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加德堡·二十五
■二十五
26:12:01
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时而飘过几朵浮云。
马雷克领着他们下山,穿过燃烧的加德堡镇,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克里斯惊奇地发现,一旦眼睛适应了黑暗,凭借星光也能看清周围的景物。这也许是没有空气污染的缘故吧,他思忖道。他记得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在古代,人们在白天用肉眼就能看见金星,就像我们现在能看见月亮一样。当然,这种事在近几百年间已不可能了。
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同样使他感到惊奇。他们听见的最响声音就是他们自己穿行于草丛和灌木丛中的脚步声。
“我们走小道,”马雷克悄声说,“去河的下游。”
他们行进缓慢。马雷克频频停下,蹲在地上静听两三分钟,然后再继续前行。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看见那条从镇子通往多尔多涅河的泥土小路。在周围黑糊糊的草丛和树叶的映衬下,它像一条灰白光带。
马雷克收住脚步。周围鸦雀无声。他只听见微风的吹拂声。克里斯急不可待地要起身。等了足有一分钟,他蠢蠢欲动起来。
马雷克一把将他按下。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克里斯静听着。他意识到,除了微微的风声,还有低低的人声。他竖直耳朵,听见前面有一声咳嗽。接着又是一声咳嗽,离得更近,就在小路上他们这一侧。
马雷克往左右两侧指了指。克里斯看见小路对面的灌木丛中一道微弱的银光——是星光在铠甲上的折射。
他听见附近瑟瑟有声。
前面有埋伏。士兵们正埋伏在小路两侧。
马雷克回头指了指来时的路。他们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小路。
“现在去哪儿?”克里斯悄声问。
“我们避开小路,从东面朝河边走。那边。”马雷克用手一指,他们又动身了。
克里斯很紧张,警惕地注意一些哪怕是很低的声音。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太响,盖过了其他声音。这时他明白马雷克为什么要经常停下来了。那是确认有没有动静的唯一方法。
他们走到离小路二百码的地方,从开阔地的田埂上朝下面的河岸走去。尽管四下里黑黢黢的,克里斯仍然有一种暴露感。农田周围石块堆成的矮墙多少给他们提供一些掩护,可是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等走进未被砍伐,在夜色中更加阴暗的灌木林地,他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对这个漆黑寂静的世界,他非常陌生,但他适应得很快。任何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和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中都可能暗藏着危险。克里斯猫着腰往前,很紧张,每一步都要先试一试再跨,而且不断地左顾右盼。
他觉得自己犹如野兽一般,同时想起马雷克在塔楼上那间寝室里准备杀人时咬牙切齿的模样,那样子活像个猿猴。他看了凯特一眼,见她向前运动时也猫着腰,显得很紧张。
不知为何,他不由得想起耶鲁大学,想起皮博迪大楼二楼那间上研讨课的教室,那乳白色的墙壁、抛光的深色装饰木条,以及研究生们围坐在长会议桌前争论不休的场面:过程考古学主要是历史研究,还是考古研究;形式主义标准是否比客观主义标准更重要;派生主义学说是否掩盖着合乎规范的义务。
难怪他们要争论不休。那些辩论是纯抽象的,除去虚无缥缈,便是夸夸其谈,此外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他们的空泛辩论永远不会有结果,那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然而,他们的辩论是那样地激烈,他们的情绪又是那样地激动。那股热情是哪里来的呢?谁在乎过吗?现在,他已记不清当时那样的争论为什么会显得那么重要。
他从黑暗的山坡朝河边走去,这时学术世界似乎正渐渐离他远去,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朦胧、昏暗了。然而,无论他今晚多么害怕,多么紧张,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是无可怀疑的,甚至是令人振奋的,而且……
他听见一根细枝啪的一声折断,顿时纹丝不动。
马雷克和凯特也停了下来。
他们听见左边灌木丛中沙沙作响,还有低沉的鼻息声。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马雷克紧握着刀。
一头野猪的黑色身影呼哧呼哧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真该一刀宰了它。”马雷克悄声说,“我饿了。”
他们继续前进。可是这时克里斯意识到,吓跑野猪的不是他们,因为这时他们清楚地听见许多人跑动的脚步声。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来自灌木丛。是冲着他们来的。
马雷克双眉紧锁。
在黑暗中,他不时看见金属铠甲的反光。肯定有七八名士兵,正急匆匆地往东走,接着又蹲身藏进灌木丛,销声匿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批士兵曾经埋伏在那条土路旁等着他们。现在他们又移到东面,仍然在等着他们。
怎么会呢?
