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亨德森
十七
亨德森
你见了他难免会发笑,因为他的模样就立刻告诉你他是怎样一个人了。你看见他在俱乐部读《伦敦信使报》,或懒洋洋地靠着吧台,一杯杜松子酒或苦啤酒(他不喝鸡尾酒)放在手边,他这种不俗举动会吸引你的注意;但你立马认出他来,因为他正是他那个阶级的一个样本。他的不合常规正是一种优雅的常规。他身上一切都合乎标准,从脚上结实的方头皮鞋到一头零乱的长发。他穿一身宽松、式样有些旧但是做工考究的衣服,低矮的领口露出粗壮的脖子。他总是抽一支木质短烟斗。就抽烟而言,他是很有幽默感的。他是大个子,体格健壮,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和一副甜美的嗓音。他能说会道。他的话多半有些不雅,这并非因为他的心灵不纯,而是他有着平民化的喜好。瞧他那种神态,你可以猜想(不是事实而是在精神上)他和切斯特顿先生[1]喝过啤酒,和希莱尔·贝洛克先生[2]在苏塞克斯高地一起旅行。他在牛津大学踢足球,但当着威尔斯先生[3]的面,他又瞧不起这座古老的学府。他认为萧伯纳先生有些过时,而仍然看好格兰维尔·巴克[4]。他和席德尼·韦布[5]夫妇作过多次认真的交谈,他还是“费边社”[6]成员。他每每将这同一个世界视为轻浮,唯独欣赏俄国芭蕾舞。他写打油诗,有关妓女、狗、灯柱、感化院、小酒店和乡村牧师的住宅。他嘲笑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但反之(他不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他听不得说泰米尔人、孟加拉人、卡菲尔人[7]、德国人或希腊人的坏话。在俱乐部,人们觉得他多半是个激进分子。
“一个社会主义者,你知道。”他们说。
然而,他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小股东。中国的一个怪现象是,人的地位可以为其行为辩护。一个人名声不好,因为他打老婆,但如果你是一家良好信誉的银行的经理,人们就会对你友善,请你吃饭。所以,当亨德森宣扬他的社会主义观点时,他们笑笑而已。他刚到上海时拒绝坐黄包车。黄包车车夫,跟他一样是人类的一分子,却到处拉着他,这有违他关于个人尊严的思想。所以他走路。他保证说这是一项很好的锻炼,能使他保持健康;此外,走路让他口渴,而他宁愿花上二十大洋来解渴,他也喜欢喝啤酒。但上海天气很热,有时他急于赶路,所以偶尔也不得不使用一下这种有辱人格的交通工具。这使他颇不自在,但无疑十分便利。现在他经常坐黄包车了,但他总是想到这两根车杠中间的伙计是一个人,一个兄弟。
我见到他时,他到上海已经三年了。我们一起在这座中国城市度过一个上午,从这家商店逛到那家商店,黄包车车夫满头大汗,时不时用破手巾擦额头。我们正在去一家俱乐部,快要到的时候,亨德森突然想起他要买伯特兰·罗素[8]的一本新书,这本书刚到上海。他叫车夫停下,要他们往回拉。
“我们不可以午饭后再去买书吗?”我说,“这两个家伙汗出得像水里捞起来似的。”
“这对他们有好处,”他答道,“你不必去关心中国人。你明白,我们在这儿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我们是统治的民族。”
我没说什么。我甚至没有笑。
“中国人总得要有主人,而他们也总是愿意如此。”
一辆汽车从我们中间开过,他再次靠过来时就不提刚才的事了。
“你们这些住在英国的人不知道新书到这儿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议论道,“我读伯特兰·罗素写的每一本书。你读过他的这本新书吗?”
“《自由之路》?读过。我离开英国前读过。”
“我看过几篇评论,我认为他提出了一些有趣的观点。”
我想亨德森要进一步发挥了,这时黄包车车夫错过了要拐弯的地方。
“在街口拐弯,你这个该死的蠢家伙,”亨德森叫起来,同时为使他的话更有分量,往车夫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 * *
[1] 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
[2] 贝洛克(H. Belloc,1870—1953),英国诗人。
[3] 威尔斯(H. G. Wells,1886—1946),英国科幻小说作家。
[4] 巴克(H. G. Barker,1877—1946),英国剧作家。
[5] 韦布(S. Webb,1859—1947),英国经济学家。
[6] 费边社(Fabian Society),1884年成立于英国,主张用缓慢渐进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
[7] 南非说班图语的部分居民。
[8] 罗素(B. 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