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涅阿德斯[1]!这人是谁?”当佩尔佩图阿进来通报消息的时候,唐阿邦迪奥正在楼上的房间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面前摊开着一小卷书,思考着这一问题。“卡涅阿德斯,我似乎听过或看到过这个名字,他一定是某位有学问的人,古代的某个大学者。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位学者,但他究竟是谁呢?”可怜的唐阿邦迪奥万万不曾想到,一场可怕的风暴正聚集在他头顶。

应向读者交代一下,唐阿邦迪奥喜欢每天读一点儿书,邻近的一位教区神甫收藏了一些书籍,隔三差五地借书给他,而且还总是将刚到手的书第一个借与他看。唐阿邦迪奥现在正在专注地读一篇歌颂圣卡罗[2]的颂词。(因为恐惧而发烧生病的他已经痊愈了,甚至比他料想的都还要好得快,只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罢了)两年前,在米兰的大教堂里,有人曾慷慨激昂地宣读过这篇颂词,博得听众一片称赞。颂词中谈到圣卡罗对研究热爱有加,人们把他跟阿基米德相提并论,直到此时,唐阿邦迪奥读起来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因为阿基米德取得了那么多伟大的成就,早已声名远扬,即便是那些没有渊博学识的人也对他有所耳闻。可是,继阿基米德之后,这位颂词作者又把圣卡罗与卡涅阿德斯作了一番比较,此时唐阿邦迪奥遇到障碍了。就在这时,佩尔佩图阿进来禀报托尼奥求见。

“现在这个时候?”唐阿邦迪奥自然也这样问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做事是不会考虑这些的,但是如果您不趁这个机会抓住他,恐怕……”

“如果我现在不抓住他,谁知道我何时才有机会呢。让他进来……喂,喂,佩尔佩图阿,你肯定是托尼奥无疑?”

“肯定啦!”佩尔佩图阿回答道。于是便下楼去,开了门,说,“你在哪里?”托尼奥走上前来,同时阿格尼丝也走上前来,叫了佩尔佩图阿的名字,向她打招呼。

“晚上好,阿格尼丝,”佩尔佩图阿说,“这么晚了您打哪儿来啊?”

“我从……来,”她提了一个邻村的名字,“您可知道……”她接着说,“正是为了您的缘故,我才在那里耽搁了好久。”

“噢,那是为什么?”佩尔佩图阿问道,随即转向两兄弟,对他们说,“你们先进去吧,我随后就来。”

“因为,”阿格尼丝回答道,“你相信吗……有一位爱说长道短的女人,根本就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却坚持说您没有和贝培·苏拉维基亚结婚,也没有和安塞尔莫·伦吉尼亚结婚,是因为他们都嫌弃您,我就坚持说是您拒绝了他们二位……”

“正是如此。啊,这女人真是在嚼舌根子,她是谁啊?”

“别问我,我可不想挑拨离间。”

“你应该告诉我,你一定得告诉我,真是个胡说八道的坏女人!”

“好了,别骂了……你不能想象当时我是多么闹心,因为我也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的话我就会驳她个哑口无言。”

“这些人讨厌得很,”佩尔佩图阿说,“净说些无耻的瞎话!就拿那个贝培来说,谁都知道,而且也可能见到……喂,托尼奥!把门带上,你先上去吧,我马上就来。”

托尼奥从里面应了一声,佩尔佩图阿继续激动地讲述着。唐阿邦迪奥的房前,有一条狭窄的路夹在两间小屋之间,出了小屋,这条路便拐向田野。阿格尼丝故意朝这条路走了去,像是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更方便她们说话,佩尔佩图阿紧随其后。她们沿着小路拐了弯,来到一处无法看见唐阿邦迪奥门前发生的事的地方,阿格尼丝大声咳嗽了一声。这其实是一个暗号,伦佐听见咳嗽声,便抓住露琪娅的胳膊再次鼓励她打起精神来。他们蹑手蹑脚地绕过墙角,顺着墙壁悄悄前进,到了门口,轻轻地将房门推开,弯下身子,屏气凝神,很快就到了走廊,托尼奥两兄弟正在这儿等他们。伦佐异常小心地取下门闩,然后四人便上了楼,根本没发出什么声响来,仿佛上楼的还不到两人。上了楼,两兄弟走到位于楼梯口的房门口,这对未婚夫妇紧紧地贴着墙站着。

“上帝保佑。”托尼奥清楚地说道。

“呃,托尼奥,是你吗?进来吧!”屋里传来的声音说道。

托尼奥打开门,但开得不大,只够他和弟弟逐个地进入。突然一束光线透过门射了出来,照在昏暗的楼板上,露琪娅仿佛被人发现了似的,吓得打了个冷战。两兄弟进门后,托尼奥随手关了门,这对情侣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处,都竖起了耳朵,屏住呼吸,此时最大的声响便是可怜的露琪娅心脏跳动的声音。

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唐阿邦迪奥坐在一把旧的扶手椅上,裹着一件旧袍子,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冠状帽子,在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下,帽子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圈阴影。两缕浓密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垂下来,两道浓眉,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以及下巴上的一缕长须都已花白,分布在他布满皱纹的黑色脸颊上,犹如月光下的一处峭壁上那被白雪覆盖着的丛林。

“啊。”他一边招呼这两兄弟,一边取下眼镜,放在书上。

“神甫先生想必会责怪我们这么晚才来吧。”托尼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杰尔瓦索学着哥哥的样子,笨拙地鞠了一躬。

“当然,太晚了,从哪方面说都是。你难道不知道我生病了吗?”

