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露琪娅刚醒不久,她花了一点儿时间努力使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并竭力把那令人困扰的梦境与类似感冒发烧一样的痛苦的现实情景区分开来。老太婆急忙走到她的面前,用很勉强的谦卑的语气对她说:“啊,你睡着了吗?我昨晚告诉过你很多遍,你本可以在床上睡的。”露琪娅没有回答她。她显得有点儿愤怒,但仍然恳求地说道:“吃点儿东西吧。你得放精明一点儿。噢,你看你脸色多差!你必须得吃点儿东西,否则,等主人回来时,他一定会唯我是问。”

“不,不,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去我母亲那里。你的主人答应过我会送我回去,他说‘明天早上’,你家主人现在在哪里?”

“他出去了,但是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按照你的希望做你要他做的一切。”

“他真的这样说吗?他真的这样说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想直接去找我的母亲,马上出发。”

隔壁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声轻轻地敲门声。老太婆连忙跑到门边,问道:“是谁呀?”

“开门。”那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地回答道。

老太婆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门闩拔了下来。无名氏半开着门让她出去,并立刻让唐阿邦迪奥和那位善良的女人进了屋子。然后他又把门关上,像刚才吩咐另一个守门的人一样,他也叫老太婆到离城堡较远的地方去,自己一个人在门外候着。

所有这一切慌乱的动作、等待的那段时间以及两个陌生人的出现,都使露琪娅惶恐不安,因为她现在的处境本就令人难以忍受,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只会增加她的恐惧。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神甫和一个女人,这使她稍微有了一点儿勇气。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心里默默想到:“是他吗?”最后,她认出了唐阿邦迪奥先生,她的眼睛像中了魔似的死死地盯在那儿。那个女人走近她,弯下身子,握住她的双手,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像是在爱抚她,又像是要把她拉起来,对她说:“噢,可怜的孩子,快,和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们走吧。”

“你是谁?”露琪娅问道。还没有等到回答,她便转向了唐阿邦迪奥,他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脸上也表露出同情的表情。露琪娅再一次凝视着他,惊喊道:“您!就是您!是教区神甫先生吗?我们在哪儿呀?……噢,可怜的我已经失去了识别能力了。”

“没有,没有,”唐阿邦迪奥回答道,“的确是我。打起精神来,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是来这儿带你离开的吗?我就是你的教区神甫,我是骑着骡子专门到这里来……”

露琪娅立刻恢复了所有的力气,她站起身来,再一次注视着面前的这两个人,说道:“一定是圣母玛利亚派你们到这里来的。”

“我想的确是这样。”那位善良的女人说道。

“但是我们能离开这里吗?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吗?”露琪娅降低声音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怯懦和猜疑。“所有那些人?……”她接着说道,她的嘴唇由于惊吓不停地颤抖着,“那么那个大人……那个人……他确实答应过我……”

“他亲自和我们一起来的,”唐阿邦迪奥先生说道,“他正在外面等着我们,我们快走吧,总不能让像他这样的人等太久。”

在这个时候,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打开门出现在门口,然后走了进来。就在不久前,露琪娅还想着见他,当她对世间所有事物都不抱希望时,她只想见到他。如今,她看到这两个友好的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之后,却无法抑制瞬息间产生的厌恶。她屏住呼吸靠在善良女人的肩上,脸死死地藏在她的怀里。前一天晚上无名氏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时就很不忍心,如今,由于长时间的折磨和绝食,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看上去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沮丧。看到此种情况,无名氏突然停下了脚步。现在,看到露琪娅如此恐惧的表情,他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尽管露琪娅并没有问什么问题,他却大声说道:“这是真的,请宽恕我!”

“他是来这里放你走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已经改邪归正,变成了一个善良的人,难道你没有听见他在祈求你的原谅吗?”这位善良的女人在露琪娅耳边轻轻地说道。

“他还需要说什么吗?好了好了,抬起头来,不要像个孩子似的,我们快点儿走吧。”唐阿邦迪奥说。露琪娅抬起头,看见无名氏低着头,表情窘迫而又谦恭,此时,宽慰、感激和怜悯之情在她心里混成一片,她说道:“噢,亲爱的先生,上帝会因你的仁慈赐福于你的。”

“上帝也会加倍地赐福于你,因为你的那些话让我成为了一个好人。”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第一个走出屋子。露琪娅如今已完全恢复了勇气,她拉着那位女人的胳膊跟在无名氏后面,唐阿邦迪奥则走在最后。他们走下楼梯,来到一个通向院子的小门前。无名氏把门打开后,他们便向轿子走去。他礼貌又带点羞涩(对他来说,这是两个新的品质)地搀扶着露琪娅让她进入轿子,然后又把那位善良的女人扶进轿子里面,然后又从轿夫手里接过骡子的缰绳,搀扶着唐阿邦迪奥上了骡子。

“噢,真是委屈你了!”唐阿邦迪奥说道,比第一次更加敏捷地骑了上去。等无名氏也坐好后,他们便出发了。无名氏抬起头,以前一贯的权威的表情再次显露出来。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恶棍从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的深思以及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强烈挂念,但是他们不懂,而且也不可能了解得更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所经历的巨大的变化,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去猜测。

那位善良的女人立刻把轿帘拉好,然后亲切地握着露琪娅的手,露出怜爱和祝贺的表情,以温和的态度安慰着她。她看出可怜的露琪娅因自己所遭受的痛苦而疲劳不堪,并且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感到迷惑不解,也并没有因为获救而感到欣喜。善良的女人尽可能地说些能够使她回忆起过去的话,并帮她梳理了一下她那混乱的思绪。她跟她说她来自哪个村子,并告诉她他们正要去的村子的名字。

“真的吗?”露琪娅问道,她知道那个村子离她自己的村子很近,“啊,最最圣洁的圣母玛利亚,我真的太感激您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们会找人直接把她接过来。”善良的女人说道,她不知道已经有人去做这件事了。

“好的,好的,上帝会赐福于你的,因为你……但,你是谁?你怎么也来到了这里……?”

