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病房据说在楼上,幸子一走进门口的洋灰地,奥畑和雪子听到汽车停止的声音,早就到楼下来迎了。
奥畑和幸子一见面,就使了个眼色说:“客套话免了吧,有紧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请进楼下里间那个屋子。
其实斋藤医生来出诊后刚走,奥畑送他出门时,他微微歪着头说:“病情确实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虽说还没有明确的征兆,可能是我过虑,不过从触诊觉察出患者的肝脏似乎有些肿大,说不定犯了肝脓肿。”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就是肝脏化脓病。热度升降得那么厉害,怕冷怕得发抖,看来不仅是赤痢,准是并发肝脓肿了。不过凭我一己之见,还难于作出结论,最好能请大阪大学的专家来会诊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问下去,他说:“这种病是肝脏感染了其他脓肿的细菌,大抵都是由于赤痢细菌的侵入。化脓的肿块如果只有一处还好治,要是多发性的,也就是肝脏内到处都是脓头子的话,那就相当麻烦了。脓和肠子粘连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办,如果是肋膜、气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没救了。”斋藤医生虽则没有明说,可是听他的口气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再说。”
幸子听完奥畑和雪子的轮流汇报,急急忙忙来到楼上。病室是一间六铺席的朝南屋子,屋外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房间是西式的。房子里虽说铺了地席,可是没有壁龛,连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垩,除了一边有壁橱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于屋子里的陈设,屋角有个三角橱,上面摆着类似西洋古董的烛台。烛台上粘满斑斓的蜡泪。还有两三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烂货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国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颜色都褪了。墙上只挂着小出楢重①一帧小小的玻璃画。屋子本来就很俗气,病人盖的那条厚实的羽绒被又特别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带有白格子大花纹,从阳台那边的双层玻璃拉门射进来的太阳光恰好照在整条被子上,光彩夺目,给人一种鲜花怒放的感觉。病人这时据说热度稍退,向右侧身躺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房门,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来。幸子先前听了阿春的报告,早已有了先人之见,深恐两人的眼光相接触时,最初那个冲击自己经受不了。可是毕竟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尽管病人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不过瘦得还不像私下想象的那样厉害。只是本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浅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变得格外大了。
除了上面的情况而外,还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长期不洗澡,全身腌躜固然不用说,身上似乎另有一种不洁的气味。说起来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结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妆掩饰过去,可是在这种身体病弱的时候,她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处处都勾画出一种阴暗的甚至可说是淫猥的阴影来。幸子的感受虽则并不那么明确,不过她觉得病人的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瘫放在床上的样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样憔悴,而是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里活像一个倒毙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这个年龄的女子要是长期卧病,本来会像十三四岁的少女那样动人怜悯地缩成一团,有时甚至显示出纯净圣洁的风貌。妙子却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时那种青春焕发的神态,暴露出她的实际年龄来了,不,莫如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种现代姑娘的风姿全然不见了,却表现出一种在娼楼饭馆当女招待的体态;而且那娼楼也不是什么高级娼楼,是私窝子之类的。姐妹中这个妹妹的气质本来就最糟,可是她身上毕竟还保留着一些大家闺秀的气派,尽管这样说,她那张松弛的脸上阴沉暗淡的肤色有点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肤色,使人联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肤。另一方面,对比她身上盖的那条华丽的羽绒被,病人的复杂的不健康就更加显眼了。提起这事来,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觉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种“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过澡以后,雪子决不在那个澡盆入浴。幸子穿过的衣服,即使是衬衫短裤,雪子都毫不在乎地借着穿,妙子的那类东西雪子绝对不借。妙子是否觉察到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仅已经看出了一些苗头,而且还记得雪子那样做,是在她风闻奥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后才开始的。说实话,幸子从来没有相信妙子当口头禅那样说的她和板仓、奥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际”,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问题。雪子虽则一声不响,可是她老早就对妙子表示无言的谴责和蔑视了。
①小出楢重(1885-1931),西洋画家,能写随笔。
“细姑娘,怎么样?听说你瘦得不成样子,我看没那么严重。”幸子尽量用往常那种口气说话。“今天拉了几次啦?”
“早晨到现在已经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无表情,可是清晰地低声回答。“……不过肚子只是绞痛,什么也拉不出。”
“这个病的特征就是这样,不就是所谓的里急后重吗?”