“噢,我很抱歉。”

“你肯定听说我生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露面……但你为何带着这个……这个小青年和你一起来?”

“他是给我做伴的,神甫先生。”

“很好。那我们就谈谈正经事吧!”

“这是二十五元崭新的银币,上面还有骑马的圣安布罗斯像。”托尼奥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来。

“让我看看。”唐阿邦迪奥说着,戴上眼镜,接过这个小包并打开,取出了银币,把它们翻来翻去,清点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缺陷。

“神甫先生,现在您把特克拉的项链还给我吧。”

“你说得对,”唐阿邦迪奥回答道。他走到一个柜子前取出一把钥匙,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像是要让所有的旁观者都离得远远的,这才打开其中一扇门,用身体挡住了门缝,把头伸进去,然后伸手进去把作为抵押品的项链取了出来。他关上柜子,拆开包裹着项链的纸,问道:“是这条吧?”说完又把项链包好,递给了托尼奥。

托尼奥说:“您能白纸黑字地写个收条给我吗?”

“你还不满意啊?”唐阿邦迪奥说,“这事儿已经很清楚了。哎,这世道怎么变得如此猜疑了,你难道连我也不信任?”

“什么呀,神甫先生,我怎么能不信任您呢?您错怪我了。不过,我的名字作为借债人已经写在了您的记账本上……那么,既然您已经费力写了一次了,那么……一笔勾销……”

“好吧,好吧。”唐阿邦迪奥打断了托尼奥的话。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笔、墨和纸就开始写起来,并且一边写一边大声地把所写的字读了出来。同时,托尼奥和他旁边的杰尔瓦索站在桌子前以挡住唐阿邦迪奥的视线,并开始蹭地板,看上去一副很是无聊的样子。但实际上,这是给门外站着的情侣的暗号,示意他们现在可以进来。而且,蹭地板的声音还为了掩盖他们进来时所发出的脚步声。唐阿邦迪奥专注于自己写的东西,丝毫没有察觉到别的动静。听到托尼奥兄弟蹭地板的声音,伦佐抓紧露琪娅的手臂,再一次鼓励她。他们向前走着,伦佐仿佛是拖着露琪娅前进,因为露琪娅全身抖得厉害,要不是伦佐的帮助,她恐怕早已瘫倒在地上了。他们踮着脚尖,屏住呼吸,静静地走进了房间,躲在托尼奥兄弟的后面。与此同时,唐阿邦迪奥写完了收条,低着头认真地读了一遍,然后将字条折了起来,说:“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他抬起头来,一只手摘下眼镜,用另一只手把字条递给托尼奥。托尼奥伸出右手去接,并向一边退去了,杰尔瓦索看到他给的信号,也闪到了另外一边,此景就像拉开舞台帷幕一般,伦佐和露琪娅出现在兄弟二人中间。唐阿邦迪奥先是朦朦胧胧,然后才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刹那间恐惧、吃惊和愤怒一齐涌向他的心头,他飞快地想了想,作出了一个决定。而此时伦佐却趁着这个机会,在他面前说道:“神甫先生,在这两位的见证之下,我娶露琪娅为妻。”然而,在露琪娅开口之前,唐阿邦迪奥丢下收条,左手抓住灯,高举在空中,右手抓起桌布,狠狠地一拽,书籍、纸张、墨水瓶和吸墨粉全都掉在了地上,他从桌椅间一跃而起,蹿到露琪娅的面前。这个可怜的女孩剧烈地颤抖着,用温和的声音差一点儿就说出“我嫁……”唐阿邦迪奥狠狠地将桌布朝露琪娅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不许她把那句话说完。接着,唐阿邦迪奥干脆扔掉了另一只手上的油灯,两手用桌布捂住露琪娅的脸,几乎使其窒息了。与此同时,他还扯着嗓子大喊着:“佩尔佩图阿!佩尔佩图阿!有人陷害我!救命啊!”油灯掉在地上,光线越来越暗,一束微弱而摇曳的幽光照在了露琪娅身上,此时她是那么惊慌,丝毫没想到去扯开桌布,解救自己,她就像一座刚制作的泥塑雕像,被艺术家盖了一块湿布一样。灯光完全熄灭了,唐阿邦迪奥弃可怜的姑娘于不顾,自己摸索着去找通向里屋的门,找到后,便进了里屋,将自己关在里面,不停地大声喊着:“佩尔佩图阿!有人害我!救命啊!都给我出去,给我滚出去!”

