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读者可以想象,一个被一万六千名病人挤得水泄不通的传染病院里是怎样的情景。所有的空间都被占据了,有的地方搭建起了茅屋棚舍,有的地方停满了马车,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长廊两边的稻草垫上堆满了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病人。整个院子像一个巨大的洞穴,躁乱波动的人们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面的人来来回回,走走停停。一些人因为疾病,身体情况愈发糟糕,另一些大病初愈的患者要么欣喜若狂,要么在照顾其他的病人,这就是突然映入伦佐眼前的景象,他惊恐不已,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我们也不打算再对这一景象进行描述,因为毫无疑问,读者们也不愿意我们继续描述下去。我们只是跟着这个年轻人沉重的步伐,停留在他停留的地方,尽量描述一些他的所见所闻、他的行为和遭遇等。

从他站立的那扇门到院子中间,再从那里到对面的那扇门,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没有小屋和其他障碍物。伦佐第二次打量的时候,发现有人慌乱地移动马车,并清理这个地方,他还注意到有几个官员和嘉布遣会修士在指挥这一行动,同时也在驱赶那些在一旁观看、无所事事的人。他唯恐自己也被这样赶出去,便悄悄溜了进来,然后径直转向右方,向棚屋走去。

他看到哪儿容得下他的一只脚就往哪里走去,他径直向前,从一个棚屋到另一个棚屋。每到一个棚屋前他都探头去看,他还仔细观察躺在那里的人群,看着那些或因饱受疾病折磨或因抽搐而全身萎缩在一起的,或因濒临死亡而一动不动的人,唯恐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然而,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查看了很多人后,仍然没有见到任何女人的面孔。因此,他觉得那些女患者应该被安排在另一个地方。然而这也只是猜测而已,他无法知道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不时地遇到一些服务人员,他们不仅在形态举止和服饰上大有不同,而且他们在此服务的动机也有所不同:有的人已毫无同情心,而有的人对病人们却有着很强烈的怜悯之心。然而,为了避免再给自己惹上祸端,伦佐并没有向这两类人打听任何消息。他决定自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有女病人的地方为止。他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周围张望,有时候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景象,便把目光收回来。然而,他又能把目光投向哪里呢?投向一些别的悲惨的景象?

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眼前凄惨的景象平添一份痛苦的话,那便是空气和天空。雾霭愈变愈浓,积聚成愈来愈晦暗的乌云,似乎预示着夜晚暴风雨的降临。在这阴沉昏暗的天际边缘,阳光隐约可见,就像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发出暗淡微弱的光,散发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热气。在人们发出的巨大的嗡嗡声中,不时还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雷声。而且,就算是侧耳倾听,也辨别不出它到底来自何方,也许人们会认为这是远方奔驰的马车突然停下来时所发出的声音。在周围的田野上,再也看不到微风中摇曳的树枝,再也看不到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只有刚刚飞出巢穴的燕子展开翅膀,掠过大地,好像在为大地清扫垃圾。但是,附近人们所发出的混杂声惊动了它们,它们迅速地飞向天空,离开了这个地方。这种时候,就是结伴出游的游客也不愿打破这沉寂。它们就像猎人一样仔细探视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前进;也像在田地里耕作的农民,不知不觉地就停止哼歌。就像在风雨即将降临的时刻,世间万物从表面上看去很平静,而其内部却早已躁动不安,好像要施压于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向人类一切活动、懒惰的生物及生存本身施加一种巨大的压迫力。然而,尤其是在这个注定要遭受痛苦和死亡的地方,迄今为止,那些一直与病痛斗争的人们也许会承受一些新的压力。成百上千的病人的病情迅速恶化,同时,与死亡的最后斗争将变得更加艰巨。随着病痛的加剧,人们的呻吟声变得越来越微弱,也许,在那个地方,人们从未遭受过可以与此相提并论的痛楚。

