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加德堡·二十七

■二十七

16:12:23

天还没亮,克里斯就冻醒了,冷得浑身发抖。天空灰蒙蒙的,地面笼罩在薄雾之中。他背靠墙坐在小棚子里,双膝顶着下巴。凯特坐在他身边,还没睡醒。他挪动身子想朝外看看,顿时痛得一脸苦相。浑身肌肉又痛又麻——手臂,双腿,胸部,全身上下都这样。他动了动头,脖子一阵酸痛。

他惊讶地发现,外衣肩头部位因出血干结得硬邦邦的。显然是昨天夜晚那一箭擦破肩膀出的血。克里斯试着动了动手臂,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他觉得问题不大。

凌晨的空气潮湿,冻得他直打哆嗦。他现在很想有一堆火取取暖,有一些食物充充饥。他饥肠辘辘,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进食了。他还感到口干舌燥。

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饮水?

能喝多尔多涅河的水吗?

要不要找到一眼泉水?

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食物呢?

他转过身想问马雷克,可是马雷克不见了。他扭过身朝农舍四处张望。

剧痛,阵阵剧痛

不见马雷克的踪影。

他刚想站起来,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马雷克吗?不是,他认定:他听见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还听见锁子甲的轻柔丁当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就在右边,在离他的头不过三英尺处,一只锁子甲防护手套出现在那个洞开的窗口,接着搁上了窗台。手套上方的袖口是黑色的,镶有绿边。

是阿尔诺的士兵。

“Hic nemo habitavit nuoer。”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从门道传来了回答:“Et intellego quare。Specta,porta habet signum rubrum。 Estne pestilentiae?”

“Pestilentia?Certo scisne?Abeamus!”

那只手迅速抽回去,接着便是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耳机里一个字也没有翻译,因为是关着的。他只好凭借自己的拉丁语老底子。Pestilentia是什么意思?可能是瘟疫。那些士兵是看见了门上的记号,所以赶紧离开了。

天哪,难道这座房子里流行过瘟疫吗?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才把它烧毁的?现在还会传染上瘟疫吗?他正在暗自纳闷,突然一只黑色的老鼠急速窜过草丛,从门口跑掉了。他惶恐不安,吓得全身颤抖。

这时凯特醒过来,打了个呵欠,“几点……”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了摇头。

他听见那些士兵还没走远,说话声在蒙蒙晨曦中逐渐减弱。克里斯从棚子下钻出来,爬到窗户前,谨慎地朝外面望去。

他看见周围至少有十几个人,穿的是阿尔诺军队的绿黑两色服装。士兵们正在逐一检查修道院附近的所有茅屋。克里斯正看时,见马雷克朝士兵们走过来。马雷克躬着身子,拖着一条腿走动,手里拿着一些绿色植物。被士兵们拦下后,他恭敬地鞠了一躬,整个身子显得瘦小虚弱。他让他们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他们笑起来,把他推到一旁。马雷克继续往前走去,仍旧躬着背,显得很恭顺。

凯特看见马雷克走过他们这间农舍,拐了个弯,消失在修道院的围墙后面。显然,有这些兵在附近,他不想回到他们这里。

克里斯又钻回棚子里,痛得脸皱了起来。他的肩膀好像伤得不轻,衣服上是干结的血迹。她帮他解开紧身上衣的钮扣,见他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她轻轻扒开他那件大领口亚麻衬衣,发现整个左胸都发紫了,边缘透出些黄黑色。那肯定是他被长矛刺中的地方。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低声问:“伤得严重吗?”

“我想只是一处瘀伤。没准伤了几根肋骨。”

“痛得要命。”

她把他的衬衣捋到肩部,露出箭伤。一道两英寸的斜口子,上面凝着血块。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的表情。

“只是擦伤。”

“有感染吗?”

“没有,伤口是清洁的。”

她把紧身衣往下拉了拉,看见背部和身体一侧还有不少瘀紫。他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肯定疼得难以忍受。她感到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更多的抱怨。因为同样是这克里斯,如果早餐给他的煎蛋上放的是脱水蘑菇,而不是新鲜蘑菇,他就会大发脾气;如果所选的葡萄酒他不喜欢,他就会板起面孔。

她开始替他扣上紧身衣的钮扣。他说:“我自己能行。”

“我来帮帮你……”

“我说过了,我自己能行。”

她退到一旁,无可奈何地把掌心对着他说:“好吧。好吧。”

“反正我得活动一下胳膊。”他说道。每扣上一个钮扣,他都痛得皱眉蹙眼。全部扣上之后,他靠回墙上,闭上眼睛,由于用力和疼痛而直冒虚汗。

“克里斯……”

他睁开了眼睛。“我挺好的。真的,别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很好。”

他说的是真话。

她觉得身边好像坐了个陌生人。

克里斯刚才看见自己的肩部和胸部像——死尸肉一样发紫——所做出的反应同样是吃惊。伤势很严重。他原以为自己会感到毛骨悚然,或者惊骇不已。相反,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近乎无忧无虑。他可能会疼得直喘气,但疼不要紧,因为他还活着,又迎来了新的一天,他感到欣慰。他那动辄抱怨、爱找岔子的习惯以及喜怒无常的脾气,转眼间与他已毫不相干了。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一种积极进取的活力。他记得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他感到这股活力就像一种热流在他周身流淌。周围的世界比他以前记忆中的更加生气勃勃,更加赏心悦目。

在克里斯眼里,灰蒙蒙的黎明有了一种清新的美。在凉爽潮湿的空气中,湿润的绿草和潮湿的泥土散发出阵阵芳香。背后的石块支撑着他的身体。就连他的伤痛也是很有用的,因为它驱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已无牵无挂,非常警觉,随时准备应战。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奉行的是迥然不同的规则。

他是头一回置身其中。

完全置身其中。

士兵们离去之后,马雷克回来了,“你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他说。

“怎么回事?”

