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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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佐间穿着羽绒服闭目躺在睡袋里。带来睡袋这点让我多少舒了口气。同时让我意识到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在山庄住一宿就下山返回。刚要招呼,他觉出有人而睁开眼睛。胡子没刮的两腮陷了下去。

“你来了?”波佐间似乎已预料到我来。

“受伤了?”

“腿伤了。”

他在满是泥污的野外作业裤下面穿了一件紧身服。

“哪里?”

“左膝……滑倒时像是磕在了石头上。”

外伤固然没有,但被磕部位四周肿得厉害,内出血,青黑青黑的。

“像断了似的?”

“啊,大概,不像一般扭伤。”

不管怎样,把受伤的波佐间领回山梁是不大可能的了。

“反正先紧急处置一下吧。”

背囊里面有一把折叠伞,我把用小刀割开的化纤毯子缠在上面当夹板,把毛巾当缓冲垫贴在大约骨折的左腿上,用胶带固定。

“我家那家伙联系的?”他问,没显得不好意思。

“别太让人担心了!”我以不多过问的语气应道。

“对不起。”

我不由得注视对方。

“反正吃点什么好了!”

波佐间背囊仅剩一点点甜纳豆和坚果等糕点类东西。我除了一袋干式炒饭和一袋饼,只有CalorieMate(1)等应急食品。我用套装炊具打来流往大瀑布的溪水放在火炉上。等水开时间里打开手机电源,电波仍达不到。

“昨天你太太交了搜索申请。警察也好像没马上动,到今天早上才判断遇难的可能性大。”

“那么,搜索队要进来?”

“招集不到人的时候,或许先派直升机。”

“在这个树林里,能找到吗?”说着,波佐间从树梢间仰望天空。听起来意思又像是说找不到更好。

“现在所在的,我看是这一带山谷中的某一条。”我打开地图解释说,“休息一会儿沿山谷往下去,下到电波能抵达的地方,用手机告知大致位置。那样,直升机就容易找到了。”

“有道理。”波佐间把目光转往瀑布方向,从目光中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

“围你转的人够多的了。”我试着说。

①日本畅销的一种补充维生素、矿物质和蛋白质的营养食品。

他扬起脸,现出惊讶的神色。

“太太想报警,公司的人拦住了。”

“是吗!”

“怕是担心闹得满城风雨吧。”我把冻干的炒饭投入沸腾的水中,继续说:“如今这个世道,连去采蕨菜的老人一个晚上没回家都成了全国新闻,人家担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太太因为自己被他们钉住动弹不得,所以求我进山。”

波佐间沉思似的缄口不语,良久说了一句“添麻烦了”。无论脸上还是声音都不带明显的感情色彩。

“啊,一半算是我自己本身主动来的。”我以开朗的语气应道,“听说你一个人去了,觉得像是被甩开了似的。”

“倒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对方乖顺的反应使我觉得意外受挫,“反正先填肚子吧。”

我把做好的炒饭倒进纸碗。虽说预先放了足够的水,但由于两人分吃一个人的,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

“那个你吃吧,”波佐间躺着说,“我一直躺着,肚子也没饿。”

“客气什么!应急食品还剩着,傍晚又能吃上像样的东西。”

递出碗,他吃力地坐起接过,往碗里细看,钦佩似的说:“现在竟有这样的东西!”

“有这东西,不是就不用像过去那样花时间做饭了?”

“和洋中①,内容相当丰富嘛!”

“东西方便。”

①指和餐(日本餐)、西餐、中餐。

吃完炒饭,给波佐间做了个速食西红柿汤。我脱去登山鞋,揉搓变硬的脚趾。

“何苦这么胡来呢?”我尽量以随便的语气问。

“何苦呢……”他事不关己似的应道。

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你约我爬山的时候,我就心想,对了,爬山!”波佐间闭起眼睛,似乎在清理茫无头绪的记忆,“休一个星期假,像学生时代那样爬爬山,沿着山梁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在单纯的爬山当中找出错综复杂人生的方向性一一我这把年纪的人竟然像愣头小伙子似的想人非非。于是忙里偷闲跑去野外用品店。用具发展很快,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晚上回到家,喝着酒摊开地图,任凭思绪跑到山上,就像铁道旅行爱好者看着列车时刻表品尝旅行快乐,恍惚到了山中。”他蓦然回神似的睁开眼睛。“可是,实际上不可能休假一个星期,两天都困难。当然,如果一意孤行也不是就不可能一一改变会议日期,拒绝会见客人,为此必须履行那才叫烦不胜烦的手续。身边那伙人肯定这个那个说三道四,什么这种要紧时候登什么山啦等等。最后非叫我带上手机,以便完全掌握我的行动。那伙人完全可能打电话到山小屋谈工作。”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能秘密行动啊!”

“起码该告诉太太的吧?”

“信是留下了……”

“啊,可是……”

“不错,那封信是要让她担心。”波佐间回避争论似的承认。

“这点,的确觉得抱歉。”

“哪怕跟我说一声也好。”我不无抱怨地深问一句。

“说得对。”他老实认账,以不含感情的语声继续下文,“反正想谁都不告诉就出门来着,莫名其妙地耍起了性子。打定主意谁也不告诉,回来后也不跟任何人说去哪里干了什么。连自己都觉得孩子气,也只能说是孩子气。”

他似乎想以自嘲搪塞过去,就此结束交谈。

“话虽这么说,可你不是预定星期六下午下山、傍晚回家的么?”我咬住不放。

“问题就在这里,”他再次换上事不关己的口吻,“昨天……不,在那以前吧。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

“星期四、星期六……那么,是前天。在山上时间够长的了!”他如梦初醒地讶然说道,“那天早上离开山庄的时候,忽然想登黑头岳。”

“又是胡来!”