伦佐已经在这迷宫式的棚屋群里晃悠了一段时间,但却毫无收获。就在这个时候,在混杂的哀怨声中,他听到了一种混杂着婴儿哭声和绵羊的咩叫的声音。于是他来到一块破旧的被隔离出来的木板前,发现这种奇特的声音是从木板里面传出来的。他从两块木板间的缝隙向里面望去,看到里面有一块圈地,地面还零星地分散着几间小屋,在这些小屋里面的人并不像医务室里那种常见的病人,而是一些躺在小床铺、小枕头或床单或布块上的婴儿,并有一些忙碌的奶妈和其他一些女人正忙着照看他们。比别的任何东西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有几只母山羊混杂在这些女人当中为她们充当助手——这是一个在非常时期非常特殊的地点建立起来的一个喂养婴儿的地方。更奇特的是,有几只母山羊安安静静地站在婴儿的旁边给婴儿喂奶;有一只山羊像是被激发了母亲的情感一样,一听到婴儿的哭声便迅速跑到那个婴儿旁边,尽力做好喂奶的姿势,咩咩地叫着,好像在召唤别人前来帮助它。

到处都坐着把孩子抱在怀里喂奶的奶妈,有一些奶妈的脸色显露出对孩子的真挚的关爱,这不由得旁观者心生怀疑,她们到底是受利益引诱到这里来,还是自愿来帮助这些遭受苦难的孩子们?其中一个奶妈面带愁容,把怀里正在哭泣的婴儿从自己毫无奶汁的乳房抱走,伤心地去寻找一头可以给这孩子喂奶的山羊;另一个奶妈满脸温情地看着吸着她乳头的睡着了的孩子,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便走进一个棚屋将他放在一个小床上;还有一位奶妈将自己的乳头放进一个婴儿的嘴里,她凝望着天空,并不是心不在焉、粗心大意,而是满怀愁绪,从那姿势和神情来看,她似乎在想自己那夭折的孩子。

另外一些上了年纪、阅历丰富的人都在忙着其他的事。一个妇女听到饥饿的婴儿的哭声便立刻跑过去,把他抱到一只正在吃青草的山羊旁边,并让他的小嘴贴着羊奶头,同时还轻声地吆喝着它,让它安静地喂奶;另一个妇女则跑过去驱赶一只母羊,因为这只母羊在给一个婴儿喂奶时踩在了另一个婴儿的身上;还有一个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摇啊摇,并试着唱摇篮曲哄孩子入睡,然后又亲切地叫了叫她给他取的名字,说些甜蜜的话使他安静下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留有白须的嘉布遣会修士来到了这里,他刚从两个死去的妇女那里抱来两个大声哭泣的婴儿。一个妇女立即跑过去接住孩子,然后就到人群中和羊群中去寻找能够代替他们母亲的妇女或母羊。

伦佐心中焦虑不安,他曾不止一次强迫自己离开这里继续赶路,但又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紧挨着木板继续前进,直到遇到了一组倚着围墙盖的棚屋,他才不得已转了一个弯。他沿着那些木屋一直向前,想要再一次靠近木板,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然而,当他正探视前方的路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使他忽的惊了一下。大概在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他看见一位嘉布遣会修士迅速赶路并很快消失在木屋群中。尽管这位修士离他很远,但举止、神情和整个形象都和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有几分相像。此时,读者可以想象伦佐的心情是何等激动,他迅速朝那个方向跑去,不停地环顾四周。他在那儿绕了几圈,将木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终于,伦佐通过一个小巷子又见到了那个修士,他心中狂喜。他在不远处看到这位修士手里拿着一个粥碗从一口大锅旁走近了一座小木屋,然后,伦佐发现他坐在门边,用手在碗上画了一个十字架。接着,他像一个时刻警觉着的人一样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有人,这才开始吃起来。这位修士的确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

我们用几句话来描述自上次与伦佐分别到在这里重逢期间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所经历的事情。他从没有离开过里米尼,甚至都没有过要离开的想法,直到米兰爆发瘟疫,他才找到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牺牲自己、服务他人的机会。他执意恳求被调回米兰照顾那些受到瘟疫迫害的人们。当时,阿蒂利奥的伯爵叔叔已经去世;另外,当时更需要的是护理人员,而不是政治家;因此,他的恳请很容易便得到了批准。于是他立刻返回米兰,来到传染病院,到目前为止已经在这里照顾患者将近三个月了。

再一次看到这位善良的神甫时,伦佐自是感到特别欣慰。然而,当他确认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时,他却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善良的神甫了,这一点使伦佐感到特别痛苦。他弯腰驼背、步履蹒跚、面色苍白,一副精竭力衰的样子,全靠精神的力量他才足以勉强支撑自己。

神甫也注视着向他靠近的年轻人,年轻人向他做了做手势(那时他还不敢叫出声来)好让他认出自己。“噢,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当他靠近神甫,无须大喊便能听到的时候,伦佐说道。

“你在这儿?!”神甫把碗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说道。

“您好吗?神甫,您还好吗?”