“是我们的教区神甫叫我来的,”善良的女人说道,“因为上帝感动了这位先生的心。他来到我们村子,和正在这里访问的红衣主教大人谈话。他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对自己曾经所犯的罪行感到忏悔,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他告诉主教大人,他在一个不敬畏上帝的人的唆使下抓了一位无辜少女,但是神甫并没有告诉我那人是谁。”

露琪娅抬起头望着天空。

“也许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善良的女人接着说道,“算了吧。红衣主教大人又想到,既然这件事涉及一个少女,因此他就想到需要一个女人和她做伴。于是他叫神甫去找一个合适的人,而神甫出于好意就去了我那儿……”

“噢,上帝会因你的善良赐福于你。”

“好了,听我说,可怜的孩子。神甫叫我尽最大努力安慰你、鼓励你,并让你明白是上帝奇迹般地救了你……”

“啊,是的,我的确是奇迹般地获救了。一定是圣母玛利亚在为我说情。”

“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原谅那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并因上帝已经宽恕了他而感到欣慰。是的,为他祈祷吧,因为上帝不仅会因此而赐福于你,你自己也会感到宽慰。”

此时,露琪娅的眼神已经明确地表示她对此感到赞同,目光里饱含着一种言语不能表达的甜美。

“真是个好姑娘。”那位女人说道,“当时你的教区神甫也在我们村(那时村里聚集了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神甫,他们的数量足以举行四次祭礼),红衣主教大人认为让他和我们一起来可能更妥当。不过,这个人确实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听说他是一个懦弱的人,而这一次,我算是看清楚了,他就像一堆杂草里面的小鸡一样胆小怕事。”

“而这个人……”露琪娅问道,“那位已经由一个恶人变为了善良的人是谁啊?”

“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他吗?”善良的女人惊奇地问道,同时说出来那个人的名字。

“噢,慈爱的上帝啊!”露琪娅惊叫道。她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而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都感到惊恐万分。他总是被人说成十恶不赦的恶魔!现在,她想到,自己曾落入他的手中,陷入令人绝望的危险当中,如今又得到了他的怜悯和出乎意料的救助。她又想到,那人的面容先是怎样的粗野,以后是怎样的激动,末了又是怎样的谦逊,于是,她像着了魔似地陷入了沉思默想,不时地自言自语:“噢,仁慈的上帝啊!”

“这的确是天大的恩惠啊!”善良的女士说道,“对整个世界,整个临近的村庄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啊!请想一想,曾有多少人害怕他啊。而如今,我们的红衣主教告诉我说……再看看他的面孔,他已经变成一个圣徒了!并且,他说到,马上也就做到了。”

要说这位善良的女士对于这件她也参与其中的大事并不好奇的话,那是不真实的。不过,我们得承认,她既尊敬露琪娅,同时又对她深感同情,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觉得自己所承担的重任神圣而又严肃。因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些轻率而又无聊的问题。在整个旅途中,她所说的话都是出于对露琪娅的安慰和关心。

“上帝才知道,你有多久没有进食了!”

“我不记得了……应该有很长时间了吧!”

“噢,可怜的孩子,你肯定想吃点东西补充点儿体力了吧?”

“是的。”露琪娅虚弱地回答道。

“感谢上帝,我们一回家,就马上给你弄点儿吃的。再坚持会儿,很快就到了。”

随后,露琪娅无精打采地坐在轿子的角落里,睡意蒙眬,善良的女士也就任她安静地待在那儿休息。

对于唐阿邦迪奥先生而言,回去的旅程当然不像他来时那样难熬了,不过,那也并非就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起初的恐惧感已没有了,这让他如释重负,可是,过了一会儿,上百种烦恼又萦绕在他的思绪里。就像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后,有一段时间地面是空的,不过,很快那儿就长出了很多杂草。他变得越来越敏感,即使对一些小事也是如此。不管是想到目前的情形还是未来的前途,他都非常惶恐不安。此刻,他觉得骑着骡子去旅行比来时更加不舒服,他一点儿也不习惯,尤其是骑着骡子从城堡上面走到山谷下面。赶骡子的轿夫在无名氏的指示下,正赶着骡子快速向前驶去,后面的那两头骡子也以相应的速度紧随其后。就这样,在较陡峭的地方,可怜的唐阿邦迪奥先生就像是被置于身后的一根杠杆上一样,向前倾斜着,他不得不紧抓着马缰,以此来平衡自己。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叫同伴走慢点儿,同时他自己也希望尽快逃离此处。除此之外,到了山丘之上或是陡峭的悬崖边,那骡子仿佛也根据它同类的习惯,想都不想就朝着边缘走,还将一只腿置于悬崖边,唐阿邦迪奥先生看到自己垂直的脚下就是悬崖,心里暗自思忖道,只需稍稍往那边缘再走一点,就会坠入深渊。于是他在心里暗骂着那骡子,说道:“即使你这畜生也有那种该死的寻求冒险的倾向。明明有宽阔、安全的大路你不走,非得走在悬崖边。”随后,他将马绳拉向了另一边,不过还是无济于事。他只能像平常一样,将愤怒和害怕咽到肚子里,任由骡子乱走。那些歹徒手下不再让他觉得那么恐慌害怕了,因为他已非常清楚他们的老大在想什么了。“不过,”唐阿邦迪奥反思道,“要是我们还在此处,那些歹徒手下就知道这一惊人的消息了。天知道这些人会作何感想,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啊。天啊,要是他们知道我是作为一名传教士来到此处的话,上帝保佑,他们肯定会杀了我的!”此刻,无名氏那傲慢的神情不再让他感觉不安了。“要让那些家伙感到害怕,”他暗自思忖道,“还真少不了这个无名氏在这。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为什么偏偏就让我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呢?”

