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辰雄七月一日去丸之内分行上班,六月底先动身去了东京。他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的亲戚家里,一面自己找房子,另外还托人代找。不久来信说在大森找到了一栋房子,大体上就决定住在那里。家属过了地藏菩萨节后,乘八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的夜车去东京。辰雄星期六提早一天回大阪,动身当夜,在车站上和送行的亲戚朋友话别。
八月初开始,大姐鹤子就每天到一两家亲戚或丈夫银行方面的熟人家里去辞行,等到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以后,最后来到芦屋二房的幸子家住上两三夜。这不同于官样文章的辞行,而是她们姐妹四个难得亲密无间地欢聚一堂,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和关西依依惜别;前一阵子,为准备迁居她鬼使神差似地忙了一阵,借此机会也可以休息一下。因此,在这几天里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房子交给音老头的女人看管,自己只带一个三岁的小女儿让保姆背着,轻轻松松地来到芦屋。姐妹四个像这样聚在一块儿,不受时间的限制,悠闲地聊天谈心的机会,真是多少年来才碰上一次。回想起来,过去鹤子来芦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不过呆上一两个小时,还是抽家务空闲时来的。幸子到上本町去,也因为被长房的许多孩子缠住,总没有时间和鹤子谈谈。至少姐妹俩结婚以后,就没有过亲密谈心的机会。因此,这次姐妹俩都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以把她们从闺女时代起直到现在十几年来积压在心里想说想问的话谈个痛快。可是,等到姐姐来芦屋住下以后,几乎把她十几年来做妻子的辛苦一古脑儿倒了出来。首先让叫来一个按摩师,白天就呆在楼上卧室里无拘无束地躺在床上享受按摩。幸子想到大姐不大熟悉神户,本来打算请她去东方饭店或唐人街的中菜馆吃顿饭,姐姐却推辞说无拘无束地呆在家里比去任何地方都舒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里的茶泡饭,哪里都不愿意去,天气炎热固然也是原因之一。连头带尾的三天里,根本没有好好谈一谈,只是无所事事地虚度过去了。
鹤子回去以后又过了几天,动身的日期已迫在眉睫,只剩下两三天了。一天,亡父的妹妹大家管她叫“富永姑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到来。幸子从没见过这位姑母,在那么炎热的骄阳之下,她从大阪来到芦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这点幸子早就看出来了,而且对她的来意也大致觉察到了。果然像幸子猜测的那样,她是为了雪子和妙子的事情而来的。就是说长房在大阪,两个妹妹以前东住住西住住的,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后就不能这样了,因为她们姐妹俩既然是长房的人,就该趁搬家的机会和长房一起搬去东京。雪子用不着另外准备什么,明天就可以回上本町,和全家一道动身。妙子因为有工作,需要收拾安排,多少得耽搁些时候,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两个月以后,也得离开神户。这并不是不让她继续搞她的工作,去东京后仍然可以埋头做她的布娃娃,按说在东京干这种工作反倒比较有利。姐夫认为既然妙子的工作已被社会所承认,只要制作态度认真,在东京也同意她有自己的工作室。老姑母说:“其实,这事本来鹤子小姐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应该提出来商量,那时因为是让她来休养的,不愿提出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对我说,‘希望姑母去说—下,辛苦您老人家了。’今天我是受了鹤子小姐的委托才来的。”
姑母这番话,早在听到长房要迁居东京那天起,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提出来的。作为当事人的雪子和妙子,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都很愁闷。按说当初明明知道鹤子一人忙着搬家,姐妹俩本来不用吩咐就该去上本町帮助大姐收拾行李,可是她们却尽量回避着不去。雪子总算被叫去一星期,妙子却推说近来特别忙,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连芦屋都很少来;还是鹤子住在芦屋的那几天里来过一个晚上,至于大阪,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想借此机会先发制人,表示她们不愿去东京而愿意留在关西的志向。姑母后来又对幸子说:“这些话只在你这里讲讲,雪子小姐和细姑娘为什么不愿回老家,据说是和辰雄姐夫合不来,可是辰雄姑爷决不是雪子小姐她们所想象的那种人,他对两个小姨子并没有恶感,只因为出身于名古屋的世家,思想方法比较古板。像这次搬家,如果她们姐妹俩留在大阪,不和长房一块儿搬到东京去,让人看起来很不像样,说得不好听些,这似乎关系到他这个当姐夫的脸面问题,所以要是她们两人不听劝说,鹤子小姐夹在中间就左右为难了。这次我专程来恳求你,因为她们只听你的话,可否请你婉转地劝劝她们?这样说决不是把她们不回去的原因完全推在你幸子小姐身上,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她们两个是懂事的大人了,从年龄上说已经可以做太太了,她们要是不愿回长房去,旁人无论怎样劝说,也不可能像对付小孩子那样轻易地把她们领回去,这是不用说的。商量之下,还是决定请你去劝劝她们,因为任何人的话都比不上你的话有效,所以请你千万别推辞。”最后,姑母还用过去船场时代的语言问道:“今天雪子小姐和细姑娘都不在家吗?”
