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加德堡·三十
■三十
11:01:59
他们和许多修士一起围坐在大厅里一张长桌旁,他们的前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桌子中央的一只只大浅盘里盛满了蔬菜和烤鸡。谁也没有动,所有的人都在低着头默默祷告。修士们在吟诵经文: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
Sanctivicetur nomen tuum
Adveniat regnuym tuum
Fiat voluntas tua
凯特不时偷眼去看那些食物。那些烤鸡在冒热气哩!它们看来很肥,黄黄的油汁流到了盘子里。这时,她看见离她最近的修士似乎对她的沉默感到迷惑不解。看来她应该知道这篇祷文。
她身旁的马雷克正在大声吟诵:
Panem nostrum quotidianum
Da nobie hodie
Et dimmitte nobis debita
她不懂拉丁语,无法加入,只好保持沉默,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声“阿门”。
修士们都抬起头,对她点头示意。她强打起精神:她一直在担心这一时刻。因为他们会跟她讲话,而她却无法应答。她怎么办呢?
她看了马雷克一眼,见他毫不紧张。他当然不会紧张了,因为他会说拉丁语。
一位修士把一盘牛肉递到她面前,但一句话也没说。事实上,整个房间都悄然无声。在传递食物时,没有人说话。除了盘子和刀叉轻轻的磕碰声,其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在默默地吃饭!
她接过盘子,点点头,拿了一大块,然后又拿了一块。这时,她看见马雷克不满的目光。她把盘子递给他。
在房间的一角,一名修士开始诵读一篇拉丁文的文章,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饿坏了!她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吃得像现在这么香过了。她瞥了马雷克一眼:他吃东西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平静的微笑。她喝了一口汤,发现它的味道很鲜美。过了一会儿,她又瞥了马雷克一眼。
他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
马雷克始终在注意大厅的入口。这个长方形大厅有三个入口:一个在他右边,一个在他左边,还有一个正对着他们,位于中间。
刚才他看见一群穿绿黑两色衣裳的士兵在右边那扇门旁边集合。他们向里窥视,似乎对食物很感兴趣,但在门外没有进来。
现在,他看见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的门口也来了一群士兵。
凯特看着他,他侧过身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左边的门。”
周围的修士向他们投来不满的目光。
凯特看了看马雷克,轻轻点点头,意思是她明白了。
左边的门通向哪儿呢?那扇门旁边没有士兵,门那边的房间漆黑一片。不管它通哪儿,他们也得冒冒险。他迎住坐在对面的克里斯的视线,拇指轻轻一动:该走了。
克里斯微微点了点头。马雷克把汤推开,然后站起身。
这时,一位身穿白色法衣的修士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院长现在要见你们。”
圣母修道院院长三十岁出头,充满活力,有一副运动员般的身材和商人般精明的眼睛。他黑袍上的刺绣十分雅致,脖子上的金项链分量不轻,那只供人行吻礼的手上,有四个指头上戴了宝石。他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迎接他们,然后和马雷克并肩而行,克里斯和凯特跟在后面。到处是穿绿黑两色衣服的士兵。院长的举止令人愉快,但他习惯于突然改换话题,似乎是想让他的听众感到意外。
“对这些士兵的出现,我感到非常抱歉。”院长说道,“恐怕入侵者——奥利弗的人——已经到了修道院附近。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但是我们必须小心谨慎。阿尔诺大人已经慷慨地向我们提供了保护。你们吃得还满意吗?”
“感谢上帝和您的美意,我们很满意,院长大人。”
院长愉快地微笑着,“我不喜欢奉承。”他说道,“我们的法令禁止奉承。”
“我会记住的。”马雷克说道。
院长看着那些士兵,叹了口气,“这么多的兵把狩猎活动给毁了。”
“什么狩猎?”