得啦,他们总算走到了山脚,走出了那山谷。无名氏的额头渐渐舒展开了,唐阿邦迪奥先生也露出了一副更自然的表情。他将自己的脑袋从两肩中伸出来,伸开了手臂和大腿,挺了挺腰,整个人仿佛完全变了一副面貌一样。他的呼吸顺畅多了,脑袋也清醒了,不过他又开始思考其他更远的危险:“那个恶棍唐罗德里戈先生会说些什么呢?他这样碰了一鼻子的灰,既损失了钱财,还遭到了人们的耻笑。试想一下,他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现在他肯定暴跳如雷。他会不会来拿我出气?因为我曾参与了此事。他那时就敢派两个恶棍在大路上截住我,为难我,那么如今,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啊,上帝才会知道。他肯定不会同红衣主教大人争吵,因为他还没那么大的胆量,他只有忍气吞声。可是,他的血液里满是愤怒,他肯定会找人发泄的。这件事会如何终结呢?他总要找个地儿来发泄一下,让谁吃几个拳头、挨上一顿鞭子吧。当然,红衣主教大人本来就想将露琪娅置于安全的地方,而那不幸的小伙子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他也经历了很大的困难。这么说来,得小心那鞭子落在我的肩上了。这确实很残酷,因为我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波折,不但没有得到一定的报酬,反而还得忍受惩罚。在让我参与了这么危险的事后,红衣主教会怎么保护我呢?他能保证那该死的恶棍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恐吓我吗?此外,他有那么多的事需要考虑,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亲自处理,他怎么可能照顾到所有的事呢?有时,他们会把事弄得比起初还糟。那些做善事的人,只是粗略地做做表面。当他们做到让自己满意时,就觉得满足了,根本不会再去关心结果会怎样。不过,那些喜欢做坏事的人,就勤奋得多,他们一定会将事做完,绝不会半途而废,因为他们的心里总有一个恶魔在吞噬着他们,引诱他们去作恶。难道我能去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执行红衣主教的命令,而不是我自愿来的吗?那看上去就好像我是站在邪恶之人那边一样。噢,神圣的上帝啊!我会站在邪恶之人那边!我是受了他们的引诱!得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佩尔佩图阿整件事,然后让她去到处传播此事。只要红衣主教别心血来潮,四处去宣扬,别将我卷入此事就行。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到那儿,要是主教从教堂出来,我就会尽快向他告辞;要是他没有出来,我会留下一封抱歉书,然后即刻回家。露琪娅被他们照顾得很好,也不需要我了。在经历了这么多烦心事后,我也可以要求休息一下。此外……要是红衣主教对这整件事感到好奇怎么办?他肯定会让我讲述那件有关婚礼的事!那可真是什么倒霉的事都赶上了!可要是主教大人来参观我的教区怎么办?……噢,一切就顺其自然吧,我不必预先犯起愁来,我的麻烦事已够多了。眼下,我得闭门在家,不再出去。只要红衣主教还在这个地方,唐罗德里戈先生就不敢胡来。然后……噢,然后呢?唉,我看我余下的日子都得在忧患中度过了。”

宗教仪式还没结束,那队人马就已到了。他们穿过了那拥挤的人群。那些人比之前更激动,纷纷为其让路。随后,他们便分开了。那两个骑着骡子的人走进了那个小广场,那儿矗立着牧师们的住房;而那辆轿子则朝着善良的女士家走去。

唐阿邦迪奥先生果然按照他刚刚打定的主意那么做的。他刚从骡子身上下来,便对无名氏说了一番极其奉承恭维的话,又请无名氏代他向红衣主教说声抱歉,因为他有急事得赶紧回自己的教区。随后,他又去找那个他称之为马儿的东西,就是他放在大厅角落的那根拐杖,接着便离开了。无名氏就留在那儿等着红衣主教从教堂回来。

那位善良的女士,在将露琪娅安置在她厨房里最舒服的座位上后,便急急忙忙地为她准备一些吃的。露琪娅时不时地向她说些感谢和抱歉的话,而她则用乡村人的热情和直率示意这不值得一提。

她迅速地往锅底下添加些木柴。锅里正炖着一只阉公鸡,鸡汤已经煮沸了。她将鸡汤盛入一个放有几片面包的碗里,再将其端给了露琪娅。看见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一勺一勺地喝着鸡汤,气色慢慢好了起来,她就大声地对自己道贺,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她所说的许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的时候。“今天,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做点儿好吃的。”她补充说道,“除了那些可怜的穷人,他们连豌豆和稀粥都吃不上。不过,他们今天都希望能从慈善的红衣主教那里得到些吃的。感谢上帝,我们家还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我的丈夫有一门好手艺,再加上我们还有一小块儿土地,这够我们生活了。所以你尽管吃吧,别有所顾忌。阉公鸡马上就炖好了,你一会儿可以多吃点,好好补充补充体力。”随后,她从露琪娅手中接过了喝完的鸡汤碗,接着便回去摆好餐桌,准备午饭。