“说的不错,是胡来,异想天开。不过,也不是上山前没有想过。”

“想登黑头岳?”

“还没登过黑头岳嘛!”他似乎蛮有正当理由,“从顶峰往下看会是怎样的光景呢,边看地图边如此这般想像个没完。所以忽然想到这个,心想既然到了这里,哪有不登之理呢!”

“登山是个危险活计,那么突发奇想,可是不好办的哟!”

“千真万确。”他有口无心地附和道。以为他会哭,结果语气意外恳切,“觉得站在峰顶把自己走来的山梁路尽收眼底,会发现什么变化。说变化也好,反正有可能让什么告一段落,定下往后何去何从的决心。”

“可是没登。”

“到底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雪相当不少。那个程度的判断能力,我也还是有的。”

“遇见留胡子的小个子了吧?”

“遇上了……对了,原来是他记得我的!”

“他说劝你不要登黑头岳。”

“那不准确,是我以自己的判断打消主意的。这倒不是自我炫耀,毕竟食物也剩得不多了。”

“反正离开避难小屋对吧?”

“嗯,昨天……不,前天中午。”

我在脑袋里核对日期。前天是星期六,那么同在山庄见的那个人的话相吻合。

“没有直接返回山庄的打算?”

“当然有返回的打算,你叫我往哪去呢?”

“那是该我来问的。”

“啊,倒是。”

波佐间唱和似的附和着,而后做出令人诧异的愁苦脸色。

“目不斜视地笔直走到中途。好天气,雪没下雾没起。时间上当天下午是有困难,但如果山庄能让我再住一晚,第二天即使慢慢下山也能在傍晚回到家里。本想从山庄给老婆打个电话的。回家是比预定晚一天,但毕竟是星期日,并没给谁添麻烦。前方山梁线清楚连在一起,哪里也没有岔路,想迷路也迷不了,简直就是我的人生。”

大概对这种带有演戏意味的说法厌恶起来,波佐间忽然打住。我等待他说下去。他果真又说了起来,就像一度停止的车轮重新启动。

“感觉上就好像看见了走在前面的自己的背影。从山庄开始走到另一条山梁,然后直线下山,返回市里,把想问这问那的老婆哄住,第二天去公司若无其事地处理工作,一切照常,无非把以前走过的路规规矩矩照样走下去罢了,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说到底,过去我亦步亦趋地走过了自己从一降生时即已定下的道路,以后也将继续走下去……如此思来想去时间里,觉得眼前连绵起伏的山梁可憎起来,虽然山没有罪过……”波佐间把比语气远为抑郁的眼睛游移地投往树林方向,“在山梁路旁边看见了一座石标。”他继续道。

“石标我也看见了。”

他轻轻点头:“不知道谁为了什么堆的,也许曾有过遇难者。我以为是道祖神①向导什么的。扫了一眼,见斜坡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脚踏痕迹,肯定是穿行树林的岔道……往下就记忆模糊了,时间的前后关系也稀里糊涂,意识到时,就像追赶杀父仇敌一般奔下树林。也许精神状态不正常了,没觉出不安和恐惧,或者不如说什么都觉不出,正常判断力早已无从谈起。没办法思考什么,怕是迷失自己了吧。五感被切断,好像被塞进了黑匣子。腿很快开始打晃,跌倒了好几次,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①据说是防止恶魔和保护行人的神。一般为石雕,较小,经常出现在日本乡间路旁。

两人注视受伤的腿。

“跟你说波佐间,总那样下去又顶什么用呢?”我以同案犯的口气说,“谁都有一两个难题,那东西是不可能一下子扔开消失的,再麻烦也只能一个个解决。”

我停下观察反应。波佐间呆呆注视自己脚前。

“时常控制不住自己。”他自言自语地说,“小时候就那样。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流行从安全楼梯的转角平台往下跳的游戏。有三米多高,不是谁都敢跳的。敢跳的家伙一个班仅限于运动神经发达的几个人。说干脆些,我算是运动神经迟钝的。随着进高中上大学,倒是逐渐变得和常人差不多了,但当时长得也矮,体育不擅长,从转角平台往下跳那类把戏,死活做不来。不料有一天一个同班同学向我挑衅。说的什么不记得了一一既然不记得了,应该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一一对方想必也没以为我会真往下跳。可是我大踏步走上前翻过栏杆,一下子跳了下去。结果摔成重伤,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两个月才全好。”

“是够成问题的。”我轻轻带过。

“平时是个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学生,但有时突然狂暴起来。”他以淡淡的语气说下去,“同样是上初中的时候,上课当中前座一个家伙把我的文具盒弄掉了,让他捡他不捡。倒也不是特别生气’可意识到时,已经把自动铅笔尖扎在对方后背上。幸好没受大伤,事情作为同学吵架处理了。可若是小刀在手上,难免把小刀扎上去,像扎自动铅笔一样。这点我清楚知道,自己都感到害怕,觉得迟早要捅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我看不出波佐间的话的意图。

“恐怕谁都有那种奈何不得的冲动。”我准备收场。

“是啊。”波佐间好像也无意恋战。

看时间,正午过了一点点。

“差不多该动手了吧?”我边穿鞋边说,“黑了连直升机都飞不来’也想好好吃顿晚饭。在这儿老实别动等我回来。”

“想动也动不得嘛,这腿。”

“由于装备关系,也许租用民间直升机,不要紧的?”

我所以特别提出费用问题,是为了让波佐间多少找回现实感觉。

“钱的事别担心。”他说,“都让你担心到这个地步了……”

“两小时内返回。”

“路上小心。”他应道,眼睛并未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