另一间房里,场面一片混乱。伦佐想抓住神甫,他的手在黑暗中摸来摸去,好像捉迷藏似的,终于摸到了里屋的门,一边踢门一边喝道:“快开门,快开门,不要嚷嚷了。”而露琪娅则用微弱的声音喊着伦佐,央求他道:“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托尼奥匍匐在地上,双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想找到那张收据。被吓坏了的杰尔瓦索在那儿又喊又跳的,摸索着去找通向楼梯的门,想安全逃掉。

在这一片骚乱之中,我们不得不稍作停顿,反思所发生的这一切。伦佐在深夜偷偷潜入别人家滋扰生事,而后又将这家主人堵截在他家的某一间屋子里。表面上看来,他俨然是一个压迫者,而实际上,他却是被压迫者。唐阿邦迪奥正在安分守己地做着自己的事时,却突遭袭击,惊慌失措,到处逃窜,看似一副受害者模样,可实际上,是他有错在先。这样的情况在世界各地时常发生,或者应该说,十七世纪的世道就是这样。

被困在里屋的唐阿邦迪奥发现敌人没有丝毫要撤退的迹象,便打开一扇面向着教堂庭院的窗户,大声喊道:“救命,救命!”此时,外面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教堂的黑影和稍远处钟楼投下的长长的、尖尖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广场明亮的草坪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白昼一般。但是,目之所及,却空无一人。在教堂的侧面墙的附近,也就是牧师住宅的对面,有一间小屋,里面睡着敲钟的人,他被这一不同寻常的叫喊声吵醒了,于是便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一扇窗,将脑袋伸出窗外,睡眼蒙眬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快,安布罗吉奥,救命,有人闯进我家了。”唐阿邦迪奥回答说。“我马上就来。”安布罗吉奥应道,将头缩了回去,关上了窗户。尽管他半梦半醒,又受了不少惊吓,可他还是当机立断,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这主意能提供比神甫的请求更大的帮助,而安布罗吉奥自己还不必卷入纷争,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乱子。他抓起放在床头的裤子,就像大礼帽似的将其夹在腋下,从一个小木梯跳了下来,跑到了钟楼,抓起两口钟中较大的那口垂下的绳子,撞起钟来。

“当,当,当,当……”农民们都被惊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了起来,躺在干草房的小伙子们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也跳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钟声又响了!失火了吗?有小偷吗?有匪徒吗?”许多妇女好言相劝,甚至是恳求他们的丈夫不要起来,让其他人前去救助。有些男人起身到窗户边张望;还有的胆小之人,装着一副听从妻子请求的样子,又回到了被窝里;那些好奇胆大之人从床上爬起来,拿起铁叉和火枪,朝吵嚷的地方跑去;还有些人却等着看热闹。

然而,在这些人到达事发地以前,甚至没等他们完全清醒,喧闹声早已传到了不远处的另外两拨人的耳中,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拨是那些暴徒,另一拨则是阿格尼丝和佩尔佩图阿。上文交代了那批暴徒有的待在酒馆,有的守在废弃的屋子里,且让我们先简要叙述一下这些人后来的情形。

