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第二天丹生夫人给幸子打来电话说:“听说您先生昨天访问了桥寺先生,这样直接交往很好,希望你们就按这种步调积极搞好关系。过去你们一切都委托别人,那样做不好,而且还被人家说成高高在上什么的。现在我们既然给架好了桥,今后就全靠你们自己积极努力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井谷老板娘和我今后都可以退出舞台了。我认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不妨加把劲试试。希望早日听到好消息。”最后还说了一句“祝贺你们”。可是照幸子夫妇的看法,事情还远远没有进展到值得让人恭喜的地步。丹生夫人的电话刚打完,栉田医生来串门,说是出诊回来,路过府上顺便进来的。还说托他调查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原来幸子早先托他调查桥寺的情况,因为她觉得桥寺和栉田尽管毕业年份不同,但他们都是大阪大学出身,所以就请栉田调查一下。栉田是个大忙人,所以他说声失礼,连大衣也不脱,走进会客室站着讲了个大概。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幸子说:“余外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了,请您看吧。”说完就告辞走了。那张纸上的报告写得非常全面,是栉田医生的同学好友写的。他和桥寺很亲密,不仅把桥寺本人和他家乡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连桥寺女儿的柔顺性格以及她中学里的好名声也都写得使人一目了然,无异于给贞之助历次打听来的许多事实作了旁证。栉田医生临别时也说:“这个人我也极力推荐。”

贞之助对妻也说:“雪子妹妹这次真的要交好运了。这门亲事必须设法促成。”尽管有点儿脱离常识,他下决心用卷纸写了一封五六尺长的长信给桥寺。主要内容如下:

以尺牍奉陈此事,自知非礼,但关于妻妹问题,深盼足下能垂听下情,并予以考虑。日前晋谒,未及倾吐微忱,坐失机宜,故特冒昧上书。

所陈非他,妻妹年逾而立,至今尚未结婚,其原因何在?足下或将疑其品德有亏,或将疑其身抱残疾,实则决无此事。妻妹之晚婚,皆因其周围亲属虽非名门,然仍拘于格式门第,屡拒良缘。此情丹生氏及井谷氏谅已奉告,盖全部属实,更无他故。因一再愚昧拒婚,招致外界反感,登门求婚者终至绝迹,此情决非虚假。足下如仍将信将疑,则盼深入调查以释疑念。雪子之不幸,责任全在其家属,本人则白壁无瑕,问心无愧。如此直陈,有类袒护舍亲,但雪子本人之脑力、学力、性行及才艺皆可列入优等。尤使鄙人感佩者,乃其爱护稚幼之深情。小女今年十一岁,依恋其姨胜于其母。凡学校课业、钢琴练习皆由其姨辅导,患病时则由其姨精心护理。顾念及此,小女之依恋其姨胜于其母,盖亦理所当然。凡此种种,亦望调查是否属实。再者,足下所虑舍亲性格阴郁一层,前已略陈,决非事实,望释锦注为幸。鄙人胆敢相告,舍亲如能成为尊夫人,决不至有负足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嫒幸福,此则可以深信无疑者也。鄙人如此揄扬舍亲,或将招致足下反感。但此实出于迫切希望足下能娶彼为妻有以致之。此札有背常规,非礼之极,诸希海涵。

贞之助这封信是特地用郑重的文言文写的。他学生时代对作文颇有自信,觉得用艰涩的文言文曲陈原委并非难事;但又恐写过了头,产生相反的作用。既不能过分自夸,又不应过于自谦,为了做到不卑不亢,他在掌握分寸上下了一番功夫。第一次由于措词过于强硬而改写,第二次因措词过于软弱又重写,直到第三次改写后才付邮。可是信才寄出,他又马上后悔不该寄这封信。因为如果对方无意结婚,决不会由于读了这封信而回心转意;如果他本来有意结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反倒可能引起厌恶,最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听其自然。

贞之助并没有盼望对方复信,可是过了两三天还毫无动静,他就坐立不安起来。到了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有意不告诉幸子外出的目标,只说出去散散步就离开了家。他坐上阪急电车来到梅田,下车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终于吩咐司机“到乌辻”。因为临出门时他记下了桥寺的地址,他只打算不露痕迹地经过他家门口,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并不想访问他。他估计大约是这一带地方时,就在十字路口下了车,挨家挨户审视门上的名牌。开春以来,这天和煦得首次像个春天,走在路上,腿脚自然而然地轻快带劲,贞之助不由得觉得是个好兆头。桥寺的住宅是一栋较新的出租房子,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听说这房子是租借的,可是盖得并不寒碜,看去有点儿像妾宅那样的二层楼房,围墙是木板的,里面还栽着松树。同样的房子有三四幢,桥寺的住宅是其中之一。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女儿两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够宽敞了。贞之助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透过朝阳光里的松针,看到楼上半开的玻璃拉门里的栏杆,他的心情改变了,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于是信步迈进大门,按了一下门口的电铃。

