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悦子她爹,马马虎虎算了,像你那样拚命干,会累垮的。”
“可是,干起来了就放不下手呀。”
贞之助本来想利用今天这个星期日邀同幸子再去欣赏京都的初夏风光,尽管他们上个月已经去那里赏过樱花。可是,今天幸子从早晨起就不舒服,觉得手足乏力,所以只好作罢,下午他就埋头在院子里薅草。
当初买下这所住宅的时候,这个院子里本来没有草坪。业主说这块地即使铺了草坪也长不起来,贞之助不听他的忠告,硬是种上了矮草。由于他的精心栽培,最近好不容易才像个样子。不过比起别人家的草坪来,毕竟发育得不好,草色比普通的绿得迟。贞之助因为自己是首创者,拾掇草坪比别人都认真。矮草发育不良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春初嫩草透芽的时候,麻雀就来啄食它的幼芽。这事被发现以后,每年初春就严防麻雀,一见到它飞来,就扔石子儿把它撵跑。贞之助要求全家把驱散麻雀当成一种工作来干,因此他的小姨子们常说:“瞧!姐夫扔石子儿的季节又到来了。”遇到像今天这种风和日暖的天气,他戴了一顶遮阳帽,穿上劳动服,拔去繁殖在草坪上的荠菜和车前草,推了一架刈草机,喀嚓喀嚓地修割草坪。
“悦子她爹,马蜂,马蜂,一只大马蜂。”
“在哪里?”
“你瞧,飞到那边去了。”
露台上像往年一样搭盖了遮阳的芦棚。幸子坐在芦棚下一张白桦圆木制成的椅子上,一只马蜂掠过她的肩头,围绕着摆在江西瓷墩上的芍药花盆嗡嗡地飞了两三圈,飞向红白百合花那边去了。贞之助埋头薅草,沿着铁丝网逐渐钻进大明竹和槲叶茂密的树荫中去了,从幸子这边望去,只看到百合花丛上露出那顶大遮阳帽的帽边。
“马蜂倒没什么,蚊子才厉害。戴着手套还给咬了。”
“就是嘛,歇歇手吧,不要再搞了。”
“没事儿。你说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样?”
“躺在床上反倒乏力,这样坐在屋外,似乎稍稍舒畅些。”
“你说乏力,到底是怎么样的乏力?”
“头重……恶心想吐……手足无力……像要生大病的样子。”
“胡说什么,你神经过敏!”突然,贞之助像松了一口气似地高声说:“唉!算了,不干了。”
他哗沙哗沙地拨开竹叶挺起身,扔下手里掘车前草根的小铁铲,脱下手套,用他那被蚊子咬过的手背拭去额上的汗,使劲伸伸腰,转过身走到花坛旁边,拧开水龙头洗手。
“有没有红花油?”他搔着红肿的手背走上露台。
“春倌,把红花油拿来。”幸子对着屋子里高声喊道。贞之助抽空又走到院子里去摘花圃里枯萎的百合花。四五天以前这里的百合花开得极盛,现在已经大半枯萎,蔫儿得不堪入目了。特别是那白花枯萎得犹如黄纸屑,他看不入眼,把它一朵一朵地摘掉,剩下像长须那样的雄蕊也仔细地摘去了。
“喏!红花油拿来了。”
“唔。”他应了一声,又揪去一些残花败蕊。“这个地方得扫干净呀。”
贞之助走到幸子身边,刚把红花油拿到手,瞅着幸子的眼睛突然叫了一声“哎呀!”
“什么呀?”
“你到明亮地方来一下。”
太阳快要落山,芦棚下面更加阴暗,贞之助把幸子拉到露台边上,让她立在落日余晖之中。
“哎!你的眼睛里有黄颜色。”
“黄颜色?”
“嗯,眼白发黄。”
“那么,会不会是黄疸?”
“也许是黄疸,吃过什么油腻的东西了吧?”
