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妈妈,听说舒尔茨伯伯要回德国去了。”
有一天,悦子被邀到舒尔茨家去玩儿,傍晚回家时这样说。
因为是小孩子的话,幸子觉得有点儿靠不住,第二天上午幸子隔着一道铁丝网遇见舒尔茨太太的时候,就追问说:“昨天听悦子说您先生要回国去,是真的吗?”
“真的呀。”舒尔茨太太回答说。“自从日本发动事实上的战争以来,我丈夫的买卖一点儿也做不成了。神户的店铺,今年几乎完全休业了。最初以为战事马上会结束,直等到今天,也不知道哪天能打完仗。我丈夫考虑来,考虑去,终于决定回国。”她还告诉幸子,她丈夫原先在马尼拉做买卖,两三年前来到神户,总算在东洋立下根据地,这下子把多年来的努力白白丢掉,杀羽回国,惋惜得很。再说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我们全家都觉得非常幸运,现在不得不和你们分手,委实难受,尤其是孩子们比我更加忍受不了。他们打算让大孩子彼得跟着他父亲这个月先动身,绕道美国回去,舒尔茨太太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下个月先去马尼拉,暂时住在马尼拉她的妹妹家,然后从马尼拉回欧洲。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她妹妹的家属这次也要回国。她妹妹现在生了病卧倒在本国,舒尔茨太太得去马尼拉收拾她妹妹的家,包装好行李,除了自己的孩子而外,还要带同她妹妹的三个孩子一道回国。因此,她和罗茜玛丽还得等二十天以后再动身。可是舒尔茨先生和彼得,已经预订了八月下旬从横滨启航的加拿大皇后号的船票,简直就是眼前的事情了。
①大阪市地名,这里专指该处的火葬场。
莳冈家呢,悦子从七月底起,又犯了轻度的神经衰弱和脚气病,虽说没有去年那样严重,可是老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趁现在病情没有发展的时机,想带她去东京找个神经科专家给诊断一下。她从来没有去过东京,平常总说她的同班同学谁和谁参拜了二重桥①,非常羡慕那些人,所以要是带她去东京见见世面,她—定高兴得很。再说长房搬到东京涩谷以后,幸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借此机会去一次,也非常理想。她原来打算一交八月就和悦子、雪子三个人动身去东京,后来因为山村作师傅生病等其他事情拖延了下来,弄得这个月去得成去不成都不知道了。可是,彼得父子这几天里就要从横滨启程,幸子想趁现在动身还可以去送送他们。偏巧启程那天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幸子必须代表长房的姐姐去上本町的寺院施舍饿鬼,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非去不可。因此,只得在十七日举行一个茶话会给彼得送别,招待了彼得、罗茜玛丽和弗利兹。隔了一天,十九日那天舒尔茨家为孩子们举办了临别纪念茶话会,招待了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德国小朋友,其中唯一的一个日本客人就是悦子。二十日下午,彼得独自来到莳冈家辞行,和全家的人一一握手,告别时他说:“明天早晨我和爸爸从三宫动身去横滨,绕道美国回去,估计九月上旬到达德国,定居在汉堡,今后希望你们一定来汉堡玩儿。”还说:“路过美国时想买件东西送给悦子姐姐,喜欢什么请对我说。”悦子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就请彼得给买双皮鞋。彼得因此要了悦子的一双鞋子带回家。可是不久他又拿着纸、笔和卷尺回来说:“妈妈说按照悦子姐姐的脚寸大小测量,比借鞋子还好,所以我来量一下。”说着就把纸铺平,让悦子把脚放在纸上,依照他妈妈教的方法画下脚寸,然后回去了。
二十二日早晨,悦子由雪子陪同着去三宫车站送舒尔茨父子。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围着餐桌谈论起他们父子,讲到早晨送别时彼得十分依依不舍,火车开动之前他还再三问:“悦子姐姐什么时候去东京?要是去的话,能不能到船上去看看?启航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是想见面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见一次面。”看他的样子觉得怪可怜的。由于有这样一件事,幸子就说:“既然这样,悦子去横滨送送彼得吧。妈妈得过了二十四日才能去。悦子和阿姨明天夜车就动身,后天早晨在横滨一下车,立即去加拿大皇后号好吗?妈妈二十六日左右也要去,悦子先去游览一下东京,在涩谷等着怎么样?……嗯,这样办不错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①东京皇宫前的那顶桥。
“怎么样,雪子妹妹,明天晚上你能动身吗?”
