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唐阿邦迪奥都在焦急而烦闷地思考着对策,因为他知道明天将面临一场战斗。他暗暗思忖,不理会那无法无天者的警告,照常举行婚礼吧,这是一种办法,但他连想也不敢那样去想。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伦佐吧,同他一起商量个什么办法……这种想法令唐阿邦迪奥毛骨悚然。“不得泄露半个字……否则……哼!”那两个暴徒之一曾这样警告过他,现在他满脑子还回荡着那一声“哼”。想到这儿,唐阿邦迪奥先生不但不敢去想违反那个勒令之举,他甚至还很后悔将此事告诉了佩尔佩图阿。逃跑吧!可是去哪儿?而此后将有多少烦人之事,多少问题要解决。他否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他来说,最好的方法便是争取时间,缠着伦佐。恰好,他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按教规不得结婚的大斋节了。“要是我拖住他挨过这几日,那我就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可能会发生某些大事。”他反复地思考着各种能派上用场的托辞,尽管这些托辞对他来说有点儿勉强,但他宽慰自己说,凭着他的威信,这些托辞会显得有分量的,而且精明老练的他对一个无知的年轻人具有很大的优势。“等着瞧吧!”他自言自语道,“伦佐想的是自己的爱情,而我可要顾全我的性命,此事跟我干系最大,且不说我也是最聪明的。我亲爱的孩子,假使你实在忍耐不住了,我倒也没有话可说,但是我决不会为你葬送我的性命。”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踏实多了,终于能够闭上眼睛。但是那叫什么睡眠啊!都做了些什么梦啊!暴徒、唐罗德里戈、伦佐、乡间小路、山坡、逃跑、追赶、狂喊、开枪。

大凡当一个人遭逢凶险陷入了困境,他从睡梦中恍然醒来,常常会体验到特别的苦楚。乍一醒来的时候,人最初的意识总是习惯地回到以往的平静的生活,但脑子里立即会冷酷无情地闪现出另一种思想,逼迫他面对不幸的事实,这两种意识顷刻之间的鲜明对照,使痛苦显得愈加剧烈。唐阿邦迪奥先生此刻也尝到了这样的凄楚,而后开始匆忙地将他昨晚的打算再琢磨了一番,肯定了这种想法,重新整理了思绪。他起了床,恐惧而又焦急地等着伦佐。

罗伦佐,大家都叫他伦佐,没有让神甫等太久。当他觉得到了可以不失礼地登门拜访神甫的时候,马上就出发了。他迈着二十岁男子那种轻快的步伐,因为这一天他就要同自己心爱的姑娘喜结连理了。伦佐年幼时,父母就去世了,可以说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以纺织丝绸为生。这一职业在早些年相当赚钱,眼下已开始衰落,但是能工巧匠还是可以凭手艺正正当当地谋生。工作一天比一天少,工人们受到了邻近城邦优厚待遇和高工资的吸引,不断涌向那儿去,因此那些仍留在本地的人还有足够的活儿干。此外,伦佐还拥有一小块土地,当他不去纺织丝绸时,便自己耕作,因此,对于他那种身份的人来说,他可以称得上是个富人。尽管这年比往年的收入要差些,并已经开始感受到了饥荒,然而伦佐自从看上露琪娅,就开始存钱,因此能够自给自足,不需要为自己的生计而乞讨。伦佐穿了一身漂亮的礼服,头戴着一顶插着五颜六色羽毛的帽子,口袋里装着一把佩有华丽剑柄的匕首,出现在唐阿邦迪奥先生面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高兴劲儿,同时又带点儿英武神气,当然了,哪怕是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这样的。神甫心神恍惚,显出叫人捉摸不定的神情,这和伦佐快活的、坚定的态度大相径庭。

“他一定在想什么事。”伦佐心想着,随即说道:“神甫先生,我来请示您,我们几点钟上教堂去最合适?”

“你想哪一天去呢?”

“不会吧,哪天?您不记得了吗,婚礼定的就是今天。”

“今天?”唐阿邦迪奥惊叹道,仿佛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今天,今天……请容我想想,今天我去不了。”

“今天您去不了?发生什么事了,先生?”

“首先,我身体不舒服,你也看得出来。”

“太不凑巧了。其实这件事只要耽误您一点儿工夫,而且也不那么累人。”

“嗯,另外、另外、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还有些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呢?”

“你得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才了解在这些事情上我会遇到多少麻烦,需要应付多少难事。我心太软了,只想着排忧解难,与人方便,助人为乐,去赢得别人的欢喜,结果却忽视了自己分内的职责,吃力不讨好,受到别人的谴责,而且更糟的是……”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再折磨我了,请您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照规矩举办一次婚礼要办理多少手续吗?”