“妙子近来一直忙着做布娃娃,很少回家……”幸子让姑母的老古董语言吸引住了,也跟着回答说:“雪子在家,把她叫来好吗?”
雪子刚才听到姑母在门口说话的声音时,就躲藏起来了。幸子估计她可能躲在楼上的屋子里,上楼一看,隔着帘子就看到她果然躲在六铺席的那间卧室里,坐在悦子床上,低头沉思着。
“姑母终于来了。”
“……”
“雪妹,你打算怎么样?”
尽管日历上已经是立秋了,可是这两三天来又复回暖,燠热得和伏天没有什么两样。呆在不透气的屋子里,雪子身上难得穿了一件乔其纱的连衣裙。她知道自己这种弱不禁风的身体穿西服不适宜,所以普通的热天她都是穿和服,腰带系得端端正正的;整个夏天里只有十天左右热得无可奈何时,才像今天这样穿上西服。尽管这样,这件衣服她从中午穿到傍晚,只穿半天,而且只在姐妹面前穿,连贞之助都不让看到。不过,有时贞之助碰巧看到雪子穿了这身衣服,他就体会到当天的天气确实热得厉害。看到她那藏青色乔其纱下面瘦削的肩胛和臂膀上寒气逼人的白皮肤,顿时觉得汗都收敛了。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可是在旁人眼里,她这种装束无异于一帖清凉剂。
“姑母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道动身去东京……”
雪子默默地低着头,两条袒露的臂膀像剥光了衣服的日本布娃娃那样搭拉在两边,光着的双脚踩在悦子玩的橡皮大足球上,脚底热了,便翻滚着踩到另一边去。
“细姑娘呢?”
“细姑娘因为工作关系,没有叫她立刻回去,不过随后也非去不可,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的话虽很圆滑,却总以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来说服我的。尽管这样亏负了你,不过,也请你为我的处境想想……”
幸子也怜惜雪子,可是,由于动不动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来代替家庭教师,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拨心情。长房那么多孩子,都凭大姐一双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个女儿,却照管不了,得请帮手,要是人家都这样认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这种想法,以为她在施恩,那就伤害了幸子做母亲的自尊心。不错,眼前雪子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后,不见得自己就教不了悦子。何况雪子迟早总要出嫁,不能永远依靠她。雪子一走,悦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孩子,暂时的寂寞显然是可以克服的,决不会像雪子单方面所顾虑的那样又哭鼻子又撒娇。自己不过是想安慰耽误了婚事的妹妹,并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对抗,现在长房既然派人来领雪子回去,还是劝她听从命令才是道理。再说,莫如让雪子先回去试试,让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没有雪子自己也照样过得挺好,这样做说不定比较妥当。
“我说这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听着不说话,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这样明确,除了服从别无他法,这从雪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看得出来。
“即使去东京,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吗,上次阵场夫人来做媒,一直搁到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答复,要是相亲的话,你就必须回来。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机会。”
“嗯。”
“那么我对姑母说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决定这样做的话,打起精神和姑母见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换衣服、把乔其纱连衣裙换成单衣的时候,幸子先下楼去会客室汇报。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事,已经答应回去,姑母见了她,那些话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吗?那我这次就没白跑一趟了。”
由于姑母心情舒畅,贞之助也快回来了,幸子劝她从从容容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不,还是早点儿回去让鹤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幸子小姐给我好好说—说吧。”等到傍晚太阳偏西时,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对幸子和悦子交待了一番,说声“去一下再来”,就告辞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为住在芦屋,姐妹三个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据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两三件单衣和衬衫,她把一册读了一半的小说塞进绉绸包袱,让阿春提着送到阪急电车站,她这轻装上路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外出旅行两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儿,晚上才知道这件事,也许事前告诉了她阿姨暂时回去帮帮忙,马上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料的那样,她没有紧紧地追住雪子。
动身那天,辰雄夫妇带着十四岁打头的六个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连同一个女佣、一个保姆,总共十一个人,来到大阪火车站乘晚上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本来应该到车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说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出笑话来,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贞之助一人。候车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处,将近百名送行的人,内中有受过上代照顾的艺人,还夹杂着新町和北新地的老板娘和老艺妓,虽然这气派赶不上从前,但毕竟不失为货殖世家离别故乡的场面。妙子躲躲闪闪始终没有到长房那儿去,直到临行前才赶到火车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简单地告别一下。回家时她从月台走到剪票处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她后面招呼说:“失礼得很,您是莳冈先生的令嫒吧?”