在酒馆的那三名暴徒,看到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街上也空空荡荡的,便出了门,佯装着走远。不过,他们只是在镇子里悄悄地转了一圈以确定所有的人都已回家休息了。而且,他们确实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听见任何吵闹声。他们还更轻脚轻手地从露琪娅的家门前走过,那儿是最安静的地方,因为里面已空无一人。然后,他们径直向那间破屋走去,向格里索先生汇报了他们侦察到的情况。格里索匆忙地戴上大毡帽,披上一件朝圣者穿的麻布斗篷,上面还沾着一些贝壳,拿起一根朝圣者所用的棍子,说道:“现在到了大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保持安静,听我的指挥。”说着,他便走在了前面,身后跟着他的手下。他们沿着伦佐一行人离开时相反的路线前进,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露琪娅家门前。格里索命令手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而他自己一人前去打探情况。他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沉寂,于是又示意其中两名手下上前来,命令他们悄悄翻过院墙,跳到院内,躲在他一早留意好的那棵茂盛的无花果树后的角落里。此事完成后,他便轻轻地敲着门,打算装成一个迷路的朝圣者,恳求在此留宿一夜。敲完之后,没有回应,于是他又使劲地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一点儿声息。他因此又叫来了第三名手下,命令他像前面两人那样也翻进院子,小心地将大门门闩从里面拔开,这样他就能自由进出了。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得特别小心,最终也顺利地完成了。接着,他便命令其他手下同他一起进入院子,让他们同开始进入的暴徒一起躲在角落里,然后又轻轻地将大门闩上,还安插了两名放哨的,而后径直朝堂屋门走去,再次敲了起来,等了一会儿。要是他愿意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然后,他轻轻地将门撬开了,里面没人问谁在敲门,也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真是天赐良机,再好不过了。接着他又向前走去。“快。”他对那些躲在树后的手下说道,唤来了他们,并同他们一起进入了他早上低声下气地乞讨面包的那个房间。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火镰、打火石、火绒和火柴,点燃了准备好的小灯笼,踏进了隔壁房间,以确认是否真的没人在:确实空无一人。于是他返回房间,走向楼梯口,朝楼上看了看,又仔细听了听,一切都是那么寂静。他留下另外两名暴徒在楼下放哨,又叫来了格里尼亚波科,此人是一个来自贝加莫的暴徒,其任务就是恐吓、安慰还有命令,总之,得让他讲话,因为他的口音会让阿格尼丝误以为这些人是来自贝加莫的。有此人跟在身边,身后还有一群手下,格里索十分缓慢地爬着梯子,每上一步都在心里咒骂着楼梯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和这些暴徒每踏一步发出的一点儿响动。最后他们总算登完了最后一步梯子。最叫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到了。他轻轻地推开了通向第一间屋子的门。那门开了个小缝,他往里面看去,一片漆黑;他又仔细地听着,唯恐听到鼾声、呼吸声或任何动静,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接着,他又朝前走去,将小灯笼举在脸面前,这样就能看见前方,还不至于被人看见。他将门推得更开一些,看见了一张床,抬眼望去,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用品也叠得好好的,放在床头。他耸了耸肩,转身对着手下,示意他们说他要到其他房间去看看,让他们安静地待在此地不动。格里索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同样小心地观察着一切,遇到的情形亦如此。“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喊道,“肯定有哪个狗东西当了奸贼,走漏了风声。”接着,大家便不像刚才那样小心谨慎了,他们察看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屋内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正当楼上的那群人在乱翻时,临街大门口放哨的两人听见了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传了过来。他们心想,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肯定会从门前经过的。于是他们便安安静静地守在那儿,仔细地听着一切。但是,脚步声恰恰就在门前停止了。原来是梅尼科,他受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之托,一路小跑而来,通知两位女士,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离开她们家,去修道院避难,因为……这个“因为”读者们都知道。他抓住门环,正要叩门,突然感觉门环在手中摇晃,像是有人破门而入而忘了闩门。“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想着,接着他便惊慌地推了一下门,门就开了。他十分疑惑,刚迈进一只脚,就感觉自己的双臂被人抓住了。两个闷沉沉的声音,带着威胁的口吻,一左一右地在其耳边说道:“不许出声,否则杀死你!”然而,他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一个暴徒狠狠地朝他嘴巴扇了一耳光,而另一个暴徒则拿出一把大刀恐吓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像树叶一样吓得直抖,再也不敢吭声。但是,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异样的响声,此乃上文所提到的第一声钟声,继而又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钟声。米兰有一句谚语叫作“做贼心虚”。这两个恶棍都感觉这钟声像是在喊着他们的名字、姓名以及诨号。两人放开了梅尼科的胳膊,蓦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彼此惊异地对视了一眼,随即跑进了大部分同伙所在的屋子。梅尼科撒腿就跑,穿过了田野向钟楼跑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聚集了很多人。另外一些恶棍正将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但这可怕的钟声同样使他们感到了不安。他们乱作一团,各个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互相撞击着,每个人都自顾自地争着抢着寻找最近的路逃到大门外。尽管这都是些被认为有胆子的人,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通常绝不退缩,但却抵挡不住这一突如其来的、未知的危险。格里索凭着自己的威信,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有秩序地撤退而不是到处逃窜。那情形就好比一只牧猪犬东跑西跑着追赶那些离群的猪。它咬住一只猪的耳朵,欲将其拽回来,见了另一头猪,又用鼻子去推,同时还忙不迭地向第三头正要离群的猪发出吼叫。就这样,这位“朝圣者”一把揪住了一个正要跨出门槛的暴徒,把他拽了回来,又用手里的棍子拦住了一群不知该往哪里逃窜的暴徒,最后总算成功地将所有手下集中在院子中央。“快,快,把枪拿在手里,匕首准备好,全体集合,列队出发。我们得有秩序地行进,如果我们齐心协力,还怕这钟声不成?你们这群蠢驴!但如果我们单独行动,就算是村民也能把我们逮了去。真丢人!后面排好队,跟紧点儿。”这么训斥了一番过后,格里索站在队伍前面领着所有同伙一同出去。前面说过,这个房子在镇子的尽头,格里索顺着通向镇外的小路前进,其余的人整整齐齐地跟在后面。

我们暂且不管格里索他们的行踪,回过头来说说某条路拐角处的阿格尼丝和佩尔佩图阿。阿格尼丝尽可能地使佩尔佩图阿远离唐阿邦迪奥的房间,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进展得还算顺当。但是,这个仆人忽然想起她没有锁门,于是想转身回去。阿格尼丝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留下她,为了不让其起疑心,就随她一起往回走,每次看到她谈论那告吹的婚事而神色激动时,就尽可能地多耽误她一会儿。阿格尼丝假装很认真地听她说话,还不时地说出“当然……现在我明白了……好极了……显而易见嘛……然后呢?他呢?你呢”之类的话以表明她在仔细听着。但她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他们现在出来了吗?或者说还没出来?我们一群傻子,当初怎么就没说好事成后给我发一个暗号呢!我真是太笨了!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缠她一会儿,最坏也就是浪费点儿时间。”因此她们俩走走停停,来到了离唐阿邦迪奥房间不远的地方,但因为中间有两座平房阻隔,因而还看不见神甫的房子。一直被阿格尼丝拖住的佩尔佩图阿,没有作出任何反抗,她甚至丝毫没有觉察到这点,当她正兴致勃勃地谈到关键之处时,突然听得唐阿邦迪奥慌了神地大声疾呼:“救命啊!救命啊!”这喊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回荡在茫茫四宇。

