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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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以辞职的决心后,藤木悲伤地看我,问我有什么不满足的没有。我答说不是那个意思。
“你多大了?”
“近来满三十九。”
“三十九?……若是十年前,可以说还年轻。”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一一时代已很难让人从头开始,重新做一件事比十年前不知困难多少倍。可我并非想从头开始。改变什么或重新做什么已来不及了.我只能终止一切、离开一切,而且当机立断。时间并不绰绰有余。
藤木深深缩进沙发,闭起眼睛。持续沉默。等我说起什么不成?除了辞职我没有要说的事.良久,他忍不住似的开口了:
“休假一段时间不能解决吗?”
“很遗憾。”
“辞职往下干什么?”
“还没考虑。”
“一下子什么都厌烦了?”藤木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盯视我的脸坦率地问,“原因在于Cryogenesis对吧?”
虽说那并非一切,但或许是一个契机。
“你没有按指令多多买进,很少有的事。若是其他经理,不会听之任之;但因为是你,我想大概有某种理由,就等看看情况再说。结果你提出想洗脚上岸。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回答不好。尤其他要求的那种简洁扼要的回答,想拿也拿不出来。能简单概括的事项一个也没有,特别是关于由希的。
我依然沉默不语。藤木长叹一声。
“一度离开的人不会重新接纳,这点知道吧?”
“嗯。”
“那么,能在公司待到什么时候?”
“想在年度内把眼下的工作处理完。”
“往后呢?”
“打算交接。”
负责人由植树担任应该合适,我说,懂得套数,由他负责,投资风格不会有大的变化。
“经理名字变了,投资家们会不安的吧?”
“公开公司决算等方面可以继续用我的名字。面对投资家们的讨论会等等,如果需要,我也可以露面。”
“至少再干一年不行吗?”
“那不好办。”
“为什么?”
“交接妥善交接,如果需要也愿意给予建议。植树是出色的经理,作为我的后任完全胜任。”我这样代替回答。
“现在辞职,很可能被认为夹着尾巴逃跑的哟!”
或许。
“你的人生是在这里的,我想。”藤木换上真心关怀的语气。
“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在真正意义上弄没的是什么。因为对现在手上东西的价值,自己是很难明白的。有也以为理所当然.而在弄没的一瞬间就会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并且千方百计想找回来。可是,那时候什么都到不了手的,千真万确。”他略一停顿,“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多少采取接受态度如何?”
再说下去已经没用,自己不想和藤木争论人生问题。他也好像看出我去意已决。一会儿,藤木站起身来,我也欠身立起。若是平常,这是谈话结束的表示。但他双手叉腰,似乎回想是为什么站起来的。
“对自己满足的人哪里也不存在。”他说,“也包括我自己。”
见我默然,他蓦地打开桌子抽屉,随即以困惑的神情看我。
“知道我做什么?找烟!往日习惯。”他苦笑着继续,“真是怪事,戒掉都已快十年了!在办公室,总是把烟放在抽屉里,因为放在胸袋里动不动就吸上一支。”
藤木缓步走近办公室墙上挂的一幅裸妇像。房间有十来幅画。除了弗拉曼克①和莫迪里阿尼②的素描,全是我不知晓画家的作品。“画布还白的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画出世界性作品。”他看着画自言白语,“但画布一旦涂上颜色,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都成了单纯的爱好。所以我不画,而代之以收集。如今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好。”
①法国画家,画风粗犷,代表作有《红树》等。
②生于意大利,巴黎画派的代表画家。作品有《躺着的裸妇》等。
他移步到另一幅画前。
“不可思议啊!一段时间里非常喜欢的画,几年过去后开始觉得分文不值,觉得为这种画出大价的自己难以饶恕。肯定是年龄的关系。年轻时肉体和精神同时变化,嗜好和感性当然也变。而上了年纪,就不再那么变化了。近来,得知自己的爱好已固定下来,不再像过去那样为很多东西动心了。无论多么无名画家的画,也有只看一眼就知是适合自己的作品。相反,对戈雅①不再认为他是多么了不得的画家了,年轻时倒是相当为之着迷,甚至有一时段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家。但现在已在相应的场所安顿下来,今后大概也不会有变化。”
藤木久久看着画。而后像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注视脚下地毯。
“往后几十年时间里,你有可能在认为自己的人生位于别处当中度过的哟!”
