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先生的灵感》全文__作者:多萝西·L·塞耶斯

五百英镑的奖赏

急于深入推进公正审判的《傍晚信使》决定提供以上数额奖赏捉拿威廉·斯特里克兰。此人化名博尔顿,近来因涉嫌曼彻斯特阿卡西亚·克里森特五十九号的埃玛·斯特里克兰被杀一案而受到警方通缉。

关于通缉犯的相关情况

官方对威廉·斯特里克兰的情况描述如下:该犯年龄四十三岁,身高六点一英寸或六点二英寸;面色黝黑,头发浓密,呈银灰色,并有可能乔装,将头发染成同一种颜色;蓄浓密络腮胡须,据估计也可能全部剃干净;眼睛呈浅灰色,两眼眼距较近;鹰钩鼻子;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时非常醒目,左上方颚犬齿为镶嵌金牙;左手大拇指指甲在最近的一次撞击事件中受损。

声音洪亮,语速快而干脆。口才相当出色。

据估计,涉案者可能身着灰色或深蓝色普通西装,立领(尺寸大约为十五号),头戴质感柔软的帽子。

该犯于本月5日潜逃,有可能已经或者正在设法逃离本土0

巴德先生再次仔细浏览了一遍警方的情况通报,他微微叹了口气。威廉·斯特里克兰是绝对不可能在伦敦所有理发师的店铺里挑中他这家人气并不兴旺的小理发馆来剃头或者刮胡子的,而且更不可能来“把头发染成同一颜色”。即使他本人就在伦敦,巴德先生也找不到可以想像到那个家伙可能光顾的理由来。

自命案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人们纷纷打赌认为威廉·斯特里克兰因渴望得到自由早已逃离了这个国度,打赌投下的赌注甚至达到了一百比一。尽管如此,巴德先生还是尽可能地记住了关于犯罪嫌疑人的情况的有关描述。这应该说是一种机遇——就像是隆重而盛大的填字游戏也要靠机遇那样,甚至连第九次彩虹抽签活动对他来说都是机遇,还有就是骗人的招贴画抽签,以及由“傍晚号角”组织举办的寻宝活动都不能说不存在机遇。凡是任何标题中带有金钱字眼的事情在生活如此一贫如洗的日子里总是会吸引巴德先生充满渴望的眼光,不管这种东西为他提供的是获得五万英镑还是一周十个英镑的生活费,甚至只是极为可怜的一百英镑,对他而言,都是具有极大诱惑力的。

巴德先生到了这样一个稳定安宁的年龄还会羡慕地看着别的获奖者们,这似乎看起来有些奇怪。马路对面的那个理发师难道就不曾经历过艰难岁月吗?那家伙去年还只能靠着出卖廉价的香烟和几篇滑稽的文章才获得几乎是微乎其微的蝇头小利,并以此来维持他那卑贱得只有九便士一般的生活,可是最近他却出资买下了隔壁那个蔬菜水果商贩的全部家当,他甚至雇佣了一群头发修理得精巧细致的助手来装点和充斥他新开张的“女士理发店”。在他的新店里,挂着紫色和橙黄色的窗帘,两排大理石洗面盆闪着亮光,一台维多利亚式的树枝形吊灯装备似乎永远不会停息在招揽着顾客。

难道他曾经就没有安装过一只边框艳丽的鲜红色电子标志牌吗?而且他的标志牌也会没完没了不停地旋转着,仿佛像小猫在拼命追逐着彗星长长的尾巴那样。难道他还会是那个身前身后都披挂着广告宣传牌,甚至现在还需要举着“处理与降价”的闪光告示牌在人行道之间穿行者吗?还有就是,难道非要在每天关门停业前,那些川流不息的年轻女士们才会急匆匆地赶到那弥漫着浓郁香水味的理发店,不顾一切地寄希望于采用任何方式都要在店里用香波洗头,并挥动臂膀争取“挤进去”吗?

