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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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也已进中旬,由希迎来出院这一天。带着氧气瓶及流量计、加湿瓶、固定支架等一套器具,时隔五个月回到自己家中。我在下午稍早些时候前去看望。递过路上买的花,她凑近脸,说道“好香”。
“水仙都上市了!”
她脸伏在花上不动,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闭上眼睛,水仙花香是那样清新。一瞬间,觉得两人正走在初春的山路上,就好像我们果真共同拥有那样的过去。
“住院期间你探病带来的花给我很大安慰。早上醒来每次看见花瓶里的花,都切实感到今天也在活着。”
由希正要往下说,她母亲端茶进来。和我简单交谈两三句,从女儿手里接过花,道谢走了出去。我拿起盘里的茶杯,一股玉露的浓香袅袅升起。
“最近我想来着,”由希说,“活着的实感和活着的事实,可能不是一回事。”
感觉上似乎被对方出了一个唐突的谜语,我扬起脸来。她字斟句酌地继续说道:
“不可思议啊!这么卧床不起以后,活着的实感反而强了。或许好好的时候因为活着的事实真真切切,所以没有感觉的必要。像我这样作为事实出现危险以后,‘啊,我在活着’这种实感就变得尤其珍贵。如果失去了这个,为什么活着就弄不明白了。因为那才真正成了大家的负担。”
“想这些事了?”
由希现出怯怯的微笑:“我一直在想,即使我这样的人我必须证明活着的价值才行。与其说对别人,不如说对自己。”
她说在家人静静入睡的深夜,因为睡不着常常一个人看电视或录像。不安的、孤独的夜,好几次打开床头灯起来做深呼吸一分一秒熬过的长夜。天快亮时好歹到来的短暂的睡眠。甚至觉得睡眠就像一种恩宠,担心早上醒来。那沐浴着透过花边窗帘射进的晨光的花瓶,在由希眼里是怎样的呢?
“一起生活好吗?”我硬邦邦冒出一句。
由希从床上转过脸看我,仿佛在确认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而后以渗出笑意的语声问:
“怎么了?”
“没怎么。”声音里掺杂着焦躁,“不是刚刚想起的,从很早以前一直在想,想自己迟早照顾你。”
“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想的?”
“不知道。”我像被什么催逼似的接道,“知道的只是现在时候到了。”
她茫然注视空间的某一点。视线对不上焦点,似乎在看很远很远的对象物。须臾,由希像要岔开我的请求,讲起别的话来。
“高中修学旅行当中在一家寺院的僧房住过。那是在志贺高原滑雪之后。傍晚到的,那天夜里和同一房间的人聊得很晚,笑得前仰后合.每个人都有未来的梦幻和苦恼,看上去比天天.在教室见面时成熟多了。”她停住喘口气,“第二天早晨在寺院里散步。喜欢那里的空气。不但安静,还好像能让心情真正沉静下来。太阳还没升起的寺院冬日的早晨.静得不能再静的空气中传来的诵经声。年级集会上老师讲的话至今留在心里:假如再能返回一次自己喜欢的时光,多数人想必返回高二的时候。我真那么想。那一时候现在也让我怀念,觉得那一时间的自己是无比宝贵的。”
交谈像要就此中断。良久,由希像要填补空白似的说:
“和你永江君度过的时光,对于我也是无比宝贵的,所以必须珍惜。”
“以后两人要过的时光就不是无比宝贵的了?”
由希的心情并未现出动摇。好像一开始就已得出结论,只是找时机说出口罢了。她像要把小小的易醉的玻璃船悄然放飞上天那样说道:
“不行的。”
“为什么?”
“光是让你为我做,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什么也不能做也没关系,因为我想为你做才做的。”
“不会顺利的。”她低下眼睛。
“为什么那么想?”
“相差太悬殊了。”
“指什么?”
“无论什么。”她扬脸看我,喟然长叹一声。随即振作精神接下去说:“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只消是原本的自己就可以了,用不着证明什么……倒是表达不好。包括病在内,我觉得原原本本的自己整个被人接受。所以,这样就足够了,希望你继续这样看待我。”
“这个和一起生活有矛盾?”
“我可是特别添麻烦的人。如果你开始觉得我是个负担了,那可怎么办?”
“不会那样的。”
“添麻烦是什么意思,你并不清楚的。”
我觉得自己被拒之门外,缄口不语。
“对不起,”由希低下头悄声低语,“我需要的照料,实在是不同一般的。毕竟什么都不能做,往后更加不能做,因为这种病不可能好的。一步一步发展,最后变得一无所能。即便那样,你也许没有厌烦表示地照料我。可是,即使不说出口,即使不在态度上表示出来,你心里某个角落也未必不会偶尔掠过阴影,觉得自己现在照料的对象是个负担一一如果出现那样的瞬间怎么办?你肯定因此责备自己。而我不愿意让你有那样的感觉。”
“你可真够为我着想的。”我注意不让语气带有挖苦意味,“可你不认为现在是我考虑你的问题的时候吗?我也并不怀有梦一般的希望,只是想最后照料你,想在身边看护你。”
她没应答。从南面泻人光线的太阳缓缓向西转去,带有红色的阳光久久停留在拉窗端头。房子里不闻任何声响,仿佛堕入扭曲的时空。两人都不开口,置身于不流往任何地方的时间河流之中。
后来,房间外面响起很小心的语声,由希母亲拿插在花瓶里的花进来,把花瓶放在窗边桌子上。桌子是由希上小学时就开始使用的。母女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交谈两句。由希若无其事地笑着。笑罢,眼角现出皱纹。我再次感慨两人之间流逝的岁月。母亲走出房间后,由希说:
“后悔不该委托那样的事,母亲说。”
我知道指的是什么。而且我心中应该早就有了答案,但不能说出口来。
“一次说过小时候养的那条狗死时候的事吧?”她以沉静的声音继续,“记得我说的天国?”
我默默点头。
“那时我想相信天国和神明的存在来着,觉得不能不信。为了死去的狗……不,不单单那个,为了化解自己的悲伤也硬要相信天国的存在。但近来我认为,想让自己相信什么本身或许就是不自然的,实际上恐怕用不着相信什么。那是自然而然明白过来的。”
“明白了什么?”我终于开口。
“什么都明白了。”说着,由希转过澄澈得近乎冰冷的眼睛,“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得这种病和为什么必须死去,明白了死是怎样一种体验,是自然而然明白的。所以没必要勉强相信天国和神明。没有那类东西也完全做得来。”
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说法,给人的印象是:有什么在由希身上、在她身上趋于完结。一股冲动刹那间袭来,恨不得摇晃她肩膀让她醒来。然而,她本来就是醒着的,或许是我正迷迷糊糊沉醉在无限漫长的伤感中。
“有人长寿,有人不长寿。”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有人同疾病相伴终生,有人一辈子和病痛无缘。以健康和长寿为基准考虑,可能不够公平。但作为我,只能以自己的人生为基准来考虑。健康而且长寿,那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好比转世生为别的动物。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那种比较已没有多大意义。”
她抬起脸,以意外坚定的目光看我:
“现在这样足可以了。即使以前……所以以后也可以的。”
“打算一个人离去?”我追上一步问。
“只能一个人离去的。”她果断地回答。然后像在脑袋里反刍自己的话似的说:“不过,一个人也罢两个人也罢,其实或许怎么都无所谓。”
语声变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