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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
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
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
莎士比亚①
①《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
上一章讲到的那一次惨无人道的流血事件,我们虽只顺便提及,并未加以详述,但它在北美殖民史里却是惹人注目的一页,它名副其实地冠有《威廉-亨利堡大屠杀》的标题。那位法军司令以前也曾有过与此非常类似的问题,而这一次事件,则更加加深了他声名上的污点,尽管他过早地光荣牺牲,但这一污点仍没能完全洗刷掉。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事件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地淡漠了。很多人只知道蒙卡姆在亚伯拉罕平原上英勇牺牲的故事,并不知道他在道义上多么缺乏勇气,而一个人缺少了这一点,是不能称之为真正伟大的。从这个著名的例子,可以写下许多篇章来证明人类的优点中也有缺点,指出一个人虽然能表现出宽宏大量、谦恭有礼和骑士气概,但他也很容易在自私心的作祟下失去这些品质,而成为这样一种人:他每每在较为次要的地方表现出这些优良品质以显示自己的伟大,但在需要证明原则重于策略时,就显得缺乏原则了。不过,要想完成此项任务,我们是力不胜任的。何况历史本身也像爱情一样,它总是给自己的主人公蒙上一层想象的金光,因此后人在评论路易-德-圣维兰时,也许只会看到他如何英勇地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把他在奥斯威戈和霍里肯湖畔那两次残酷无情的行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虽然对于历史女神的这种弱点深感遗憾,但也只好立刻从她神圣的领土上引退,回到我们职小任微的讲述故事上来。
现在虽然已经是亨利堡失守之后的第三天傍晚,但是我们的故事还要求读者继续在“圣水湖”畔稍作逗留。堡垒的周围,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原是暴行和骚乱,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和死亡。沾满了鲜血的征服者已经离去;他们的军营,不久之前还充满着胜利者的欢呼声,现在却已经变成一片死寂的空棚了。那城堡也只剩下一堆仍然在冒烟的断墙残壁;烧焦了的椽木,炸裂了的大炮碎片,倒塌的砖石工事,统统乱七八糟地堆在那些土丘上。
气候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太阳已经把它的灼热藏进厚厚的云层;几百具尸体原来已在八月的酷暑下晒得焦黑,现在却又在过早到来的十一月寒风中冻得僵硬了。山顶上那片片轻轻的白云,本来都向北方飘去,现在却变成浓黑的乌云,没完没了地奔向南方,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霍里肯湖水平如镜的湖面,已经看不见了,它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怒涛,冲击着堤岸,好像是愤慨地要将湖中的那些不洁之物,冲回到污浊的湖岸。清澈的湖水虽然还保留着一部分媚人的魅力,但也只能反映出从低沉的天空落下的一些幽光。原来,那令人惬意的湿润空气,美化着周围的景色,遮住它的难看处,缓和它的酷热,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北风在一片波涛起伏的茫茫水面上掠过,四周丝毫也没有留下可供揣摩和浮想的东西。
恶劣的气候夺走了这儿的碧绿青翠,使这一抹平原看上去像遭受过一场雷轰电击。可是就在这一片荒芜中,有些地方也还能看到一些暗绿色的草丛破土而出,也许这就是由人血浇灌出来的最初的产物。但在适当的光线和宜人的气候里,这儿的整个景色看来还是明媚可爱的。它现在仿佛就像一幅生活的讽喻画,一切东西都以它最强烈的然而最真实的颜色呈现出来,毫无一点阴影来调剂陪衬。
零落枯萎的荒草,在掠过的阵阵寒风中战栗着,怪石嶙峋的峻峭山岗,光秃秃地历历在目。天上飞驰过凌乱的乌云,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让看清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朔风时弱时强。时而缓缓地扫过地面,仿佛在死者僵冷的耳边呜咽低语;时而又呼啸长鸣,疯狂地冲进森林,一路上把枯枝败叶卷得漫天飞舞。在突如其来的阵雨中,几只饿鸦在和风雨搏斗;可是一等飞过下面那片绿色的林海,它们便兴高采烈地停了下来,任意地享用着那可怕的筵席。
总之,这儿的景象是一片荒芜、凄凉。好像不管什么人,只要到了这儿,就会觉得像突然遭到死神的魔掌狠狠一击似的。现在,这儿已经解除了战时的禁令。自从那班制造暴行,把这儿弄得疮痍满目的人离去之后,现在还是第一次有活人敢走近这地方。
