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残片

五十一

残片

当你在中国旅行,我想,没有什么比中国人对装饰拥有的热情更使你觉得有趣了。发现牌坊或寺庙上有装饰你不会惊奇,因为这种场合有装饰是理所应当的;你发现家具上有装饰这也自然;你发现寻常百姓的家用器物上也有装饰时,这固然令你一喜,但也不会十分意外。锡镴罐上饰有优美的图案,苦力的饭碗上的花样虽显得粗糙但也好看。你可以想象,中国的工匠并不认为一件材料是完整的,直到他用线条或颜色打破它表面的单调。他甚至会在包装纸上印出阿拉伯风格的图样。但是你不会料到一家店铺的门面上也会有精致的装饰,不会想到会有雕花、镀金或贴金的柜台和精雕细镂的招牌。或许这般铺陈能起到一种广告作用,但店家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过路人,即可能的顾客看了赏心悦目,而铺子的老板同样怡然自得。他坐在门口,吸着水烟管,透过厚重的角质眼镜念一张报纸,时而他会心情愉悦地将目光落在这奇异的装饰上。柜台上的长颈花瓶里插着一枝石竹。

你在最贫穷的村子里依然会发现人们乐于装饰,那儿,简朴的门上饰有一幅可爱的雕刻,窗户上的花格构成一种复杂而优美的形状。你很少经过一座桥,不管它在多么偏僻的地方,会看不到一个手艺人的匠心独用。石头砌成一种复杂的花饰,好像这些奇异的人独具慧眼,能够判断出一座平直的桥或是一座拱桥与周边风景相得益彰。桥上栏杆饰有狮子或者龙的形象。我记得有一座桥,它建在那儿纯粹是为了美观而不是实用,因为虽然它宽得足够让两匹马拉的四轮车通过,但它只是连接两个破村子之间的一条窄路。离它最近的镇子有三十英里远。宽阔的河道在这里变得狭窄,河水从两座青翠的山间流过,河岸上长满了榛子树。这座桥没有栏杆。它用巨大的花岗岩石板铺成,架在五座桥墩上,中间的桥墩状如一条造型独特的巨龙,有着多鳞的长尾巴。石板的两个外边沿着桥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凿成浅浅的一道极为轻淡、精美和雅致的浮雕图案。

但虽然中国人苦心孤诣地使你的双目愉悦,通过与简单外观的对比而形成精美的持久性装饰效果,但最终审美上的疲劳征服了你。雕梁画栋会让人目迷五色。你不免要钦佩他们的别出心裁,觉得从中体现了多样化的观念和丰富的想象,但其实他们的艺术观念是很有限的。中国的手艺人就像一个小提琴手,以变化多端的技巧,可以在一个调子上奏出无穷的变化来。

我正好碰上一个法国医生,他在我刚到的这个城市开业多年了。他是个收藏家,收藏瓷器、青铜器和丝绣。他带我看他的藏品。它们确实漂亮,但稍嫌单调。我随意恭维了几句。突然我看见一尊残缺的半身塑像。

“希腊塑像?”我惊奇地问。

“你这么认为吗?我很高兴听你说这句话。”

头和手臂已经没有了,看得出,塑像恰好在腰上部位断裂了,但还残留一块胸铠,胸铠中间有一个太阳,雕着希腊英雄柏修斯杀死巨龙的图像。这是一个没有多大价值的残件,但它是希腊的,也许我看多了中国珍宝,它倒意外地对我产生了作用。它传达的意味是我所熟悉的。它使我的心灵安详。我欣喜地双手抚摸着这件古老塑像的表面,这种欣喜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像一个水手,漂泊在热带海岸,迷恋于珊瑚岛屿的旖旎风光和东方城市的华丽辉煌,但又一次发现自己徘徊在英吉利海峡一个港口的灰暗的小巷。这儿寒冷、阴郁和破败,但这是英格兰。

医生是个有些谢顶的男子,目光炯炯,神色欣然,他擦着手掌。

“你能想到这是在离这儿不到三十英里,靠西藏边界的地方发现的吗?”

“发现!”我叫起来,“在哪儿发现?”

“我的上帝,在地底下!它已经被埋了两千年了。人们发现了这件塑像和其他一些碎片,我想,有一两件完好的塑像,但它们被打破了,就只剩下这个。”

这难以置信,在一个如此偏僻地方会发现希腊塑像。

“但你怎么解释呢?”我问。

“我想这是一件亚历山大的塑像,”他说。

“天哪!”

这够得上是一部惊险小说了。莫非是马其顿的一个将军,远征到了印度,在西藏的雪山脚下寻路进入了这个神秘的中国边陲?医生要给我看满族服饰,但我并没有兴趣。这个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东方去发现一个王国的人,该是一个怎样勇敢的探险家啊!在那儿他为爱神建了一座神庙,也为酒神建了一座神庙,剧场里演员们唱着安提戈涅[1]的悲歌,入夜,在王宫大厅里,吟游诗人吟诵着英雄诗篇《奥德赛》[2]。他和他的手下一边听一边觉着他们自己就是那个老水手和他的追随者的同类。这件大理石残片唤起多么神奇的遐想并有着怎样瑰丽的传奇故事啊!那个王国存在了多久?怎样的悲剧标志了它的没落?啊,此时此刻,我不想看西藏的旗幡或者青瓷茶具,因为我仿佛见到了希腊的帕特农神庙,朴素又可爱,下方是宁静、蔚蓝色的爱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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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经典同名剧作的女主人公。

[2] 古希腊著名史诗之一,相传为盲诗人荷马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