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畑的话如果属实,那就有点不好理解。妙子说近来工作还是很忙,她早晨大抵和贞之助、悦子同时外出,晚上最后一个回家。三天里总有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所以当天晚上幸子找不到和她谈话的机会,第二天早晨,贞之助和悦子离家后,妙子随后也要外出时,幸子把她叫住,带她走进会客室,说:“我有话想问你。”

妙子丝毫不否认奥畑对姐姐讲的关于她想以做西服代替做布娃娃,以及打算去法国学习一年半载的计划。可是细细追问起来,才明白其中有一番大道理。在妙子来说,委实是她反复思考的结果。

她厌倦做布娃娃,是因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不能老干小姑娘干的那种幼稚的工作,她想干点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从自己的天分、爱好,以及便于掌握技术等条件出发,学做西服对于自己最合适。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老早就喜欢做西服,缝纫机也运用自如,平常参考了《时装园地》和《时尚》之类的外国时装杂志,自己的衣服不用说,连幸子和悦子穿的衣服也是她缝的。要说学习,就不是从第一步学起,而且进步也一定很快,这样干下去,自信将来一定能成为独立工作者。对于奥畑说的做布娃娃是一种艺术,做西服是不登品的职业这种看法,她—笑置之。她说她不贪图虚名,也不计较做西服登品还是不登品,启哥儿说出那样的话,适足以证明他对时局认识不够。今天已经不再是陶醉于做那种欺骗小孩子的布娃娃的时代了,即使是女子,这时不干点紧密结合实际生活的工作,不是很可耻吗?幸子听她这样一讲,觉得很有道理,半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是推测妙子居然抱有这样坚决的想法,骨子里大概已经讨厌奥畑这个青年了。归根到底,她和奥畑的关系既然报上都宣传过,对姐夫、姐姐以及社会上也得争口气,不能干脆把对方扔掉就算完事,嘴巴上尽管不服输,实际上她对那个青年已经绝望,一有机会就打算解除婚约。她要学做西服,就是看到一旦婚约解除后,自己必须独立营生,为此而作的事前准备。奥畑不明白妙子这种深刻的用意,不理解“名门闺秀”为什么想赚钱,想做劳动妇女,幸子就是这样体会的。这样一解释,妙子想去法国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妙子的本意,做西服固然想学,可是主要目的还是想趁出国的机会离开奥畑,如果奥畑和她一道出国,那就麻烦了,说不定她会找个什么借口独自一人去的。

不过再仔细一谈,幸子这种猜测似乎也只猜中一半,其余的一半并没有猜中。幸子希望妙子不用别人劝说,最好自觉地和奥畑断绝往来,而且相信她有这份判断能力,所以幸子尽可能不说刺激对方的话,总是点点滴滴地绕圈子问些问题。不知道究竟是妙子的本意呢还是她逞强不服输,从她表面上无所谓地讲出来的各点综合起来看,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目前还不打算抛弃奥畑,不久的将来还准备和他结婚。照她说起来,奥畑这个人是典型的船场少爷,是—个丝毫长处都没有的无聊男人,这点她现在比谁都看得清楚,根本用不着贞之助姐夫和二姐的提醒。本来八九年以前她爱上奥畑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思虑不周的小姑娘,确实不知道启是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不过恋爱这东西不是单凭对方有没有价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对于有了感情的初恋对象,至少还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抛弃他,自己爱上一个像启那种没出息的人,也只能认命,而不后悔。只是想到和启结了婚,生活问题值得担心,启目前是奥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要是结婚的话,据说他大哥会分给他一些动产和不动产。他本人把社会想得很天真,一向无忧无虑,可是她却担心他这个人将来要分文无有。就说今天吧,他的经济生活决不是出入相敷,每个月窑子里的账单以及做西服和杂用开支的数额极大,听说他总是缠住他妈妈让拿出压箱底儿的钱弥补亏空。妈妈在世时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大哥决不会听任他那样挥霍无度。不管奥畑家有多少财产,启是他家的三男,当家的既然换了他哥哥的一代,他就分不到很多的钱,特别是他大哥不十分赞成他和妙子结婚,所以更不能抱多大希望。即使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由于他天生就是爱做投机生意而且易于上当的性格,最后说不定会被他的兄弟们抛弃,有朝一日连饭都吃不上。自己就担心他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到那时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那个人看到了没有?”所以在生活方面她打算完全不依靠启,学成一套不仅能独立营生而且能长期供养他的职业,根本不依赖启的收入。她想靠做西服自立的动机就在这里。