他瞅了瞅凯特,见她蹲在他身旁,惊恐不已。
克里斯也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马雷克的肩膀,然后摇摇头,谨慎地指着自己的耳朵。
马雷克点点头,静静地听着。起先,除了风声他什么也没听见。他困惑地回头看了看克里斯。
克里斯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在头部一侧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碰。
他是在说:打开耳机。
马雷克轻轻地在耳朵上碰了碰。
耳机打开时出现短暂的噼啪声,接下来他什么也没听见。他冲克里斯耸了耸肩,克里斯抬起伸开的手掌:等一等。
马雷克等了等,静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耳机里有一个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他看着凯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点点头。他又看着克里斯。他也点了点头。他俩已心领神会:别发出任何声音。
马雷克又仔细听起来。他依然听见耳机里有轻微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
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克里斯悄声说:“安德烈。这太危险了。我们今晚就不要过河了吧。”
“好吧,”马雷克轻声说,“我们回加德堡,在城外躲起来过夜吧。”
“好的。”
“那就走吧。”
黑暗中,他们彼此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轻轻碰了碰耳朵,关掉耳机。
他们蹲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士兵们开始行动,又一次从灌丛中跑过。这一回,他们是朝小山上,朝加德堡方向去了。
他们又等了五六分钟,然后才走下山坡,朝与加德堡相反的方向走去。
解开这个谜团的是克里斯。刚才摸黑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他挥手驱赶耳朵上的蚊子,不经意间打开了耳机。紧接着,他就听见一个人打喷嚏的声音。
当时他们中间没有人打喷嚏。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碰上了那头野猪,那时他听见一个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声音。凯特和马雷克就在他身边的黑暗中,根本没有动。
这时他确认,还有一个人有这种耳机。仔细一想,他知道耳机是从哪里来的了。戈梅斯。肯定是有人从戈梅斯被砍下的头上取走了耳机。可是,唯一说不通的是……
马雷克用肘轻推了他一下,用手指了指前方。
凯特翘起大拇指,咧开嘴笑了笑。
宽阔平坦的多尔多涅河在潺潺流淌,河面在夜色中泛着涟漪。这一地段的河面很宽,他们几乎看不见对岸,只看见一排黑糊糊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克里斯朝上游望去,只能看出磨坊桥的黑暗轮廓。克里斯知道磨坊在夜间是关闭的;在磨坊干活只能是白天,因为哪怕点燃一根蜡烛,都有使充满粉尘的空气发生爆炸的危险。
马雷克在克里斯的胳膊上碰了碰,然后指了指河对岸。克里斯耸耸肩;他什么也没看清。
马雷克又指了指。
克里斯眯着眼睛,总算看见三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可是,如果烟是从火堆上冒出来的,为什么看不见火光呢?
他们循着河岸朝上游走去,最后终于发现一条系在岸边的小船。水流中的小船轻轻撞击着岸边的石头。马雷克朝对岸望去。
他们离冒烟地点有了一段距离。
他指了指小船。他们愿意冒冒险吗?
