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好小子

2 好小子

那是一年冬天,我人在纽约,在电影开场前消磨时间。整整一周的积雪堆在路边,慢慢融化着,我正盯着雪中的垃圾发呆,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被我抓了个现行①!”我确实知道公民可以自行拘捕罪犯,但从没听说有人这样做过,所以猜想应该是开玩笑——隐蔽拍摄之类的把戏,或者是学生正在拍电影。① 原文是Citizen's arrest(公民逮捕),法律用语,指任何一位公民,在目睹犯罪正在发生的时候,有权对犯罪者实施逮捕。

“被我抓了个现行!”那男人重复了一遍。他站在一家名为“航道”的杂货店门前,地址就在百老汇大街和七十四街的交会处。脑袋后面和侧面满是青灰色的整洁头发,但头顶有些秃,因为天气冷,看上去有些粗糙。那男人穿一件臃肿的羽绒服,等我靠近些后,发现他的手放在一个少年肩上,但并不像对待真正的罪犯那样死死抓住。

“被我抓了个现行!抓了个现行!”我心里在想究竟犯了什么事,而从我身边的情况判断,很多人都停下了脚步,或者至少放慢了步伐,看来好奇的不止我一个。有个银色的东西掉在地上,我刚刚看清楚那是一支记号笔,一对夫妇就从店里冲了出来——我猜那是少年的父母,因为他们眨眼就到他身边了。“被我抓了个现行!”那男人又说了一遍,“他在邮箱上乱画!”

我本以为那对父母会说:“他干了什么?”结果他们非但没有训斥一脸愧疚的儿子,反而把矛头对准了抓住他的那个男人:“你有什么权力碰我们的孩子?”

“但是邮箱,”那男人解释道,“我看见他……”

“我不管他做了什么,”那女人说,“你没有权力碰我的儿子。”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出现了性骚扰,好像那男人的手不是轻轻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而是在他的屁股上摸来摸去。“你以为你是谁啊?”她边说边转向自己的丈夫。“道格拉斯,报警。”

“已经拨到1了。”他回答说。

看着少年的父亲低头拨号,我心想:“不是吧?你们的反应怎么会这样?”如果我十三岁时在邮箱上乱画被逮到,我的父母一定会感谢那个男人,还要同他握手。“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他们一定会这样向对方保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肯定会揍我——不是扇几巴掌那么简单,而是来真的,让我牙齿松动、嘴里嘟嘟囔囔地求饶什么的。而这只是个开始。不光是我的零用钱会被取消,今后的自由活动都要用钱来买:在我房间外度过每一个小时,就要花掉我一美元,换算到如今相当于十七美元。

“可是如果我不能出去的话,要怎么工作呢?”我一定会哭着问。

“你在邮箱上乱画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我父亲会这样回答我,而与此同时我妈妈会把我的双手按在后背上,以便父亲用高尔夫球杆打我。直接命中要害。

他们绝不会盲目地保护我,更不会听听我对事情的叙述,因为那意味着对我一视同仁,就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如果陌生人指责你干了什么违法的事,那么你就一定干了。或者是原来干过。或者至少是在脑袋里想过干那种事。没有谈判,也没有现在的“护犊子”。那些年轻的母亲在杂货店里细心呵护着极易爆发的三岁孩子。孩子的名字听上去总有种总统的味道,而他们的表现也在向此看齐。“妈妈听见你说想吃糖,”年轻的妈妈会说,“但现在把妈妈的头发放开好不好,然后再把巧克力外衣的救生圈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好!”麦金利或者麦迪逊,肯尼迪、林肯或者脸蛋通红的小里根尖叫起来。眼见这一幕,我总想上去劝几句。“听好,”我会说,“虽然我尚未为人父母,但我认为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力抽这孩子一个嘴巴。虽然他还是会哭,但至少有个正当理由了。”

我不知道那些父母是怎么想的,每天晚上都花好几个小时给他们的孩子掖被子,讲穿着制服的迷路小猫咪或小海豹的故事。如果孩子坚持,可能还要多读几遍。在我家,父母哄孩子上床睡觉时只说两个字:“闭嘴!”每晚关灯前,那基本上都是我们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画的画不会贴在冰箱上,也不会出现在那附近的地方,因为父母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本质——垃圾。并不是他们住在孩子家里,而是我们住在他们家里。

我们也没有权利挑选食物。我一个朋友的七岁小孩只吃白色的东西。如果我也那么要求的话,父母会说:“有你吃的。”然后给我端上来一碗糨糊,接下来是粘合剂,如果我表现好的话,还能来点精液。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严厉,或是有虐待行为。过去的规矩与现在不同,尤其是在体罚方面。你不仅能打自己的孩子,还能打别人的。我五年级时,有人在街上骂我妈妈“婊子”。“我什么也没干,”她对我父亲说,“不过是开车带莉萨从诊所回家,而那小子突然就喊了起来。”当时她怀着我弟弟保罗,已经四个月大了,不过说完还是点起一根烟,然后从烤箱旁边的五十加仑大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哪个小子?”我爸爸问道。他刚下班回来,正站在厨房里喝着加冰的杜松子酒。在他身前,放着不少饼干和裹着金黄色酱汁的长方形奶油干酪。“噢,不行,你别动,”我伸手去拿刀时他说,“这些都是我的,他妈的。”

“我就不能……”

“想吃下班后的小点心,你就去找份工作。”他说道,我猜他忘了我才十一岁。

“骂你妈妈婊子的小子到底是谁?”他问道,“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去找他谈谈。”

我说不知道,他很失望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噢,你就不能猜猜吗?”

