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7
7
睡得好像倒在泥水坑里的野兽,深深的疲劳一直漫到脖颈,睡觉好比一种苦行。断断续续或浅睡或醒来时间里,山边开始泛白。山脉扑朔迷离的表情逐渐带有实体。山谷笼罩着浓雾。大概要等到云开雾散直升机才能飞来。身体关节无不作痛。手脚像铅一般重,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动弹的部位一处也没剩下。
即将被再次拖入睡眠时,我猛然回过神来。
“波佐间……”
篝火差不多熄了,我一脚踢开通红的火炭,朝瀑布那边奔去。波佐间甩出双腿坐在瀑布上端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呆呆看着瀑布。简直就像坐在快艇边缘的跳水员用手按住口里叼的调节器即将跳人海中。只是,他面前的不是海,而是令人双腿发软的冷飕飕的空间。白雾掩盖的是刀削般的悬崖和吞没一切的瀑水潭。只要身体稍一前倾,就将大头朝下栽下去。尽管坐在那般危险的地方,而他却一副飘飘然的样子,仿佛同早晨清澄的空气融为一体。
“干什么呢?”
波佐间纹丝不动。
“在那里干什么呢?”
间隔有顷。
“有保险金下来。”他以心不在焉的声音回答,“我原以为自杀肯定得不到保险金。自杀成为免究责任的事由,好像仅限于自责任开始时起算的一年之内。”
“打算只留下钱马上离去不成?”
我克制涌上来的战栗,缓步向前。他不说别过来也不说别靠近,仿佛意识去了另一侧,唯独身体如空壳留在悬崖边上。
“让我去好了!”当我来到差一米手即可够到他的地方的时候,他以全然没有温度的声音说。
“等等,等等!”我伸出够不到他的手,“到哪里去?除了这里你要去哪里?”
波佐间向前倾起上半身,做出窥视脚下的动作。刹那间我几乎叫了起来,但身体仍在原地。
“反正先从那里下来,那样说不成话的。”
“话已经没有了。”
“波佐间,看这边!求求你,好好看我这边!”
他顺从地转过脸。刹那间,我惊愕得忘了下一句话。这以前我不曾见过死人,但我想准备以自己的意志结束生命的人肯定都是这样的眼神一一一看就知是蔑视对方的眼神,较之蔑视特定的某个人,更是蔑视世界、蔑视自己存在这一事实本身的眼神。
“求你了,别离开那里!”
波佐间没有回答,脸重新转向前方。姿势像是在看倾泻的瀑布,但焦点很可能在遥遥的远方游移。感觉上他已到了远方。再踏出一两步即可触及对方的身体,却又觉得远得无可触及。
倏然,我想起在去由希所住医院的路上见到的那个企图自杀的男子。那是今年夏天的事。样子没有看见,实际看见的只是下面起哄的一伙人和伸出云梯的消防车。然而,此刻陷入自己置身于那个现场的错觉之中,一种不合情理的意念俘虏了自己:如果在此让此人死去,那么自己就无法承担由希的死,也没有那个资格。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想到这上面。
“记得一次我跟你说的那个需要做移植手术的女子吗?”我问。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对方这么机械地回答时,我不由得胸口一阵堵塞再也说不下去了,不知是波佐间的原因还是由希的缘故。只有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而他予以回答这点给了我勇气。
“她求我帮她自杀。当自己无法下手时,求我帮她解除痛苦。虽然她那么说,但我下不了决心。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做才是最佳的呢……大概没有什么最佳。无论做怎样的选择,都不可能是最佳的。可是我又必须选择一个。”
波佐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继续往下说:
“活不久了,除非发生奇迹。至多活一两年。怎么都救不了她。喂波佐间,你可听着?对于身患不治之症的人,所谓希望意味着什么?意味万一治好?意味即使治不好也症状减轻些、身体多少好些。然而病在时好时坏过程中稳步向前推进。忽上忽下……最好死心塌地不成?”