“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预想他这样回应。然而最后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①西班牙画家。作品有《着衣的马哈》、《查理四世一家》和《1808年5月3日》等。
“啊,那怕也未尝不可,虽然失去你很遗憾。”
我从不久要离去的办公室窗口长时间眼望窗外。我想起谁写的一句话:钱成了新的性交。随着对轻松的性行为可能带来致命后果这点的认识,人们开始作为实现个人充实感的方法把兴致集中到钱上。无论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还是作为主轴通货的美元,都未尝不可以说是艾滋病的受益者。
报纸上出现去年自杀者的数字:三万三千人。实际上恐怕数倍于此。原因的第一位是健康问题,第二位是经济、生活问题。还评论说年轻人自杀人数下降,中老年工薪阶层自杀人数上升。听得工薪阶层因苦于裁员自杀,把他们逼人死地的公司自然恼火。但是,公布大刀阔斧的裁员计划而可望提高收益的公司的股票上扬也是事实。继续买进那类公司的股票或重新买入后将其纳入股票品种以期取得最佳业绩一一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裁员也好自杀也罢都可成为赚钱材料。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了许多年。若让藤木来说,即我的人生是在“那里”的。可是,恐怕到了离去也无妨的阶段。
有评估个人市场价值的咨询公司。就领导能力、社交能力、语言能力、电脑技能等项目逐一评估,以其综合分数来评估一个人的劳动潜能。即使在公司内部,将各自的工作市场化、根据其市场价值决定待遇的成果主义也正在成为主流。市场价值低的人被无情列为解雇对象。这样的人事,唯其一看具有客观性和透明度,结果也就更糟。自己的能力被精细计算后告知“所以你要走人”,连反驳都无从反驳。一切都被可视化、表层化。就连和自己本身的关系也被置换成这类东西。
假如评估一个人能做什么并以此作为那个人的价值,那么我们恐怕很难从CRYOENESIS所推进的那种基因工程式未来中逃离出去。倘若能够不给周围添麻烦即可创造高产值的人即是有价值之人,那么父母企图控制将出生孩子的基因就是必然趋势。而像由希那样的人就只能选择安乐死,别无他法。
她房间的书架上有一本很薄的书,书中介绍了为不能去室外的小孩子提供其与动物接触机会的医疗计划。我从她那里借来这本书看了。有的孩子患小儿麻痹、肌肉营养障碍、脊椎破损等种种样样的身体障碍,有的孩子只能借助轮椅和可移式床来移动,甚至无法用语言沟通。也有的孩子因遭受虐待而有心灵创伤,还有的孩子被诊断为感染了HIV后遭父母遗弃。
临时去那种设施里的动物也大多有某种重负。失去一只翅膀的猫头鹰、不知道母亲而长大的狐狸、从养主那里逃出的狗。据计划的主持者介绍,孩子们目睹有障碍的动物们不失尊严地作为一个完全存在而生存的姿态,可以从中发现希望。并且,动物们并不介意孩子是否缺胳膊少腿以及会不会说话。人类社会的规则和常识不具意义。孩子们通过与动物接触而从心内的不安中解放出来。同时通过照料动物而感觉对自己以外的存在的责任,体会无偿给予的快慰。而且可以感觉到自己以前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完全的存在。
若比照这一计划,由希就是受伤的动物。身患不治之症、生活不自如的她自始至终不失健全的灵魂和威严一一这点让我怀以虔敬和谦恭的心情。我们之间存在不可思议的对称性。本应无所不能的我在她面前一无所能。相反,本应几乎一无所能的由希却给予了我某种东西。虽然那东西是什么我不清楚,但被治愈的总好像是我。
想想事情的确奇怪。最初,由希是作为身患重病的、需要帮助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但不知不觉之间,病症变得怎么都无所谓了。较之病人,我更把由希作为一个正常人来看待。现阶段连病人都不是了,至少对我来说。这莫非意味她已克服了病症?莫非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方法彻底恢复了健康?