这一天,大约在太阳落山前一小时,在通往赫德森河的小路进入森林的地方,只见有一行五人从林子里出来,向着亨利堡的废墟的方向走去。起先,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得很慢,仿佛不太愿意到这可怕的地方来,或者是生怕那种恐怖的事件又会出现。走在最前面的动作轻捷,凭他那警觉和灵敏的模样,就可看出他是个土著。每经过一个小丘,他都要上去仔细观察一番,然后再用手势通知同伴们,应该从哪一条路追踪为好。他后面的那几个人,也不缺这种山林战中所必需的警觉和预见。其中有一个也是印第安人,他稍稍靠向一侧走着,注视着森林的边缘地区,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早就习惯于发现最最细微的危险迹象,另外三个都是白人,他们所穿衣服的质地和颜色,也都适合在荒野中对一支撤退部队进行追踪的危险工作。
在这条通向湖畔的小路上,沿途不断出现骇人听闻的景象,但由此产生的影响,却因这行人中各人的性格差异而有所不同。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脚步轻捷地走过平原,不时表情严肃地偷偷朝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瞥上一眼。他既不敢流露出自己的内心感情,但又没有老练到能完全克制住眼前的景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强烈影响。可是,他的那位印第安人同伴就比他强多了。他从一堆堆尸体旁边经过时,丝毫不动声色,显然只有那种一向见惯这种场面的人,才能如此镇静自若。那几个白人虽然都很悲伤,但各人的心情也不尽相同。那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但又有着一副军人气派和步姿的老人,虽然也穿着森林居民的服装,但仍可看出,他对这种战争场面经验丰富,每当他看到一个过于可怕的惨象时,就毫不掩饰地大声叹着气。走在他身边的那个青年却在打着哆嗦,但是为了不让他的同伴伤心,他似乎在强压着自己的感情。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完全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既不怕去仔细审视,也不怕产生什么后果。他看到这片极端骇人听闻的惨象,虽然脸色丝毫未变,但是从他那恨之入骨的咒骂中,可以看出他对敌人的罪行有多痛恨。
从这几个人各自的性格来看,读者不难立刻猜出,这便是那两个莫希干人,还有他们的朋友:侦察员,以及孟罗和海沃德。事实上,这正是那位父亲在追寻他的女儿,陪同他的也正是那个和他们祸福攸关的年轻军官,还有那几个勇敢诚实的森林居民;通过以前叙述过的那些艰险的境遇,已经可以证明他们有着高超本领和耿耿忠心。
走在最前面的恩卡斯来到平原的中央时,突然喊了一声,要同伴们全都到他那儿去。就在这位印第安青年站着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女尸,孟罗和海沃德这时已顾不得那凄惨可怕的景象,奔到腐烂的尸体堆旁,在一种难以压制的爱情驱使下,想从那些撕得破烂不堪的五颜六色的衣着中,发现一点他们正在寻找的人的痕迹。那做父亲的和做情人的搜寻了一番后,立即就感到放心了。可是一种吉凶未卜的不安心情,随即又使他们陷入痛苦之中,这几乎和得到最不幸的真实消息一样难受。就在他们呆立在那堆女尸旁默默沉思时,侦察员来到了他们身边,他看到这一凄惨场面,气得脸都变了色;自从走进平原以来,这个坚强的森林居民第一次大声说起话来:
“我参加过许多残酷的战斗,经历过无数流血的场面,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魔鬼的暴行会表现得这样露骨!复仇本是印第安人的天性,而我,大家都知道是个纯血统的白人,可今天我要在这荒野中对天起誓,如果那班法国人胆敢再进入我的子弹射程,我的这支长枪决不留情,除非是枪机失灵或者是火药受潮!至于战斧和猎刀,那我就留给那些生来就擅长用的人去用啦。钦加哥,你看怎么样?”他又改用特拉华语说,“等寒冬到来,那些休伦人回去时,也会拿这和他们的婆娘夸口吗?”
莫希干人酋长黝黑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忿恨的神色,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接着又沉着地把视线转向别处,脸上的神情显得如此泰然自若,仿佛他的情绪从来不知道激动似的。
“蒙卡姆啊,蒙卡姆!”怒不可遏的侦察员继续说道,“人家说,一个人活着时所干的一切,在那些超脱凡人弱点的眼睛里是一清二楚的,让那个蓄意要血染这片平原的卑鄙小人受到应得的惩罚吧!这一天终究要来到的!咦!我以一个纯血统的白人保证,那边还躺着一个头上光秃秃的红人哩!特拉华人,你快来看看。说不定还是你们的人呢。应该把他当做一个勇士来埋掉。酋长,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了,不等秋风把这血腥味刮走,就会有一个休伦人为他抵命!”