“比你所看到的那些可怜人要好得多。”神甫回答道,然而就像所有的事都变了一样,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很空洞。只有他的眼神和以前一样,甚至还增添了一些光辉。他的爱心在救助他人的崇高行动中得到升华,他意识到自己愈来愈接近上帝时,无比欣慰,几乎在他日渐衰微的身体里重新点起更加炽热的纯洁的火焰。“但是你,”神甫继续说,“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为何冒着染上瘟疫的危险来到这里?”

“谢天谢地,我已经感染过瘟疫了。我是到这里……来找……露琪娅的。”

“露琪娅!露琪娅在这儿吗?”

“她在这里,至少我希望她现在还在这里。”

“她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吗?”

“噢,亲爱的神甫,她还不是我的妻子。难道您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吗?”

“的确不知,孩子。自从上帝让我离开你们那天以来,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你们的任何消息,如今上帝又将你带回到我的身边,说实话,我很想知道你们的一切。可是……追捕你的那个宣判?”

“因此,您知道我遭受到了怎样的待遇了吧?”

“但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请听我说,如果我说那天我在米兰非常谨慎的话,那的确是谎话,但我也确实没做什么坏事。”

“我相信你,以前我也一直很相信你。”

“那么现在我可以把所有事都告诉您了。”

“等等,”神甫说道。他向小屋外面走了几步,喊道:“维多雷神甫!”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嘉布遣会修士出现了,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对他说:“维多雷神甫,请帮我一个忙,我得离开一会儿,劳烦您在这一段时间内代我照顾一下那些病人,如果有人找我,请叫我一声,尤其是那个病人。如果他有哪怕是一点点恢复的迹象,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立刻通知我。”

年轻的神甫回答说他会照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所要求的那样做,然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又转向伦佐,说道:“我们到里面去吧!但是……”他停住脚步,立刻补充道,“我看你一脸疲惫的样子,你得吃点什么东西……”

“确实还有点饿了,”伦佐说道,“您这样说我还想起来了,我今天都还没吃过东西呢。”

“你等一下,”神甫说完便拿起另一只碗又到那大锅里去盛了一碗回来,他把这碗食物和一个汤匙递给伦佐。神甫让他坐在自己用稻草铺成的一个席垫儿上,然后到房间角落里的那个桶里取来一杯酒。他把酒放在离伦佐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然后端起自己的碗,坐在伦佐旁边。

“噢,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伦佐说道,“怎么能够让您为我做这种事儿呢?您还和以前一样,我打内心里向您表示感谢。”

“你不用谢我,”神甫说道,“那些东西都是为那些可怜之人准备的,而现在你也算作其中一个。好吧,现在,你就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告诉我关于露琪娅的所有消息,而且尽量长话短说,因为时间有限,你也看见了,这里还有很多事要打理。”

伦佐一勺一勺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开始讲述露琪娅所经受的一切,讲述她是如何在蒙扎的一个修道院里避难,然后又是如何被人劫走……

听到露琪娅遭受到这么大的磨难和危险,想到当时是自己叫她去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善良的神甫情绪激昂,紧张得喘不过气。而当他听到露琪娅是如何奇迹般地被救回并回到她母亲的身边,并投奔到普拉塞德太太那里时,神甫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现在,我说说我自己吧。”伦佐接着说。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他在米兰度过的那一天,以及他是如何逃跑,自己又为何一直远离家乡。如今所有事都被搅了个翻天覆地,他不得不冒险回到这里,他还说了他在这里没有找到阿格尼丝以及他在米兰打听到的消息,说露琪娅被送到了传染病院。“我来这里,”最后他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她,我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爱我……因为……有时候……”

“不过,你是怎样找到这里的?”神甫问道,“你是否知道她到底住在哪儿,或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病院的?”

“不知道,亲爱的神甫,我只知道她在这儿,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愿上帝保佑,她会在这儿!”