“士兵们在寻找从加德堡逃出来的三个人:两男一女。”

“为什么?”

“阿尔诺想找他们谈一谈。”

“到处都受到欢迎岂不是一件好事,”克里斯苦笑着说,“大家都在追我们。”

马雷克给他们每人一把湿草和叶子。“野菜。凑合着当早餐。吃吧。”

克里斯啧啧有声地咀嚼起来,“味道蛮好。”他说了一句。这是他的心里话。

“带齿状叶的是小白菊,具有镇痛作用。白茎的叫柳兰,能够消肿。”

“谢谢你,”克里斯说,“真是太棒啦。”

马雷克不大相信地瞪着他。他对凯特说:“他没有事吧?”

“其实,我认为他很正常。”

“很好。都吃下去,然后我们去修道院。但愿能通过卫兵的盘查。”

凯特摘下假发,“那个不成问题。”她说,“他们要找的是两男一女。所以嘛:你们谁的匕首更锋利一些?”

好在她的头发本来就短。马雷克割去几缕长的,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完工了。这时克里斯说道:“我一直在琢磨昨天夜里的事情。”

“很明显有人有这种耳机。”马雷克说。

“是的,”克里斯说,“我想我知道他们的耳机是哪儿来的。”

“从戈梅斯那儿。”马雷克说。

克里斯点了点头。“这是我的猜测。你当时没有取下她的耳机?”

“没有。我没想取。”

“我敢肯定,另一个人可能把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尽管对他来说实际大小并不适合。”

“是啊,”马雷克说,“问题是:那人是谁呢?现在是十四世纪。一块粉红色的小玩意儿会小声说话,这可要算巫术了。发现它的人会吓坏的。无论谁捡到它,都会像抓到烫山芋那样把它扔掉,然后立刻把它捣毁;要么就会逃之夭夭。”

“我知道,”克里斯说,“所以每当我琢磨那件事,我只能找出一种可能的答案。”

马雷克点点头,“那些混蛋没有给我们交底。”

“交什么底?”凯特问道。

“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了。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人。”

“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答案。”克里斯说。

“可那是谁呢?”凯特说。

克里斯整个早晨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德凯尔,”他说,“肯定是德凯尔。”

马雷克摇了摇头。

“你想想,”克里斯说,“他来这里才一年,对吧?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对吧?他渐渐赢得了奥利弗的信任,但他仇恨我们所有人,因为他知道我们也可能会那样做,对吧?他带领手下士兵离开鞣革作坊,一直走到街上,可是我们一说话,他们又回来找我们。我跟你说吧,肯定是德凯尔。”

“只有一点说不通,”马雷克说道,“德凯尔能说一口地道的奥克西坦语。”

“这个,你不是也能说嘛。”

“那不一样。我说起来像外国人一样生硬。你们听的是耳机里的翻译,我听的是他们实际讲的。德凯尔说起来就像本地人一样流利,口音跟其他人一样纯正。奥克西坦语在二十世纪是一门死的语言。他来自我们的世纪,又能够说得那么流利,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定是本地人。”

“也许他是语言学家。”

马雷克摇摇头,“不会是德凯尔,”他说,“是居伊·马勒冈。”

“居伊爵士?”

“毫无疑问,”马雷克说道,“自从我们在甬道里被抓住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对他有怀疑。还记得不?我们当时几乎没有出一点声音,而他一开门就把我们逮了个正着。他甚至没有装出吃惊的样子。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截了当地大声报警。因为他早已知道我们在里面。”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是达尼埃尔爵士进了房间。”克里斯说。

“进了吗?”马雷克说,“我记得他没有进。”

“实际上,”凯特说,“我认为克里斯的看法可能是对的。有可能是德凯尔。当时我在小教堂与城堡之间的巷道里,爬到小教堂墙上很高的地方,德凯尔下令士兵去杀你们,我记得当时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可我听见了。”

马雷克凝视着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德凯尔对一名士兵耳语我就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了。”

“对呀。因为他没有耳机。要是他有耳机,他说的所有话你都会听见,包括耳语。他没有耳机。有耳机的是居伊爵士。是谁砍下了戈梅斯的头?是居伊爵士和他的手下人。谁最有可能回到尸体那儿取下耳机?居伊爵士。别的人都非常害怕那闪光的机器。只有居伊爵士不怕。因为他知道那机器是什么。他来自我们的世纪。”

“我想,机器闪光的时候,居伊并不在场。”克里斯说道。

“我之所以认为是居伊爵士,”马雷克说道,“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奥克西坦语十分蹩脚。他说起话来像纽约佬,带浓重的鼻音。”

“呃,他不是来自米德尔塞克斯郡吗?可是我认为他不是贵族出身。我的印象是,他是因勇敢被封爵的,不是世袭爵士。”

“他的武艺并不高强,没能一枪置你于死地;”马雷克说,“他的刀法也不精,没能在短兵相接时杀掉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居伊·马勒冈。”

“算啦,”克里斯说,“不管是谁,总之他们知道我们要去修道院。”

“你说得对。”说罢,马雷克从凯特身边跨开几步,以鉴赏的目光看着她的头发,“我们走吧。”

凯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发说:“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带镜子?”

马雷克说:“可能吧。”

“我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吗?”

克里斯和马雷克交换了一下眼色。克里斯说:“有点像。”

“有点像?”

“是呵,你看起来就像个小伙子。”

“反正差不了许多。”马雷克说。

他们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