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什么,坍陷的路,峭壁,渡口,还有一片沼泽!”骑士说,打断了他的话,“我的隐士,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长者,真正的圣徒,你就不该要我在黑夜走这么一条路。老实说,你是靠众人的施舍过活的——不过我看,你实在不配——一个过路人有了困难,你没有权利不让他住宿。你赶快开门,要不然,我起誓,我就把你的门砸破,自己进来。”

“过路的朋友,”隐士答道,“不要无理取闹;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只得拿起戒刀自卫,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刚才骑士已听到断断续续几声狗叫从远处发出,现在这些叫声突然变得又凶又响,于是这位不速之客不由得心想,隐士一定听得他要破门而入的威胁吓坏了,因此从屋后的狗窝里把它们放了出来,让它们制造声势,助他一臂之力。想到隐士为了达到拒绝接待他的目的,竟然动用这些牲畜威吓他,骑士不禁大怒,提起腿使劲踢门,差点把门框和锁环都踢坏了。

隐士不想让自己的大门遭到这样的浩劫,只得大声喊道:“等一下,等一下,节省一点力气,我的好先生,我这就给你开门,不过开了门你不见得便能称心如意。”

这样,门终于开了,站在骑士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穿一件麻袋布长袍,头上戴着帽兜,腰里束一根草绳。他一只手擎着火把,另一只手握着一根沙果木棒子,它又粗又沉,抵得上一根木棍。两只长毛大狗,那种又像灵提,又像狼犬的东酉,已站在那里,准备等门一开便扑向旅人。但也许是火把照见了站在门外的骑士那顶高高的头盔,那对金踢马刺,隐士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压下他那些帮手的气焰,用一种粗鲁丽恭敬的口气请骑士进屋,同时声明他不愿在日落以后开门,是因为那一带到处是强人和盗贼,他们不敬圣母或圣邓斯坦,也不敬把一生献给上帝的人。’

“神父,你穷得一无所有,”骑士说,向周围打量了一眼,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铺树叶的床,一个雕刻粗劣的十字架,一本祈祷书,一张没刨光的桌子和两只凳子,一两件笨重的家具,“这就足以保证你不受盗贼的侵犯了,何况还有两只可靠的狗作你的护卫,它们都又大又强壮,我想,足以制服一头雄鹿,至于一般的人,那更不在它们话下。”

“那是森林看守人心地好,才允许我在时局平靖以前养两只狗,保护己,”隐士说。

他一边说,一边将火把插在当烛台用的铁架子上,然后把一只栎木三脚架放在炉子前面,又往炉子里加了些干木柴,搬了只凳子到桌边,还招招手,让骑士在另一边的凳上坐下。

两人落座后,都聚精会神瞧着对方,都在心里捉摸,他一生还很少见到像对面的家伙那么健壮、那么魁伟的家伙。

骑士把他的主人端详了好久之后,开口道:“尊敬的隐士,如果不致影响你虔诚的思考,我想请教神父三件事:第一,我的马该拴在哪里?第二,我的晚饭怎么办?第三,我夜里睡在哪里?”

“我不妨用手指回答你,因为凡是可以用手势回答的问题,我一概不使用语言,”隐士说,随即陆续指指两个屋角道:“你的马厩在这儿,你的床铺在那儿,还有,”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盘子,抓两把干豌豆放在盘内,把盘子放在桌上,说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骑士耸耸肩膀,走出了小屋,把刚才拴在树上的马解下,牵进屋子,小心翼翼地取下马鞍,把自己的斗篷技在疲乏的战马背上。

隐士看到陌生人这么关心和爱护他的马,显然有些感动,一边喃喃地说,他这里还有一些留给守林人喂马的干草,一边从墙洞里拖出了一捆饲料,撒在骑士的战马面前,接着立刻又在他指定给客人睡觉的墙角,丢下了许多干凤尾草。骑士对他的优待表示了感谢;这一切完成后,两人又在桌边对着一盘豌豆坐下了。隐士开始念感恩祷告,那本来是一段拉丁文,但现在除了在一句话或一个单词的尾部,有时出现一个长长的卷舌音之外,原来的字音已荡然无存。念完祷告,他便向客人以身作则,开始用膳了,那就是张开大嘴巴,露出一口又尖又白,锐利得可以跟野猪相比的牙齿,然后像往一只大磨自中撒谷子似的,把三四粒干豆子不慌不忙地丢进嘴巴。