本来我就没期待他有反应,只怕他趁话语中断时跳下去。我像快到时间的棋手一样移动棋子。
“她活不久了。”我重复一句,仿佛向自己确认这点,“不可能再活五年十年。同我的生死无关……那是没有考虑余地的现实。莫非我们同珍贵之人的关系都不得不忍受某种无奈不成?任何交易任何协定都无从成立。不能给予什么,不能赠送什么。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自己的努力一概不被接受。莫非他或她就是作为这样的人而存在的?还记得你一次说的话么?你说她的存在使我变得讲伦理了。我一直在思考这点。的确,或许我多少变成地道的人真是因为她。”
我停顿片刻,然后继续说下去:
“这个世界像话吗?不蹂躏他人的生活甚至就活不下去这样的体制已渗透到世界每个角落。大概如你所说,那是改变形式的食人肉风习。或许可以说,将地球上所有的他者都作为自己生存的手段乃是洗炼的现代的食人肉风习。人已堕落成了互相吞食的生物,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可是自己的一部分好像还不要紧。我身上仍有未被损坏的部分,任何时候都可以解救出来,因为一个需要移植器官的女性……”
我就此语塞。想以笑掩饰,不料声音颤抖起来。我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说:
“她到底是什么人?理由的由,希望的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名字。靠坏了的肺叶和心脏勉强活着,几乎卧床不起,连日常生活都料理不了。起始我想以钱款援助的形式救她来着。如今想来,那和富人对穷人施舍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自以为是的motiva.tion~罢了。表面上的关系是那样维持过来的,但在根本层面真正获救的是我自己,是她救了我。这点我终于意识到了。”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吐出。
“当我要抛开一切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我明白,开始一点点明白,当不治之症降临的时候,当难以忍耐的痛苦袭来的时候,当明白自己人生过半就必须死去的时候。那时候她扔掉了种种样样的东西,我想。必须扔掉许多东西,贵重的,不贵重的,一如燃料耗尽的飞机为了减轻重量而继续飞行。那么怎么样呢?什么都没有了么?不然。通过舍弃,她一点点变得纯净了、纯粹了。她正作为这样的人站在那里,如深雪覆盖的山冈上矗立的一棵树。她一声不响地等着,不动用哪怕微乎其微的力量。在同一场所默默等待,如此而已。仅仅存在。所以我可以朝她走去,只要径直走去即可。波佐间,你听着没有?自以为坚强的人其实恐怕是脆弱的。以为自己坚强、以为什么都能称心如愿一一恐怕正是这点使人变得脆弱。因为自己是坚强之人,所以认为最后能够以自己的意志死去。而这归根结底使当事人变得脆弱。但像她那样的人如何呢?什么也做不到,能活着都很不错了。所以……怎么说呢,只能投人诱导,动机,促动因素。全副身心活下去。事实上也是那样活着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必她可以祝福自己的人生。对此我坚信不疑。究竟怎样的人才能临死时祝福自己的人生呢?最后抓到幸福的,说不定是她那样的人。不是吗?肯定是的。果真如此,那么任何人生都有其可能性。绝望之类是不可能有的。那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的。为什么呢?因为生必有两个侧面。看看她,我开始有了这样的认识。”
确认对方还在那里,我又说:
“自己消失是很容易的。但是,你不认为还有以后?我认为是有的。”
突然,脑袋里一片空白,一股奇异的虚脱感和无形的疲劳感涌了上来。
“想去你就去好了,我留下来,留下帮助她死。”
世界寂静无声。似乎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无声的世界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感觉上既像几分钟,又像几小时。浓雾的对面,直升机声穿针一般从瀑布声之间传来。
我扬起脸,波佐间依然在那里。我想从后背读取他的表情。随即,就好像我的心思传给了他,他缓缓回过头来。四目相对。
“能说会道的家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