“天呐,出什么事了?”佩尔佩图阿惊呼道,拔腿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阿格尼丝问道,一把抓住佩尔佩图阿的衣服,把她拖了回来。

“天呐,难道你没有听到吗?”她回答道,努力挣扎着想要脱身。

“什么事?怎么回事啊?”阿格尼丝抓住佩尔佩图阿的胳膊,重复道。

“你这恶毒的女人。”佩尔佩图阿大吼一声,把她推到一边,挣脱开来,赶紧跑。正在这时,从更远处传来了一声更加刺耳、更加急促的尖叫声,阿格尼丝听出那是梅尼科的声音。

“天呐。”阿格尼丝也不由得惊呼起来,紧随着佩尔佩图阿迈出了脚。她们还没跑出第一步,便听到了教堂传来的第一声钟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及一连串的响声,这两人奔跑事出有因,这钟声仿佛就是在激励两人快跑一样。佩尔佩图阿早先两步到达,当她伸出手去开门的时候,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托尼奥、杰尔瓦索、伦佐和露琪娅出现在门槛处,他们找到楼梯后,便快步跑了下来,比上楼时还要快,听到可怕的钟声后,他们更是着急着奔跑,急于逃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气喘吁吁的佩尔佩图阿拖住托尼奥两兄弟问道,但他们猛地把她推开了,然后继续向前跑。认出了这对恋人后,随即问道:“还有你们,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他们也没搭理她,继续跑。因此,她便没再多问就径直朝最需要她的地方跑去。她快速地冲进走廊,以她最快的速度摸索着,寻找楼梯。

这对未婚夫妇仍然没有成为夫妻,他们迎面撞上气喘吁吁的阿格尼丝。“啊,是你们!”她吃力地吐出话来,“事情怎么样了?钟声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还听到了……”

“快回家!快回家!”伦佐说道,“趁其他人还没有赶来。”他们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梅尼科飞奔而来,认出了他们,然后拦住他们,浑身颤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要去哪里?向后转!快向后转!走这边,上修道院去!”

“刚才是你……”阿格尼丝问道。

“又是怎么回事?”伦佐问道,露琪娅垂头丧气地站在旁边瑟瑟发抖,沉默不语。

“你们家里有坏人,”梅尼科回答道,“我亲眼看见了他们,他们还想杀我灭口,看来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说得没错。他还说,你,伦佐,要快点儿过去。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幸好你们全都在这儿,其余的情况,等我们出了镇子,我再告诉你们。”

伦佐比任何人更加理性,他想到,大家不管通过什么方法,都要在别人到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照梅尼科说的做,更准确地说,是依这个吓得魂不守体的人的命令行事。伦佐觉得等出了镇子,远离了这骚乱和危险后,便可以向这个男孩打听所有的情况。“你带路,”他对梅尼科说,然后转过来对两个女人说,“我们和他一起走吧。”于是他们快步向修道院走去,穿过了教堂庭院。老天保佑!庭院里空无一人,便拐进了教堂和唐阿邦迪奥府邸之间的一条小路,钻进了路边篱笆的第一个窟窿,然后便走在了田野上。

大约走出不到五十码的距离,教堂庭院里便聚集了不少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每个人都带着疑问,却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先到的人跑到了大门前,但是大门紧闭着,继而他们又跑到钟楼外面。其中一个把嘴巴凑近一个枪眼似的小窗口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安布罗吉奥一听到是个熟悉的声音,便放开了手中紧握的发信号的绳子,并通过人们乱哄哄的说话声确定外面聚集了很多人,这才回答道:“我马上开门。”他快速地套上他夹在胳膊下的裤子,走到教堂门口,把门打开。

“这闹哄哄的是干什么呀?……怎么回事?……在哪儿?……是谁?”

“什么?你们问是谁?”安布罗吉奥说,一只手搭在门柱上,另一只手提着他那方才匆忙套上的裤子,“什么?你们还不知道?有人闯进了教区神甫的房子里,快,孩子们,救命去!”听见这话,众人纷纷朝神甫的房子跑去,到了那里,他们抬头看看,俯着身子仔细听,又抬起头看,并仔细听,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有的人跑到大门前,发现大门仍然紧闭着,他们向上看了看,有一扇窗户开着,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里面有没有人呐?……喂!喂!……神甫先生!……神甫先生!”

唐阿邦迪奥意识到入侵者已经逃之夭夭,便马上从窗口退了回去,然后再把窗户关上。此时,他正在小声地责骂佩尔佩图阿,说她不应该在混乱时刻丢下他一个人。当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便又出现在窗户旁边,将窗户打开。他看见大伙儿都跑来救援,顿时后悔方才不该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对您做了些什么?……是谁这么大胆?……他们现在在哪里?”四五十人同时嚷嚷道。

“现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多谢你们,请回去吧。”

“谁来过这儿?……他们又去了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些坏人,那些晚上出来捣乱的坏人,但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你们先回家吧,没什么事了,另外,我的孩子们,谢谢你们对我如此友善。”说完这些话后,他又退了回去,关上了窗户。人群中有人开始抱怨,有人开始说笑,更有人大骂起来。有人耸耸肩,然后便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累得连话都说不出。这个人住在阿格尼丝家对面,听到喧闹声时便走去窗户那儿看了看,他看到阿格尼丝家的院子里有一些暴徒,那会儿,格里索正在集合他的手下。他缓过气后大声说道:“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呀,我的好伙计们?坏人不在这儿,他们在镇子尽头阿格尼丝的家里,他们全副武装,好像要杀一个朝圣者,谁知道这些魔鬼究竟要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什么?……什么?……什么?”大家又开始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说道,“我们应该赶紧去那里!……应该去看看!……那儿有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都有谁?……保长!保长!”