“昨天不是吃的牛排吗?”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嗯,嗯,我明白了。……胸口老是这样恶心想吐,准是得了黄疸。”
幸子最初听到丈夫那声“哎呀”,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想到要真是黄疸,那就用不着那样担忧,一块石头马上落了地。说来似乎滑稽,她的眼睛反倒露出一种高兴的神色。
“好、好,”贞之助把自己的脑门子凑到妻子的脑门子上,“热度并不高。可不能乱来,否则病会加重,还是去睡吧。不管怎么样,得让栉田大夫来诊断一下。”
栉田是芦屋川车站附近的开业医生,他精通脉理,医术卓越,因此成了附近一带的红医师。每天晚上过了十一点钟还吃不上晚饭,东奔西走地出诊,因此很不容易请到他看病。要争取他出诊时,贞之助还得亲自打电话给一个姓内桥的老资格护士,请她协助。尽管这样,要不是什么重病,一般他不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到来,有时甚至爽约,所以打电话时必须夸大病情。这天夜里等到十点钟过后还不见医生到来,贞之助说:“栉田大夫说不定又要爽约了。”正在猜测,快到十一点钟时,门外有汽车停止的声音。
“毫无问题,这是黄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块牛排。”
“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过多了。……每天喝些蚬子酱汤就会好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直爽,一则也由于他太忙,所以总是粗粗地诊察一下,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二天起,幸子就在病室里时而躺躺,时而走动走动,既不太难受,也没有迅速好转。原因之一是天气闷热,既不下雨又不放晴的入梅以前的季节,闷热异常;即使不这样,接连晴了几天,那就更是热得无处容身。幸子两三天没有洗澡了,换下沾满臭汗的寝衣,让阿春取来洒上酒精的热毛巾给自己搓背。这时悦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开口就问:“妈妈,壁龛里供的是什么花?”
“是罂粟花。”
“我怕那花。”
“为什么?”
“我一见那花,就像被它吸了进去似的。”
“真的。”
小孩子真会说话。这几天幸子呆在这个病室里,脑袋老像受到重压似的不舒服,让悦子这样一讲,原因仿佛就在眼前,可是自己觉察不出,却被悦子一言道破了。看来壁龛里那朵罂粟花确实是造成幸子精神上不愉快的原因。这花开在田野里很美,可是,单独一朵插在花瓶里,摆在壁龛中,对在眼前,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像被它吸了进去”这句话说得恰如其分。
“真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大人反倒讲不出这样的话来。”雪子也很欣赏悦子这句话,连忙把罂粟花拿开,把燕子花搭配着山丹花盛放在水盆子里拿了进来。可是幸子对这盆花也觉得厌倦,索性什么花也不要,要她丈夫给她挂上一幅清爽的和歌立轴,尽管季节早了一点儿,终于挑了香川景树①写在诗笺上的一首《山头骤雨》——爱宕山头下骤雨,清泷川里泛浊流——挂在壁龛里。
病室里的这种陈设也许产生了些效果,第二天幸子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下午三点多钟,门口的电铃响了,似乎有来客的足音,阿春上楼来说:“丹生先生的太太来了。还带来两位太太,一位姓下妻,一位姓相良。”
幸子和丹生夫人好久不见面了,她两次过访,幸子都不在家,没有碰到,要是她单独一人来访,本来可以请她到病室里来,可是,幸子和下妻夫人并不那么亲密,尤其相良夫人,以前连姓名都没有听到过,当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这种时候,让雪子代她去会客,本来是最合适的,可是雪子决不愿意去见不熟识的人。如果推说生病,把来客拒之门外,又太对不起一次两次来看自己的丹生夫人,而且幸子本来也因为困守在病室里感到十分无聊,就叫阿春去说明主人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衣着不整齐,先把客人请进楼下会客室。自己急急忙忙坐到梳妆台前,在久不梳洗的脸上抹了一层香粉,换上一件整洁的单衣,等她下楼接见客人时,已经让客人等了半小时了。
“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纯美国式服装、一眼就看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夫人说。“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她先生在轮船公司工作,他们一直住在洛杉矶。”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后悔不该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就踌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这副模样的时候,会见生客究竟合适不合适,不料见面之下,竟是这样一位极时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看!眼睛发黄吧。”
“真的,黄得很。”
“您很不舒服吗?”下妻夫人问。
“是呀。……不正今天天好得多了。”
“真对不起,这样的时候来打搅。丹生姐,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哎呀!怎么埋怨我呢,你真刁。莳冈姐,实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来,她不熟悉关西的情况,因此我专门给她当导游,问她愿意去哪里看看,她说她想认识—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说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①香川景树(1768-1843),江户后期诗人。
“给你这样一问,我倒不好回答了,总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虑的结果,挑选了您。”
“没来由!”