露琪娅的身体恢复了很多,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些。由于她生来就很爱干净、整洁,所以此刻她便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她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蓬松而又凌乱的头发,调整了自己的手帕,将其围在脖子上,垂于胸前。在这么整理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头一天她悬挂在脖子上的念珠。她看了一眼那念珠,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她记起了自己昨晚所发的誓,还有在此之前沉重的感觉使她感到的压抑,现在突然苏醒了,异常清晰、明确地显现在她的脑子里。刚刚才恢复的力量,突然又完全丧失了。要不是有她昔日的纯真、顺从,以及虔诚的信念支撑着她,让她有所准备,那时涌现出的惊慌之感定会让她极其绝望。在涌现出那么多难以言表的思绪之后,她的脑袋里闪现的唯一念头就是:“噢,可怜的我啊,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然而,她刚刚这样想,心里便对此感到很恐惧。她回忆起了发誓时的所有场景,她那无法忍受的痛苦、那无法被救的绝望、那祈祷时的虔诚,以及她许下的愿望。如今,上帝已接纳了她的请求,而她却想违背自己许下的誓言,她觉得,这样做简直就是对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一种背叛,觉得自己是在亵渎神灵。她认为,那样的不忠定会给自己带来一种新的、更可怕的灾难,到那时,可能不管她如何祈祷、发誓,都是徒劳的,她不会得到一丝的安慰。想到这,她便立马抛弃了那一刹后悔的思想,虔诚地从脖子上拿下念珠,将其握在颤抖的手中,再一次许下并确认了那个誓言。与此同时,她还忧伤而诚挚地恳求上帝,望其赐她履行那誓言的力量,消除那些令她激动、后悔的思绪,不要再动摇她的意念,至少别这么折磨她。伦佐已经远离此处,根本没有希望再回到她的身边,这种分离令她至今仍很痛苦,而现在她却觉得伦佐的远离同她自己的许愿,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她努力想在此事上寻找一种理由,以作为对另一件事的安慰。然后,露琪娅又开始想到,为了平息这件事,上帝一定有办法让伦佐不再想……但是,当她心里产生这个想法时,所有的烦心事又重新盘旋在她的脑海。每当可怜的露琪娅感到后悔时,就重新祈祷,再一次明确自己的誓言。她在挣扎中清醒了过来。如果允许我们这样表达的话,她就像一个疲惫不堪、身受重伤的胜利者从被击败的敌人身上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慢慢逼近的脚步声和欢乐的说话声,是这个女人的家人从教堂回来了。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进了屋子,他们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露琪娅,然后跑到了他们母亲的身边:一个不停地打听这个从未谋面的客人的名字,她怎么来到这里以及为什么来到这里;另一个则试着向母亲叙述他们刚刚的所见所闻。然而,善良的女人只是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安静点,安静点”。这家的主人踏着镇定的步伐,一脸热忱地走了进来。我们还未曾提及过这个人,他是这个村子和附近村庄的缝纫工,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事实上,他不止一次阅读过《圣徒列传》和《法国王室趣史》。在与他同龄的村民中,他被认为是一个博学多才之人,然而,他总是很谦虚地否认人们对他这样评价,只是说自己选错了职业,说如果自己致力于学问,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正因如此,他是世界上脾气最好、最友善的人。对于他的妻子被神甫叫去加入那个以仁慈为名接露琪娅的任务时,他不仅表示赞同,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鼓励妻子。刚才的盛大礼拜仪式、群众的聚集以及红衣主教大人的布道都激发了他善良的感情。他满怀希望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并想知道那无辜的少女是否安然无恙。

“你看,她在这儿。”他进门时,善良的女人指着露琪娅对他说道。露琪娅的脸突然红了,她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些道歉之类的话。但是,他打断露琪娅的话走到她的身边,恭贺她终于脱离困境。他大声说道:“欢迎,欢迎。你来到我们家里,是上帝赐予的福气。真高兴看到你在这里。我早就确信,你一定会安全地被带出来,因为我从未发现上帝自己创造的奇迹会不得到一个好的结果。非常高兴能在这里看到你。可怜的姑娘,受到上帝的恩惠的确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请大家不要因为他阅读过《圣徒列传》,就认为他是唯一一个这样看待这件事的人。事实上,整个村子的人,甚至是其附近村子的村民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奇迹般的大事。说实话,考虑到这件事随后所产生的结果,也只能称其为奇迹。

此时,他的妻子把壶取下来。他悄悄走到妻子旁边,小声地说:“一切进展得顺利吗?”

“一切都很顺利,稍后我再告诉你详情。”

“好的,好的,随时告诉我都可以。”

善良的女人很快准备好了餐饭,她走到露琪娅身边,并把她领到桌前让她坐下。她撕下一个鸡翅膀放在露琪娅面前,然后和丈夫一同坐下。他们不断地劝这位沮丧、怯懦的姑娘不要拘谨,吃点儿东西。缝纫工稍稍吃了几口以后,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围坐在餐桌旁的孩子们不时地打断他的谈话,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情,实在很难一直充当听众的角色。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庄重的仪式,然后又谈到无名氏那不可思议的转变。然而,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他重复得最多的是红衣主教大人的布道。

“看到他站在圣坛面前,”他说道,“像他这么伟大的人物,像一个教区神甫一样……”

“以及他头上那一个金闪闪的东西……”小女儿说道。

“别说话。你想想,我是说,他是一个如此有身份有学识的人,人们说他已经读完了很多书,这是别人无法办到的,即使是米兰人也办不到;你想想,他能够以一种所有人都懂的方式来布道……”

“就连我都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另一个孩子说道。

“我叫你闭嘴。我好奇你听得懂什么?”

“我知道他在代替教区神甫讲解四福音书。”

“够了,安静点!我不是说那些明白事理的人,我是说,就连那些最愚昧、最无知的人都能够听懂。你现在去问他们是否还能重复红衣主教大人所说的话,我敢保证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他们却懂得那些话所包含的意义。红衣主教大人始终未提及那位先生的名字,但他们都明白他所暗指的就是他。除此之外,他们只要看见他眼睛里的泪水,就能明白他所说的了。然后,整个教堂里哭声一片……”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小男孩突然说道,“但是为什么他们都哭得像孩子一样呢?”