即使那个站在门口的接待生遗憾地摇着头把她们拒之于门外,她们也决不会想到要看一眼马路对面巴德先生那扇光线阴暗的窗户。她们会提前几天进行预约,然后一边焦急地将手指插进脖子后面浓密的头发里和耳后散落的几丝碎发间小心梳理,让碎发顺着指缝滑落下来,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日复一日,巴德先生注视着她们从对手的店里不断地进进出出,他满怀期待,甚至会用一种含糊而错误的方式祈祷着她们中间会有一些人走到他这边来,可是她们从来就没有那样干过。

尽管如此,巴德先生知道自己是一名更加出色的艺术家。他曾经看到过那些被打理出来的短发是怎样做出来的,可是毕竟只收取小小的三先令六便士。但是短发的打理办法却是他永远也不会苟同的。颈后的短发如果线条打理得非常僵硬,那么这样的短发就是对一个长着美丽形状的脑袋的一种极大的诋毁,或者干脆是更加突兀地表现出一只难看的脑袋上至关重要的缺陷;没有付出真诚而匆匆打理出来的短发是那些手脚笨拙的家伙的作品,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只干了三年学徒的女孩子在一个忙乱不堪的下午打理出来的作品,而这个女孩子最后手艺的秘密来源如果要逐级细化的话,也只是一本被封存的教科书。

还有关于“染发”——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门功课,而且他曾经满腔热情地进行了努力的学习——即使只有那些过于活泼的女士们跑过来找他,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热情!

他会非常耐心温和地劝阻她们把头发染成桃红木色,因为如果把头发染成那样一种颜色,她们看上去就会像金属机器人一样——他会提醒她们不要跟风一样跟从广告宣传的发型,因为最终效果如何却是无法想像和预料得到的;他还会运用颇具心思的技巧,多年来的从业经验使他在这个领域当中成熟起来——应用极其细致精美的艺术手法为她们染发,可是从表面看来却丝毫发现不了任何染发的痕迹。

可是,没有人到巴德先生的这个店里来,除了那些挖土工和一些年轻的闲散分子,还有就是那些在威尔顿大街的石油开采地经营生计的男人。

巴德先生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大理石洗面盆和相关的电子设备而畅游在人间幸运的潮流之中呢?

原因是令人感到非常悲哀的。所幸其原因与本故事无甚关联,所以还是可以怀着同情之心进行简短描述的。

巴德先生有一个弟弟叫理查德,巴德曾经答应过自己的母亲要照顾弟弟。在原来那段快乐的日子里,巴德先生也曾在他们位于诺沙姆普顿的老家拥有自己的生意,并且还干得相当出色。可是理查德那时候是银行的一名职员。后来,理查德误入歧途(可怜的巴德先生曾经为此深感自责)。他与一个女孩发生了一次悲惨的事故,并与赛马等处登记赌注的人引起了一系列可怕的麻烦,于是理查德企图破罐子破摔地从银行窃取钱财。可是要想巧妙地骗过银行的账簿,你就必须具备比理查德高得多的技巧手段才行。

银行经理是一位从老式学校毕业的那种严肃认真的人。

他起诉了弟弟理查德。巴德先生不得不向银行和登记赌注的人付了钱,之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逃离了困境,而理查德却依旧待在了大狱之中。等弟弟从监狱被释放出来之后,巴德先生又为他们出资,让他们去了澳大利亚,并且还给了他们一些财物让他们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却耗尽了他的理发店里所有买卖的全部利润,他因此也无法再面对诺沙姆普顿所有的人。毕竟那里的人了解他的人生。于是他来到了天地广阔的伦敦,并彻底从他那些邻居的眼睛里消失而去做了一名难民。他在皮姆里科买下了这个小小的店铺。刚开始,这间店铺经营得还算相当不错,可是自打新兴潮流在美发行业里兴起,他的这问小小的店铺也因缺乏周转资金而遭到了抹杀。

这正是巴德先生为什么总是看见那些带有钱财信息的标题新闻而痛苦地发生兴趣的原因。

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就在他放下报纸的同时,他的眼睛瞥到了镜子里自己的举动,他不觉笑了起来,他并非是一个没有一点幽默感的人。看上去他完全不是一个能够单手抓住一名凶残杀人犯的人。在四十多岁这个年龄阶段的男人们当中,他应该算是保养得不错的了一肚子微微隆起,花白的头发有些蓬松感,尖尖的下巴(有遗传,也有焦虑的原因),身高最多五英尺,手心柔软,而这也是作为一名理发师所必须具备的。