“噢,可怜的年轻人!那你在这儿是怎样寻找的?”

“我就四处徘徊,到处游荡。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在此处只看见了一些男病人,我觉得那些女患者肯定被单独安置在其他地方。不过,究竟在哪儿,我还没找到。要是真是我想的这样的话,神甫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亲爱的孩子,难道你不知道除了要去那儿办事外,男子是不允许进入那儿的?”

“唉,那我该怎么办呢?”

“亲爱的孩子,这一规定既公正,又正确。如果说这场严重悲惨的灾难使得人们无法按规矩办事,那么,难道它就能成为一位正直之人违背它的理由吗?”

“但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罗佐说道,“露琪娅本应成为我的妻子,你知道我们是怎样被迫分开的吗?这二十个月以来,我一直默默地忍受着痛苦、折磨,我大老远地跑到这里,冒了很多危险,这危险一个比一个艰险,可是现在……”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神甫继续说道,他的回答更像是自己思考后做出的决定,而不是来回答伦佐的问题。“你怀着善良的意愿去吧,上帝希望看见所有能自由进入那儿的人都能循规蹈矩,好好表现,我相信你也做得到!上帝定会保佑你这矢志不渝的爱情,奖赏你在寻找和希望找到她时所表现出的忠贞不贰之心。他既然将那女孩赐给了你,便不会计较你在寻找她时所采取的不合规定的方法,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严厉,可是也比任何人都更宽容。你只须记住,你去那儿的行为,我们两人都得负责,或许这并不是为人类负责,而是为上帝负责,快跟我来吧。”这样说着,他便站了起来,伦佐也学着他的样子,站了起来。伦佐一边仔细地听着神甫的话,一边按照自己起初的想法,决定暂不将露琪娅的誓言告诉他。“要是神甫听到此事,”伦佐心里暗自思忖道,“他定会为我制造其他困难。我还是先找到露琪娅再说,然后总会有时间将此事告诉神甫,要是……到那时,还有什么要紧呢?”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将伦佐带到一个小木屋的门口,这门面朝北方,接着对其继续说道:“请仔细听我说,传染病院的院长费利切神甫今天要带领少数病人去别处做隔离检查,你瞧位于中央的那座教堂……”他举着自己那瘦弱、颤抖的手指着左边云雾中挺立在简陋的棚屋之间的小教堂的圆顶,对伦佐说道。“此刻他们都聚集在那儿,接着会从你刚刚进来的门那儿出去。”

“噢,原来他们是在为这事清理道路。”

“对啊,想必你肯定也听到了钟声吧!”

“我只听见了一次。”

“你所听到的那次实际上已经是第二次钟声,待到第三次钟声敲响之时,他们就已经集合完了。这时,费利切神甫便会同众人讲几句话,然后大家就会出发了。当你听到这一钟声时,你就得赶紧走到那儿去,设法找到一个位于人群后的位置,站在那儿,尽可能站在道路的一边,这样既不会惹来麻烦,也不会被人注意到,你可以看着大家走过,看露琪娅是否也在其中。要是上帝不愿她出现在那里,那么,那个地方……”神甫再次举起手,指着他们对面的那排建筑物,“那一排屋子和它前面的空地,全是女人居住的。你可以看到那个木栅栏,它将这里同那里隔开了。不过,有些地方已经破烂了,所以你要进去,应该不难。一旦进去了,要是你没做什么令人起疑的事,人们应该不会说你的。不过,要是有人出来阻拦你的话,就说……神甫认识你,他会为你作保。然后,你就去找那位神甫,要满怀信心……和顺从天命。你必须记住,到此处寻人并非易事,尤其是找一位活着的病人!你知道吗,我是多么频繁地看到这里面的可怜女士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看到的那些被抬走的人,多得数不清。而能活着出来的人真是稀少得可怜。快去吧,不过得做好……牺牲的准备。”

“嗯,我明白!”伦佐转动着眼珠,神色瞬间变了,他打断神甫的话说道,“我明白,我现在就去,我会找遍传染病院的各个地方,从这儿找到那儿,上上下下我都会找遍……要是我还是找不到她……”