“正因为这样,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点儿不舒服,我想您也会委屈一下接待我们的。噢,还有……”
丹生夫人去解开一进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两筐其大无比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这样的西红柿哪儿出产的?”
“这是相良姐自己家里种的,哪儿都不可能有这种西红柿出售。”
“可不是吗。……请问相良姐府上哪里?”
“在北镰仓。我是去年回来的,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
相良夫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语调,幸子不会模仿,要是让善于学舌的妙子听到了才有意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么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程子住医院了。”
“怎么,生的是什么病?”
“极度神经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
“不过,那儿的圣路加医院可以长期住院吧?”
“由于靠近海边,地方很凉快,特别是夏天更好。不过离中央市场近了些,往往有一股腥风吹来。再加本愿寺的钟声也太刺耳。”
“本愿寺改成那样的建筑①以后,还撞钟吗?”
“是的,还撞钟。”
“总觉得像是哪儿在拉汽笛。”
“而且教会也打钟。”
“唉!”下妻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去圣路加医院当个护士怎么样?”
“那也可以嘛。”丹生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听说下妻夫人闹家庭问题,觉得她们两人的一问一答中大有文章。
“听说把饭团子夹在胳肢窝里能治好黄疸。”
“哎呀,你懂得许多古怪的事情呢。”相良夫人一面点燃打火机,一面诧异地看着丹生夫人的脸。
①本愿寺在1923年大地震时烧毁,重建时采用了印度寺院的建筑式样。
“把饭团子夹在两个胳肢窝里,饭团子会变成黄色。”
“试想那饭团子有多脏呀。”下妻夫人说。
“莳冈姐用过这偏方没有?”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偏方。只知道喝蚬子酱汤能治好黄疸。”
“反正不是什么费钱的病。”相良夫人说。
幸子大体上觉察到三个人送来这样一份厚礼,总以为主人要留她们吃晚饭了。一想到吃晚饭还得等两小时,和最初的估计相反,幸子觉得这两小时的时间实在难于应付。幸子最不善于和相良夫人这种言谈举止、体态服饰一切都是地道东京型的太太周旋,她在阪神地方的那些太太们中间,也算得上是能操东京话的一群人中间的一个,可是,和相良夫人见面时,不知怎的反倒怯场起来。不是怯场,而是觉得东京话乏味,所以故意避免说出口,反倒说当地的话。还有,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总说大阪话,今天也许是为了做陪客吧,竟然满口东京话,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直无法说一句知心话了。诚然,丹生夫人是地道的大阪人,可是她中学是在东京上的,和东京人交游很广,东京话自然讲得好,可是幸子和她交往了半辈子,一直不知道她的东京话竟然说得这样好。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是往常那个稳重的丹生夫人了,眼睛的流眄,嘴唇的弯曲,以及吸烟时食指和中指夹着卷烟的姿势,一举一动都异于往常,大概东京话首先就应该这样地表现在动作和表情上,否则就不合拍,可是在幸子看来,她的人品仿佛突然变坏了。
幸子这个人,平常身体即使有点儿不舒服,也能耐着性子敷衍人家。唯独今天听着三个人说话,她就烦躁,心里—不高兴,身体更加疲乏,终于露到脸上来了。
“喂!丹生姐,不成呀,我们告辞吧。”下妻夫人看出苗头,边说边立起身来,幸子也没有勉强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