即使手里握着剃须刀,他也无法与那个身高六点一英尺或者六点二英尺的威廉·斯特里克兰相抗衡。那个凶残的家伙残暴地锤打着自己年老的姨母,并最终将其打死。他甚至还像屠夫一般砍掉了她的四肢,而且让人感到恐怖地将尸体的残余部分抛弃在一只铜质容器里。巴德先生一边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一边向门边走去。他瞪着那双无望的眼睛朝马路对面的那家忙碌不堪的店铺望去,可是却正好与一位身材魁梧、匆忙闯进来的客人撞了个满怀。

“很抱歉,先生。”巴德先生小心翼翼地低声说,心里却非常担心自己会因此而丢掉了这桩哪怕是九便士的买卖。“只是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先生。需要剃胡子吗,先生?”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还没等巴德先生百般巴结地伸出双手便径直脱下了外套。

“你想找死吗?”他突然间大声询问道。

冷不丁提出来的问题让巴德先生不觉警惕地想起了那桩凶杀案,这个问题让他一时间几乎丢失了自己的职业习惯。

“真对不起,先生。”他结结巴巴地回应着。同时,他的心里肯定地判断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是个很会吹牛的家伙。

此人看上去的确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眼睛里放射着古怪却不乏柔和的光芒,一头浓密的短发呈鲜艳的大红色,下巴上的胡子微微翘着。或许他只是想捐助一点钱而已。那就比较困难了,此时巴德先生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仅仅只能赚九便士的小买卖,或者说,算上小费可能也只有1个先令。

“你会染发吗?”来人非常不耐烦地说。

“哦!”巴德先生说,此时他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是的,先生,当然,先生。”

这真算得上是好运气。染发就意味着相当一大笔钱——他的脑子里猛然间将价格上涨到七先令六便士。

“太好了。”来人说着坐了下来,然后由着巴德先生将围裙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此时客人已经非常塌实地留在了他的小店里——客人不可能肩上披着白色的棉质围裙匆忙冲到街道上去)。

“实际上,”来人说,“我的那个年轻的女朋友不喜欢红色的头发。她说这个样子太惹眼了。她所在的那家公司的其他女人们也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所以,你知道,由于她比我年轻好多,我愿意满足她的愿望,而且我在想或许能把头发改变成一种让人感到宁静一些的颜色。怎么样?深棕色,现在——这应该是她比较偏爱的颜色。你有什么建议吗?”

巴德先生觉得年轻女士们可能会认为外表的唐突变化要比其原来的本色更加让人感到滑稽可笑。就生意方面的利益而言,他还是赞同地说深棕色将会非常流行,而且远远不如红色那样引人注意。除此之外,极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年轻女人。他知道,一个女人会非常坦率地说出她所想要看见的改变后某种颜色的头发,或者说只是尽量去尝试一下,或者因为她想像那种颜色会适合她。可是如果一个男人要干傻事的话,他会尽可能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

“很好。那么,”顾客说,“放手干吧。而且我认为恐怕下巴上的胡子也必须刮掉。我那年轻的女朋友很不喜欢下巴上的大胡子。”

“很多年轻女士们都不喜欢大胡子,先生。”巴德先生说,“如今,大胡子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流行了。庆幸的是,您能忍受把胡子刮干净的样子,先生。您的下巴最好不留胡子。”

“你认为真的是这样吗?”来人说道,然后非常急迫地看了看自己。“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您是不是还想把嘴唇上的胡子也剃掉呢,先生?”

“哦,不——不,我想只要我得到许可,我就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怎么样?”他大声笑了起来。巴德先生因而准确无误地注意到顾客那口保养得非常不错的整齐的牙齿,而且上颚犬齿部位还有一颗闪亮的金牙。客人显然随时准备为自己的个人形象花钱。

心里想像着,巴德先生似乎看到这位外表体面、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一般大方得体的客人在向他所有的朋友推荐着他“这个人”——“很不错的伙计——非常出色——大概就在维多利亚车站的后面——你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只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他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我会把你的这些情况记下来的。”而且不能让计划中的失败出现是非常必要的。把头发染上颜色是十分可怕的——近来报纸上就报道过这样一个例子。

“我看得出来您从前染过一次头发,先生。”巴德先生毕恭毕敬地说,“您能不能告诉我——?”