钦加哥来到这残缺不全的尸体旁,把它翻过来一看,他立刻发现了那六个联盟部落中的一个部落①所特有的标志,这个部落的人以前帮着英国人打仗时,曾经是他们莫希干人的死敌。钦加哥朝这令人作呕的尸体踢了一脚,然后就像对待一具野兽的尸首一样,转身走了开去。侦察员理解他这种动作的含意,于是就不慌不忙地顾自向前走去,可是嘴里还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那个法军司令。
①指奥奈达族。
“除了大智大慧和至高无上的上苍,没有什么胆敢大量夺去人类的生命,”侦察员接着说,“因为只有这,才能懂得惩罚的必要;而缺少了人,还有什么能替代上帝的这种造物呢?第一只鹿没有吃完,就射杀第二只,我把这种行径看成是罪行,除非是在前线行军中,或者是在伏击的时候。少数几个战士,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短兵相接的战斗,那是另一码事,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拿枪的白人,还是拿战斧的红人,战斗到死都是他们的天职。过来,恩卡斯,上这边来吧,好让那些乌鸦停到那个明果人身上去。据我平时所见,它们是很爱吃奥奈达人的肉的,那就让它们吃点配胃口的东西吧。”
“嚯!”年轻的莫希干人突然喊了一声,他踮起脚尖,专心致志地朝前望着。他的声音和动作,把这儿的乌鸦也吓得飞往别处觅食去了。
“怎么回事,孩子?”侦察员轻声问道,一面迅速蹲下自己那高大的身子,像一只豹子似的,做好准备纵身跃出的姿势。“上帝保佑,最好来个因躲着抢劫掉队的法国佬,那我的鹿见愁今天就可以开开荤啦!”
恩卡斯没有回答,顾自朝前奔去。不一会儿,只见他从树枝上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兴高采烈地举在空中挥舞着。这是科拉骑马时用的绿色面纱上撕下的一角。莫希干族小伙子的动作,那片飘舞着的面纱,以及再次从他嘴里发出的喊声,立刻又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他的身边。
“我的孩子!”孟罗立刻发疯似地喊了起来,“还我的孩子!”
“恩卡斯愿意试一试。”这是恩卡斯干脆而动人的回答。老人与海
那位父亲对他这句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并未注意,他只管把那片面纱捏在手中揉着,目光恐惧地在树丛间游移着,仿佛他既害怕但又希望这些树丛能把秘密暴露出来。
“这儿没有死人,”海沃德说,“那场暴风雨看来没有经过这儿。”
“这是一目了然的,比我们头顶的天空还清楚哩。”泰然自若的侦察员接腔说,“但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抢了她的东西的人,曾经从这些树丛旁经过,因为她用来遮掩那张人人喜欢的脸蛋的这块面纱,我也认得。恩卡斯,你说得对,那个黑头发的姑娘是来过这儿,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到森林里去了。是啊,一个能够逃走的人,决不会留在这儿等人来屠杀的。让我们再仔细来找一找她留下的痕迹吧。我有时觉得,印第安人的眼睛,就连一只蜂鸟在空中飞过的路线,也能找到哩。”
听到侦察员的提议,年轻的莫希干人立刻飞奔而去;侦察员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在树林边发出取得成就的喊声。其他人焦急地奔到他那儿,看到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桠枝上,挂着那块面纱的另一部分。
“轻一点,轻一点,”侦察员说,他把自己的长枪伸到心急慌忙的海沃德前面,“现在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了,但千万别把这些痕迹给破坏了。只要稍为一性急,就会给我们增添不知多少麻烦。不过我们已经找到线索,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感谢你,可敬的人,感谢你,”孟罗大声说道,“可她们逃到哪儿去了?我的孩子又在哪儿啊?”
“她们的去向要根据许多可能的情况来断定。要是她们是独自走的,很可能还在附近转着圈子,离我们这儿不会超过一二十英里。但要是她们落到了休伦人或者是别的法国印第安人手中,那她们现在可能已经快到加拿大边境啦。不过那也不要紧,”看到听他说话的人露出十分焦急和失望的样子,侦察员从容地接着说,“有我和两个莫希干人陪着你们去找,你们可以放心,即使远在几百英里之外,我们也能把她们找回来!慢一点,慢一点,恩卡斯,你性急得像殖民区里的人一样啦;别忘了,脚步轻留下的脚印也浅哩!”
