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最初谁也没有当真想应邀去作客,可是,由于妙子的吹嘘,好奇心一点点增长起来,而且人家又再三邀请,弄得不好意思推却,最后终于到基利连珂家去了。那时虽则已经交春,正当汲水节的寒冷天气,对方邀请全家都去,想到回家一定很晚,不能让悦子去,雪子要陪伴悦子留在家里看家,所以只去了贞之助夫妇和妙子三人。他们三个在夙川站下车,朝山冈方向走去,穿过旱桥,向前一直走了五六百米,走到别墅住宅区的尽头,就是田垄了。对面山冈上有一片松林,山冈下有几栋简易的小洋房望衡对宇地排列在那里,其中一栋最小的、可是白墙刚粉刷过、看去仿佛童话里的插图那样的房子,就是基利连珂家了。卡德丽娜一见他们到来,马上出来迎接,把他们让进楼下那两间通连屋子的里间。宾主四人围着铁炉一坐下来,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四个人分坐在长椅子的两端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以及硬木椅子里,要是不小心转动一下身体,很可能碰到火炉的烟囱,或者把桌子上的东西碰到地上。楼上大概是母子三人的卧室,楼下除了这两间屋子而外,里面大概还有一间厨房。外边那间似乎是餐室,大小几乎和里间完全一样。贞之助他们真担心那里怎么能坐得下六个人,可奇怪的是家里只见卡德丽娜一个人,她的哥哥基利连珂和那位经常提到的老太太始终没有露面。西洋人晚饭时间一般都比日本人迟,由于最初没有问明进餐时刻,也许来得过早了,但此时窗外已经漆黑,家里还静悄悄的,餐室里也—点准备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的作品,请指教。”卡德丽娜从三角架下面的格子里取出她初次试制的舞姬布娃娃让客人看。

“啊!这真的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缺点很多很多,都是妙子小姐给纠正了。”

“姐夫,你看那条腰带的图案,”妙子说,“那不是我教给她的,是卡德丽娜小姐自己设计,自己画出来的。”

布娃娃系的那条两端垂到地上的腰带,她哥哥基利连珂大概也给她出了主意,那是在黑底子上用特种油性颜料画出来的将棋桂马和飞车等棋子的图案。

“请看这个。”卡德丽娜取出她在上海时拍的相片簿,“这是我以前的丈夫,这是我女儿。”

“这小姑娘活像卡德丽娜小姐,是个美人哩。”

“您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真像得很。您不想见见您的女儿吗?”

“现在她在英国,没法见面。”

“在英国什么地方,您知道吗?您要是去英国,能见到这个孩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想见她。说不定我要去英国和她见面。”

卡德丽娜并不怎么感伤,这些话是随随便便说的。

贞之助和幸子早就觉得饿起来了,两人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互相以目示意,等到谈话中断的时候,贞之助开口就问:“令兄怎么样,今晚没有在家?”

“哥哥每晚回来得很迟。”

“令堂呢?”

“妈妈去神户买东西了。”

“噢!是这样……”

贞之助心想,老太太会不会是去采购做菜的食物了呢?可是,墙上的挂钟已经打过七点,人还没有回来,真像让狐狸迷住了似的。妙子也觉得今晚是她把姐夫、姐姐拉来的,她该负责,心里也一点点不安起来,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只管偷偷地觑隔壁那间毫无准备的餐室。卡德丽娜也许觉察出来了,她看到小火炉里的煤烧得很快,不时地一块块往炉子里加煤。如果大家都不说话,肚子就越觉得饿,总想找个什么话题谈谈,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四个人一时都不开口,只听到炉子里呼呼的燃烧声。一条保因脱种的混血狗用它的鼻子推开房门进来了,它挑选炉边最近火的处所,把头伸在前腿上,热呼呼地伏在人们脚边。

“保利斯!”卡德丽娜叫了一声。可是,那条狗只翻眼看了她一下,没有移动它选定的位置。

“保利斯!”贞之助也无聊地叫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弯屈的狗背。又过了三十分钟,他突然开口说:“卡德丽娜小姐!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什么呀?”

“细姑娘,怕是我们听错了话吧?如果是我们听错了话,那就给主人添麻烦啦。……总之,今晚还是告辞回去怎么样?”

“我决没有听错话……”妙子说。“喂,卡德丽娜小姐……”

“什么呀?”

“那个……还是让二姐说吧。……我都不知道怎样讲才好了。”

“幸子,这种时候法语不是很有用吗?”

“细姑娘,卡德丽娜小姐懂法语吗?”