妙子“嗯”的应了一声说:“今后再也不吃青花鱼四喜饭了。”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今后再也不能吃青花鱼了。”幸子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说:“细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过斋藤医生说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为了慎重起见,他希望我们再找一位医生来和他商量着办事,所以我想请栉田大夫来给你看看。”
幸子突然说出这话,是因为考虑到妙子不知道自己病重,如果三个人背着她偷偷地商量什么以致刺激病人的神经,还莫如直接痛快地对她明讲。斋藤医生虽然提议请大阪大学的高明医生出诊,可是弄得不好怕会招致病人的疑心;所以莫如先把栉田医师请来,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幸子说话时,妙子一直把她那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投在她面前的草垫上听着。幸子于是催促说:“喂,细姑娘,这样行吗?”
“我不想让栉田大夫到这种地方来。”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坚决地说。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满了泪水。
“……要是让栉田大夫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实在难以为情……”
护士很机灵,立起身来悄悄地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奥畑三人吃惊地望着病人脸颊上簌簌地淌着的眼泪。
“这样吧,这事让我慢慢地劝说细姑娘吧……”奥畑坐在幸子姐妹俩对面,中间隔着病人,他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面裹了一件青灰色的绸寝袍,一面狼狈不堪地说,一面向幸子这边投来诉苦般的一瞥。
“行啦,细姑娘,你不愿意就不请栉田。……这种事情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幸子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病人兴奋,所以这样安慰她。尽管如此,幸子觉得事情不好办了,为什么妙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奥畑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委,幸子却猜不出她的用意。
幸子那天是瞒着丈夫出来的,而且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所以她在病室里呆了个把小时,看到病人平静了下来,就决定暂时先回家。归途她打算从札场附近坐电车或者公共汽车,所以抄近路穿过那个“孟坡”步行到公路上。雪子送她到半路,叫阿春稍后一点跟随着,她和姐姐并肩走。
“其实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呢。”雪子报告她姐姐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半夜两点钟左右,我和护士两人睡在病室对面那间屋子里(夜里一般都是雪子和护士轮流在病室里守候,昨夜病人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十二点以后睡得和安稳,因此启哥儿说:‘今夜我来接替,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听了他的话,回到邻室睡下了。启哥儿大概和衣睡在病人身边的)。听到病室里有哼哼声,不知道是病人叫痛还是梦魇。尽管有启哥儿在陪床,我还是急忙起身去察看,当我刚把病室的门打开一半,就听到启哥儿接二连三地叫‘细姑娘、细姑娘’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细姑娘的一声‘米哥’。细姑娘只叫了一声,大概就从梦中惊醒了。不过她那一声确实是叫的‘米哥’。我估计细姑娘已经清醒,就悄悄关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睡觉。病室那边后来也声息全无,当时我认为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一放下心,几天来的疲劳便扑上身来,随后似睡非睡地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盹儿。四点钟后天刚亮,细姑娘的腹痛和拉痢又开始了,她痛苦得厉害,一个人侍候不了,启哥儿就来叫醒我。此后我一直没有睡。今天早晨我才想起,细姑娘那声‘米哥’准是叫板仓。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死者,才发魇叫喊了。说起来板仓正是去年五月死的,转眼快到他一周年死忌了。细姑娘因为他死得太惨,格外萦心,到现在每个月还要到冈山乡下去上坟,也就是这个缘故。恰哈就在板仓周年死忌的当口,她自己却害了重病,而且还躺倒在死者的情敌启哥儿家里,这怎么不叫她伤脑筋呢?细姑娘这个人城府很深,旁人不容易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些天来她准定没有忘掉板仓的惨死,所以才做了与此有关的梦。不过这完全是自己的猜想,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不管怎么说,细姑娘本人今天早晨肉体上痛苦得太厉害,已经顾不到精神上的苦痛了,等到肉体上的痛苦平息以后,她也颓唐困顿到了极点。至于启哥儿,比细姑娘更要面子,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不过,连我都这样想,启哥儿肯定不会淡然置之吧。”雪子又说。“刚才细姑娘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这当然完全是我的猜测,正由于细姑娘昨夜让板仓的亡灵魇了,她才顾虑到她是住在启哥儿家里。她大概在想只要住在启哥儿家里,自己这场病就好不了,只能一点点恶化下去,最后不免一死。所以她先前那句话并不是避忌栉田医师,而是表示她不愿住在这个地方,可能的话,她希望住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说不定她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还可以再仔细问问她,可是启哥儿对她寸步不离……”
“我倒忽然想起—件事来了,……如果给细姑娘换地方的话,你看蒲原医院怎么样?……要是去那里的话,只要把情况说明一下,我想他们那里准会接受的。”
“嗯,嗯……可是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吗?”