“莫非需要考考我吗?”伦佐的心底燃起了一股怒火,“要知道,这些天来您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难道时至今日应当了结的事情都还没有了结,需要办理的手续还没有办理吗?”

“统统没有!你是这么想的!你再忍耐点吧,孩子。为了使别人免遭痛苦,我竟傻到忽视了自己的职责。我们这些可怜的神甫两面受夹。你心急如焚,我同情你,可怜的年轻人。可那些顶头上司……算了,不能什么都说。被夹在中间的却是我们。”

“但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先生,您说的还要办的手续是什么,我马上去办。”

“你知道婚姻的障碍有多少吗?”

“您都想让我知道哪些障碍呢,先生?”

“Error, conditio, votum, cognatio, crimen, cultus disparitas, vis, Ordo, ligamen, honestas, si sia affinis…”[1]

“您在作弄我吧,先生?您给我讲那些拉丁文是想让我知道什么?”

“那么,如果你不了解事态,那就耐心点儿,让了解的人去处理吧。”

“够了!……”

“轻点儿声,亲爱的伦佐,你不要发火,我准备去做……需要我去做的一切事。我,我也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希望你好。唉……我也在想,你日子过得好好的,还缺少什么呢?你却心血来潮,想到结婚……”

“这是什么话,神甫先生?”伦佐打断了他,惊讶而又生气地说道。

“耐着点儿性子,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希望你能如愿。”

“总之……”

“总之,孩子,这不是我的错,规矩不是我定的。在举办婚礼前,我们的专职便是去证明障碍是不是存在的。”

“得了,您就彻头彻尾地告诉我到底出现了何种障碍。”

“请耐心点儿,这些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事。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我也希望如此。但是,不管结果怎样,我们必须得做这些调查。法律条文既清楚又明白:antequam matrimonium denunciet …”[2]

“我告诉过您,先生,我不想听拉丁文。”

“但是我还是有必要给你解释一下……”

“难道您还没有做这些调查吗?”

“我告诉你,我必须做的调查还没有做完。”

“您为什么不及时做呢,先生?为什么要对我说都做完了?为什么要等到……”

“你瞧!我一番好意,你倒怨起我来了。我想方设法为你省时省事,可是……可是现在我得到了……算了,我自己知道。”

“那您希望我做什么呢,先生?”

“再忍耐几天,孩子,几天又不是永远,忍耐一下。”

“要多久?”

“总算过了这关。”唐阿邦迪奥心想着,并以从未有过的客气口吻说道:“好吧,十五天之内我会尽力地去做……”

“十五天!这确实是个新情况!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方式做的,先生,您定的日子,时间到了,您却告诉我必须再等十五天。十五天……”伦佐提高了嗓门儿,更加生气地说道。他伸出一只手臂,在空中挥动着拳头。要不是唐阿邦迪奥打断了他,并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没人知道他会接着这个数字再说些什么惊人之语。唐阿邦迪奥友好而小心翼翼地说道:“算了,算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生气了。我试试,尽量能在一周之内……”

“我该对露琪娅说什么呢?”

“就说是我的疏忽。”

“人们说闲话怎么办?”

“也对他们说是因为我太心急,太善良,却出了错。将一切错误都推在我头上。我还能怎么说呢?就这样吧,再等一个星期。”

“到那时再也不会冒出别的障碍了吧?”

“既然我对你说……”

“好,我会耐着性子再等一个星期,但是请您注意,到那时,您别再给我满嘴空谈。现在我向您告辞。”说着,他便向唐阿邦迪奥先生鞠了一躬,但不是像平时那样低低地弯下腰,而后瞟了神甫一眼,与其说是出于尊敬,倒不如说有别样的表情。

出了门,伦佐怀着沉重的心情朝着未婚妻家走去。盛怒之下,他回想起方才的谈话,越想越觉得奇怪。唐阿邦迪奥冷冰冰的、惶惶然的态度,那吞吞吐吐,而且显得烦躁不安的言谈,那双灰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像害怕接触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似的婚礼的事本是商定好的,而谈到此事,他好像从没听说过一样,特别是他不停地暗示发生了某件大事,可又不说清楚,所有这些事使伦佐认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实情并不是唐阿邦迪奥想让他相信的那样。伦佐正准备回头去找唐阿邦迪奥,强迫他把这件事说个明白,这时,他一抬头,便看见了离他不远处的佩尔佩图阿正要走进一个离神甫家不远的菜园里。她开门时,他叫了她一声,并加快了步伐,赶上了她,把她挡在门口处,站在那儿同她交谈,意欲从她口中探出点儿实情来。

“早上好,佩尔佩图阿,我本希望今天我们能一起开心一番呢。”

“怎么了,按照上帝的意愿,我可怜的伦佐……”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神甫先生编了一大堆稀里糊涂的理由,我弄不懂。你能否给我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今天不能或不愿为我们主持婚礼呢?”