“不知道。”街上的人没有理由恨我妈妈。可能只是有人在路边测试一下新学的脏话——但是有点过时了,我们这边好几个月之前就学会了。“那词的意思是‘母狗’,”我向姐姐解释道,“但它还可以指‘坏脾气的、让你不自在的女人’。”

有人骂我妈妈婊子的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爸爸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喝了酒,吃了美味的小点心。当我妈妈宣布吃晚饭时,他脱掉外衣,褪下裤子,坐在了我们旁边的位置。桌子上面,他一身商务休闲——熨过的衬衫,松开的领带——但下半身只有内裤和光秃秃的两条腿。“我从你们妈妈这里听说,今天下午有人骂了她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他边说边转向我姐姐,“当时你和妈妈在车里。知道是谁骂的吗?”

莉萨猜是汤米,赖默,并非因为她确实看到了,而是因为那事发生在他家附近。

“汤米·赖默,是吗?”爸爸看着桌子对面的妈妈,“是不是阿瑟家的小子?”

“噢,卢,算了吧。”妈妈说。

“你什么意思,算了?能说出那种话的孩子绝对有问题,我要确保他把这个问题改过来。”

“也许是我误会了,”妈妈还在解释,“或者是他把我错认成其他人了。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我去找他时会问清楚的。”爸爸还是不依不饶,而且暗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讨论,可以进行下一个话题了。当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纷纷离家而去时,妈妈通常很晚吃饭,独自一人在电视前解决,而这些都要在伺候好爸爸几个小时之后才会发生,但当时,就像我们街上大多数人家,我们在六点钟用晚饭。那天晚上太阳还没有落山。那是九月上旬的一天,虽然已经忘记了当晚吃的是什么,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门铃响起时的窘迫。

“我的上帝啊!”是我和桌上其他人共同的想法。因为每当晚餐时有人来拜访,我爸爸一定会去打开门并坚定地告诉来访者,打扰别人吃饭可不是个好主意。门外可能是街坊女邻居或者我们的朋友,也可能是卖饼干的女童子军或者带着请愿书的陌生人。然而只要门一打开,门外的人都会换上同一副表情——那惊讶、古怪的眼神仿佛在用一种更加温和、礼貌的方式说:“你的裤子呢,先生?”

莉萨那天从学校早退了。同学约好了来给她送家庭作业,因为担心来的就是同学,莉萨从桌边跳起来,跑到了另一个房间,喊道:“没关系,我来开门。”

我爸爸站起来又坐下了。“你告诉那个人,我们正在吃晚饭呢,他妈的。”他朝妈妈皱眉头,“谁他妈会在这个时间来串门啊?”

来访者的身份揭晓前我们都很紧张,而就在莉萨说完“噢,你好,汤米”之后,爸爸跳起来直冲过去。当我们赶到门口时,比我低一年级的男孩已经被按到我们车库的红木护墙板上了。爸爸掐住他的脖子,一直把他提了起来,男孩的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爸爸,”我们喊道,“爸爸,住手。你弄错人了。你要找汤米·赖默,但这是汤米·威廉姆斯!”

“这是谁?”他只穿着工作衫和内裤,看上去很威武,但活像一个卡通人物——一只打扮好要去参加面试的熊。

“卢,上帝啊,把那孩子放下来。”妈妈也开口了。

爸爸把汤米放到地上,可怜的小男孩弯下身子喘着粗气。他是个胖小子,满脸雀斑,平时苍白的脸色现在变成了桃红色。

“喂,小子,”爸爸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亲切、坦率了,他将手放在汤米肩膀上,“你还好吧?想来点冰激凌吗?冰激凌怎么样?”

“没关系,”汤米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想我该回家了。”

“那可不行,”爸爸边说边把小男孩带回了屋里,“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吧,跟我们待一会儿。”他把头转向我,低声说:“去找点冰激凌,他妈的。”

如果家里有哪种好东西,可以媲美冰激凌的存在,那也早就被吃掉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于是略过了厨房的冰箱和工具室的小冰箱,直接来到了地下室中被人忽略的、冻原一般的冰箱前。穿过几年前在打折时购买的鸡肉、像包着一层血色冰霜的栗子一样的烤肉,我终于找到一桶香草味的牛奶冻,那颜色就像脓汁一样。这玩意儿冷冻的时间太长了,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小孩也能感受到价签的沧桑。“三十五美分!现在什么东西也买不了!”

我心里在想这些的时候,我的朋友像只红腹灰雀一样坐在那张富有时代气息的餐桌前。即便汤米从我家逃脱,成功跑回家里,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报警,更不可能起诉或是把我们送进监狱了。下一次他爸爸在街上碰到我爸爸时,两人不会大吵特吵。有什么吵架的理由呢?他们的儿子又没死,不过是窒息了一分钟嘛。那难道不会令他更坚强吗?

打开牛奶冻后,我发现在上次冷冻前它已经融化了。在一英寸貌似雪的物质下面,简直是一团糟,看起来太过光滑,但实际上坚硬无比,为了挖出半透明的薄片,勺子都被弄弯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凿出了一整碗,不过好歹还不算太迟。然后我把它放到了桌子上,就摆在汤米面前。那一幕很奇怪,他面前放着甜点,而我们还在吃晚饭。他静静地坐了一阵子,低头盯着那一碗牛奶冻,两眼还不停地眨着。我爸爸决定用一脸惊讶的表情打破僵局。“没关系的,”他说,“这都是你的。如果还想要的话,我敢说家里肯定还有。”

汤米看了看我们,整整七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然后他把手伸向了勺子。

“这就对了,”我爸爸说,“好小子。都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