“住嘴。我们村里的确有一些铁石心肠的人。红衣主教大人让我们明白,尽管这里在闹饥荒,我们还是应该感谢上帝,也要感到满足。我们应该努力工作,尽我们所能互相帮助,还要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事。因为受苦的贫穷并非不幸,唯有恶行败迹才是真正的不幸。这并不是他美妙动听的言辞,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自己本来可以比任何人都过得好,但他却过着跟穷人一样的生活,还把自己的面包拿出来送给饥饿的人。啊!听这样一个人布道能够让人感到心满意足,不像别的许多人总是说‘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照我做的去做’。而且他还告诉我们,就算那些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他们有剩余的粮食,就应该和穷苦的人一同分享。”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夹了一些菜在盘子里,又放上一块面包,又把餐盘放在一块餐巾上,拎起布的四角,对大女儿说:“来,拿着。”然后,他又把一瓶酒放在女儿另一只手里,说道:“你去寡妇玛利亚那儿一趟,把这些东西全部送给她,告诉她和孩子们一起享用,但是你一定要表现得友好,不要让她觉得这是在施舍她。如果在路上遇到别人,不要透露任何事。小心,不要摔坏了这些东西。”

露琪娅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充满了柔情,她从刚刚所听到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些慰藉,这种慰藉是连那些庄严的布道都无法给予的。她的心被缝纫工所描绘的那庄严的仪式以及他们虔诚的情绪给吸引了,她摆脱了原本悲伤的情绪,并且,即使那些悲伤重新来袭,她的内心也已有抵御他们的力量。就算想到她那巨大的牺牲,尽管这依然使她感到痛苦,但是她依然觉得有一种朴实的、庄严的快乐。

过了一会儿,这个村子的教区神甫进来了,他说是红衣主教大人派他来问候露琪娅的,并告诉她主教大人今天还想见见她。然后他代替主教大人对这一对善良的夫妇表示感谢。他们三个既感到惊奇又惶恐不安,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回复这样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

“你的母亲还没到吗?”神甫对露琪娅说。

“我的母亲?”可怜的姑娘惊呼道。神甫告诉她,在红衣主教大人的吩咐下,已经有人去接她的母亲了。露琪娅用围裙不断地擦拭着眼泪,甚至在神甫离开后,她都还在哭泣。然而,当由神甫所带来的这个消息而引发的激动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可怜的露琪娅想到即将见到自己的母亲,这给她带来很大的安慰!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安慰,甚至她还以誓约作为交换的条件,她这样说过:“安全地把我带到我母亲身边吧!”,如今这些话清晰地萦绕在她的记忆中。因此,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坚定地要遵守自己许下的誓言,她又一次痛苦地悲叹自己曾经一度纠结和后悔。

实际上,当他们正在谈论阿格尼丝时,她已经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了。可以想象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听到这样令她出乎意料的消息的时候,她内心作何感想。尽管那个消息说露琪娅已经脱离危险,但还是有些含糊不清。这个传话的人既没有详细说明也没有稍作解释,而阿格尼丝自己也无法根据自己所了解的情况来解释清楚这件事。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说:“啊,上帝啊!啊,圣母玛利亚!”她问了传话人很多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传话人也无法作答。她急匆匆地进入了马车。一路上,她仍然不停地长吁短叹,提出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但是,在某个地方,她却看到了唐阿邦迪奥先生,他手持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前行。两个人同时“噢”了一声之后,唐阿邦迪奥先生停了下来,阿格尼丝也停下马车,她把他拉到路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唐阿邦迪奥把自己所确定的、已经所观察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格尼丝。虽然整个事情还不是很清楚,但至少阿格尼丝确认露琪娅现在很安全,因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之后,唐阿邦迪奥还跟她谈了另外一件事。他絮絮叨叨地告诉阿格尼丝,如果红衣主教大人要接见她和她的女儿,在他面前要怎样做才算是举止得体。他特别叮嘱,切不可谈起那场征婚的风波……然而,阿格尼丝却认为神甫说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因此她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承诺任何事,也没有做任何决定,因为她完全在想另外一件事。就这样,她重新出发了。

最后,这辆马车总算到了,停在了裁缝家门口。露琪娅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而阿格尼丝也从马车上下来,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屋内,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善良的女士鼓励着母女二人,让她们慢慢冷静了下来,还分享着她们的喜悦。随后,这位体贴的女士将二人单独留了下来,说她要去给她们准备床铺,还说,她定会有办法,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无论如何,她和她的丈夫宁可睡在地上,也不会让她们去找别的住处。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泣不成声地宣泄了各自的情绪。随后,阿格尼丝迫切地想要听听露琪娅的遭遇,露琪娅便开始忧伤地叙述她那不幸的经历。不过,读者也了解,这段历史没有谁完全了解。对露琪娅她自己而言,她也有些不明白的疑点,尤其是当她急急忙忙地走到街上时,恰好碰到一辆让她后来极为害怕的马车。关于这点,母女俩做了很多猜测,可不仅没有理出一点思绪,反而连真相的边都沾不上。

至于究竟谁是策划这一切的主谋,不管是阿格尼丝还是露琪娅,都毫无疑问地认定是唐罗德里戈先生。

“啊,那个该死的恶棍!啊,那个来自地狱的恶魔!”阿格尼丝大声呼喊道,“不过,他终究会得到报应,上帝定会根据他的所作所为来惩罚他,那时,他也会感觉到……”

“不,不,母亲,不,”露琪娅打断阿格尼丝的话说道,“不要诅咒他受苦难,不要诅咒任何人!如果你知道这得忍受些什么!如果你经历过!就让我们为他向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祈祷吧。上帝会触摸他的心灵,就像上帝曾触摸那位可怜的无名氏先生一样,谁会比那位先生更邪恶呢,可他如今都成了一个圣人。”

一回忆起她最近遭受的经历,露琪娅就全身战栗,感到很害怕,这也使得她不止一次讲着讲着就停了下来。在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之后,她很难再继续原来所讲的话题,不过,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令其的言语受到了阻碍,那就是她的誓愿。她害怕母亲会责怪她,说她不谨慎,鲁莽行事,又担心母亲会像张罗婚礼的事一样,提出一些她自认为很聪明的意见,可却得让她违背良心地接受。她还害怕这可怜的女人为了想获得他人的指教和建议,从而将此事告诉他人,这样一来,这事可就传出去了。露琪娅一想到这儿,就变得面红耳赤的,而且,她觉得多少有点儿愧对母亲,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抵触情绪阻碍她涉及这个话题。这种种缘故合在一起,促使她把这件重要的事情隐瞒了下来,而暗暗决定首先向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透露秘密。不过,当她询问神甫得知克里斯托福罗已不在原先的修道院,去了一个很远又不知名的城镇时,她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阵惆怅的伤感。