“噢,你觉得我可能知道我主人的秘密吗?”

“我就说这里面有隐情。”伦佐心想着。为了弄个明白,他继续说道:“嘿,佩尔佩图阿,我们是朋友,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年轻人。”

“穷人多薄命啊,我亲爱的伦佐。”

“是啊,”伦佐应道,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为了更贴近这一话题,他又说道,“的确是那样,但是难道神甫就要对穷人另眼相看吗?”

“听着,伦佐,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确信的就是,我的主人既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任何人,这事不是他的错。”

“那么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伦佐问道,表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内心却急于知道答案,连耳朵都竖了起来。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为了我的主人我可以说,因为我听不得别人说他作恶多端。可怜的人,如果他有什么过失,那也是因为他太善良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恶棍,专横跋扈,横行霸道,他们都是不惧怕上帝的家伙……”

“暴君,恶棍,”伦佐想,“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顶头上司。”“好吧,”他努力地掩饰着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说,“告诉我是谁。”

“噢,你想让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比我已发誓对此守口如瓶。就算你对我严刑逼供,我也什么都不会透露给你。再见,你我都是在浪费时间。”

佩尔佩图阿说着便匆忙走进园子里,随手把门关了。伦佐和她道别后,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不让她听出他的去向。当他觉得这位善良的女人听不到他脚步声的时候,便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唐阿邦迪奥先生的门口,进了门,径直地向他们方才分手的那个房间走去,找到了神甫,气势汹汹地奔向他,眼里闪烁着怒火。

“喂!喂!又有什么事?”唐阿邦迪奥问。

“那个恶霸是谁?”伦佐问道,声音异常坚定,一副决心刨根究底的语气,“到底是哪个恶霸阻止我和露琪娅结婚?”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可怜的神甫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像刚刚洗过的抹布一样淡然无色。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径直向门外冲去。然而,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伦佐一直警惕着,比神甫先跃到门前,把门锁上,并把钥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啊哈!神甫先生,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我的事,谁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见鬼!可我也要知道。那恶霸叫什么名字?”

“伦佐!伦佐!瞧你在干什么,想想你的灵魂吧。”

“我只想马上、立刻知道这件事。”当他这样说时,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用一只手握住了露出裤兜的匕首的手柄。

“上帝保佑!”唐阿邦迪奥用微弱的声音喊道。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耍花招了,快点儿说个清楚吧!”

“你想让我招来杀身之祸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有权知道的事。”

“但是如果我说了的话,我就得死。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就是,说吧!”

这个“就是”说得那样铿锵有力,伦佐的脸变得异常可怕,以至于唐阿邦迪奥不敢不从。

“答应我,并向我发誓,”他说,“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永远不泄露……”

“先生,我保证,如果你不立刻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可要干蠢事了!”

听到伦佐再一次的恐吓之后,唐阿邦迪奥先生就像一个牙医将钳子插入他嘴里时那样恐惧,他说:“唐……”

“唐?”伦佐重复着,他弯着腰,耳朵贴近唐阿邦迪奥的嘴,两臂反剪,双拳紧握,好似在帮助一位病人吐出堵在嘴里的东西。

“是唐罗德里戈先生。”神甫被逼着匆忙地说出了这几个音节,辅音一带而过。一方面是因为受了刺激,另一方面是因为想凭着自己仅存的一点儿自制力,在两种恐惧中稍作周旋,所以在被迫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似乎很想赶紧收回那个词,让它消失掉。

“啊,狗东西!”伦佐大声吼道,“他怎么干的?他说了什么?……”

“怎么?哼!怎么干的?”唐阿邦迪奥几乎有些愤愤不平。他感觉在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有恩于别人的人。“怎么干的?哼,我倒希望这事发生在你身上,而不是我,毕竟我与此事毫不相干。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动歪脑筋了。”此时,他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次令人毛骨悚然的会面。在他讲述的时候,一阵阵愤怒袭上他的心头。在此以前,这种愤怒的情绪一直深藏于心,或者说是转成了恐惧。同时,他注意到伦佐低着头,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愤怒而又惶惑的表情,不由地暗自高兴,继续道:“瞧你做的,竟然这样报答我!你竟在一位老实人的家中,在这神圣的地方,给他当头一棒!你的确做得很好!竟逼我说出足以毁掉我,也足以毁掉你的事情!我瞒着你,是出于谨慎,是为你好!现在,你知道了实情,就因此变得多智慧吗?我真该看看到底你会怎样对我!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必去追究谁对谁错,事情全在于谁有势力。今天早上,本来我要给你出个好主意……哎!你立刻勃然大怒。我是为我自己,也为你好好想过的,可现在如何是好呢?至少把门打开,把钥匙给我吧。”