“狩猎,狩猎,”他不耐烦地说,“昨天早上,我们去打猎,结果空手而回,连个獐子也没看见。当时德塞尔沃利的人还没来。现在来了——有两千人。没有被他们猎获的动物都给吓跑了。要过好几个月,森林里才会恢复平静。爱德华德斯大师有消息没有?告诉我,我心急如焚。”
马雷克皱起眉头。院长确实显得很紧张,急于想知道。但他似乎正在期待某个特定的消息。
“院长大人,他在拉罗克堡。”
“哦?和奥利弗爵士在一起吗?”
“是的,院长大人。”
“太不幸了。他有没有让你带口信给我?”他一定看出了马雷克的困惑表情,“没有?”
“院长大人,爱德华德斯没让我带任何口信。”
“也许用了暗语?一些小的或者次序颠倒的短语?”
“我很遗憾。”马雷克说道。
“总不会像我这么遗憾。他在拉罗克堡?”
“是的,院长大人。”
“说真的,我不希望是这样,因为我认为拉罗克堡固若金汤。”院长说道。
“但是,假如有一条秘密通道通到里面……”马雷克说道。
“啊,通道,通道。”院长说着挥了挥手,“这是我的过错。全是我听别人说的。每个人都希望知道那个通道的秘密——阿尔诺最想知道。大师正在协助我检查马塞勒斯的旧文件。你肯定他什么都没对你说?”
“他要我们找马塞尔修士。”
院长哼了一声。“当然喽,这个秘密通道是拉昂主教的助手兼抄写员马塞尔修士的杰作,但最近这几年,老马塞尔的精神状态不好。所以我们才让他住在磨坊里。他整天自言自语,嘟嘟囔囔,有时候会突然大叫大嚷,说他看见了魔鬼和精灵。他的眼珠直朝上翻,四肢疯狂抽搐,直到幻觉消失。”院长摇了摇头,“其他的修士崇拜他,把他的幻觉当做虔诚的证明,而不是精神错乱的表现,其实那就是精神错乱。可是大师为什么让你们来找他呢?”
“大师说马塞尔有钥匙。”
“钥匙?”院长说道,“钥匙?”听口气,他非常恼火,“他当然有钥匙,他有许多钥匙,在磨坊里都能找到,可是我们无法……”他朝前打了个趔趄,神色惊恐地盯着马雷克。
院子里的人都叫喊起来,手指着上方。
马雷克喊了一声:“院长大人……”
院长口吐鲜血,瘫倒在马雷克的怀里。
马雷克把他轻轻放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还没有看见,可是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院长背上的箭。一枝枝箭嗖嗖地射来,嚓嚓地落在他们周围的草地上,晃动着。
马雷克抬起头,看见教堂钟楼里有身穿褐紫色衣服的人在飞快地放箭。一枝箭射飞了马雷克头上的帽子,另一枝箭射穿了他外衣的袖子。还有一枝箭深深地扎进院长的肩膀。
接着马雷克的大腿上中了一箭。他觉得一阵灼疼在腿上蔓延,随即失去平衡,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觉得天旋地转,无法使身体平衡,又向后摔倒。箭在他周围嗖嗖落下。
院子另一边,克里斯和凯特冒着箭雨向可以藏身的地方跑去。
凯特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一枝箭射在她的背上。她跌跌冲冲地爬起来。克里斯看见那箭射穿了她外衣的抬肩处,但没伤及她的身体。一枝箭划破了他的紧身裤,把他腿上擦掉一块皮。他们跑进有顶棚的过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软瘫在一堵拱门后。箭雨铛铛地从石墙上落下,打在他们四周的石拱上。
克里斯说:“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气喘吁吁地问:“马雷克在哪儿?”
克里斯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廊柱后向外看,“哦,天哪!”他说着沿走廊跑过去。
马雷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院长还活着。他说了一声“请原谅”,就把院长背在肩上,走到一个角落处。
院子里的士兵开始向塔楼上放箭,给予回敬。现在射向他们的箭少了一些。
马雷克把院长背到有顶过道的石拱门后面,让他侧身躺在地上。
院长把箭从自己肩膀上拔出来,扔到一边。他因此而喘息不已,“我的背……背……”
马雷克轻轻地把他翻过身。他背上的箭杆随着他的心跳在颤动,“大人,您希望我把它拔出来吗?”
