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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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波佐间夫人打来的。她为突然打电话道歉,同时告诉我波佐间一个人上山去了。
“上山去了?”我感到意外,反问道。
“有信留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像是昨天一大早。因为我起来时已经不在了。”
“信上写的什么?”
“只写很久没上山了,今天去一次。”
“地点没写?”
“那个写了。”
夫人以读信的语调举出几个山名。她没有登山经验。
“是我用传真传过去的山。”我略略放下心来,“可为什么一个人跑去……”
“怎么回事呢?”夫人如遇救星似的问。
“其实多少也是事出有因一一这段时间几次一起喝着酒谈登山来着。”
“嗯,从丈夫嘴里听说了。他说永江君相邀,准备重新登山。还一次次买齐了登山用品。”
“往下就等调整日期出发了。但近来因为忙乱,有些日子没联系了。”
最后一次和波佐间通电话,差不多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之后过了几天,把前往目的地的路线图用传真传了过去。本想随后联系,结果忙起来稀里糊涂忘了。
“或许我不该发那个传真。”
“不不,那不是的……”
“肯定等得不耐烦,索性一个人去了。果真那样,很有可能走我传过去的路线。”
“在哪一带呢?”
我举出东京郊外连接邻县一座山的名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山,”我语气依然乐观地继续道,“夏天连老年人和小孩子都去爬的。先给山庄打电话问问。已是这个时候了,我想已经出发,不过行踪大概还把握得住。”
上午十一点都过了。挂断夫人打来的电话,往估计波佐间住过的山庄打电话。如果走我发去的路线,昨晚应该住在那里。请管理员查找住宿登记簿,果然有波佐间的名字。我马上回电话给波佐间夫人。
“到底有的,”因为是报告好消息,我免去客套,“是个老实家伙,乖乖走我设定的路线。”
“和波佐间说话了?”
“没有。不过,在住宿登记簿上确认过了,不会错的。好像今早离开山庄的,应该按计划傍晚回来。”
“是吗?”夫人也似乎舒了口气。
“暂且不用挂念了。”
“谢谢您了!”
“可他也够让人着急上火的了,等他回来,两人好好教训他一顿。”
约定见一个人。在西麻布意大利风味餐馆吃着午饭聊了两个小时。分开后从餐馆前往波佐间家打电话。耳贴手机看表,快午后三点了。按计划,差不多是下山时刻。铃第二遍没响完夫人就接了起来。
“怎么样?”
“没消息。”
“没有联系?”
看来一个电话也没打回家。
“不像话!”我轻轻咂了下舌说,“不过别担心,位置已经锁定了。”
夫人犹犹豫豫附和一声,须臾问道:
“你见波佐间的时候,看样子他没有什么变化的?”
“没太觉察什么。倒是说公司经营方面处境很困难。”
我想起波佐间频频喝干威士忌的样子。不是没有觉察,当时我确实有点儿放心不下,所以才邀他登山。
正想之间,夫人坦白似的说:
“手机没带去。”
“怕是单纯忘了吧?”
“或许。”
看来她并不那样认为。
“可有什么觉得不对头的?”
“没有。”
听起来否定得很不情愿。这里本该深究一下。若是平常,我大概会那样做的。可是,也是因为有由希的事,老实说,现在懒得过多介入此事。实际上也可能出于心血来潮而独自上山去的。就忘记的手机来说,也许是偶尔忘带的。往乐观处想,我觉得事态不那么严重。
“时不时有令人心烦的事的。”我感同身受地说,“设法调整日程,安排自己不在时的工作一一这个那个思来想去之间突然变得不耐烦了,很想一股脑全都抛开忽一下子消失。尤其处在波佐间那种岗位的人我想更是那样。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一两天的时候也是有的。”
那好比任何人都有的轻度自杀愿望,我这样说服自己。
“作为他怕也是想放放风的吧?”
“但愿那样……”
“姑且等到晚上怎么样?”我折衷似的说,“按计划,傍晚五六点应该回来。就算晚一些,八点之前大概也……”
“我说……”
“嗯?”