“嚯!”钦加哥突然叫了起来,他一直在仔细观察林子边一丛矮灌木上的一个坑洼。现在他已直起身子,用手指着下面,那模样和神气,就像一个人发现了一条可恶的毒蛇一样。
“这明显是个男人的脚印,”海沃德俯下身子,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叫了起来,“他在这水坑边上踩了一脚,这印子错不了。他们一定被俘虏啦。”
“那倒比留在这荒野里饿死好,”侦察员接嘴说,“而且还会留下更多的痕迹。我愿意拿五十张河狸皮来和同等数量的火石打赌;我和这两个莫希干人保证能在这个月内找到这些休伦人的棚屋!恩卡斯,你再俯下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鹿皮鞋;不用说这一定是鹿皮鞋,不会是普通的鞋子。”
年轻的莫希干人重又俯下身子,拨开散落在周围的树叶,仔细地研究着这个脚印,就像当今的货币兑换商在检查一张可疑的借据一样。最后,他终于直起身子,对检查的结果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怎么样,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的侦察员问道,“这脚印怎么样?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吗?”
“是刁狐狸!”
“哼!又是这个狡猾凶恶的魔鬼!没有尝到我的鹿见愁的味道,他的作恶是不会有个完的。”
海沃德虽然勉强承认这一事实,但还有点将信将疑,他怀着希望说道:
“鹿皮鞋都是很相像的,说不定搞错了吧。”
“鹿皮鞋都是相像的?你也可以说每一只脚都是相像的。但我们全都知道,有的脚长,有的脚短,有的宽,有的窄,有的脚背高,有的脚背低,有的脚趾并拢,有的脚趾分开。这只鹿皮鞋和那只鹿皮鞋的区别,就像这本书和那本书的不同一样,而能读这本书的人不一定能读那本书。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好意,可以使每个人各得其便。让我也来仔细看一看吧,恩卡斯;不管是书也罢,鹿皮鞋也罢,有两种看法,而不是一种看法,对它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坏处。”侦察员俯身看了看,立刻接着说:
“你没有错,孩子,这正是我们在别处追踪他时看到过的脚印。这家伙一有机会就要酗酒,而爱喝酒的印第安人走起路来和不喝酒的印第安人不同,他们习惯于脚跟着力;酒鬼的本领是又开腿走路,这倒不论白人还是红人,全都一个样。这个脚印的长度和宽度和他的完全吻合!大酋长,你也来看看,我们追踪这班家伙时,从格伦瀑布到那眼泉水旁,一路上你不止一次量过他的脚印的。”
钦加哥照侦察员的话做了,他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就直起身子,嘴里只是冷冷地说一声:
“麦格瓦!”
“好啦,事情可以肯定了,从这儿经过的就是黑头发和麦格瓦。”
“没有艾丽斯吗?”海沃德问。
“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痕迹,”侦察员一面回答,一面仔细地察看着周围的树木、灌木丛和地面,“那是什么?恩卡斯,去把挂在那边刺丛上荡来荡去的东西拿来。”
恩卡斯照着他的吩咐把那东西拿了过来。侦察员接过那东西,随后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他不由得默默地露出了他那会心的微笑。
“这是那位歌唱家吹的玩意儿!现在我们可找到一个教士走过的足迹了,”他说,“恩卡斯,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六英尺二英寸来高的、走路踉踉跄跄的人的鞋印子。我开始对这位老兄有点希望了,看来他已经放弃那种尖声怪叫的买卖,要去找一个更好的职业了。”
“至少,他没有辜负对他的信托,”海沃德说,“科拉和艾丽斯也可以有个朋友在身边了。”
“是呀,”鹰眼放下枪来支着身子,带着明显的轻蔑神情说,“他去唱歌给她们听!可他能不能打头鹿给她们吃,懂不懂得根据山毛榉上的苔藓来判别方向,敢不敢杀死一个来犯的休伦人呢?如果不能的话,那他还不及任何一只猫声鸟聪明能干哩!怎么样,孩子,有没有找到什么痕迹可以证实我们的推测?”
“这儿好像有个穿鞋的人的脚印,会不会就是我们那位朋友的?”
“碰到那些树叶子时要轻,要不,你会把那痕迹给弄模糊的。那个!那是个脚印,不过那是黑头发的,对那么个大个子来说,这脚印太小了。那个歌唱家的脚后跟就能把它给盖住。”
“在哪儿?让我来看看我孩子的脚印。”盖罗说,他拨开树丛,俯身看着那个几乎已给抹掉的脚印。虽然踩的步子很轻快,但留下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那老军人看着看着,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一直蹲在那儿,直到海沃德看到他掉下的眼泪润湿了女儿的脚印而喊他时,他才站起身来。海沃德看见他伤心得快要控制不住了,想给他一点事做来改变改变他的心情,便对侦察员说:
“现在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么多可靠的线索,那我们就马上去追吧。对被俘的人来说,在这种时候,一刻钟就像一个世纪哩!”
