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二十四
妙子想获得职业妇女的实力和资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里?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现在还想和奥畑结婚的话,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她借口和启那种没志气的人结婚,得准备有朝一日万一需要由她来养活丈夫。可是奥畑明摆着是什么也不缺的小老板身分,吃不上饭的事情那才真的是“万一”。借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学习做西服,梦想出国,十分不自然。她应该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从小早熟老练,遇事也小心谨慎,为了结婚,她得为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做好准备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叫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想到这里,幸子觉得妙子的真心说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样,已经嫌弃奥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约,出国是第一步,做职业妇女是和奥畑解约后的处世手段。这种猜疑在幸子心里又浓重起来。
关于细姑娘和板仓那件事情,其实还有可疑的地方。自从上次来访以后,板仓绝脚没有来第二次,两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电话和书信往来。不过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所以不能断定他们不在别的地方联系。那以后板仓绝脚不来芦屋,反倒使人觉得有些不正常,怀疑他们两个暗地里可能有来往。虽说这是幸子毫无根据的一种漠然的猜疑,不过越到后来这种猜疑越厉害,甚至觉得他们必然会是那样。因为在幸子看来,妙子的外貌——从人品、表情、体态以至说话的腔调——今年春天以来渐渐地起了变化,这是使幸子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之一。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四姐妹中,唯独妙子一人平常进退举措毫不含糊,往好里说,就是有一种现代风格。可是这一倾向最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时表露出毫不检点的不好的言语举动。她会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体,经常在女佣们面前松松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电风扇前吹风,就像大杂院里的老板娘那副模样。坐的时候侧着身体,有时甚至敞着下身盘腿而坐。她不遵守长幼有序的习惯,吃东西经常抢在姐姐们前面,走路抢在前面走,席位抢在上首坐。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姐妹几个一道外出时,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胆的。今年四月里去南禅寺瓢亭时,妙子独自抢在前面走进餐室,坐在雪子上首,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动筷子。因此后来幸子悄悄地对雪子说:“再也不愿和细姑娘一块儿上馆子吃饭了。”夏天去北野剧场时,雪子沏了茶送到每个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着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前虽则也曾发生过,不过近来更加显眼了。前一阵晚上,幸子无意间走过厨房前的过道,那里的拉门半开着,烧洗澡水的灶门通向浴室的那个便门,敞开着五六寸,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在里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个门关上。”幸子吩咐说。
阿春正要去关门时,妙子在浴桶里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门不能关。”
“哎呀,这儿要开着吗?”阿春说。
“就是。我为了收听广播才故意把它开着的。”
让妙子这样一讲,才觉察到会客室里的收音机正在广播新的音乐节目。她把会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门都打开一些,自己泡在浴桶里边洗澡边听音乐。还有一次是今年八月里,有一天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送定制的衣服来,正在餐室里安排午后茶点的幸子,派妙子去会客室应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里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姑娘发胖了,穿了单衣,屁股那部分衣裤会被人割破的①。”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这样一讲,妙子随即回答:“不会被割破的,但是后面会跟上一串儿的。”
“准是这样吧。”小老板边说边呵呵地发笑。
他们的对话,幸子听得恶心起来。她早就发现妙子的措词越来越下流,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讲出那样的话来。小槌屋的小老板平常对于老主顾家的太太、小姐从来不是这样讲话的,可以设想妙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和对方毫无隔阂地交谈过了。在幸子她们接触不到的场合,妙子大概经常用这种有失身分的话和人家交谈。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学舞蹈,还学做西服,活动范围本来就广泛。四姐妹中,她接触社会各阶层的机会比谁都多,下情自然也了解得深,尽管姐妹行中数她最小,却最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点儿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两个姐姐当作不懂事的闺房小姐对待。对于她那种作风,幸子她们以前总把它看做滑稽举动,一笑置之。可是现在竟然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气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保守,主观上也不愿墨守旧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个如此谈吐的姑娘,心里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妙子的这种倾向暗示着她背后一定有人给予特定的感化。想到这点,就觉得板仓平常开玩笑的方式、看问题的方法以及言语举动上的不良之处,和妙子的言语举动有一脉相通的地方。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应该责怪她本人。为什么呢?四姐妹中数她最小,唯独她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她们的母亲在妙子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妙子脑袋瓜儿里连她母亲的脸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亲是个浮华奢侈的人,对于几个女儿铺张浪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唯独妙子没有受到什么使她铭心刻骨的恩泽。在年龄上雪子尽管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是雪子对父亲却留下许多记忆,她经常说什么那时爸爸为她那样做了,或者这样做了。妙子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她也没有真正记住。要是她能继续学习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亲死了一两年之后就停止了学习。她只记得父亲老说“妙子这丫头最腌躜,一张脸漆黑一团”。父亲晚年的时候,妙子还在上女中,她脸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确是个脏里脏气的小姑娘。那时她只想快点毕业,像两个姐姐那样打扮成妙龄少女外出游玩,到那时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父亲就死了,同时莳冈家的荣华也告终了。不久以后,她和奥畑就出了那桩“新闻事件”。
①三十年代,日本东京、大阪的报纸常有报道,说—些流氓阿飞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割破妇女的衣裙,使她们出丑,以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此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所以让雪子讲起来,那桩事情也是由于妙子获得父母的爱太少,双亲死后,和姐夫又合不来,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变成那样的,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只能归罪于环境。她说:“就拿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来说,细姑娘不比我们差,数学是全班最优秀的。”不过,那桩恋爱事件在妙子的经历上打下了烙印,的确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没有获得长房的姐夫像对待雪子那样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当作莳冈家的异己分子而加以歧视,尽管姐夫和雪子也相处不好,可是对雪子还表示亲爱之情;却把妙子看作是—个吃闲饭的。这种差别对待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明显地表现在每月的零用钱和服饰等方面。雪子无论什么时候出嫁,箱子里已经装满了嫁时衣,可是对于妙子却从来没有给她置备过什么高贵的嫁时衣。妙子现在比较值钱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挣钱买来的,否则就是她二姐买给她的。不过长房说妙子能赚钱,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样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说她不愁没钱花,给雪姐好了。事实上妙子现在加在长房肩头的负担,也许还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尽管能挣一大笔钱,还可有点储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装饰品也极尽华贵,幸子往往佩服她怎么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颈上挂的项链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说不定是奥畑贵金属商店的陈列窗里的)。四姐妹中,深刻体会到金钱之可贵的,也许要数妙子为最。在这—点上,生长于父亲全盛时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时期的辛酸凄惨,对妙子影响最深。
幸子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说不定迟早还要闹点花样出来,自己被卷在中间十分尴尬,要是办得到的话,最好让长房领了去。妙子本人当然不愿意,估计长房现在也不会同意把她领走。实际上,长房这次照说应该表个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们那里,叫她来我们身边加以看管吧。”可是长房始终不表这个态。过去长房的姐夫还顾点面子,不愿意两个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这样了。这件事显然牵涉到经济问题,在长房的眼睛里,妙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独立的人了,每月贴她几个零用钱也就算了。幸子看出这个内情,心里有点儿可怜妙子,虽然事情有些麻烦,却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积在心里的疑问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报告幸子,又开始去西服学院学习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头,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问她:“玉置院长那个学校已经开学了吗?”