面对由希,我逐渐觉得人纵使身患重病也不可能是完全软弱无力的、仅仅依赖他人的存在。只要还是一个生命体,人就不至于完全失却或损毁。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生命应是被医治的这一想法似乎看错了生命的本质。从根本上说,医疗使人健康这一构思本身恐怕就是傲慢无礼的。在是病人或障碍者之前,他或她肯定是一个无需任何治疗和更生的无可替代的一个生命体。不管患多么严重的病,那个人也是能以自身的力量获得必要而充分的健康的。
就人而言,所谓完全,莫如说是一种残缺亦未可知。人生来就表现为各种各样的不完全。不完全才是人特有的。人因其不完全而得以成为唯一。所谓无可替代性不就是指的这个么?只要其人成之为其人,纵令并非完整也不缺少任何东西。在我看来,由希的无可替代性是尊贵的。
不觉之间想到了波佐间。在第三者眼里,他所做的不外乎选择胚胎,无非制作具有与自己夫妇同样的潜在能力的胚胎的染色组而已,并非从哪里找来新的基因来使用。因为仅仅是从父母基因的组合之中移植接受了正常对立基因的胚胎,所以较之精子银行之类,伦理问题要小得多。并且,夫妇的希望不过是要个男孩、要个健康的男孩。这是作为父母任何人都会有的普通心愿,波佐间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孩子出现障碍到底是最初的挫折。他从那里开始追究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结果对自己的行为再也无法采取中立态度。他本身是在将“能做什么”视为首要价值的世界上生活过来的,势必感觉这样的自己的境遇是一种负担。可能是这点作为“自己毁坏式冲动”偏巧冒了出来。然而在自己孩子身上做了同样的事情,作为未来当总经理继承公司的人选择了尚不存在的他者。也许他在孩子的障碍上面看到了自身欲望的投影,所以才说孩子并不可爱。
波佐间害怕自己站在医疗者一边而导致孩子出现暴力性倾向。通过选择胚胎来控制孩子的诞生这一事实似乎像咒语一样挥之不去。一次也就罢了,但经受不住反复。他有可能认为对如此未来的自己是不可能原谅的。他能够从公司交椅上退下来,但不可能回避身为父亲这点。而且,只要他是父亲,他就必须是持续控制儿子的人。所以他想在那次登山中消灭自己一一想必是要退往绝对不可能行使力量的场所。
然而作为结果,他选择了生,选择了不死。我在这一选择上看到了高贵。这是因为,想死也好想不死而继续活着也好,都是我们无从原样返回这个世界一一我们便是这样存在着一一的一个确实例证。
这颗行星被统括在一个系统中,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起作用的余地。整个地球被微软化,成为别无选择的世界……活在其中的窒息感。世界只有单一可能性,亦即此刻只有现在。无处可逃,无术可逃。不能亡命,不能挣脱。不存在外部,哪里也没有藏身之处。然而,当人性内部发生变化时,我们便成为不从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将有全新的成长从中开始。纵然不能逃离自己背负的命运,也能通过改变自己而在结果上改变命运的含义。这样,生就有无数选项,充满所有多样性。我们总是为自己想成为什么而困惑而苦恼而挣扎一一便是作为这样的存在置身于世界之外。难道不是吗?
如波佐间所选择的那样,我也要做出选择。我知道那是残酷的做法。事实上我已然在这世界上占有一个位置。想成为什么也就意味要损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