“我可能错了,”伦佐回答道,声音变得温和,但仍然可以从中听出他压着对新敌的满腔怒火,“我可能错了,但你扪心自问,想想如果处在我的位置,是否……”

说着这些,他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前去开门。唐阿邦迪奥跟在后面,当伦佐把钥匙插入门锁时,他走到他的旁边,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仿佛要帮他似的,神情焦急而严肃地说:“至少你发誓……”

“我可能错了,我请求您的原谅,神甫先生。”伦佐回答说。他打开了门,准备走出去。

“你要发誓……”唐阿邦迪奥又说道,并用他颤抖的手抓住了伦佐的胳膊。

“我可能错了。”伦佐重复道,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愤愤而去,因而中断了这场争论,否则它便会像争论一个哲学问题、文学问题或者其他问题一样,可持续几个世纪之久,因为双方都只知道固执己见。

“佩尔佩图阿!佩尔佩图阿!”唐阿邦迪奥没能把离开的伦佐叫回来,于是大声喊道。佩尔佩图阿没有答应,唐阿邦迪奥一时间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那些比唐阿邦迪奥更高贵的人也不止一次碰到过身陷绝境、束手无策的情况,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躺在床上。对于唐阿邦迪奥来说,这个方法还不用去寻找,它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昨日的恐惧、夜间的不眠、早上那新增的恐慌以及他对未来的焦虑,这一切统统发生了效力。他焦躁不安地靠在椅子上休息,开始觉得骨头在发抖。他看着自己的指甲叹了口气,不时地用颤抖而焦虑的声音喊道:“佩尔佩图阿!”她终于来了,腋下夹着一棵大白菜,面无表情,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就不再向读者叙述他们两人之间表示悲叹、安慰、责备、辩解,譬如“只有你会说出去”、“我没有说”,诸如此类的谈话了。我只提一点:唐阿邦迪奥吩咐佩尔佩图阿把门锁好,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要打开;如果有人敲门,就从窗户答复说神甫发烧了,正躺在床上。然后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每上三级阶梯就重复说一句“这下我可惨了”,果真躺倒在床。我们暂且不说他了吧。

与此同时,伦佐怒气冲天,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走去,虽然他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但却渴望着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那帮横行霸道之徒,事实上,所有欺压别人者,他们的罪过不仅仅是作恶多端,而且还在于他们践踏了被欺凌者的心灵。伦佐是一个性情温和,反对暴力的年轻人。他为人朴实,对一切奸计深恶痛绝。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泛起杀人雪恨的念头,脑子里只想着策划个什么阴谋来达此目的。他幻想着自己跑到唐罗德里戈家,掐住他的脖子,然后……但是,他猛然想起,唐罗德里戈的邸宅如同一座城堡,里里外外都有暴徒把守,只有很熟的朋友和仆人才可以不经过从头到脚的检查而自由出入。一个陌生的工匠不被搜身是不能踏进半步的,更何况是他……他这样一个别人已经注意上了的人。于是他又幻想自己拿着枪,埋伏在篱笆后面,等待着他的敌人独自出门。他沉醉在这样的幻想中,有种残酷的满足感。他想象着听到一阵脚步声,他镇定地抬起头,认出了那个坏蛋,举起手里的枪,瞄准目标——开火了!他看到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他诅咒了他一句扬长而去,然后安全地逃出边境。“但是露琪娅怎么办呢?”露琪娅这个名字刚刚掠过他那可怕的幻想,他的头脑里便涌现出平素那些美好的想法来。他想起自己父母临终时的嘱咐,想起了上帝,想起了圣母,想起了圣徒,想起了自己因没有犯过罪而屡屡感到欣慰,想起了每次听到杀人传闻时的那种恐惧。他一下子从自己的血腥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并深感后悔,却也庆幸自己只不过是幻想而已。但只要一想起露琪娅,他就会有很多想法,那么多的希望,那么多的承诺,那么美好而可靠的将来,还有他们那么期待的那一天。但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要怎么跟她说这个不幸的消息呢?然后,又该怎么做呢?怎样才能不顾这个强大的恶敌的阻止而实现他们的宿愿呢?在想象所有这一切的同时,他头脑里还闪过一个不确定的猜疑,一个令人苦恼的阴影。横行霸道的唐罗德里戈先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霸占露琪娅。那露琪娅呢?她是否会给这位恶棍丝毫的可乘之机或一丝渺茫的希望呢?这种想法在伦佐的头脑里一刻也不能逗留。但是她对此是否有所察觉?她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这恶棍对她的歪念吗?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难道他就没有以别的方式勾引过她?露琪娅竟然对他——她的未婚夫只字不提!