“哦?”客人说,“哦,可以——这么说吧,实际情况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未婚妻比我年轻很多。我猜想你一定能看出来我在很早的时候头发就已经开始变白——我父亲也是如此——我们家所有的人都这样——于是我把头发染了色,可是其中也间或保留一部分不染。可是她不喜欢那种颜色,所以我想,如果我把头发全都染上颜色,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谈到染发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选用她所喜欢的一种颜色呢,你看怎么样?”

人们在日常的玩笑当中经常毫不犹豫地认为理发师们总是爱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这正是他们的智慧。作为一名理发师,他总是能够听到很多秘密,也能听到非常多的谎言。

根据自己的判断力,他会用如簧的巧舌谈论到天气、政治局势,以免因懒散迟钝而引起内心的不安,然后不顾一切地猛然投入到这种并不便于坦诚的疯狂事业之中。

脑海里带着对女人的一些古怪念头,巴德先生用经受过多年锻炼的眼睛和手指细致而彻底地检查了一遍客人的头发。从来——也决不会有自然生成的头发在纹理、质地以及质量方面会是红色的。自然生成的头发一般是黑色的,早熟一些的会发生变化,因为有的黑头发会变成银灰色。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想找到他真正需要了解的一些情况——先前用过的那种染发剂的名称,而且必须特别重视的是要小心谨慎从事。有些染发材料是无法与其他染发剂混合使用的。

两人愉快地交谈着,巴德先生将肥皂泡沫涂抹在客人的脸上,然后刮掉了那一大把令人感到极不舒服的大胡子,接着用上了一种泡沫十分丰富的香波,这是染发必须进行的最初步骤。他拿起轰轰作响的风干机,随后评论起温布尔顿的比赛情况、丝绸税和有关夏令时方面的议案——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而死的威胁——于是话题自然转到了曼彻斯特的那起凶杀案。

“警方认为那个案子不会有什么结果,好像已经彻底放弃追查了。”客人说。

“或许悬赏的赏金会上涨一些。”巴德先生说,心中自然希望赏金会上涨到最高限度。

“哦,难道还会有赏金吗?我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消息。”

“就刊登在今天晚上的报纸上,先生。您或许可以看一看。”

“谢谢,我应该谢谢你。”

巴德先生将风干机对准那头鲜艳的头发,让风顺着头发自然飘动的方向吹动,自己却跑过去取那份《傍晚信使》。

陌生人仔细地阅读着报纸上的那段文字,而巴德先生则注视着镜子里的客人。就在他对自己的手艺感到不很自信的时候,巴德先生碰巧发现客人突然将原来无意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收了回去,随即很快塞到了围裙之下。

可是这一切并非发生在巴德先生发现之前。刚开始,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那只看似坚硬而变形的大拇指指甲。很多人都有一个难看的标记,巴德先生急忙告诉他说——他本人有个叫伯特·韦伯的朋友就曾在一次事故中右手大拇指的指尖被一辆摩托车上的链条削掉了。

客人抬头向他扫了一眼,眼神中表现出的反应实际上是一种对巴德先生面孔细致而彻底的审视——应该是一种对巴德先生所作出反应的坚定否决,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警告。

“无论怎样,只是,”巴德先生说,“那人到现在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这个国家,我认为肯定是这样的。警方把事情拖延得太迟了。”

客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我认为他们的确是太迟了。”他说。巴德先生感到非常奇怪地想,是不是所有左手大拇指遭到挤压而受损的人都会在左上颚犬齿部位有一颗金牙呢。或许有成百上千号那样的人都在这个国家到处游走流窜着,而且还有银灰色的头发(也有可能被染成了同一种颜色),更何况年龄也在大约四十三岁左右。毫无疑问。

巴德先生折叠好风干机,随后关闭了煤气炉。接着,他机械地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理那一头决不可能是,也从不会自然生成的红色头发。

他非常准确地想起那些从来都不曾令他感觉到神经紧张的情况,也就是与曼彻斯特那位受害者遭遇到残酷杀害的伤口的详细数目和另外一些连带的受伤处相关的情况——在遇害前,受害者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肥胖老太太。巴德先生向门外张望着,此时马路对面的那个对手已经关门了。街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人流。这该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如果——

“尽可能动作快一点,好吗?”客人说,语调中显然流露出一些不耐烦,可依旧还是一副令人感到很愉快的样子。

“天色不早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你太久了。”