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艺妓阿荣。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几?”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来是细姑娘。长这么大啦,中学已经毕业了吧?”
“是啊……”
妙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支吾过去了。妙子经常被人家当作中学刚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这种场合该怎样应付,她已经很老练了。不过,在父亲全盛时代,这个老艺妓——实际上当时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就常常到船场的家里来,全家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那时妙子不过十来岁,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现在决不可能那样年轻,这是谁也估计得出的。妙子这样一想,不觉好笑起来。不过今天晚上她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都特别穿戴了少女型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细姑娘今年几岁了?”
“已经不像你说的那样年轻了……”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阿荣姐吧。……您到现在还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哪能不变呢!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细姑娘为什么不去东京呀?”
“暂时要在芦屋二姐家住一程。”
“哦,是吗。长房的姐夫、姐姐走了,您很寂寞吧。”
妙子走出剪票处,和阿荣分了手。走了不到两三步路,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
“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次莳冈兄高升,我来送行。”
关原是辰雄大学里的同学,他在高丽桥那边三菱系某公司工作。辰雄入赘时,关原还没有结婚,经常到莳冈家来玩儿,和鹤子姐妹们搞得挺熟,结婚后他被调到伦敦的分公司去工作,在英国呆了五六年,两三个月以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早就听说他回国了,可是已经八九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我早就看出是细姑娘了,”关原马上恢复以前“细姑娘”这个称呼,不再叫“妙子小姐”。“……好久不见了,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有多少年啦?”
“恭喜你这次平安回国。”
“谢谢您!在月台上一眼就看出准是细姑娘,不过实在太年轻了,所以……”
“呵呵呵!”妙子还像刚才对付阿荣那样敷衍过去了。
“这样说来,和莳冈兄一起上火车的是雪子姐了。”
“是的。”
“我连招呼都错过了没打。……你们两位实在太年轻啦。这样讲也许失礼,在国外时老想起船场时代的事情,以为这次回国,雪子姐不用说,连细姑娘怕也早已结婚,成了贤妻良母了。听到莳冈兄说两位还都没有出阁,自己都不相信离开日本已经五六年了,简直像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这样讲也许要开罪,不过确实有点儿莫名其妙。哪里知道今晚一见面,雪子姐也罢,细姑娘也罢,两位还都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以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错了人。”
“呵呵呵!”
“真的,决不是当面恭维,确实是这样,像现在这样年轻,没有结婚就不足为奇了。”
关原深有感慨似的把妙子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
“那么说,今晚幸子姐呢?”
“二姐今晚没有来。怕姐妹分手哭哭啼啼的闹笑话。”
“哦!原来是这样。刚才大姐和我招呼时,眼睛里还噙着眼泪,到现在她的性情脾气还那样好。”
“人家要笑话去东京还要哭鼻子的人了。”
“不,不会的。这么多年,我又看到日本女性的这种性格,真是值得留恋的。……细姑娘留在关西不走吗?”
“对,因为这里还有点儿事情……”
“嗯,是啊是啊,人家对我说细姑娘是个艺术家,了不起呀!”
“去你的吧。这种恭维话是不是你从英国学来的?”
妙子想起关原爱喝威士忌酒,看出他今晚大概已经喝过一两杯了。当他邀请她到附近喝杯茶时,妙子巧妙地脱身奔赴车站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