“她英语讲得很好,但不懂法语。”

“卡德丽娜小姐,I……I'm afraid……”贞之助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英语,“you are not expecting us tonight……”①

“为什么?”卡德丽娜睁大了眼睛用流畅的英语质问道。“今晚我们招待贵客,我一直等候诸位的光临。”

一到八点钟,卡德丽娜立起身来走进厨房,里面传出咯笃咯笃的声音,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许多菜肴搬进餐室,然后把三个客人请了进去。贞之助他们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熏马哈鱼、咸鳀鱼、油焖沙丁鱼、火腿等冷盘,还有干酪、苏打饼干、肉饼以及各色各样的面包,简直像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都端整好了,贞之助看到这副光景才安下心来。卡德丽娜一双手忙个不停,光红茶就沏了许多次。饿着肚子的三个客人迅速地但又并不惹眼地吃着,由于菜肴过于丰富,再加主人殷勤劝客,所以一下子就觉得饱了,吃剩的东西还偷偷地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

这时外面砰的一响,保利斯飞奔到门口去了。

“可能是老太太回来了。”妙子低声对姐夫、姐姐说。

走在头里的老太太手里提了买回的五六包零碎东西,穿过门口悄悄地走进厨房去了。随后哥哥基利连珂领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绅士走进餐室。

“晚上好,我们已经叨扰了。”贞之助说。

“请便,请便。”基利连珂搓着手连声招呼。他的体格瘦瘦的不像一般西洋人,那张羽左卫门②型的长脸的双颊被料峭的夜风吹得通红,他和他妹妹说了两三句俄语,日本人只听出“妈妈奇卡、妈妈奇卡”这几个发音,猜想大概是俄语中母亲的爱称。

①意为:恐咱今晚您没有预期我们到来。

②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的名演员。

“刚才我和妈妈在神户碰头一道回家的。还有这位……”他边说边拍拍那位绅士的肩膀,“妙子小姐认识他吧,……是我的朋友渥伦斯基先生。”

“是的,我认识。……这是我姐夫和姐姐。”

“大号是渥伦斯基先生吗?《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这个人啊。”贞之助说。

“噢,是呀。您记得很真。您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吗?”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日本人都爱读。”基利连珂对渥伦斯基说。

“细姑娘,你和渥伦斯基先生是怎样认识的?”幸子问道。

“这人住在附近的夙川公寓里,最喜欢小孩子,随便哪家的孩子他都爱,他是当地有名的‘爱孩子的俄国人’。谁都不称他‘渥伦斯基先生’而称他‘爱孩子的俄国人’。”

“他太太呢?”

“他没有太太。大概有过什么伤心的事情吧。”

不错,渥伦斯基真像一个爱孩子的人,他性情温和,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凄凉的眼神含着微笑,眼梢带点皱纹,默默地听着别人谈论他。他的身材长得比基利连珂魁梧,肌肉坚实,皮肤让太阳晒成红棕色,一头灰白的浓发,漆黑的眼珠子,看去近似日本人,还带有几分船员出身的样子。

“今晚悦子姑娘没有来吗?”

“是的,因为她要做课外作业。”

“这真可惜。我告诉渥伦斯基先生,今晚要让他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所以才带他来的。”

“啊!太不巧了!……”

这时,老太太走进屋子来打招呼了。

“今晚我太高兴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小姑娘怎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到她发音不正确的日语,对着妙子就要笑出来,所以尽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相接触。可是看到妙子面对别处拼命装傻的那副样子,还是忍俊不禁起来。这位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不像一般西洋老太太那样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轻盈,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两条纤细的腿,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像只鹿那样轻快,甚至不妨说是有点儿粗犷。按照妙子的说法,可以想象出她在滑冰场上是多么英姿飒爽了。笑的时候看出她缺了几个牙齿,从颈项到肩膀的肌肉有些松弛,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异常洁白,远远看去不见皱纹和肌肉松弛,乍一看比她的实际年龄几乎年轻二十岁。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一番后,摆出她刚买来的牡蛎、咸鳟鱼子、酸黄瓜、猪肉鸡肉和肝脏等做成的香肠,还有几种面包。最后酒上来了,又是伏特加又是啤酒,还有装在啤酒杯子里的烫热的日本酒,他们杂七杂八地向客人劝酒。俄国人里,老太太和卡德丽娜爱喝日本酒。正如贞之助他们担心的那样,宾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德丽娜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侧身靠着炉台,老太太一头张罗,一头也从人背后伸手拿吃的喝的。由于刀叉等餐具不齐全,卡德丽娜时时用手抓着吃,偶尔让客人看到这个情景,她就涨红了脸,因此贞之助他们也竭力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您不要吃那牡蛎……”幸子偷偷地对贞之助说。虽说是生牡蛎,却不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深海牡蛎,从颜色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是从附近市场上买来的那种货色,这些俄国人都满不在乎地大嚼着,这种地方就比日本人野蛮得多了。

“啊,真的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了。”日本客人避开主人的眼光,偷偷地把吃剩的东西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贞之助由于喝了杂七杂八的各种酒,已经有点儿醉意了,他指着墙上挂在沙皇旁边的那幅壮丽建筑物高声问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呀?”