骑士为了效法这个值得称道的榜样,脱下了头盔、胸甲和大部分销甲,于是隐士看到了一头浓密的浅黄色鬈发,一副英俊的容貌,一对闪闪发光的非常明亮的蓝眼睛,一张端正的嘴巴,嘴唇上覆盖着一层比头发颜色略深的胡髭,整个外表说明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勇士,与他强壮的体格完全一致。

隐士仿佛为了报答客人对他的信任,也把风帽推到后面,露出了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所有的圆圆鼓鼓的脑瓜。他的头顶剃得光光的,周围留了一圈鬈曲坚硬的黑发,整个形状有点像乡下人家的畜栏四周围了一道高高的树篱。他的相貌一点也没有修道士清心寡欲、刻苦修炼的味道,相反,这是一张豪放粗犷的脸,眉毛又浓又黑,脑门方方正正,面颊丰满红润,有些像吹鼓手,又长又黑的虬髯从脸上蜿蜒而下。这么一副容貌,加上结实强壮的身子,倒像是吃惯牛肉猪蹄,而不是靠青豆蔬菜养活的。这种不协调没有逃过客人的眼睛。在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口干豆子的咀嚼任务之后,他觉得要求那位虔诚的款待者给他一点饮料,已绝对必要,可是后者给他的回答,只是把一罐清澈的泉水端到了他面前。

“这是圣邓斯坦的清泉,”他说,“他曾在日出到日落之间,用这泉水给丹麦和英国的五百个异教徒行过洗礼呢①——愿他永垂不朽!”于是他把黑胡髭凑在水罐上,尝了小小一口,这与他对泉水的赞美实在很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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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邓斯坦(约925—988)生前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死后封为圣徒,被认为是铁匠的保护神。

“尊敬的神父,”骑士说,“但是据我看,你吃的这几颗豆子,加上这虽然神圣、但清淡无味的饮料,居然能让你活得这么健壮,实在不可思议。从外表看,你可以在摔跤比赛中赢得一头公羊,或者在棍棒角力中赢得冠军,或者在剑术表演中取得金牌,却不像在这片荒凉的原野上苦度光阴,只知道念经祈祷,靠豆子和清水过活的人呢。”

“骑士先生,”隐士答道,“你的想法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只知道从外表看人。圣母和我的保护神既然赐予我这样的饮食,我应该知道满足。从前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这几个孩子,为了不让萨拉森人的国王赐给他们的酒肉玷污自己,宁可只吃豆子和清水,可是照样长得面容丰美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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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故事见们日约·但以理书》第1章。据说,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抓到了沙得拉等几个以色列孩子,要把他们养得丰满俊美后作他的侍从,但他们只吃蔬菜和水,结果仍长得很丰润。

“圣洁的神父啊,”骑士说道,“想不到上帝会把奇迹显示在你的脸上,那么我这个世俗的罪人,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讳吗?”

“你叫我料普曼赫斯特教堂执事①就成了,”隐士答道,“这一带的人都这么称呼我。确实,他们还会加上一个神圣的头衔,不过我不在乎这点,因为我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现在,英勇的骑士,我可以请教一下足下的尊姓大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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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罗宾汉的一个部下,担任他的随军教士和总管。他的公开身分是修士或教士,在绿林中一般称他塔克修士,本书中也是这样。据说这位塔克修士本属方济各修会,即所谓灰衣修士,因此在本书中他常穿灰色修士服。

“可以,神圣的科普曼赫斯特教堂执事,”骑士答道,“这一带的人都称呼我黑甲骑士;许多人还给我加上一个懒汉的头衔,先生,不过我决不希望靠这个浑号出名。”

隐士听了客人的回答,几乎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