“要是你找不到她呢?”神甫说道,神色严肃而又沉重,但又充满着期待,用告诫的目光看着伦佐。

然而伦佐的怒气早就在胸口膨胀,此刻他更加抑制不住,于是重复地接着说道,“要是我找不到她,那我就去找另一个人。不管他是在米兰,在他那可恶的府邸,还是在世界的尽头,或在魔鬼的府邸,我都会去找他。我要找到那个令我和露琪娅分开的恶棍,要不是因为他这个坏蛋,露琪娅在二十个月前就是我的了。要是我们注定要死,那至少也会死在一起,只要那个坏蛋还活着,我就一定要找到他……”

“伦佐!”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一边抓着伦佐的胳膊,一边更加严肃地盯着他说。

“要是我找到了他,”伦佐满是愤怒地继续说道,“要是瘟疫没有执行正义,没有惩罚他……今时不同往日了,昔日他豢养了大批打手,所以能够将人们逼入绝境,随意嘲弄,可如今他已经没了打手,是时候大家面对面地相互较量了,我一定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怜的人儿啊!”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大声喊道,声音又像先前那样洪亮,“可怜的人儿啊!”他抬起低垂着的头,面颊变得绯红,眼睛里透出愤怒之火,同时又蕴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看看你自己,可怜的人儿!”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一只手抓着伦佐的胳膊,使劲地摇晃,同时又用另一只手在其面前,指着周围的种种凄惨景象。“瞧,是上帝在惩罚人们呀,他才是惩罚者!他是审判者,不是被审判者!他会鞭笞人们,同时也会原谅人们!而你,你不过是地上的一条小虫,你还想去惩罚人!你呀,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惩罚吗?你走吧,你这不幸的家伙,快走!我原本还希望……是的,我原本的确希望,在我死前,上帝会给我一丝安慰,让我听到可怜的露琪娅还活着的消息,或许我还能看见她,听见她向我许诺说,她会来我的墓前祈祷。你走吧,你使得我的这一希望完全破灭了!上帝不会为你将她留在世上,而你当然也无法使你自己确信上帝会想到来安慰你,上帝会想到露琪娅的,因为她是那些值得眷顾的灵魂中的一个,你走吧,我没有时间听你在这儿胡说了。”

这么说着,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便甩开伦佐的胳膊,朝一间病房走去。

“噢,神甫,”伦佐跟在他身后,带着祈求的神情说道,“你打算就用这种方式把我打发走吗?”

“怎么!”这位嘉布遣会修士严肃地说道,“你胆敢要求我将这些正等着我请求上帝原谅的可怜的病人的时间,浪费在倾听你说那些愤怒的言辞和报仇的决心上吗?当你在请求慰藉和指明方向时,我仔细倾听了你的言论。为了安慰和帮助你,我没去拯救其他受难者,可是现在,你的心里只想着报仇,你想让我怎么办呢?快走吧!在这里,我看见过许多遭受他人欺辱的人,他们在临死之际原谅了伤害自己的那个人。我也看到过许多伤害他人的人因为无法在被自己伤害过的人面前认罪、忏悔,所以十分哀伤,对于这两类人,我可以为之哭泣,可是对于你,我能怎么办呢?”

“好,我原谅他!我真的原谅他!永远原谅他!”年轻人大声说道。

“伦佐,”神甫以更加平静而又严肃的语气说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相信你原谅过他几次。”

神甫等了一会儿,发现伦佐并没有回答,于是突然低垂着脑袋,以一种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何要穿上这身长袍衣服吗?”

此刻伦佐犹豫了。

“想必你知道!”老人接着说道。

“是的,我知道。”伦佐回答说。

“我曾经也恨过人,因此,就因为你的那种想法,我就责备你,而那个我憎恨的,那个我打心底憎恨的,那个我恨了很久的人却被我给杀了。”

“是的,不过,他是一个专横跋扈的家伙,是一个……”