—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佣出来应门,把客人领上二楼。刚走到半楼梯,楼下传来一声“啊哟”,贞之助回头一看,桥寺身披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漂亮的锦袍,立在扶梯口招呼他。

“对不起,我马上来,请您稍等一下。……今天早晨睡懒觉了……”

“请便!请便!……不用着急……恕我突然登门打搅。”

贞之助看到桥寺轻松愉快地鞠了一躬,进了楼下里屋时,首先就放下了心。贞之助一直担心着桥寺收到他那封信后不知是什么反应,没见到他以前,总放心不下。从他刚才应对的态度来看,至少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因为那封信而不愉快。贞之助趁等候主人的时候,从从容容地环视了一遍屋子。这间八铺席的屋子是楼上的前厅,大概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了。设有什锦架的六尺宽的壁龛里没有鲜花,可是其他摆设像立轴、小陈设品、匾额、对折屏风、花梨木桌子、桌上的成套卷烟盘等等,都按规格拾掇得很整齐,毫不俗气,纸槅扇和草垫也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平凡的鳏夫家庭。这些地方一则可以看出主人的爱好,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他亡妻的品格。刚才贞之助在大门前仰视这房子阳光充足,走进房子一看,里面比想象的更加明亮。白底子上点缀着云母泡桐花纹的纸槅扇,充分反射了屋外的光线,屋子里没有一个阴暗的角落,整个屋子光明澄澈,贞之助吐出来的烟在空中聚成一个清晰的圆圈。先前他把名片交给应门的女佣时,还羞羞涩涩有点儿畏缩不前,现在却认为幸亏做个不速之客,能看出主人脸上的神色,只此已经是莫大的收获。

“让您久等了。”十分钟后桥寺走上楼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褶缝笔挺的藏青色西服。“请这里坐,这里暖和。”他边说边让客人坐到临街靠近板墙那面的藤椅子上。贞之助不想让对方认为他是来听回音的,所以见过面就打算立即告辞。可是坐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太阳光里,和一贯善于周旋应付的主人攀谈,终于错过告辞的机会,一扯就扯了个把钟头。谈话内容全是闲聊,贞之助偶然提到前天给他写了一封很不礼貌的信,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哪里,非常感谢您给我的那封亲切郑重的信。”说完又复不着边际的闲谈起来。这时贞之助发觉时间已经不早,准备起身告辞。主人劝他再坐一会儿,说今天他要请他女儿去朝日会馆看电影,要是贞之助有空,想邀他一块儿去。贞之助本来就想见见他的女儿,即使间接见到一面也好,现在有机会直接见面,他岂肯放过,于是只能回答“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块儿走吧”。

那个时期,出租汽车在街上已经越来越不容易雇到,不知桥寺给哪个汽车行打了电话,叫来一辆派克车。车子开到中之岛朝日大厦拐角处,桥寺说:“怎么样,我可以送您去阪急电车站,不过要是您方便的话,就在这里下车如何?”那时正好是午饭时候,贞之助看出他想邀自己去“阿拉斯加”进餐,觉得上次吃了他一顿,今天再去叨扰人家,于心不安。可是他很想借此机会和桥寺的女儿亲近一番,以逐渐加深两下的交情,这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又围着西餐桌子边吃边谈了一个小时。这次因为加进了他的女儿,谈的尽是些电影、歌舞伎剧、美国演员和日本演员以及女子中学等更加无聊的东西。他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比悦子大三岁,说起话来比悦子沉着老练得多。这说不定和她的相貌也有关系,因为她身上穿的是女子中学的制服,脸上不施脂粉,面部轮廓已经不像个少女,长面庞、高鼻梁、嘴角端庄、活像个成年人。而且一点也不像桥寺,从这点看来,她大概像她的母亲了。她母亲自然也相当美,眼前对着这样一个女儿,可以推想到桥寺是如何眷念他已故的妻子了。

结账的时候,贞之助说:“今天的账请让我付吧。”桥寺不答应,说:“这怎么成,是我邀您来的嘛。”贞之助趁机就说:“今天我就叨扰。那么请您也去我们那里玩儿一趟,可以奉陪您去神户走走,下星期天盼望您和令嫒—定来。”逼着桥寺应承了下来,然后在五楼电梯口分了手。贞之助终于带回家一个无上的纪念品——下星期天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