“你知道伦佐吗?”阿格尼丝问道。

“他已经安全了,不是吗?”露琪娅急匆匆地问道。

“想必是吧,因为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据说他去了贝加莫,不过没有谁知道他确切住哪儿。从那以后,他自己也没给我们来信。或许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寄信吧。”

“啊,要是他真的安全了,那可真是上帝在保佑他啊!”露琪娅说道。她正想改变话题,但一件事打断了她的话,因为红衣主教出现了。

上次我们说过,神圣的红衣主教在教堂。他从教堂一回来,便听无名氏说露琪娅已平安到达了,于是就请无名氏同他一起坐下来进餐。他让无名氏坐在自己的右手边,周围坐着其他牧师。那些牧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名氏,看着如今他那张温顺而又毫不示弱、谦卑而又毫不沮丧的脸,忍不住将其与之前他给他们的印象相比较。

晚饭一结束,两人便再次一块离开了。两人在交谈了一会儿后——这次的交谈比之前那次还久——无名氏便骑着那头早上来时骑的骡子,起身回自己的城堡去了。红衣主教则叫来了教区牧师,让他给自己带路,去露琪娅所住之处。

“噢,尊敬的大人,”教区牧师回答道,“你不必亲自前往,我可以去请那位女孩儿和她的母亲来这,要是她的母亲已经到了的话。也可以让那对裁缝夫妇到这来。只要大人您愿意,您想见谁,我都可以请他们来,不用您亲自去。”

“我想亲自去见见他们。”费德里戈回答道。

“尊敬的大人,不必劳您大驾了,我马上就去请他们,很快他们就会到了。”教区牧师坚持道。其实这个教区牧师是一个好人,他只是不知道红衣主教大人是想借此拜访来表明自己对不幸女孩儿、对无辜受难者,以及好客之人的尊重,也是对他自己的职责的尊重。不过,当上司再次表明了他的希望时,作为下属,他只有遵从并带路。

当这两个人一走到街上,所有的人便立刻围在他们周围,有的走在红衣主教和教区牧师的两旁,有的尾随其后。教区牧师殷勤地在那不停地招呼道:“快,快,大家往后退点儿,让开些。唉,唉!”然而,费德里戈却阻止他道:“随他们吧,随他们吧!”他就这样向前走着,时而举起手,向众人祝福,时而又将手放下,去抚摸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孩子。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裁缝家,走了进去,而那些人则留在了门外。裁缝本人也在人群中,他像众人一样,紧随在红衣主教身后。他张大着嘴巴,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主教他们要往哪儿去。不过,当他看见他们走向那令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时,他便赶紧将人推开,连忙喊道:“劳驾,我有急事,请让让路。”随后,他便走进了屋内。

阿格尼丝和露琪娅听见街上吵闹了起来,正奇怪发生什么事时,便见房门被人打开,迎面走来了穿着红色教袍的红衣主教,还有那教区神甫。

“是她吗?”费德里戈向教区牧师询问道,牧师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红衣主教便朝露琪娅走去。此刻,露琪娅和她的母亲正由于惊讶和羞涩,呆呆地站在那儿,哑默无言。不过,红衣主教的语调、表情、行为,以及他的话语使得母女俩重振精神。“可怜的女孩儿,”费德里戈说道,“上帝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一次考验,不过,他又向你表明,他慈爱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你,也从来没有遗忘你。他挽救了你,而且借助你成全了一件极大的善举,向一个人实施了无限的仁慈,同时也使许多人摆脱了苦难。”

说话间,女主人走进了房间。当时,她听见外面乱嚷嚷的,十分吵闹,于是就走向窗户,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恰好看见那两位先生走了进来,于是她便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急急忙忙地跑了下去。几乎在同一时刻,裁缝也从另一扇门进来了。裁缝和妻子看见贵客正在同那母女俩交谈,于是便安静地退到一个角落,尊敬地等在那儿。红衣主教在礼貌地同裁缝夫妇打了招呼后,便继续同那对母女交谈。他一面安慰她们,一面问她们问题,想从她们的回答中找出一些方法,以此来帮助其他受苦受难之人。

“要是所有的牧师都能像主教大人您,那该会有多好,要是他们也能偶尔支持一下贫穷之人,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而不是让其陷入困境,那该多好。”阿格尼丝说道。她受到费德里戈那和善、亲切的行为的鼓舞,同时一想到唐阿邦迪奥牧师就愤怒。因为唐阿邦迪奥牧师总是牺牲别人的利益,如今甚至还想阻止她们向他的上司倾诉、抱怨,不过,这下好了,她总算获得一个难得的倾诉机会。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红衣主教说,“请随意地说。”

“我是说,要是我们的牧师先生也尽了他的职责,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然而,当红衣主教再次要求她详细地讲述此事时,她却感到很迷惑,因为要讲述这个故事得牵扯到她自己,这部分是她不愿让人知道的,尤其是不愿让主教那样的人知道。不过,她缩短了一些故事情节,勉强地叙述出了整个故事。她讲到了婚礼,讲到唐阿邦迪奥先生拒绝主婚,还讲到他是如何利用上司为托词(唉,阿格尼丝)来拒绝的。随后,她便直接跳到了唐罗德里戈先生,说他设下了什么阴谋陷阱,又说她们自己是在得知消息后才侥幸逃脱的。她最后又补充道:“不过,我们确实是刚逃过一场劫难,便又陷入了另一场灾难。然而,要是唐阿邦迪奥先生能够将整件事如实地告诉我们,能够及时为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主持婚礼,我们就可以一起直接地、悄悄地逃走了。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给他这样一弄,时机就丧失了,事情也就到了现在这副模样了。”