“闭嘴!”神甫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觉得要是对那真有一个合理的理由的话,为什么我在这儿找了三十年都还没找到呢?唉,要是现在你能感受我对仇人的内疚,使你也有同感,那该有多好啊!可是我做得到吗?不过,上帝是肯定能够做到的,但愿他可以做到……听着,伦佐,上帝希望你好,他的这种希望甚至胜过你自己。你敢去报仇,可是上帝他却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仁爱制止你那么做。他赐予你的帮助是别人完全没资格获得的。你应该知道,你也说过很多次,说他能够阻止那些压迫他人的恶棍。不过,你也要记住,他同样能够制服那些想复仇的人。难道你觉得,就因为你可怜,就因为你受到过伤害,上帝就不能对付你,保护那个他依据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出的人免受你的报复吗?你觉得他会容忍你做你想做的一切事?当然不可能,不过,你觉得他能做什么呢?你大可以继续仇恨,大可以永远这样堕落下去,大可以继续像你现在那么想,也大可以这样拒绝所有的祝福。因为,不管你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也不管你处于怎样的情况下,只要你没有真正原谅他,没有真心说一句原谅他的话,你就会受到惩罚!”

“是啊,是啊,”伦佐异常羞愧地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之前我并未真正原谅他,我明白自己方才所讲的话就像畜生一样,而不像一个基督徒。不过现在,多亏上帝的指引,我会打心底真正原谅他!”

“假如你将来再见到他,你会如何?”

“我会向上帝祈求,请他给我耐心,让我去触动他的心。”

“你还记得吗?上帝不仅要我们原谅自己的敌人,还要我们热爱他们,他是如此地爱他们,以至于愿意为他们付出自己的生命。”

“是的,多亏你的提醒,我记起来了!”

“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他,你说过,你会找到他,而你马上也就会找到他了。快来,来了你便会看到那个你一直恨得牙痒痒,一直希望他倒霉,一直想要他的命的人。”

随后,神甫便拉着伦佐的手,像个健壮的年轻人一样紧紧地握住,朝前面走去,伦佐紧随其后,不敢多问一句。

走了一小段路程后,神甫便停在了一个靠近小木屋的入口处,他双眼注视着伦佐的面孔,眼神既温柔又严肃,随后便带着伦佐走了进去。

走进小屋子后,伦佐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坐在稻草上的病人。不过,此人看上去就像是没病似的,可以说已痊愈了。那人一看到神甫,就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似的,神甫忧伤而又无奈地低下了头。与此同时,伦佐也带着好奇而又不安的神色打量了周围一番,他看见了另外三四个病人,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一位。那人躺在一张斜靠着墙的床上,裹着一床毯子,披着一件像被褥似的长袍。伦佐仔细一看,发现他就是唐罗德里戈,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不过,此时,神甫却再次抓着他的手,将其拉到床边,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那个躺卧在床上的人。

那人十分可怜,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睁着双眼,可是却什么也看不见,脸色苍白而又满是黑色斑点,嘴唇乌黑而又肿胀。要不是此人的脸还在强烈地痉挛着,表明他还在做垂死挣扎,完全可以说他的脸跟死人的脸没什么两样。他的胸脯由于艰难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而他的右手,露在了披风外,紧紧地压着心口。他的手指弯曲着,呈钩状,成了紫青色,指尖都是黑色的。

“你看到了吧,”神甫以一种低沉而又庄严的声音说道,“这或许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又或许是对他的一种仁慈。现在,对于这样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你肯定会有一种感觉,而这也将会同上帝某一天对你的感觉一样,因为你也曾亵渎过上帝。为他祈福吧,你也会因此受到祝福的。他已经躺在这儿四天了,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他完全没有了知觉,或许上帝是打算给他一点时间来忏悔。不过,这得要你来替他祈求,或许上帝是想你和那位可怜的女孩一起为他祈祷,又或许上帝只是将这种恩典赐给你一人,想让你这备受折磨而又善良的心来为他祈祷。或许此刻,这人的拯救和你自己的拯救都取决于你自己,取决于你的原谅、同情……和爱心。”

说完这些,神甫便保持沉默,双手合十,低垂着脑袋,仿佛在祈祷一样,伦佐也同样如此。

他们就这样祈祷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第三次钟声敲响。随后,两人便像商量好的一样,一块儿走了出去。他们中没有谁问问题,也没有谁回答,不过他们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现在去吧,”神甫接着说道,“去吧,准备好,要么去做出牺牲,要么去接受恩泽,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应该感谢上帝,无论如何,也都请来告诉我一下你的结果,我们一起颂扬上帝!”

接着,他们便没再说什么,各自分开了。一个回到了他刚才来的地方,另一个则朝着离此处不到百步的小教堂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