“在哪里见见您好么?”说法虽然客气,但声音带有决断意味。
“马上?”
“只要您指定场所,不管哪里我都过去。”
语气紧迫,从中感受得到对方刻不容缓的心情。我一边看表一边在脑海里考虑最短的路线。这就去涩谷转往横滨,一小时多一点应该可以赶到。
“我过去好了,”我以不至于夸张的口气说,“太太恐怕还是在家等着为好。波佐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不管自是无所谓,就怕有电话打过来。”
“打电话?”夫人抓住话尾说。看来她因为过于担心丈夫安危,对我的话反应过敏了。
“例如告知晚回家的原因什么的。”
“您指的可是遇上意外?”
“我想不至于,”我想赶快抽身,“反正一个半小时后赶到,详细的到时候再说。”
放下电话,我好像受到夫人忧虑的传染,开始担心起波佐间来。虽说多少认识,但很难说关系有多么亲密一一夫人向这样的我这里特意打来电话,无疑说明事态非同一般。毕竟多年朝夕相处的伴侣,仅从扔下信和没带手机这一点恐怕她就凭直觉意识到情况刻不容缓.我则摈除她的直觉而往常识性判断方面迂回了。
我尽量回想最后在电话中同波佐间交谈的细节。那时我的确微微觉出了不安,而具体怎么回事却想不起来了。只是对他的反应有难以释然之处,这点可以断定。放下电话后还觉得好像有什么意犹未尽,这也异常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波佐间住的公寓楼位于近年不断开发的临海地区稍微伸向山麓那边的高地上。按下正面大门对讲门铃的房间号码,里面传出女性的应答声,门随即打开。从电梯下来时,夫人已来到通道。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她深深低下头去。
“好久没登门问候了。”
“请先进去吧。”
我被领进有沙发的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来这公寓还是第一次。正面墙壁放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机,配有家庭剧场式的环绕音响系统。格架里主要放着卡拉扬、克莱巴、绍尔蒂等指挥家的歌剧DVD,数量相当不少。我有意无意环视房间时间里,夫人在厨房沏茶端来。面对面相见,和电话中不同,气氛有些发窘。
“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我拾起不咸不淡的话题。
“整两年。”
苗条的体型没变,皱纹和白发也不显眼。不过对照我的记忆,看起来相当老。整个表情没有精神,尤其眼睛那里积满了疲惫,使得她的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
“把我传给波佐间的路线图带来了。”为进入主题,我把用手画在A4复印纸上的图纸摊开在茶几上,“他离开家是昨天早晨吧?”
“六点钟醒来时已经不在了,那之前就……”
“那就是说他大概上午就开始登山了,偏午时分应该到达山庄。”
“那个山庄也能吃饭的吗?”
“饭能吃,酒也能喝,像民家旅馆似的。帐篷和睡袋自不用说,食物和餐具也不用带,当天去当天赶回那样的装备就可以出发。附近也有镇办登山小屋,但因为他好久没登山了,所以设计的是尽可能减轻行李的轻松线路。”
“第二天呢?”
“到山毛榉坡路那里就折回,沿山梁走,绕过峰顶到避难小屋全是平路。从那里顺山梁下来就是林阴道,穿过村落就是汽车站。线路所花时间设定为五六个小时,下午稍早些时候就可以下到山麓。”
“那就是今天的情况了?”
我点头看钟,已过四点半。城里倒也罢了,山上差不多该黑了。到了这个时间仍没到达能够打电话的地点,恐怕还是认为有什么事才对。
“下山路上有可能发生什么麻烦。”我第一次说出这一可能性。
“所说的麻烦……”夫人不失时机地追问。
“迷路耽误下山时间是常有的事。”为了让动摇的对方安下心来,我姑且道出比较乐观的估计,“迷路,卷入雾中……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有登山经验的,用不着过于担心。说不定今天夜里一晃儿回来的。”
“但愿回来……”
“再等一些时间可好?”
“一些时间?”
“是啊,”我综合考虑波佐间的装备,“今天一夜。如果还没有联系,就要考虑报警了。”
“申请搜索?”犹豫片刻,夫人战战兢兢地问。
“啊,为慎重起见。”
“申请之后会怎么样呢?”