“可是还得买许多东西呀……”
“明天一天不能买齐全吗?”
“那……夜车要是太晚,小悦想睡……后天一清早动身也赶得上吧。”
幸子看到雪子在这种时候都愿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好一天,觉得十分值得同情,就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后天动身也不晚。”
“怎么一下子就动身回去,不是才来不久吗。”妙子在旁边讲风凉话。
“本想多住些日子,为了小悦要去送彼得,没有法子呀。”
雪子七月里来芦屋的时候,心想大概能在这里呆上两个月,后天必须动身去东京,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里未免觉得有些泄气。不过这次是和悦子在—起,过几天幸子也要来,自己没有尝到一个人单独回东京的那种孤寂滋味。可是幸子母子不会长期呆在东京,悦子的学校一开学,就得回去,今后自己又必须留在东京。一想到这点,雪子才明白到自己想呆在芦屋,固然是由于她愿意和二姐一家生活在一块儿,更主要的怕还是她对于关西这片土地的热爱,她讨厌东京,一则是由于和姐夫合不来,另外也是由于她不服关东的水土。
幸子早就看出这点,所以第二天她故意什么也不过问,一切听凭雪子和悦子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天早晨雪子还磨磨蹭蹭的,看到悦子一味地想动身,到了下半天她独自匆匆忙忙地打扮一下,让妙子给她打了一针,一句话也不和谁讲,带着阿春翩然出去了。傍晚六点钟后,提了一大捆神户的大丸百货公司以及元町一带的商店包装好的东西回来了。
“这个买来了。”
雪子从她腰带里取出两张第二天早晨“富士号”特别快车的火车票。那次特快车早晨七点从大阪开出,下午三点钟以前到达横滨,所以三点过几分就能赶到轮船码头。这样的话,双方在那里至少可以会见两三小时,因此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下来,马上动手拾掇行李,还派人去通知了舒尔茨太太。
雪子看到悦子兴奋得不肯去睡觉,就对她说明天一清早得上火车,强迫她去楼上睡了,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皮包。办完这些事情后,看到贞之助还在书房里钻研什么东西,她就拉了姐姐和妹妹在会客室里谈天,一直谈到十二点过后。
这时,妙子放肆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说:“雪姐,我们睡吧。”三姐妹中数妙子最不讲究礼貌,她和雪子在这一点上恰恰相反,大热天尤其是这样。比如今天晚上洗过澡以后,她只穿一件浴衣,腰带都不系,一边说话,一边时时敞开胸脯承受团扇的风。
“细姑娘想睡就先去睡吧。”
“雪姐还不想睡吗?”
“今天我大概多走了路,似乎过于劳累了,一点也不想睡。”
“再给你打一针怎么样?”
“还是明天早晨动身前打吧。”
“这次你真倒楣呀,雪子妹妹……”幸子看到雪子脸上那块消褪已久的褐色斑又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了,就说:“我希望雪子妹妹今年年内能再来一次,因为明年是你的灾难年①呀。”
舒尔茨父子上次是在三宫火车站动身的,雪子和悦子为了推迟些早晨起身的时间,决定在大阪乘车。尽管如此,为了不误点,六点钟也必须坐上省线电车。幸子原来只想送她们到大门口就算了,可是舒尔茨太太要带她的两个孩子一直把她们送到芦屋站,所以第二天早晨幸子和妙子姐妹俩连同阿春全都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电报到加拿大皇后号,通知他们火车到达的时间。”等电车的时候,舒尔茨太太说。
“彼得哥哥准会站在甲板上等我们的吧。”
“嗳,我想准是这样。悦子小姐太亲切了,多谢多谢。”舒尔茨太太说完又用德语对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说:“你们得谢谢悦子姐姐呀。”
幸子她们只听懂“多谢”这两个字眼。
“那么妈妈也快点儿来呀。”
“噢,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我一定去。”
“一定呀。”
“一定。”
“悦子姐姐早点回来呀!”罗茜玛丽追赶着已经开动的电车用德语说。
“再见!”
“再见!”悦子一面挥手,一面用她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德语回答。
①日本人把三十三岁这一年称为“厄年”,这和我国某些地方的迷信“三十三,乱刀斩”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