“不。”院长有气无力地伸手揽住马雷克的脖子,把他拉近些。
“先不要……教士……教士……”他的眼珠子在转动。一个教士向他们跑来。
“院长大人,教士来了。”
听到这句话,院长似乎放松了些,但仍然紧紧地搂住马雷克。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拉罗克堡的钥匙……”
“是的,大人?”
“……房间……”
马雷克等待着,“什么房间,大人?什么房间?”
“阿尔诺……”院长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让头脑清醒一下。
“阿尔诺会生气……房间……”他的手松开了。马雷克把箭从他背上拔出,扶他向后平躺在地上,“……每次,他都要……不……不告诉任何人……所以……阿尔诺……”他闭上了眼睛。
那修士把他们分开,脱掉院长的拖鞋,把一瓶油放在地上,嘴里很快地说着拉丁语。他开始准备最后的仪式了。
马雷克倚着廊柱,把箭从大腿上拔出来。箭是斜着射中的,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深。箭杆上带血的部位只有一英寸。他把箭扔在地上。这时,克里斯和凯特赶到了。
他们看了看他的腿,又看了看箭。他正在流血。凯特撩起自己的紧身上衣,用匕首从亚麻内衣下摆上割了一下,撕下一条布,作为临时绷带缠在马雷克大腿上。
马雷克说,“不要紧。”
“绑上它就不疼了。”她说道,“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走。”马雷克说道。
“你脸色苍白。”
“我没事儿。”他说着从柱子旁挪开,看着院子里。
地上落了一层箭。有四名士兵躺在地上,其他的已经离开,没有人再向塔楼上放箭。高处的窗户里冒出了浓烟。他们还看见院子另一侧的餐厅里已浓烟滚滚。整个修道院都起了火。
“我们要找到那把钥匙。”马雷克说道。
“钥匙在他的房间里。”
“那我可没把握。”马雷克想起,在发掘现场时字迹学家埃尔茜跟他说过的最后几件事,其中一件就与钥匙有关。他还记得有个词她当时没有弄明白。细节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他一直在为教授担心,但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埃尔茜一直在研究一张羊皮纸上的文件,就是从修道院里发现的那堆文件,里面还夹着教授的字条。
马雷克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那些羊皮纸。
他们沿走廊匆匆向教堂走去。一些彩色玻璃的窗户已被打破,从中飘散出烟雾。他们听见里面的喊叫声。少顷,一队士兵破门而出。马雷克立即掉头,带领他们原路后退。
“我们怎么办?”克里斯问道。
“找那扇门。”
“什么门?”
马雷克疾步向左,沿回廊向前,然后再向左,穿过一个非常狭窄的通道,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这里像是个储藏室,里面点着一枝火把。马雷克见地上有个木制活门,随即将它掀开。他们看见有阶梯向下通进黑暗之中。他抓起火把,三个人沿台阶而下。走在最后的克里斯把活门关上。他走下台阶,进入一间潮湿、黑暗的房间。
这里面凉飕飕的。火把噼啪作响。借着摇曳的火把光,他们看见沿墙摆放着一些直径六英尺的大酒桶。他们是在一间酒窖里。
“你们知道,士兵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地方。”马雷克说道。他毫不犹豫地带领他们穿过几间放着酒桶的房间。
跟在他后面的凯特问道:“你知道朝什么地方走吗?”