而且,幸子从妙子的谈话中大致听出她早已抱定决心不让长房领她回东京去。本来在这件事情上长房的姐夫、姐姐对一个雪子都应付不了,目前根本无意叫妙子回去,这是不久以前雪子也提到过的。现在长房即使想叫妙子回去,妙子多半也不会应承,幸子是这样想的。妙子听到姐夫自从迁居东京后更加吝啬的消息,她觉得自己手里多少已经积下几个钱,还有做布娃娃的收入,所以东京方面可以减少每月寄给她的生活费。长房六个孩子都已长大,雪子姐姐又要长房照顾,那笔费用确实不轻,所以她想帮助长房的姐夫、姐姐减轻负担,打算不久的将来完全不要生活津贴,自己独立营生。只是有两桩事情必须得到长房的姐夫、姐姐的应允,一桩是允许她明年去法国学习,另一桩是寄存在姐夫手里的父亲给她的妆奁费,请姐夫拿出一部分或者全部给她做出国费用。她不知道姐夫那里为她存了多少钱,估计在巴黎呆上一年半载的生活费和来回的船钱大概不会不够,所以怎么也希望能给她。万一自己因出国而把那笔钱花光,弄得妆奁费一文不剩,也决不怨天尤人。以上这些想法和计划,希望二姐在适当的时候转告长房,求得谅解。为了请求解决这件事,自己也准备去东京谈一次。至于奥畑说出国费用由他拿出来这类话,她根本不屑一顾。启经常说什么出国费用由他供给,其实他目前有没有那样的实力,自己知道得比他本人还清楚。也许他想哀求他母亲拿出那笔钱,可是自己不愿在婚前受人家那种恩惠。即使将来结婚以后,启的财产自己一概不碰,也不让启碰自己的。自己打算全凭自己的钱单独出国。还要好好说服启今后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回国,再也别到二姐这里来说讨厌话,所以请求幸子不用管这件事。妙子就是这样讲的。

贞之助说细姑娘既然考虑得那样周到,就不用我们再多嘴了,不过我们得弄清楚细姑娘的决心究竟认真可靠到什么程度,等到看出确实没有问题,再为她向长房积极疏通好了。这件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以后妙子每天还是忙得不可开交。照奥畑说,妙子近来做布娃娃不热心,可是她本人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她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做布娃娃,不过,一则因为订货的人很多,再则自己想多积蓄几个钱,三则由于生活费用大,所以她近来比以前更加埋头苦干了。在她来说,这份工作既然迟早要放弃,就想趁现在多做些优秀的作品出来,所以干劲鼓得更足。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仅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去本山村野寄①那边的西服学院——院长玉置德子——上学,而且还一直在学习山村舞。

她学舞蹈不单是由于兴趣,而且似乎还抱有这样一个野心:将来能获得袭用师傅艺名的证书,成为在舞蹈上独当一面的师傅。那时她大体上每星期去第二代山村作开办的练功房学习一次舞蹈。山村作是第四代市川鹭十郎的孙女,通常人家称她“鹭作师傅”。当时大阪有两三家号称“山村”的舞蹈世家,山村作是其中传授最最纯古风舞蹈的一家。她的练功房开设在岛之内②叠屋町小胡同里艺妓院的楼上。由于在这样一个地点,来学习的人大都是艺妓,只有极少几个外行人、特别是正经人家的“大姑娘”。妙子平常总是提了一个装有舞扇以及和服的小型皮包来到这里,在练功房的屋角换上和服,一边等候着轮到她头上,一边夹在艺妓们中间观看师兄弟们的练习,和熟识的艺人、舞妓攀谈。要是想到妙子的实际年龄,她这种举动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山村作师傅都把她看成至多二十岁前后的一个既沉着又机灵的小姐,弄得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到那里学习的弟子们,无论内行或外行,都慨叹近来上方舞有逐渐被东京舞蹈压倒的趋势,长此下去,乡土艺术将一蹶不振;为了想发扬光大这一艺术传统,许多人对山村舞寄于无限的向往。那些热心的援助者还特地组织了一个乡土会,每个月在神杉律师的遗孀家中举行一次练习。妙子也参加了那个会,并且专心致志经常去练舞。