“我在这儿!”人群中的保长回答道,“我在这儿,但是你们得帮我,听从我的指挥,快,那个敲钟之人在哪儿?赶快敲钟,赶快敲钟!快,哪位跑到莱科去请求援助。其他人都来这儿集合……”

有的人跑了过来,有的人在人群中闪躲着,溜走了。正当大家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跑了过来,他是亲眼看到格里索及其手下已匆匆离开了的人,他喊道:“快追,伙计们,那群不知道是强盗还是小偷的人把一个朝圣者抓走了,他们现在已经逃出了镇子。追!追上去!”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根本没等保长下令,一窝蜂地就朝田间奔去了。在大队人马行进的途中,开始冲在前面的许多人,故意放慢速度,让其他人超过他们,自己则钻进队伍中间,走在队伍后面的人又使劲儿地往前挤,最后这群混乱的群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入侵的痕迹非常明显:门大开着,门锁被撬,但是入侵者已经不见了。人们进入庭院,走向房门,发现这个门也是开着的。于是,他们大声呼喊:“阿格尼丝!露琪娅!朝圣者!那位朝圣者哪儿去了?斯特凡诺一定是在梦中瞧见他的吧……不,不,卡兰德雷亚也瞧见了他。嗨!嘿!朝圣者!……阿格尼丝!露琪娅!”没人回答。“他们肯定被那些人抓走了,被那些人抓走了。”接着,有人提高嗓门,提议去追那些暴徒,说要是任何一个暴徒都可以带走村中的女人而不受惩罚,就像老鹰从无人看管的打麦场叼走小鸡一样,这不仅是极其可耻的罪行,还给整个镇子带来了莫大的耻辱。这话又引起了人群的骚动。不过,人群中有人(始终不清楚到底是谁)喊道,阿格尼丝和露琪娅都安全脱险,现待在某处。这话很快就传开了,大家也都信以为真,于是再没人说要去追赶那些逃跑的暴徒了。人群散开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家中。而整个镇子里到处回荡着人们低声说话的嘈杂声、敲门声和开门声。油灯点亮后又被吹灭,灯光一闪一闪的,有的女人在窗口询问,大街上传来回答声。当街道再次空无一人、鸦雀无声时,每户人家里仍在继续着谈话,最终人们都酣眠了,谈话声这才停止,一切待到第二天一早再谈。次日凌晨,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有保长站在田间劳作,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胳膊肘支撑着半插在地里的铁锹,一只脚蹬在铁锹上,回想起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怪事,思量着别人会期待他做出什么情理之中的事情来,以及自己接下来该怎样行事才好。这时,他看见两个人朝他走来,他们有着狰狞的面孔,留着长长的头发,有如法国第一代王朝的国王,又很像五天前唐阿邦迪奥所遇见的那两个人,不过并不是那两个人。这两人比之前神甫遇到的两位暴徒的举止更恶劣,他们示意保长不能向上级汇报所发生的事,若被问起也不能说实话,不能散布流言蜚语,也不能怂恿村民们说长道短,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我们的逃难者安静地跑了一小段路,他们中的这个或者那个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是否有人追了上来。一路马不停蹄奔波的劳累,时刻提心吊胆的焦虑,计划流产的苦闷,对未来不可预测的危险的隐隐担忧,此刻早已使他们疲惫不堪了。而身后那不断作响的钟声更是加剧了他们的恐慌,随着他们越跑越远,钟声听起来愈加沉闷和嘶哑,也愈加传递出一种可怕和不祥之感。钟声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废的田野,四周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他们也放慢了脚步。阿格尼丝深吸了一口气,最先打破了沉默,她问伦佐事情进行得如何,又问梅尼科她家中闯入了什么恶魔。伦佐简要地叙述了他不幸的遭遇,接着,大家全都转向了梅尼科,那孩子便清楚地向他们说了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嘱托的事,还讲述了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事和亲身经历的危险,这些都证明了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嘱托是正确的。不过,在听话人看来,情况要比说话人反映的还要严重,三人的这一发现又使得大家顿时产生了新的恐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惊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三人同时伸出手来,有的摸着梅尼科的头,有的摸着他的肩,就像是在安抚他一样,并默默地感谢他救了他们的命。与此同时,他们也为他因为救自己而受到的惊恐和害怕表示同情和怜悯,甚至还有歉疚。“现在回家吧,别让你家人再为你担忧了。”阿格尼丝对他说,想起答应要给他两枚钱币,于是便随手掏出了四枚,递给了他,还说道:“就这样吧,上帝保佑,希望我们很快再见面,到时……”伦佐也给他一枚新银币,请求他不要将神甫嘱托他的事告诉任何人。而露琪娅再次抚摸了他,同他道别,声音很悲伤。那个孩子也大为感动,同他们依依惜别,然后转身回家去了。忧心忡忡的三人又继续向前赶路,两个女人走在前面,伦佐走在后面当护卫。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每遇到难走的地方,伦佐便上前扶持,但露琪娅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臂,友好而又机敏地避开了的伦佐搀扶。在如此危难之时,她竟为自己单独而且是很亲近地和他待了那么长时间而羞愧不已,同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又在内心渴望着成为他的妻子。现在这种幻想已经凄惨地破灭了,她后悔自己曾在此事上走得太远。她有种种担忧之事,但她竟然为自己的贞洁而担忧,这种担忧并不是源于已知的邪恶,而是源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就像一个孩子并不清楚为什么在黑暗中被吓得发抖那样。