“难道你不知道?”他反问道。
她的确不知道。她和克里斯紧跟在马雷克后面,不想脱离尚能使他们得到一些安慰的火把光。
他们正从墓穴旁边经过。这是
一些墙上的凹洞,死者就在里面;裹尸布已经腐烂。有时他们还看见人的头盖骨,有的上面还粘着头发;有时他们还看见人的脚,部分骨头已露在外面。他们还隐隐约约听到黑暗中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凯特打了个寒颤。
马雷克继续前进,最后在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突然停下。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她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马雷克说道。
她环顾周围,意识到这就是几天前她曾爬进去过的那个地下室。里面正是那个骑士的石棺,现在石棺的盖子是盖着的。靠墙放了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堆放着一沓防水油布和一捆捆用麻绳捆扎的手稿。另一侧有一堵矮石墙,上面放着一卷——手稿还有一块从教授的眼镜上掉下来的亮闪闪的镜片。
“一定是他昨天掉在这里的。”凯特说,“他肯定是在这儿被士兵抓走的。”
“有可能。”
马雷克翻阅着那捆手稿纸,凯特在一旁看着。他很快就找到了教授的留言,接着他翻回到上一张。他皱起眉头,在火把光下凝视着那张纸。
“这是什么?”她说。
“是一篇文章,描述了一条地下河……这儿呢。”他指着手稿的空白边际,上面是用拉丁语草草写就的一条批语。
“这上面说,‘马塞勒斯有钥匙。他用手指了指。“然后说,呃,一扇门或者通道,还有大脚之类的话。”
“大脚?”
“等一等,说道,“不,不是的。”他又想起埃尔茜说过的话。“说的是巨人的大脚。巨人之大脚。”
“巨人之大脚。”她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你肯定没弄错吗?”
“这上面是这么说的。”
“那这是什么?”她问道。在他的手指下方有一上一下两个词:
DESIDE
VIVIX
“我想起来了,”马雷克说道,“埃尔茜说她不认识VIVIX这个词,可是她却没有说到这个词。我看这根本不像拉丁语,也不是奥克西坦语或者中古法语。”
他用匕首从羊皮纸上切下一个角,然后把这两个词写在上面,把它折起来后塞进自己的口袋。
“那会是什么意思呢?”凯特问道。
马雷克摇摇头,“不得而知。”
“把它写在空白处,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凯特说道,“大概是胡乱写写的,也许是账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想不是。”
“当时他们肯定是胡乱写写的。”
“我知道,但是这个不像是胡乱写的,凯特。这是一条严肃的批注。”他看着手稿,手指在一行行的文字上移动。“有了,有了……这里写着,Transitus occultus incipit……通道起始于……prope ad capellam viridem,sive capellam mortis——绿色教堂——也就是死亡之堂,还有……”
“绿色教堂?”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马雷克点点头,“对,但上面没说绿色教堂在哪儿。”他叹了口气,“如果通道果真和石灰岩上的洞穴相连,那就难说在什么地方了。”
“不,安德烈。”她说道,“不是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说道,“我知道绿色教堂在哪儿。”
凯特说,“它标在多尔多涅项目的测绘图上——是个废墟,离项目发掘区不远。记得我当时曾经在想,既然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不把它圈进发掘区呢?在测绘图上,它被标做‘chapelle vert morte’,我想它在法文中的意思是绿色死亡小教堂。我能记住的原因是,因为这几个词似乎出自于埃德加·爱伦·坡①的作品。”
【①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批评家。】
“你记得它的位置吗?准确一些。”
“准确不了,只记得在贝泽纳克北面一公里的树林里。”
“这么说就有可能了。”马雷克说道,“一公里长的地道是有可能的。”
他们听到身后有士兵下到酒窖里的声音。
“该走了。”
他领着他们向左拐,进入一条走廊,有一道楼梯就在这条走廊上。凯特上次看见它的时候,它的上半截埋在土丘里。现在,它直接向上通向一道木制活门。
马雷克爬上台阶,用肩膀轻巧一顶,那活门便顶开了。他们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灰蒙蒙的烟雾。
马雷克钻出活门,接着他们也钻了出去了。
外面是一片果树林。整齐排列的果树上披挂着嫩绿的春叶。他们跑着穿过这片果树林,最后来到修道院的围墙边。那墙高十二英尺,翻不过去。他们就爬到树上,然后从树上跳到围墙外边。
他们看见正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未曾砍伐过的树林。他们向前跑去,再次钻进幽暗的树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