决不会指使妙子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再说在两三年以前,任何医生都很容易接受这种手术。可是近来的社会形势对于这种事情越来越严格,所以今天即使妙子答应做人工流产,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既然这样的话,另外能做得到的办法就只有暂时让她躲藏在一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分娩。在这段时间里绝对禁止她和那个男的来往,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受我们监督。另一方面加速进行雪子这次的亲事,直到举办结婚典礼。不过要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就得对丈夫说明缘由,借助他的力量,自己一个人是办不了这件事的。幸子这样一想,心情马上郁闷起来。尽管丈夫十分信任、爱护自己,可自己怎么有脸把同胞妹妹的屡次行为不端对丈夫讲呢。在丈夫来说,雪子和妙子不过是妻妹,他的立场根本和长房的姐夫不同,不需要对她们特别照顾。可是他照顾两个小姨胜过亲哥哥,这毕竟是因为他爱妻心切才那样做的,说这话也许有点儿自夸,可是幸子内心是暗暗高兴而且感激丈夫的。尽管这样,丈夫对待妙子往往不加礼遇,家庭里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和衷共济的,没有一点儿风波,可是由于妙子的事偶然也会发生意见冲突。做妻子的为此不止一次感到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幸而最近丈夫的心境渐渐好转,允许妙子公开到家里走动了。加上这次回去又带回雪子亲事有望的好消息,想让他高兴一下。正在这种时候,又怎能把这种讨厌的事情讲给他听呢!丈夫的为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妻和雪子为妙子的事而受委屈,因此如果他听到妻的报告,说不定反而会安慰她。可是受到丈夫安慰的幸子毕竟是痛苦的。她很明白尽管丈夫嘴上说没有什么关系,可内心里还是忍受着不愉快的,正因为这样,幸子就觉得更加对不起他。

不过归根到底仍然只能依靠丈夫的谅解和侠义心。从任何方面看,幸子最最担心的是雪子这次的好运最后说不定又将为了妙子的怀孕而断送掉。雪子的亲事最初总很顺利,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生挫折而告吹。这次即使能把妙子送到遥远的温泉地,也不一定能遮掩住人家的耳目,真相不久就会让御牧那方面察觉到。简而言之,今后两家来往频繁,互相邀请碰头的机会多了,如果从此以后妙子不再露面,不管你怎样推托掩饰,人家总要怀疑的。……还有奥畑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来妨碍呢?他恨的虽说只是妙子,恨不到幸子和雪子头上,可是说不定他由于自己被欺侮而不顾一切敌视整个莳冈家,采取报复手段;偶尔听到雪子攀亲,说不定会采取某种揭露战术让御牧方面知道莳冈家的隐情。想到这层,莫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公开真相,请求对方谅解反倒妥当。御牧曾经说过他娶的是雪子,妙子的事完全和他不相干,所以如果把事情讲明,反倒比藏头露尾、以后破裂要保险得多,这样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不,御牧本人对于妙子的任何丑行也许并不介意,可是他周围那些人——他的子爵父亲以及国岛夫妇能不皱眉吗?特别是子爵以及子爵家那些亲戚能容许御牧和出了那样淫乱姑娘的家庭攀亲吗?……啊!毕竟这次……这门亲事又不行了。……雪子妹妹实在可怜。

幸子唉声叹气,翻了一下身。当她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亮了。旁边那张床上,雪子和妙子还像她们小时候那样背对背地睡在那里。面向幸子这边安安稳稳地睡着的雪子,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幸子对着雪子那张白净的睡脸目不转睛地只管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