怀着这种种思绪,伦佐走过坐落在村庄中间的自己的家,来到了位于村子尽头的露琪娅的家。露琪娅家的房子前面有一个庭院,把房子和道路分隔开了,庭院四周都是些矮矮的墙。当伦佐进入庭院的时候,就听到从楼上的房间传来阵阵叽叽咕咕的嘈杂声,他想是一些朋友和邻居们前来向露琪娅道喜的。但是他不想一副苦脸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因为他的脸上分明写着这一坏消息。这时,庭院中的一个小女孩向他跑来,边跑边喊:“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小点声儿,贝提娜,小点声儿!”伦佐说道,“过来,你上去把露琪娅叫到一边,小声地对她说……切记不要让别人听见或怀疑……告诉她我有话跟她说,叫她立刻过来,我在一楼的房间里等她。”这个小女孩飞快地跑上楼去,为能执行这一秘密任务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这时露琪娅出来了,她的母亲已经把她打扮好了。她的朋友们都在偷偷打量着她,逼着她让众人看个仔细。而她却带着乡村少女特有的倔强的娇羞,不时地躲闪着,用她的手遮住她的脸,低着头,紧蹙着眉毛,嘴角挂着微笑。一头黝黑茂密的头发从前额中间齐齐地分开,梳成很多辫子,在脑后一圈圈盘起来,周围插着许多长长的银簪,宛如一个光轮或圣环,今天米兰地区的农村女性依然沿袭着这种流行的装扮。她的脖子上戴着镶有石榴宝石的金项链,穿着一件花纹紧身胸衣,用漂亮的锦带系着,外面套了一件丝绸的绣花短袍,脚穿一双缎面绣花鞋及红色丝袜。除了这些漂亮的穿着以外,露琪娅还拥有一种平日可见的朴实的美,而现在又因想到要结婚这样的好事而喜形于色,显得更加美丽。就像所有的新娘一样,她的脸上也不时地流露一点儿甜美的忧伤,但这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使她别具风韵。小贝提娜穿过说话的人群,来到露琪娅跟前,机灵地向她暗示她有话对她说,然后小声地对她说了她要说的话。“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露琪娅对她的朋友说,然后迅速下了楼。

看到伦佐一副难看的脸色,神色不安的样子,她略带惊恐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露琪娅,”伦佐回答道,“今天一切都完了,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何时能成为夫妻。”

“什么?”露琪娅吃惊地问道。伦佐简要地跟她说了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情,她沮丧地听着,而当她听到唐罗德里戈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啊”地尖叫了一声,满脸发红,浑身颤抖,说:“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

“看来,你是知道这件事了?……”伦佐问道。

“可不是!”露琪娅说,“但是没有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你都知道些什么?”

“请不要逼我现在说,不要让我哭。我去叫母亲,让她把那些女人们都打发走,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当她走开时,伦佐喃喃自语道:“你从未对我说过什么!”

“噢,伦佐。”露琪娅回头答应道,但是没有停下脚步。伦佐清楚地知道,露琪娅此时此刻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意思是说:“我是出于最正当最纯洁的动机,才没有告诉你,你怎么能起疑心呢?”

善良的阿格尼丝(露琪娅的母亲)看到小女孩对女儿窃窃私语后,感到迷惑和好奇,就跟下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露琪娅让她和伦佐先谈谈,自己回到那群女人中,尽可能保持镇定,用平和的语调说道:“神甫生病了,所以今天婚礼不能举行了。”话音刚落,她就和大家道别,然后又下楼了。女人们都离开了,四处散去,讲述着所发生的事,还去查看了神甫是不是真的病了。神甫确实病了的事实打消了她们心中的所有猜想,也煞住了她们谈话时七嘴八舌的无端议论。

[1]拉丁文,意思是:“过失、地位、誓愿、血统、罪孽、信仰差异、胁迫、圣旨、重婚、失贞、近亲……”按照教义,这些都可构成婚配的障碍。

[2]拉丁文,意思为:“(教会)宣布承认婚姻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