“最难追猎的,不是跑得最快的鹿,”鹰眼回答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已经看到的另一些不同的痕迹,“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凶险狡猾的休伦人从这儿过去了,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姑娘,还有那个唱歌的;可是,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在哪儿呢?她虽然年岁小一点,而且远没有她姐姐那么勇敢大胆,可是她的容貌是很美的,谈吐也是挺叫人喜欢的。难道她就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了吗?”
“她决不会少人关心的!现在我们不是就在找她吗?就拿我来说吧,找不到她,我是决不罢休的。”
“那我们还得到别的路上找找;即使她的脚小,步子轻,总会留下脚印的,可这儿没有见到她经过的痕迹呀。”
海沃德不由得退了回来,他那急于要前去追赶的全部热情,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侦察员没有去注意对方表情上这种突然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除了那黑头发姑娘或者她妹妹,在这荒山野地里,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会留下这种脚印。我们已经知道,黑头发姑娘曾经经过这儿,可另一个的脚印又在哪儿呢?还是让我们再仔细地找一找吧,要是仍旧找不到,我们得回到平原上重新找别的线索。走吧,恩卡斯,你留心干枯的树叶子,我来看灌木丛,你父亲可以多注意地上的痕迹。走吧,朋友们,太阳快要落山啦。”
“我不能做一点什么吗?”焦急不安的海沃德问道。马丁·伊登
“你?”侦察员说着,已经按他计划的和两个红人朋友朝前走了。“好吧,你可以跟在我们后面,可是小心,别把留下的痕迹给踩乱了。”
他们向前走了没多远,两个印第安人就都停住了脚步,像是在仔细察看地上的什么东西。父子俩急促地大声说着话,一会儿看着那彼此都喜爱的东西,一会儿又高兴地相视而笑。
“他们找到她的小脚印啦!”侦察员忘了自己担负的那部分任务,喊着朝他们奔过去。“发现什么啦?这儿设有埋伏?不,我敢拿这支全边区最好的枪来打赌,那两匹马一定又来过这儿了!好啦,现在整个秘密都拆穿了,一切都像半夜里的北斗星那样一清二楚。没错,她们在这儿上了马,马就是拴在那棵小树上等着的;那边就是往北直通加拿大的那条大路。”
“可是还没见到艾丽斯——那位年纪较轻的孟罗小姐的踪迹啊。”海沃德说道。
“恩卡斯刚才在地上捡了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它也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孩子,把那东西递过来,让我们看看。”
海沃德立刻认出这是艾丽斯爱佩带的一件饰物。他带着一个情人特有的好记性回忆起,就在大屠杀的那天早晨,他曾看到这玩意儿在他情人白皙的颈项上摆动。他一把抓过那件非常珍贵的宝石饰物,把它紧紧地按在自己剧跳着的心口,而这时,感到惊讶的侦察员,却因东西突然不见,还在地上拼命找哩。
“咦!”用枪柄拨着树叶子的侦察员,停下手来失望地说,“一个人上了年纪,眼力就差啦。这么亮晶晶的一个玩意儿都会看不到!算啦,算啦,反正还能眯缝着眼睛放枪,这就足够对付那班明果人了。不过我还是想把那玩意儿找到,那就可以把它交还给失主,而且那样也就能把我所说的千里追踪的两端连接起来——因为现在,在我们之间,可能还隔着条宽阔的圣-劳伦斯河,也许还是许多大湖哩。”
“那就更说明我们的追踪不能再拖延啦,”海沃德答道,“让我们继续前进吧。”
“人们说,年轻和热情几乎是一码事。可我们眼前要做的,并不是去速一只松鼠,也不是把一只鹿赶进霍里肯湖,而是要餐风宿露许多个白天和夜晚,来通过这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书本上学来的那些知识也不能保证你不受到危险。一个印第安人,不先在篝火旁抽袋烟开上一个会,决不会轻易做这种长途跋涉的。我虽然是个白人,但在这一点上却愿意尊重他们的习惯,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审慎而聪明的。所以,咱们今晚得先回亨利堡的废墟去,燃起篝火,到明天早晨,等咱们恢复了精力,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开始进行工作。于起来要像个男子汉,不能像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或者是心急火燎的小孩子。”
从侦察员的态度看,海沃德知道再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而这时,孟罗又陷入了那种冷漠的神情之中,自从发生最近这次极其不幸的事件以来,他常常如此,因此,除非有某种新的、强烈的刺激,否则他显然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侦察员和两个印第安人已经开始循原路返回平原,海沃德见事已至此,也就只好挽住那老军人的胳臂,跟着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