“没关系的,先生。”巴德先生说,“还没有做好头发呢——至少还没有完全做好。”

不——如果他急匆匆地从门口逃跑,他的这位可怕的客人肯定会向他扑过来,把他拖回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然后狠狠地给他一拳,就像他曾经猛烈锤打他自己姨母的脑袋那样——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巴德先生还是处于优势地位的。

一个下定决心的人会这样做的。他会在那位客人能使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之前跑到大街上去。巴德先生于是向门边蹭去。

“怎么了?”客人问。

“只是想走出去看一看时间,先生。”巴德先生温顺地停住了脚步(可是他或许会继续那样走出去,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先快走几步的话,那么游戏到此也就结束了)。

“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客人说,“刚才广播里播的。我会对你的超时服务付给你额外费用的。”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必的。”巴德先生说。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根本无法再进行一次尝试。他能够明确地想像到自己被绊倒在门槛上——摔倒在地上——而那只可怕的拳头将会举起来把他打成肉酱。也或许在他所熟悉的白色围裙之下,那只被毁损变形的手实际上正紧握着一把手枪。

巴德先生退到了店铺的后面,收拾起他的材料。即使他的动作更迅速一些——更像一本书中所描述的一位侦探那样——他也会早一点发现那个大拇指上的指甲,还有那颗金牙,然后根据事实进行推理,并趁着那家伙的胡子依旧湿乎乎地粘满肥皂泡沫,而他的脸上还捂着毛巾的时候跑到外面去报警。或者他可能令人觉察不到地将肥皂泡沫轻轻弄到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眼睛里弄进肥皂的时候实施杀人,甚至能跑到街道上去。

即便是现在——巴德先生取下来一只瓶子,摇了摇头,然后把瓶子放回到架子上——即便是现在,是不是也的确有点迟呢?为什么他不曾接受过勇敢无畏的课程教育呢?他只要打开剃须刀,静悄悄地走到那个尚未起疑心的客人身后,用坚定、响亮而自信的语气说:“威廉·斯特里克兰,举起手来。你的小命就掌握在我的手中。站起来,我要夺走你的手枪。现在,笔直向前走,走到最近的那个警察局去。”当然,在他目前的这种形势下,那一切举动应该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的人应该干的事情。

但是,巴德先生还是端着一盘需要用的工具、材料回到了原地,心中承受的压力让他产生了这样的一个念头:自己并非那些训练有素专门追捕凶犯的出色警员。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伙企图“逃跑”。如果他把剃须刀架在那人的咽喉之上说:“举起手来!”那家伙很可能只会抓住他的手腕,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走他的那把剃须刀。更何况,巴德先生担心他的顾客根本就没带武器,因此他觉得要把一把剃须刀交到了他的手里只会使他的疯狂举动达到最高潮。

也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假如他说“举起手来!”而那家伙却说“决不!”那么,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办呢?即使巴德先生有可能让自己这样做,可是割断他的喉管,那就成了谋杀。他们不能待在原地不动,死死地守在同一个地方直到早晨那个搞卫生的男孩子来打扫店铺。

或许警察会注意到这里亮着灯,而且门也没有关,于是就走进来了呢?而且他可能会说“我应该祝贺你,巴德先生,因为您已经抓住了一名非常危险的罪犯”。可是如果警察并没有发现这些情况——而巴德先生就不得不自己一直坚持下去了,之后他将感到疲惫不堪,而且注意力也会松懈下来,然后——

无论如何,巴德先生并没有得到鼓励要亲自去逮捕眼前这个人。“情报能引导人抓住罪犯”就是这样措辞的。他可以想办法告诉警方那名通缉犯曾经到过这里,而且还可以提供线索说他现在的头发已经呈深棕色,嘴唇上留着胡子,下巴上的胡子却都已经剃掉了。他甚至可以在他离开的时候跟着他——他还可能——

正在此时,一个伟大的灵感出现在巴德先生的脑海之中。

他从一只柜门做成镜子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只瓶子。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居然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曾经用过的一把老式木质裁纸刀。刀柄上两只手绘的蓝色毋忘我之间铭刻着这样一行文字:“知识就是力量”。

一种奇妙的放松和自信顿时涌上了巴德先生的心头。他的头脑变得十分警觉起来。他用一种极其轻松自在的动作放下了手中的几把剃刀,并在开始使用深棕色染发剂的时候继续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客人聊着天。