“我会让唐阿邦迪奥牧师就此事给我一个交代。”红衣主教说道。

“噢,不,大人,不要。”阿格尼丝回答说,“我向你讲述此事,并不是想让你责备他。反正事情也已经发生了,再责备他又能怎样呢。再说,这样做也没什么好处。他的天性如此,如果再遇上这样的事,他仍然会那么做的。”

然而,露琪娅很不满意母亲这样叙述此事,于是补充道:“我们也有错,可能这是上帝的意愿,才让计划不成功的。”

“你们能做错什么事呢,我可怜的女孩儿?”费德里戈问道。

尽管母亲一直在给她悄悄使眼色,但是露琪娅仍然将她们在唐阿邦迪奥先生家所做的事全说了出来。在讲述完此事时,她还说道:“我们做错了事,所以上帝才这样惩罚了我们。”

“你们把所蒙受的苦难从上帝的手中接过来,打起精神吧。”费德里戈说道,“因为除去那些历经痛苦的磨难,并且能够自我谴责的人,谁还有权享受快乐与希望呢?”

随后,红衣主教便问露琪娅的未婚夫现在在哪儿,露琪娅呆呆地站在那儿,低垂着头,看着地上,一句话也没说。阿格尼丝回答说伦佐已经离开了家乡。红衣主教听到她这么说,心里顿时感到很惊讶,也很不满,于是问道:“为什么会如此?”

随后,阿格尼丝便吞吞吐吐地将她所知道的有关伦佐的情况全部讲了出来。

“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红衣主教说道,“不过,像他那样一个卷入官司的人,怎么会和这个年轻女孩儿的婚事扯上关系呢?”

“他是一个正直的年轻小伙子。”露琪娅满脸绯红地、以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

“他的确是一个很稳重的小伙子,”阿格尼丝补充说道,“您可以问任何一个人,也可以向神甫证实这一点。谁知道他们在下面搞什么阴谋诡计?穷人们很容易被称为流氓。”

“是的,确实如此,”红衣主教大人说道,“我必须得了解一些关于他的情况。”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址后,他便把它们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他补充道,几天后他会去她们的村子,到那时,露琪娅就可以放心地回家去,而在这期间,他将为露琪娅准备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

然后,他转向房子的女主人,她立刻迎了上来。红衣主教大人再次对她表示感谢,尽管他已经叫本区神甫代为谢过了。他问他们是否愿意让这两位上帝送来的客人在此住上几天。

“噢,当然愿意,先生。”善良的女人回答道,她的语调和神情远比这几个字能够表达她的意愿。然而,面对这样一位询问者,她的丈夫却显得格外兴奋。他想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向其致意,因此他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回答。他前额紧皱、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绞尽脑汁地想,直到被一些还不太完整的想法和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搞得一团乱。然而,时间有限,红衣主教大人示意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沉默,可怜的他顺口说道:“那还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想不出别的词。这一次的失误不仅引起了他的不安,更成为了他生活中痛苦的回忆。他每次回想起此事,都感觉自己被嘲弄了一般。曾有无数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句都比那个愚蠢的“那还用说”要好得多。不过,这正像一句谚语所说的:事后聪明,为时晚矣!

红衣主教大人离开的时候,祝福道:“上帝会赐福于这个家庭的。”

当天晚上,红衣主教大人问教区神甫,用什么办法才可以补偿那个缝纫工的家庭,毕竟他也不是一个富裕之家,尤其是在这个时期。教区神甫回答说,实际上,在那个时期,不论是工作收入还是土地年产,都难以使这个缝纫工慷慨地接待别人。但是,由于前些年有些积存,他算是比较富裕的人了,因此接待两位客人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困难,并且他自己也很乐意这样做,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办法给他一些补偿,他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也许他把钱借给别人去了,而那些人又无力偿还。”红衣主教大人说道。

“您可以自己想想,最尊敬的大人,那些穷人们只能用收成的剩余部分来还债,而去年他们并没有剩余,今年,所有人都落到了缺少生活必需品的地步。”

“好吧,”费德里戈回答道,“就让我来承担这些债务吧,你帮我向他要一张借据清单,用我的钱替他还债。”

“这将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这样更好。我敢说你这个地区还有很多贫苦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衣服穿。他们没有负债是因为他们根本就借不到钱。”

“是啊!太多穷人了,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怎样才能照顾到所有人呢?”

“叫那缝纫工给他们制作一些衣服,费用由我来承担,并且会如期支付。的确,在这样的年头,如果不是花在面包上的钱都是一种奢侈,但这是个例外。”

不过,在结束这一天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简略地叙述一下无名氏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最后时光的。

这一次,无名氏改邪归正的消息在他回到山谷之前就已经先传到了,这消息使所有人都感到很惊愕,他们焦虑不安并窃窃私语。他向自己最先遇到的几个暴徒或仆人(其实都一样)示意,叫他们跟在他的后面,一路上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心怀疑虑地跟在他后面,但他们仍像平常那样谦恭服从,因此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无名氏回到了城堡。他示意那些在门口守卫的人跟其他人一起跟在他后面。他们进入第一进院子,在院子中央停了下来,他发出了雷鸣般的呐喊。这是他平常所惯用的一个信号,所有听到这个喊声的手下都会立刻到他面前聚合。转眼之间,分散在城堡各处的人听到了这个号召都聚集在这里,和那些已经聚集在一起的人混杂在一起,急切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去大厅里等我。”他说道。他仍在骡子上,看着他们向大厅走去。接着他跳下骡子,并亲自把它牵到马棚里,然后向大厅走去。当他进入大厅的时候,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停止了。大家都退到一边,给他留下了一块很大的空地,这伙人大概有三十几个。