“这样办好了,只要他那里借给病房,我们可以请栉田大夫去出诊。”
蒲原医院在阪神御影町,是一家外科医院。那里的院长蒲原博士,读大学时就是船场的店铺和上本町的常客,和莳冈家的四姐妹从小熟识。那是因为当时被誉为高材生的蒲原拿不出学费,她们已故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经人介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后来蒲原留学德国以及回国后开办现在这个医院,她们的父亲都资助了一部分费用。蒲原这人是带有专家风度的外科医生,他在动手术方面有高度自信,正因为这样,他办的医院一下子兴隆起来,不到几年就全部还清了莳冈家给他的助学金。以后遇到莳冈家的家属以及船场店铺里的店员们去他那里求治,收费总是特别少,说什么也不肯多收。这自然是他在报答穷学生时代所受的恩情。原来他出生于上总的木更津,是一位关东人气质的热血汉,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讲义气、重感情的性格。所以要是把情况对他讲明,托他设法用某种名义给妙子安排一个床位,照他素常的脾气看,显然不至于拒绝。不过那里是外科医院,治疗还必须麻烦栉田医师出诊。好在蒲原和栉田是同学,而且他们两个还是好朋友。
雪子送幸子到“孟坡”的南口,临分手时幸子嘱咐她这样几件事:“回家后我打算打电话给蒲原医师和栉田医师试试;病情既然那么严重,如果像斋藤医师说的那样,必须预防万一,不管病人自己愿意不愿意,再也不能让她呆在启哥儿家里了;在这段时间里不能麻痹大意,你必须马上强行说服斋藤医师赶快给病人打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如果你说服不了医生,得让启哥儿去和他交涉。”
幸子回家后,给蒲原医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对方果然马上应承了,还说:“准备了一个特别病房,请随时送来好了。”可是栉田医师的电话却不好打,因为他是大忙人,老打不通,后来挨家逐户把电话打到患者家里,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等到获得他的同意,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幸子本想把事情办得快些,可是为此必须分头洽商,再说贞之助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担心这件事,至少有必要把事情的经过对贞之助讲明,让他负担住院费用,打算明天上午把病人送进医院。所以这一决定直到七点多钟才通知西宫方面。阿春午夜十二点钟回到家里,传达了雪子的话,还谈到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关于病人的状况。幸子离开西宫不久,病人诉说怕冷,开始索索地发抖,体温一时升到四十度以上。到了晚上还有三十八度左右。至于林格氏针,奥畑出去打电话给斋藤医师,一再催促,才逼得对方同意试试。可是来到病家的不是往常那位年轻医师,而是那位老医师。他诊察过后,稍稍考虑了一下说:“还用不着打林格氏针。”吩咐护士停止打针准备,急急忙忙把注射器收进提包回去了。雪子看到这样的情况,越发觉得有换医生的必要,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些后,她又对妙子提出无论如何还应该请栉田医师的主张,再次征求妙子的意见。可是还像预料中的那样,妙子没有讲什么理由,只说:“不愿意老卧病在这里,医院也行,甲麓庄公寓也行,想转移个地方。换了地方以后,就请栉田大夫来治疗。只是不愿意他到这里来。”因为奥畑守在她身边屏息听着,妙子说话有顾虑,不过大致就是上面那个意思。奥畑听到病人说这些话,心里非常焦急,再三劝她改变主意,他说:“细姑娘别这样说,住在我这里好了,何必那么多心呢。”可是病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管和雪子说话。终于急得奥畑满脸青筋,提高嗓门说:“细姑娘,你为什么讨厌我这个地方呢?”雪子面对这个情景,觉察到他们中间似乎闹了别扭,那根源很可能就是昨天夜里妙子的那句梦话。但是雪子不提那件事,她看到奥提要对病人发作,就安慰他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不便把一个生病的妹妹长期放在您这里,芦屋的姐姐也是这个主张。”还给他解释蒲原医院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才勉强说服了奥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