巴德先生让客人离开的时候,街道上的人已经不再拥挤不堪了。他目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穿过格罗斯维诺尔广场,然后登上了一辆二十四路公共汽车。

“可是,那也正是他惟一做得比较艺术的地方。”巴德先生说。之后,他戴上帽子,穿起外套,小心翼翼地熄灭了房子里所有的灯。“他可能会在维多利亚车站搭乘另外一辆汽车,也可能不会那么做,但最终结果都会在某个交叉地带或者是滑铁卢一样的地方留下痕迹。”

他关闭了店门,然后像平常时候那样推了推门以确定已经上好了门锁。这一次,该轮到他上路了,而且他也搭乘了一辆二十四路公共汽车直奔终点站白宫车站。

刚开始,巴德先生表明自己发现“有一个人非常可疑”

的时候,接待他的警员还只是带着明显的优越感对他做出表示关心的姿态,可是当他发现眼前这位小个子理发师如此认真地坚持认为自己了解关于曼彻斯特命案中杀人凶手的情况,并且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时,他终于同意进去通报情况了。

巴德先生最初受到了一位巡视官的接见。那位巡视官身着制服,看上去有一定的职位。他非常客气而礼貌地倾听着巴德先生的述说,而且还请巴德先生非常细致地反复陈述关于金牙和大拇指指甲以及那一头在灰色或红色之前最初可能是黑色的头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深棕色等等所有情况。

巡视官听完述说便摇了摇铃,说:“帕金斯,我认为安德鲁老兄会希望立刻见到这位先生的。”于是巴德先生被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而那里已经坐着一位身穿便衣,看上去非常精明和蔼的先生。这位先生以更加专注的神情仔细聆听着巴德先生的讲述。之后,他还叫进来另外一名巡视官和他一起听,并且非常准确地记录下巴德先生所描述的——对,肯定是威廉·斯特里克兰现在确切的模样。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巴德先生说,“我敢向上帝发誓,”他连忙补充道,“我希望,先生,就是这个人,因为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将毁了我——”

他把身体向前倾斜靠在了桌子边,一面将自己软软的帽子不安地揉成了一团,一面气喘吁吁地讲起了他对自己职业重大背叛的经过。

“吱吱——吱吱——吱吱——”

“呜呜——呜呜——呜呜——”

“吱吱——”

在开往奥斯登的米兰达号定时班轮上,无线电接线员的双手手指正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着,手指的不断翻飞跳动迅速地记录下接二连三像嗡嗡蚊虫叫声一般的一切信息。

其中的一条信息让他感到非常可笑。

“老家伙最好能遇上点这样的恶作剧,我想是这样的。”他说。

而老家伙却在翻阅着读物并拉响呼叫服务生的电铃时不留神把自己的脑袋刮破了。服务生立即跑到那间狭小的圆形办公室里。此时班轮的事务长正在那里清点现金,进行上锁之前的最后检查。收到老家伙发出的信号,事务长迅速将现金放进了保险柜里,然后拿出了旅客的花名册向船尾走去。

经过简短的协商,铃声再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是在呼叫服务生的领班。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忙碌不停的蚊虫声不断迅速地传播开来,传遍了整个海峡内外,传送到整个北海上空,传送到梅尔塞港口地区,传到了整个大西洋洋面上。无线电接线员将他接收到的消息一艘船接着一艘船地发送给船长,而船长又传达给事务长,再由事务长传达给服务生领班,而服务生领班则把他所有的职员都召集到他周围将消息传达了下去。因此,无论是巨型班轮、小型油轮,还是驱逐舰、各种豪华游艇——一切安装有无线电设备而又漂浮在水面上的运输工具——英格兰、法兰西、荷兰、德国、丹麦、挪威等等国家所有的港口,所有能够破译蚊虫声一样信息的警务中心全都心情激动地大笑着听说了巴德先生关于职业背叛的传说。此时克罗伊顿的两名年轻的男侦探也利用起本国制造的阀门调节器练习使用他们的摩尔斯信号灯,而且他们也费尽周折将该消息破译成一本练习教科书。

“克里普斯。”吉姆对乔治说,“这是什么玩笑?你认为他们能逮住那个家伙吗?”