“那是皇村的宫殿,是彼得格勒(他们那些人从来不说‘列宁格勒’)附近的沙皇的宫殿。”基利连珂说。

“啊!原来是著名的皇村……”

“我家离皇村很近很近。我每天都看见沙皇坐在马车里从那里出来,还听得到沙皇说话的声音。”

“妈妈奇卡……”基利连珂喊了一声,请他母亲用俄语解释,然后又说:“并不是真正听到坐在马车里的沙皇的说话声,而是两下接近得当马车经过时,仿佛能听到车中人的说话声似的。因为我们家就在皇村的旁边。那时我还小,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这样的。”

“卡德丽娜小姐呢?”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什么都不记得了。”

“隔壁那间屋子里悬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玉照,诸位的用意是什么?”

“啊!那是应该的呀。我们白俄靠天皇陛下的福才能生活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白俄都是这样想的,和共产主义斗争到最后的就是日本。”基利连珂说了—句又继续下去,“你们觉得中国将会怎么样?这个国家将来会不会变成共产主义呢?”

“这个……政治方面我们是外行,总之,日本和中国关系搞得不好,这很不幸。”

“你们觉得蒋介石怎么样?”渥伦斯基手里一直在玩弄着空酒杯,听人家讲话,这时他开口了。“您对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有什么感想?张学良不是把蒋介石捉起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呢?”

“这个……似乎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吧。……”

贞之助对于政治问题特别是国际上发生的突变事件非常感兴趣,报章杂志上发表的那些知识他都具备,可是由于时局关系,他始终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警惕着不轻易发言表态,以免招致无妄之灾。特别面对着这些不知底细的外国人,他就更不会随便讲出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被逐出祖国的流亡者来说,这类国际上的大事件是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一天也不能置之度外。他们相互之间对这类问题又讨论了好一会儿,渥伦斯基似乎最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一定的主张,其余的几个人只是在倾听他的议论而已。

为了让贞之助和其他人都听懂,他们尽量说日本话,可是,渥伦斯基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问题时,还是讲俄语,基利连珂就充当翻译。老太太也很健谈,她不仅倾听男人们发议论,自己也积极参加进去,每当她谈得起劲时,她的日本话就更加支离破碎,谁都听不懂了。

“妈妈奇卡,你说俄语吧。”基利连珂提醒她。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议论发展成为母女之间的争执了——贞之助他们当然不知道。老太太开始攻击英国的政策和国民性,卡德丽娜奋起反驳。她所持的理由是自己虽然生在俄国,但被逐出国外,到了上海,在英国人培养之下长大成人,英国的学校给了她知识,没有收受过她一分钱的学费。学校毕业后当上护士,挣了工资,一切都是靠的英国,英国为什么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德丽娜还年轻不懂事。母女俩争得越来越激烈,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幸亏哥哥和渥伦斯基从中调停,两下嘟嚷了一阵才算完事。

后来贞之助他们又换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闲扯了一阵,打了一会儿扑克,不久又被叫回餐室。可是,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本人也吃不进了,只能扔在桌子底下去喂饱保利斯。唯独酒没有让步,贞之助始终和基利连珂以及渥伦斯基真刀真枪地应酬到底。

“得多加小心呀!您的脚步摇摇晃晃走不稳了。”打过十一点钟,穿过田野走回家时,幸子提醒贞之助说。

“啊!凉风吹在脸上真舒服!”

“真的很凉快。一开始我心里忐忑不安,家里只有一个卡德丽娜,等了半天,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肚子却越来越饿……”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了,结果我们都成了饿鬼。……俄国人的胃口怎么这样大。酒还喝得过他们,吃东西实在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们都应邀去了她家,老太太似乎很高兴。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还请客吃饭,俄国人真好客!”

“他们这些人过的生活毕竟有些寂寞,所以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伦斯基这个人……”跟在两三步路后面的妙子在黑暗中开口了,“听说有过一件伤心事。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爱人,革命爆发后,两下音信不通了。……过了几年,方知他那个爱人到澳洲去了,他赶到那里去找,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见了面。可是,不久她生病死了,因此他立志终生不结婚。”

“原来是这样,听你一解释,觉得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澳洲历尽艰辛,做过矿工,后来经商发了财,据说现在有五十万块钱。卡德丽娜的哥哥的买卖多少是由他出资的。”

“唉呀!哪里来的丁香花的香气?……”走到别墅区的冬青篱笆处,幸子闻到一阵丁香花的香气。

“哎!樱花还得等—个月才开,等得我都心焦了。”

“我等得焦心了。”贞之助学着老太太不正确的发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