“嗯,”妙子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准备穿皮鞋。
“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对坐在火炉旁边。“一件是学做西服的事,其实另外还有几件事情必须问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希望你也开诚布公,把真情告诉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显得容光焕发的脸颊对着炉火,屏息守视着熊熊燃烧的劈柴。
“那么,先从启哥儿开头吧,你现在真的还想和他结婚吗?”
最初无论幸子怎样问,妙子始终闷声不响地沉思着。随后,幸子想尽方法盘问前些日子对她所抱的怀疑,妙子就眼泪汪汪起来。突然间她拿出一方手绢掩着脸,哽咽地宣布:“我上了启的当!二姐有一次不是说启似乎有了相好的艺妓吗?”
“嗯,嗯,那是你姐夫从南地妓院里听来的。”
“确实有那桩事……”
随后,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问题,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她一口否认那不过是谣传,其实那时已经有问题了。奥畑逛妓院以前就开始了,他对妙子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婚得不到认可,借此解忧罢了,望你宽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艺妓在一块儿闹闹酒,绝对没有失去童贞,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妙子谅解他这种程度的放荡。为什么这样说呢?以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家一族无论是兄弟辈或者叔伯辈都是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于声色,这是妙子从小亲眼见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启那点儿放荡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贞,妙子不想说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哪里知道奥畑那种全属欺人之谈的弥天大谎,无意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谓一桩桩、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卫门町的艺妓之外,他还和某舞女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且生了孩子。奥畑知道自己这些行径被妙子戳穿以后,便用一切花言巧语向妙子赔罪,说什么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现在已经断绝关系,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是背黑锅的,不过父子关系已完全断绝了,只有宗右卫门那件事确实是他的过错,今后誓必断绝关系。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傲慢,撒谎骗人在他似乎无所谓,仿佛是个不知人间有羞耻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信他不过。他还拿出和舞女母子脱离关系的赡养费证书给妙子看,这大概不假。至于艺妓一层,尽管他说已经断绝关系,因为没有凭证,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无其他别的男女关系,根本无从知道。尽管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和细姑娘结婚的殷切愿望始终未变,自己献给细姑娘的爱情不能和那些男女关系相提并论。可是妙子觉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时取乐的玩物,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妙子开始厌恶奥畑了。只是由于受不了几个姐姐以及社会上人们的指摘:“看到了没有?听信了那种家伙的话,不是受骗了吗?”所以未能轻易下决心与奥畑解约,而想暂时离开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样,出国是她想到的一个手段,志愿做西服是她预想将来要独立谋生的准备工作。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正在为和奥畑结婚一事暗自焦虑的时候,发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发以前,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至多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后,妙子对板仓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说这样的话,二姐和雪姐也许会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好奇,那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亲身遭到灭顶之灾,不能体会到万无生理而获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说。“启诽谤板仓那天的行动别有用心,即使别有用心也无妨,人家毕竟冒了那样大的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人。诽谤他的启那时又干了点什么呢?不用说牺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亲切情意的举动都没有吗?”妙子对奥畑彻底灰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什么这样说,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奥畑直到阪神电车恢复通车后才来芦屋探访,他口称担心细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况再来,结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进,因为那儿已经有点儿洪水。最后他到板仓家,听到细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来芦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板仓家时,头上戴的是巴拿马草帽,身上穿的是潇洒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梣木手杖,一手提着德国康泰司照相机,在那种场合他这副模样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顿毒打。他没有渡过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许是怕弄湿他那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这和贞之助、板仓、庄吉那些人为了搭救妙子浑身滚了泥巴一比较,不是相差太大了吗?妙子知道奥畑爱修饰门面,并没有要求他滚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种行为不是连普通一般人的情义都没有吗?如果奥畑具有庆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应该再来一次芦屋,亲眼看到妙子的容颜然后回去。而且他自己还对幸子说过随后要来的,幸子也预料他回大阪前还会来一次,并且盼望他来。难道只要证实细姑娘的确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如果奥畑仅仅是个花钱能手、乱搞男女关系、没有志气的人,妙子也许还能认为那是前世注定而将就忍受。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未来的配偶连一条西装裤子都不愿弄脏,这种轻薄的行径委实使妙子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