“那我们的家怎么办?”阿格尼丝突然大声问道。然而,不管这个问题有多重要,还是没人回答。因为没人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因此,他们仍继续安静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修道院教堂前的广场。

伦佐走到教堂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月光从门缝射入,照在了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苍白的脸和银色胡须上,他正站在那里等他们。看到三人都到齐了,神甫说道:“感谢上帝保佑!”接着示意他们进去。神甫身旁站着另一位嘉布遣会修士,他是一位没有剃度的圣器看管人。经过神甫的恳求和劝告,他才同意同神甫一起守夜,将门半开着,警戒着,等待迎接这些受到威胁的可怜人。神甫以自己的权威和圣人的名誉担保,才劝服这位圣器看管人答应这件麻烦、危险而又不合规矩的差事。大家进去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轻轻地关上了门。此时,圣器看管人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将神甫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说:“不过,神甫,神甫,已经深夜了……在教堂……和女人……关着门……教规……但是,神甫!”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些话。“你看,”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心想,“要是一个被追捕的强盗,法齐奥修士都不会为难他,更何况刚刚从恶狼爪下逃脱的一个无辜的可怜女子……”“Omnia munda mundis。”[3]神甫突然回过头对法齐奥说道,忘记了他不懂拉丁语。不过,神甫这一健忘却产生了好的效果。要是神甫同他争辩、推理,法齐奥准会想出其他理由来反驳他,谁也不知道这个争论会怎样结束,何时才结束。不过,当法齐奥修士听到这句具有神秘含义的话,而且神甫又说得那么肯定和坚决时,他觉得这句话里肯定蕴含了一些解决他疑虑的方法。他默许了,并且说:“好吧,你对此事比我了解得要多。”

“那么,请相信我吧!”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回应说。凭借着供桌前昏暗的灯光,神甫朝着前来避难的三人走去,他们正不安地等着他。神甫对他们说:“孩子们,感谢上帝将你们从那样的险境下救出,不然,或许,就在此刻……”这时,他开始讲述自己获得的消息。他丝毫不怀疑他们比自己要更了解情况,而且以为梅尼科会在那些恶棍赶到之前,在他们家找到平安无事的他们。没有谁对他说出实情,就连露琪娅也没有,不过,她的良心却在为自己欺骗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而感到愧疚。的确,那确实是充满窘迫和欺诈的一夜。

“另外,”他继续说,“我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要知道这个镇子对你们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了,这是你们的家乡,你们出生在这里,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但这是上帝的意愿,这是一次考验,我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上帝,不要怀有怨恨,要相信你们今天的选择终会给你们带来欢欣的一天。我已为你们准备了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希望你们很快就能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上帝会为你们提供最好的帮助。我向你们保证,身为上帝的使者,我也绝不辜负上帝施与我的恩典,为你们——上帝所珍爱的受苦受难的人效力,你们……”他转向两个女人继续说道,“可以待在……在那里,你们能远离危险,而且离你们自己的家不远。你们到那里先去找到我们的修道院,求见院长并把这封信交给他,对你们来说,他就是另一个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而你,伦佐,不要让别人的愤怒影响到自己的安危,自己也要心平气和一点儿。你去位于米兰城东门的我们的修道院,把这封信交给博拉文杜拉·达·洛迪神甫。他会像父亲一样对待你,给你指引方向,为你找工作,直到你可以重返故乡平安地生活。你们去离比奥内河口不远的湖岸吧,就在离修道院不远的地方,那儿有一艘船在等你们,你只要喊‘搭船’,便有人问你‘是谁要搭船’,此时你只须回答‘圣方济各’,他便会让你们上船,带你们到对岸,我已在那里安排了一辆大马车,他会直接带你们去……”

若有人要问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安排好了水陆交通工具,那就表明他根本就不明白一个被称作圣人的神甫拥有多大的影响力和威力。

剩下的便是他们房子的看管问题。神甫从伦佐和阿格尼丝那里接过钥匙,并保证会把钥匙交到她们所托付的人的手里,阿格尼丝在交出她的钥匙时深深地叹了口气,想到此时自己的房门现在还开着,坏人闯入过,谁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看守!