①②均为大阪附近的地名。

贞之助和幸子他们每当妙子练舞时就带同悦子去观看,因此和乡土会的那些人也就越来越亲密。由于这样一种关系,今年四月底妙子受了乡土会干事的委托,来商借芦屋的住宅作为六月份练舞的会场。实际上从去年七月以来,乡土会的活动因时局关系暂时停止了。近来有人出来说像这种研究性质的集会,只要自己谨慎一些,现在也不妨举行。不过每次集会都去打搅神杉先生家,不大合适,于是就出现换个地方举行的意见。幸子他们因为性之所好,就说只要乡土会不嫌芦屋缺少神杉先生邸中那套设备,同意提供芦屋的住宅作为会场。神杉家里备有音响效果的舞台,可是不容易从大阪运到宅屋来。莳冈家只能把楼下那两间连在—起的西式屋子充当会场,把其中的家具搬光,餐室后面围起一道金屏风作为舞台,会客室作为观众席,来宾坐在地毯上观看。化妆室设在楼上那间八铺席大的屋子里。日期定在六月第一个星期日五日那天下午一时至五时。妙子当天的节目是“雪”舞。因此,进入五月份后,妙子每星期得去练功房苦练两三次。特别是五月二十日以后的一星期内,山村作师傅每天还亲自来芦屋家里指导。今年已五十八岁的山村作师傅身体本来柔弱,再加长期患肾脏病,从来不肯外出授艺,何况在初夏灼热的骄阳之下,从大阪南部乘坐阪急电车赶来,算得上是破格的好意。看来一则因为妙子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却和艺妓们在一起专心钻研,山村作师傅被她的学习热情束缚住了;再则是师傅觉悟到如果想挽回山村舞的颓势,像以前那样只打消极主意是不行的了。山村作师傅既来之后,最初因为练功房的关系而死了心的悦子也要求学舞了。“悦子小姐既然想学舞蹈,我今后每月来府上十天好了。”经过能言善辩的山村作师傅一劝说,悦子趁此机会获得了山村作师傅的启蒙教导。

山村作师傅来芦屋的时间一天一个样,没有定规,一般总是在她临走时约定第二天几点钟到来,可是从来没有正点,一误就误上一两个小时;遇到恶劣天气,爽约不来的事情也有。百忙中提前赶到家里等候指导的妙子习以为常了,最后索性让家里等师傅到来后再打电话通知,乘悦子练舞的时候她再从夙川赶回来。不过,抱病的山村作师傅远路来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她先要在会客室里休息一下,和幸子谈上二三十分钟家常,然后慢悠悠地在那间铺了地板、桌椅搬在一旁的餐室里练舞。当她一边哼着三弦伴唱,一边展示舞姿时,往往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很费劲。有时,还说昨夜又犯了点儿老毛病,浮肿着苍白的脸。尽管这样,她还是打起精神说:“我的身体就靠舞蹈支持,”不怎么担心她自己的疾病。说不上是谦虚还是真心,她自称“我口才不好”,其实却是个了不得的谈话能手,特别善于模仿人家说话,三言两语的闲谈就能使幸子她们笑得捧腹。这也许是她祖父第四代市川鹭十郎之流传给她的才能。说来身材矮小的山村作师傅却有一张又长又大的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继承着明治时代俳优的血统,使人想到要是她剃掉眉毛,染黑牙齿,穿了曳地的长袍,那将多么相称。当她模仿别人的时候,她那张大脸千变万化,把她所模仿的人的表情活灵活现地表达了出来,宛如戴上了假面具。

悦子从学校一回家,就换上每年赏樱花时才穿的那套难得上身的和服,穿起比自己的脚还大的布袜子,系上一条千堆雪腰带,手里拿着画了梅、兰、竹、菊四色图案的山村流舞扇,由师傅教她跳“十日戎”那支新歌舞,歌词的开首是:

阴历三月御室的樱花盛开,

幕中弹着三弦打着鼓伴奏,

两下互相碰了头。

练习是在白天长的时候举行的,悦子舞完,轮到妙子舞“雪”时,院子里还很明亮,晚开的百合花如火如荼,和碧绿的草坪相映成趣。邻居舒尔茨家的孩子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近来几乎每天守候着悦子回家,来这里的会客室玩儿。现在适宜他们游玩的地方和伙伴无异都被抢占去了,于是他们好奇地从露台那边向屋子里张望,瞅着悦子她们舞蹈时的手势,最后连他们的大哥彼得也来观看了。一天,弗利兹终于走进会场,学着幸子她们口口声声叫山村作师傅“老师、老师”的,他也叫山村作师傅一声“老师”。山村作师傅逗人发笑地拉长声音回答着:“有——!”

罗茜玛丽觉得有趣,也叫了一声“老师”。

“有——!”

“老师!”

“有——!”山村作师傅始终一本正经地“有——”“有——”的回答,和三个碧眼少男少女周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