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心裂缝
21 小心裂缝
昨天下午我对我爸爸说:“你喜欢我的新针织套衫吗?”
他反问道:“什么东西?”我说:“‘针织套衫’吗?在英格兰是‘毛衣’的意思。”
“好吧。”他随口说了一句,又补充说外面现在三十三摄氏度,如果我不把那玩意儿脱掉准会中暑的,或者至少也得起一身痱子,而那样的事正是我们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对吧?
“不管是不是三十三度,我就是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犀利的针织套衫。”我对他说。
爸爸还开玩笑说要给它做个IQ测试,看看到底有多犀利,但那之后其实我已经没在听了。当时我们在私家车道上。他在给干枯了的绣球花浇水,而我坐在引擎盖上,等着他纠正我说那是“发动机盖”什么的。我爸爸那个人蠢透了。我妈妈也没聪明多少,不过既然她人都死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好的方面吧,比如她出钱让我跟着学校的历史俱乐部去了英格兰。我并不是俱乐部会员——历史是我成绩最糟糕的科目之一——但指导教师卡基克太太还是给我开了绿灯,因为要凑够十二个学生,但在金伯莉·尚克因为德语考了B而自杀未遂后只剩十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出国,真的是大开眼界,让我认识到美国这里的人都是小婊子。
“我是个男的哎,怎么会是小婊子?”布雷登·霍伊特问道,我在周二的葬礼上见到了他。他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其实是“笨”,所以他越是刨根问底,就越是小婊子。(你能想象吗,我还跟他约过会呢!!!)布雷登的问题,或者说是全部美国男人的问题,就是他们都特别没劲。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菲奥娜是我在英格兰最好的姐们,她说除了我,她不会接近任何一个美国人,因为他们听不懂讽刺。我们是在环球剧场外面相遇的。卡基克太太带我们一行人去看《妖妇》,好像是这个名字吧,但实在太他妈没劲了,我趁着幕间休息时溜了出来。剧场前面是一条人行道,正对着泰晤士河,我就是在那里遇见菲奧娜的。“有烟吗?”她问道。
我就是这样迷上梅菲尔区①的,不过不幸的是,美国可没有这个。我到处打听,人们却像看精神病患者似的看着我。“蓝盒香烟②?上面有张烂肺的大照片?”这里同样没有乐事的冰虾杯口味薯片,那也是菲奥娜向我推荐的。她和我聊了大约十分钟,才意识到我不是英格兰人。“等等,”她说,“你是个美国佬?真的吗?你?”① 伦敦的富人区。② 应该是一种薄荷烟,全名叫Kool Blue Box。
起初她被我说话的样子吓到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但我爸爸和其他参加葬礼的人都说,我在那里才待了一周就完全是一口英国口音了。“但不光是口音哦,”。菲奥娜说,“还有你的英国国旗针织套衫,你的马滕斯博士靴,你整个人给人的感觉。”
她说的是我的态度——我看到某些事情时,自动就能看出那其实都是放屁。菲奧娜也有相同的能力,而且我们都同意那是一把双刃剑。“有些时候,真的,麦肯齐,你看着那帮饭桶,不觉得像他们那样容易满足也挺好的吗?”
我们两个的共同点简直太多了。首先,我们都热爱伦敦。她不是伦敦人,十五岁才从考文垂搬来伦敦的巴金区,和她的姥姥一起生活。要我说,“姥姥”这个词绝对是对外祖母最犀利的称呼了,但在美国似乎行不通。我妈妈的妈妈只肯让我叫她T.J.。“我才62岁,上帝啊。”星期二在葬礼上见到她时,她对我说,“我还年轻,还很有活力,如果你再那么叫我,我就用肥皂洗你的嘴。”我从未见过她这么生气,“别跟我说在英格兰肥皂叫什么,要不然我给你洗两次。”
我爸爸的妈妈去年冬天中风了,所以我无从得知她是否喜欢“奶奶”这个称呼,但看起来她不太满意。后来她终于不用坐轮椅了,但要我说,还不如接着坐呢。上帝啊,她太慢了——从我家的沙发到厕所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洗手间”在英格兰叫“厕所”。我家一楼的厕所在马桶边安装了老人扶手。那是复活节时爸爸装上去的,那时妈妈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可我告诉他,要是不把那玩意儿拆了,我是不会进去的。
“为什么呢?”他问我。
“让我感觉像进了医院(in hospital)。”我告诉他。
“你应该加上冠词(in a hospital)。”他说。
六天前,有人跟我说了同样的内容,不过方向正好相反。
“现在我妈妈进医院(in the hospital)快三周了。”我对菲奥娜说。
她说:“住院(in hospital)。我们会省掉定冠词。”她又教了我一句梅菲尔区的英语。“她是为什么住院的?”
“卵巢癌。”我告诉她。
去环球剧场那天是周四。周五我们去了牛津一日游,历史俱乐部那帮傻帽浑身都湿透了,等我们刚刚回到伦敦,英格兰时间六点半,即密苏里州时间十二点半,我妈妈去世了。我们本来计划周六飞回美国,但为了不干扰我的旅行,我爸爸来接机时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受不了历史俱乐部里的每一个人,所以真的不介意让他们看到我那傻瓜一样的爸爸在行李提取处哭得像个小女孩。后来我在车里对他说:“你非得这么‘美国,不可吗?好像你不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似的。”
有些事情菲奥娜注意到了,我也完全同意,比如美国人全都特别多愁善感。随便什么事他们都能哭鼻子,有些是因为不够成熟,而有些是因为对事物的牵挂太深了。但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保持冷静,继续前进”是我的座右铭。我买了一个印着这句话的杯子,我绝对不会用其他东西来喝茶。对了,我简直爱死茶了。
由于时差的缘故,葬礼时我完全不在状态。好在也不是要紧的事。正像我在给菲奧娜的信中写的,这些全都是狗屁。我在那里憧憬着梅菲尔区,而其他几乎不认识我妈妈的人都过来说他们多么怀念她。如果我每次听到“看看你都长得多高了!”就能得到十美分的话,我已经有钱买头等舱的机票飞回伦敦了,外加一年公寓的租金。要是和室友平分的话,可以住两年呢。
葬礼结束后,好多特别可怕的人来家里做客。好在我的姥姥奶奶们也来帮忙了。呃,其实只有姥姥在帮忙啦,另外那个只会像只蛤蟆似的坐在那里眨眼。有几次我偷偷溜了出来,回到房间去查收电子邮件。回家之后我给菲奥娜写了十八封电子邮件,但还没收到回信,大概是因为她不舒服吧。英格兰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在钱上。美国人都是“看看我买了什么!”那一套,而英国人则“英国”得多,更加淡然,也更加私密。菲,奧娜开口向我借钱时费了好大的劲呢。提起这件事让她特别难堪,我能看得出来。尤其是考虑到她比我大这么多,她至少三十多岁了,不过那些都不要紧。由于我的成熟,我有各种各样的忘年交,或者说想交就可以交到。为了凑够那笔钱,菲奥娜带着我足足跑了三台取款机——所以当历史俱乐部那帮人在环球剧场里当游客时,我却在外面见识真正的伦敦,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
我希望两年后毕业时我可以去那边上大学,不过按照英国的说法我已经算是在“college”了。英国人管高中叫做“college”,而我们口中的“college”是他们那里的“uni”。菲奥娜说上大学的都是饭桶和白痴,不过至少算是朝着我的理想进了一步。我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但他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所以可能还没注意到,但从很多层面来说,我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