“在你们走之前,”神甫说,“让我们共同祈祷上帝与你们同在,并且是永远与你们同在。最重要的是,上帝会赐予你们克服困难的力量,赐予你们仁爱,使你们照他的意愿行事。”说完,他跪在教堂中间,其他人也跟着跪下,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之后,他用低沉却很清楚的声音祷告说,“上帝啊,我们还要向那个让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人祈求,如果我们不虔诚地为他祈求,便不配您的怜惜,因为他需要您的宽恕。噢,主啊,我们深受磨难,但我们已得到宽慰,因为我们已走上了您为我们指点的路,我们向您倾吐痛苦,却因此获益。但是他是您的敌人!哎,这卑劣的人!竟敢违抗您!但请饶恕他吧!噢,主啊,请感化他吧!改造他吧!请赐予他所有我们希冀自己得到的一切吧。”

然后他匆忙地站起来,说:“快走吧,孩子们,没有时间浪费了。上帝会保佑你们的,他的天使会与你们同在——再见了。”当他们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正要离开时,神甫激动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能感觉到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对于那些聆听内心的人来说,心灵总是能预见未来发生的某些事,但是他的心知道什么呢?准确地说,它对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知之甚少。

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迅速地往回走了,这些逃难者也开始出发,法齐奥修士支支吾吾地和他们道别后,关上了修道院的门。

这三人慢慢地走到神甫给他们指点的湖岸,远远地就看见一只船停在岸边。他们和船主交换了暗号后便上了船。船夫用一只桨撑住岸边,船便离开了湖岸,接着又拿起另一只桨,双手不停地划起来,船便向对岸驶去。没有一丝风吹动,湖面平静无比,只有投射在湖面的月光使湖面荡起了一阵阵微波。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波涛拍打着岸边的卵石而发出的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声音、远处流水撞击桥墩的汩汩声以及船桨拍打水面发出有节奏的泠泠声。湿淋淋的双桨突地蹿出水面,随即又倏地扎进水里,划破了蔚蓝色的湖面。被船头劈开的细浪在船尾又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水带,湖岸也越来越远了。这三名逃难者都沉默不语,回头凝望着苍白的月光下的山冈和市镇,它们在这里或那里都投下了大片的阴影。镇子、住宅和木屋仍然依稀可见,有着方形尖顶的唐罗德里戈府邸在许多小屋之中显得特别高大,就像一个矗立在黑暗中的魔鬼,守卫着一群沉沉入睡的人,正筹划着某种罪恶行径。露琪娅见此景象不由得全身发抖,遂将眼光移至斜坡下,直到看到了自己的镇子。她呆呆地眺望着镇子的尽头,试图找到自己家的房子,发现了那棵伸出了院子的无花果树,还看见了自己卧室的窗户。她坐在船尾,手支撑在船沿上,前额伏在胳膊上,仿佛是在睡觉,其实是在暗自哭泣。

再见吧,那些高耸入云、形形色色的山峰,任何生长于此的人都是多么熟知你们,你们就像最最亲密的朋友一样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见吧,奔腾的激流,你潺潺的水声是多么悦耳亲切啊。再见吧,山冈上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小村庄,它们多像一群群啃食着青草的羊羔。再见了!对于在你们的怀抱中长大的人来说,被迫离开你们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即便是一个希冀在他乡发迹而甘愿离开的人,在这离别的时刻,他的发财梦也不禁黯然失色,他甚至会为自己作出的这个决定而感到惊奇。要不是想到总有一天会带着很多财富荣归故里,他现在便回家去了。当他踏入平原,眼睛因为那单调乏味的景色而感到疲惫时,他会觉得空气是那么沉闷死寂。他满怀悲伤,无精打采地进入这繁华的城市,那里满地都是房屋建筑,街道纵横交错,使他喘不过气。来往的陌生人都景仰着这些大楼,他躁动不安的心却想到了自己家乡的田野和他早已中意的小别墅,当他衣锦还乡时,他决心要买下它。

然而,那些未曾想过要离开家乡,一心只把未来寄托在这里的山山水水的人,却在邪恶势力的逼迫下,背井离乡,那该是怎样的伤感!顷刻间被剥夺了自己熟悉不过的习俗以及最美好的理想,垂头丧气地离开这群山,去投奔远方的陌生人,而全然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故里,那该是怎样的惆怅!

别了!亲爱的故宅,她曾在此冥想发呆,学会了从众多平常的脚步声中听出自己怀着神秘的羞怯心情期待着的心上人的脚步声。别了!那仍然属于别人的房子,多少次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儿,飞快地朝里张望,幻想着这便是自己新婚以后安乐而永久的小家。别了!教堂,那颗心曾多少次在那里虔诚地赞美上帝而获得宁静;在那里,举行了订婚仪式;在那里,芳心的悄悄叹息得到了圣洁的抚慰,爱情备受激励,可爱的人儿被圣洁的光辉所环绕。别了!赐予你们如此欢欣的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从来无意扰乱他的儿女们的欢乐,倘使他那样做了,却只是为着赐予他们更可靠更持久的幸福。

如此这般,或者说大抵如此般的思绪萦绕在露琪娅心间,其余两位流亡人的心境也与此相似。此时,小船载着他们向阿达河的右岸飞快地逼近。

[1]卡涅阿德斯(约公元前214—前129),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

[2]圣卡罗·博罗梅奥(1538—1584),意大利天主教枢机主教,意大利反宗教改革运动的重要人物。

[3]拉丁文,出自《圣经》,意为“纯洁的人凡事皆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