米兰达号于清晨七点靠近奥斯登码头。一名男子突然急冲冲地闯进船舱。此时,船上那名无线电接线员正准备取下头上的耳机。

“就在这里!”他大声叫起来,“必须马上动手。出了一点情况。老家伙已经派人去找警察了。领事马上就会上船来。”

无线电接线员哼了一声,之后便拧动了阀门。

“吱吱——吱——吱吱——”消息很快发送到英国警方。

“船上有人与警方通缉的情况非常吻合。船票上订票的名字叫沃尔森。这个人把自己锁在了船舱里,而且拒绝走出来。他坚持要别人为他找来一名理发师。目前已与奥斯登警方取得联络。请等候指示。”

老家伙以严厉的言辞和具有极大威慑力的手势在聚集于头等舱三十六号舱室周围的一小群围观的人中间清理出一条通道来,几名旅客也听说“出现了异常情况”。老家伙卓有成效地将他们和他们的行李包裹赶进了过道里。他还非常坚定地命令所有的服务生以及当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里堆满了面包的盘子的那个男孩子不要站在门口的地方。他甚至严厉地禁止他们发出声音,而且他的身边还站着四五个虎视眈眈的水手。当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大家都能清楚地听到三十六号客舱里的那位旅客在狭小的舱室里来回踱步的声音,搬动东西的声音,得得作响的声音以及泼水的声音。

正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还带来了一些消息。老家伙点了点头。六双比利时警靴踮着脚从船舱的升降口悄悄走了下来。老家伙扫了一眼递到他眼前的官方文件,之后又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吗?”

“是的。”

老家伙叩响了三十六号客舱的门。

“是谁?”一个刺耳而尖利的声音大喊道。

“理发师来了,先生,就是您要求找的那位。”

“啊!!”声音的语调里分明带着些许安慰。“帮忙的话。让他单独进来。我——我有一点小事情。”

“是,先生。”

听到门闩小心翼翼撤下来的声音,老家伙急忙走上前去。门开了一条小缝,随后又猛地撞上了。但是老家伙的一只鞋子已经牢固地顶在了旁边的墙角处。几名警员蜂拥而上并迅速冲了进去。只听见舱室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和一声枪响,子弹没有造成伤害便从头等舱室的窗户里射了出来,紧接着那名旅客被带了出来。

“把头发给我染成粉红色!”先前那个男孩子尖声叫了起来,“如果今天晚上会变成绿色,把我的头发染成粉红色。”

绿色!!

巴德先生研究化学染发剂之间相互反映的复杂性并非毫无意义。他凭着自己知识结构中最丰富的学科知识,在他的顾客身上留下了记号。他的顾客即便是在人满为患的世界的几十亿人口中也会特别引人注意。在杀人凶手极有可能溜跑的整个克里斯滕顿没有一个港口会出现这个像鹦鹉一样每根头发都呈绿色的犯罪分子——嘴唇上是绿色的胡子,还有绿色的眉毛,那头浓密的头发仿佛每一根都会跳出来一样令人感到震撼。怎么会呈现出生动而闪耀着仲夏时节才会出现的绿色呢?

巴德先生得到了他的五百英镑的赏金。《傍晚信使》将他伟大的职业背叛壮举完整地进行了刊登出版。他感到浑身哆嗉了,担心因此而获得卑鄙的名声。这样一来,肯定不会再有人到他的店铺里来了。

第二天早晨,一辆巨型蓝色高级轿车溜滑到他的店铺门前,来到了这个威尔顿大街目前极受人仰慕的地方。一位上搭着麝鼠皮披肩、满身佩带着钻石饰品的女人非常开心地走进了他的店铺。

“您是巴德先生,对吗?”她大声说,“是伟大的巴德先生吗?这难道不是太神奇了吗?现在,巴德先生,您必须帮帮我的忙。您必须把我的头发染成绿色,立刻。就现在。我想做到自己能够说我绝对是第一个由您做出这种头发的人。我是温彻斯特公爵夫人,那个叫梅尔卡斯特的可怕女人很快就会紧跟着追到这条街上来——那只猫!”

如果您也想把头发染成绿色,我会告诉您巴德先生在邦德大街上的店铺很多。可是我知道在那里做头发一定是价格昂贵得要命的过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