克里斯明白,另一选择就是游过去。夜晚冷飕飕的,他可不愿把身上弄湿。他指了指小船,点点头。
凯特也点了点头。
他们爬上船后,马雷克便轻轻地朝多尔多涅河对岸划去。
凯特紧挨克里斯坐着。她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他们过河时的对话。已经过去多少天了?她意识到,肯定是两天前的事情。但她觉得仿佛过了好几个星期。
她眯起眼望着对岸,没有看见什么动静。在漆黑的小山背景下,在黑漆漆的河面上,他们的小船只是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但是,如果有人注意观察的话,还是能发现它的。
显然没有人在观察。这时岸已经很近了。很快小船就地驶入岸边的水草丛,缓缓停下来。他们爬下船,发现沿河边有一条泥路。马雷克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开始沿泥路往前走——朝冒烟的地方走去。
他们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过后,他们找到了答案。一共有四个火堆,沿河岸一字排开,火堆相互间隔一段距离,四周围着土墩,上面放了些破损的铠甲,所以只能看见烟。
周围一个士兵也没有。
马雷克悄声说:“老一套的诡计。点燃火堆造成假象。”
凯特弄不清用这种“老一套诡计”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也许是用来虚张声势,造成兵力优势的假象。马雷克领着他们从那些无人照看的火堆旁走过,朝沿河岸的另外几个火堆走去。他们紧贴河畔行走,耳边传来的是潺潺流水声。快到最后一个火堆时,马雷克猛然转身,就地卧倒。凯特和克里斯也连忙卧倒。他们听见有人在反复吟唱饮酒歌,歌词大意是:“喝了麦芽酒在火堆边昏昏入睡,喝了麦芽酒在泥沼中打滚不累……”
它可以没完没了地唱下去。凯特听了之后心里在想:这可以称为“墙上有九十九瓶啤酒”①。
【① 有一首英文歌曲叫《十只绿瓶子》,歌词的第一段是:“墙上挂了十只绿瓶子,如果一只瓶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墙上就只有九只绿瓶子了。”以后每段第一句中的数字依次递减,这首歌就可以唱上十遍。“九十九瓶啤酒”其意为可以几乎无休止地歌唱下去。】
果真,她抬头看去,见火堆旁有五六个身穿绿黑两色服装的士兵围坐在一起,边饮酒,边吟唱。也许他们是奉命行事,发出足够响亮的声音以证明火堆旁边都是士兵。
马雷克用手指了指,示意他们往回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领着他们往左一拐,离开了河岸。他们离开河岸边一排树木的掩护,再次悄悄地穿过树木已被砍伐掉的开阔地。她意识到,那天早上她来过的就是这个地方。果然,她看见左侧修道院上层的窗户里发出昏暗的黄色灯光,因为有些修士修行得很晚。她还看见前方那些茅草房屋的幽暗轮廓。
克里斯指了指修道院。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
马雷克用手比划出枕头的样子:所有人都在睡觉呀。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
马雷克用哑剧动作表现出醒来、受惊、慌张的模样。他似乎在说:如果他们深更半夜到那里去,是会引起骚动的。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怎么办?
马雷克摇了摇手指:此议不妥。他动嘴不发声地说:早晨吧。
克里斯叹息了一声。
马雷克一行从几幢农舍旁走过,来到一间被烧毁的农舍前:它被烧得仅存四壁及原先那茅草屋顶焦糊的横梁。他领他们走进去,穿过一道敞开的门。黑暗中凯特隐隐约约地看见那门上有一道红杠。
农舍里野草丛生,还有一些破碎陶器。马雷克开始在草丛中翻找,找到两只有缺口的陶罐。凯特觉得它们像便盆。马雷克小心地把罐子放到一处烧焦的窗沿上。她轻声地问:“我们在哪儿睡觉?”
马雷克指指地上。
“为什么不能到修道院去?”她指着寥廓的天空悄声问道。夜晚天气很冷。她肚子已经饿了。她希望有一处舒舒服服的封闭空间。
“那儿不安全。”马雷克悄声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他躺在地上,合上了双眼。
“为什么不安全?”她说。
“因为有人佩带了耳机,而且他们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克里斯说:“我想跟你谈一谈……”
“现在不行。”马雷克说话时眼睛都没睁开,“去睡觉吧。”
凯特躺下来,克里斯躺在她身边。她和克里斯背靠着背躺着,只是为了取暖。天气真他妈冷。
她听见了远方的闷雷声。
午夜过后下起了雨。她感觉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赶紧在雨下大之前爬起来。她四下环顾,发现有个部分被烧毁但依然立着的小窝棚。她钻了进去,挺直腰板坐着。克里斯也进到里面,跟她挤在一起。马雷克走进去,就近躺下,很快又进入了梦乡。她看见雨点打在他脸上,可他睡得直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