无名氏举起一只手,像是为了保持现有的安静。他挺胸昂首,用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道:“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我听着,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说话。我的朋友们,至今我们所走的路是通向地狱之路,我并不是要责备你们——我是你们的头儿,是所有的人当中最邪恶的人——但是请听我说,仁慈的上帝召唤我去改变自己的人生,我决意要这样做,而且我已经开始改变了。但愿上帝也这样召唤你们一起改变。我要你们知道,并且牢记,我已决心在离开这人世以前,再也不做一件违背上帝的神律的事情。我撤销向你们所有人发布的邪恶的命令。我希望你们明白,我现在命令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做我以前命令你们所做的那些事了。你们还要明白,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够在我的庇护下为非作歹,任何人都不能以为我效力为理由到处干坏事。谁愿意接受这些条件就留在这里,以后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善待他们,这样的话,就算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也会感觉幸福。就算我没有什么吃的,但是我会把我最后一块面包给你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人。那些不愿意留下来的人会得到他们应有的酬劳。另外我还会附赠一份小礼物,他们可以离开这里,但是离开后再也不许回来。除非他们想改过自新,弃恶从善。如果是这样,我会伸开双臂欢迎他们。你们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明天早上我会逐个听你们的答复。那时,我会给你们新的命令。现在你们都退下吧,上帝对我如此慈爱,希望你们也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尽管他们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混乱的想法,但是他们都没有将这些表现出来,他们已经习惯把自己主人的话当作一种命令。主人的声音宣布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意愿,但是旨意并没有因此而被削弱。他们当中从未有人有过这样的想法:由于他改邪归正了,因此他们便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对待别人一样回答他的话了。他们把他看作圣人,并且是一个趾高气昂佩戴宝剑的圣人。他们不仅畏惧他,而且都很爱戴他(尤其是那些出生在他的领地里的人,而且这部分人还占多数)。另外,所有的人都很崇拜他。在他面前,他们都感觉到他身上有某种庄重威严的气质,即便是那些最粗野、最桀骜不驯的人,也感觉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公认的权威者。他们方才听到从他嘴里说来的事情,虽然很不顺耳,但这决然不是虚情假意,而且事实上也并不同他们的理智相悖。如果说,他们曾经千百次地嘲笑过他方才说的这种事情,那不是不相信它的缘故,而是借着嘲笑来掩饰一旦认真地思考时便会唤起的恐惧。如今他们看到这种恐惧在其主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感染了这种感觉,至少在短时间里是这样的。除此之外,他们当中有些人早晨曾经离开山谷去市镇,最先听到了那轰动的新闻,亲眼目睹了民众的欣喜雀跃以及对无名氏的热爱和敬重,这种新的情感取代了往日对他的仇恨和畏惧。他们把这所见所闻带回了城堡。这样,虽然他们一直是他依仗的主要力量,但他们始终习惯以崇敬的心情仰视他,现在又在他身上看到了民众的崇拜和惊奇。他们看到,他今天依旧高居众人之上,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地位却没有变化。他依旧高出常人,依旧是首领。

他们困惑地站在那里,谁也不再相信别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一些人郁郁不乐;一些人在计划自己到哪里去找藏身之处;一些人自言自语,在考虑自己是否也能下定决心改邪归正做个好人;甚至有些人已经被他的话所感动,正考虑和他一起这样做;剩下的一些人没有任何打算,只想留在这个能够提供面包的地方(在这样的时日,面包也是少有的),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做出决定。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吭声。在无名氏快要结束自己的讲话时,他威严地举起了手,示意他们都离开。于是,他们像一群绵羊一样静悄悄地朝大门方向走去。无名氏跟在他们后面,随着众人离开,然后院子中间站住,在昏暗的暮色中目送他们逐渐散去,各人回到自己的位置。无名氏回到大厅拿了一个灯笼,再一次巡视走廊、大厅以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在确认一切都很平静之后,他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是的,该睡觉了,因为他太疲惫了。

虽然以前他总是为一些紧急事务而奔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背负了太多错综复杂的事,然而,他还是该睡觉去了。他在前一天夜里所感到的悔恨没有减弱,反而更清晰、更强烈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然而,他还是该睡觉去了。这么多年来在这个城堡建立的秩序,如今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要被撤销了。他已经习惯依赖下属们对他的无私奉献,他们已经做好承担任何任务的准备,他们对他无比的忠诚,如今他却亲自结束了这种关系。他曾不择手段地制造麻烦,他曾把混乱带进自己的家门,然而,现在他还是该睡觉去了。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来到床边。就在昨晚,他还认为这是一张长满了荆棘的床。如今,他跪在床边,虔心祈祷。事实上,他发现了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某一个角落的童年时便会背诵的祈祷词,于是,他开始诵读起来。这些祈祷词在心中埋藏了那么久,如今他却一字一句地一一诵读出来。因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由于再一次拥有了年少时候天真无邪的甜蜜,他感到一阵慰藉;当他想到自己以前和现在竟有如此大的差异时,他又感到加倍的痛苦。他又急切地想要通过做好事为自己赎罪,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一个最接近于他无法达到的天真无邪的境界。他又深深感受到一种对上帝的仁慈的感情和信赖,上帝已经向他赐予了种种仁慈,并将引导他到达那个境界。然后他站起身来,继而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在我们的作者写作的年代,那一天仍然被人们津津乐道。若不是这位作者记载了下来,那么,就不会有任何情形——至少是那些详情——能够留传下来,因为上文提及的里帕蒙蒂和里沃拉,只是谈到那个伤天害理的恶魔与红衣主教费德里戈会晤之后,奇迹般地改变了生活,直至他生命的终结。可是,有多少人读过这两位著名作家的书呢?而阅读我们这部作品的人将会更少。倘使有人愿意去踏访那座城堡,谁知道那儿是否还存留下一星半点记载昔日历史的、零星的、模糊的遗迹?从那时到现在,韶光易逝,谁知道又有了几多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