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幸子早已没有参观展览会的兴趣了,不过要是去参观一下那些东西的话,说不定能暂时忘忧,因此姐妹两个下午带着悦子去了上野美术馆。参观了两个展览会后,已经有些累了,由于悦子想去动物园,所以又拖了疲软的双足匆匆在动物园里转了一圈,回到旅馆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本来打算在外面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又觉得莫如早点回旅馆歇息,所以连雪子也一同回到旅馆,大家洗了澡以后,在屋子里吃了晚饭。这时户外一声“我回来了”,阿春带着一张流汗流得通红的脸,身上一件明石绸和服弄得皱皱巴巴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她和阿久今天去日光玩儿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和阿久一道在雷门乘坐地铁,想起必须到旅馆里看看太太,谢谢太太让她去日光旅游的好意,因此在尾张町独自先下车来旅馆的。她解释一番后,取出日光羊羹三匣,风景明信片一套,说是送给小姐的。
“这些纪念品你特意买了来,家里没有必要,莫如拿到涩谷去送送人。”
“是,是。涩谷的礼物也买来了,阿久先拿回去了。”
“这真是……太多了呀。”
“华严的瀑布去看了吗?春倌。”悦子一面翻看风景明信片一面问。
“去看了。从东照宫到华严瀑布,直到中禅寺湖,靠太太的福,哪儿都去参观了。”
大家围绕着旅游日光谈了一阵,阿春说她看到了富士山,这句话引起了问题。
“怎么,你看到了富士山?”
“是的。”
“在哪里看到的?”
①剧院名。专门上演传统歌剧。
“在东武电车上看到的。”
“东武电车上能看到富士山吗?”
“真的吗,阿春?会不会是类似富士山的别的什么山呢?”
“不,的确是富士山。乘客们都说:‘看到富士山了,看到富士山了,’这大概不会错。”
“是吗?那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
幸子今天早晨起就担心着悦子看病这件事,因此便吩咐阿春利用桌上的电话机给杉浦博士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回答说博士刚从外地回家,明天(六日)早晨如去他家,就给诊察。本来说杉浦博士五日回家,估计至少得推迟两三天,不料竟然能如期回京。既然这样的话,就叫阿春通知旅馆的账房买三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火车票,最好是连号的。雪子惊讶地问:“二姐明天就回去吗?”
幸子说:“要是明天上午能看成病,时间虽说仓促一些,下午买买东西,非乘夜车回去不可。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急于要办的事,不过悦子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能老呆在东京闲着,我想还是早些回家好。所以明天上午你和阿春都得来,我们去杉浦博士家看完病就回旅馆,下午一同出去买东西。本来应该再去涩谷辞行,可是时间太紧迫,抽不出工夫去,姐夫和姐姐面前就请你代我致意吧。”说完就吃晚饭,饭后打发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又忙又乱的一天。早上先去本乡西片町杉浦博士宅接受诊察,诊察完了去本乡药局配方取药,然后在东京大学门口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滨屋旅馆,雪子和阿春早已等候在那里了。雪子首先问起看病的结果,幸子说:“杉浦博士的见解大体上和辻博士差不多。不过杉浦博士说:‘像这种神经质的少年、少女几乎多是些在学习上优秀的天才型,因此像悦子小姐那样的孩子如果教导得法,在某些方面说不定能超出一般人的水平,所以用不着太担心。主要是应该找出孩子在哪一方面有突出的才能,然后培养她在该方面集中精力学习。’还说:‘治疗方法以饮食疗法为主。’博士给开了方子,他的处方和辻博士的处方大不一样。”
下午四个人跑了池端的道明绳索店、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山本海苔店、尾张町的襟圆绸缎庄、平野屋绸缎庄以及西银座的阿波屋。由于残暑回潮,尽管有风,但是日头很毒,不得不在三越百货公司七楼、日耳曼面包房、科隆点心店那些处所歇歇脚,喝点冷饮止渴。买来的东西让阿春拿着,包包裹裹多得掩蔽了她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像昨夜那样满头大汗,跟在她们三人后面走着。幸子姐妹和悦子各人手里也都提着一两件东西。她们重新来到尾张町,最后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又买了几样东西。那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罗马尼亚西餐馆她们已经去过一次,因此换个地方去了数寄屋桥旁的新大观西餐馆。这样做的原因一则是节省时间,再则是雪子爱吃西餐。今夜一别,又要半年三个月见不到面,趁此机会一块儿吃顿西餐,喝杯啤酒当作临别纪念。吃完晚饭,她们急急忙忙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赶到东京火车站,和赶来送行的大姐在候车室里讲了五分钟话,就登上八点半开的夜间快车的卧车。鹤子和雪子跟到月台上,悦子走下车和雪子说话,鹤子趁机走近幸子站立的地方,低声说:“雪子妹妹的亲事后来没有再提吗?”
“后来没有再提过,我想不久还会有吧。”
“年内如果再没有结果,明年就是她的灾难年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四面八方都在托人……”
“阿姨再见!”悦子走上车厢门外的地板,举起手中那粉红色的乔其纱手绢。“下次什么时候来?阿姨。”
“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了……”
“早点来呀!”
“嗯。”
“一定早点来呀,阿姨。一定早点来吧,好吗?”
卧铺票是上铺一张,下铺两张,幸子让悦子和阿春面对面睡下铺,自己睡上铺。她一爬上铺位,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倒了。反正卧铺狭窄得只够横下一个身体,明知睡不着,所以也不打算勉强入睡。可是迷迷糊糊一闭上眼睛,刚才大姐和雪子送她上车时含泪注视着她的那两张面容,永远浮现在她的眼睛里。一想起来,从上月二十七号动身直到今天,在东京已经呆了十一天,哪次旅行也没有像这次旅行这样慌张不安。最初几天住在大姐家,孩子们吵闹得不行,结果还遭到台风的威胁,狼狈不堪地避难到滨屋,还没有定下心来,又接到奥畑那封炸弹似的来信。唯一比较舒畅的一天是陪同大姐去大黑屋吃鳗鱼。不过悦子能得到杉浦博士的诊察,总算完成了来京的首要任务。可是,来东京一次,连戏都没有看一场。昨天到今天这两天里,风尘仆仆地在东京街头东奔西走、大办采购,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两天。要不是在旅行,无论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短的两天里跑那么多的地方,光是这样一想就叫她格外疲劳。她仿佛被人从高处扔了出来似的,不是卧着而是被打倒在地上的一种感觉。不仅睡不着觉,而且越来越清醒。喝点儿白兰地说不定能迷迷糊糊地打个瞌睡,可是连起身拿酒瓶的气力都没有。她睡不着觉,脑子里只想着回去后等着她处理的那桩棘手的事件,——昨天以来留待解决的那个问题成了各种各样的怀念和忧虑,此起彼伏。那封信上写的确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又该怎样处置呢?……悦子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她会不会把奥畑来信这件事告诉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