“搜索申请书交给当地警察,”我以事务性语气解释说,“警察首先确认是否属实。想必从登山者和登山小屋那里收集情报,调查山上有没有意外情况。遇难者肯定留下蛛丝马迹。此外还要参考气象数据综合考虑种种情况一一会不会被卷入云雾啦、会不会冻得动弹不得啦等等。如果遇难可能性增大,就要委托当地山岳协会等组织救援队。”
“不是那样的场合呢?”
“难以认为是遇难的场合?”
“嗯。”
我略一迟疑,回答说:“势必沿自杀和失踪这条线追索下去。要看有没有促使那么做的缘由,如负债、病痛、裁员……若是年轻人,失恋也在考虑范围之内。不过就波佐间来说,这一可能性可以抛开的吧?”
或许因为我这玩笑不够慎重,夫人表情僵硬地缄口不语,只管注视手画的路线图。滞重的时间缓缓流淌。
“说一说怎样?”我倒忍耐不住了,“我一直想得很乐观,但到这个时候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是不正常的。如果有什么觉得蹊跷的情况,您不妨说……”
“对不起。”她打断我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对方。看得出她很犹豫。估计她有她的心理纠葛。
我决定再跨进一步:“虽说是好爬的山,但毕竟这个季节。如果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最好早想办法。”
夫人还是显得犹豫不决,眼睛向下看着。阳台上的阳光已开始黯淡。我耐住性子等待。
她终于扬起脸,说:“我想丈夫不会仅仅因为想放放风而上山去的。”
“就是说有其他原因?”
“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最后她透出哭腔。
她说波佐间酒量的明显增大是人秋以后。一个人喝到很晚。夫人提醒他小心身体,他口说马上就睡,可还是继续喝一两个小时。先睡了的夫人半夜起来一看,见他躺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这种情形已持续了两个月左右。
“一个人边喝边嘟嘟囔囔说什么。”夫人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下去,“从他的话头话尾,我感觉他像是在自责,但确切内容弄不清楚。以前常说笑话逗人家笑,现在却总好像一个人沉思什么,连跟他打招呼都有所顾忌。我猜想他可能工作上处境困难,就向公司的人打听,可大家都说没感觉出什么。”说到这里,她朝我这边回过头,以唐突的声音说,“永江君,能请您找找我丈夫吗?”
“我?”
“对不起。”夫人像要收回刚才的话似的低下眼睛。
“若是那种情况,我想最好快些申请搜索。搜索队进去,肯定找得到,因为到今天早上行踪还在把握之中,搜索的范围可以缩小很多。”
间隔有顷。
“丈夫身边的人制止来着。”她说。
“制止报警?”
“他们说丈夫眼下在公司里处境艰难,如果这件事作为失踪事件捅出去,很可能毁掉日后的前程。”
死了还前程什么呢一一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是指就任总经理的事吧?”
“公司里好像有很多人怕丈夫当不上总经理对自己不利。我不知如何是好……”
啜泣声大了起来。大约五年前吧,现任总经理即波佐间的父亲把总经理位置让给了波佐间母亲的弟弟。但因业绩恶化而将其解职,自己重新任总经理直至今日。波佐间在公司内处境艰难,大概也是同被解职总经理那一派人不和有关。不管怎样,如果他要继任父亲的职位,就必须保证此前万无一失。
“公司的人怎么说的?”等夫人镇静下来,我问道。
“说等一两天再说。”
这意味他们也抓住“放放风”这根稻草不放。虽说没有联系,但未必没有按计划下山。尽管不声不响地离家外出未免反常,夫人述说的波佐间情况也让人难以放心,可是考虑到明天是星期日这点,本人出于心血来潮而推迟下山是可以设想的.倘若在这个关头不小心把事情弄大,难免给日后的人事安排留下瑕疵一一想把波佐间抬上总经理位子的人想必是这样考虑的。
我怀疑发生了意外事故。既然依照朋友定的登山计划上山并在山庄住宿登记簿上留下姓名,那么作为本人就有可能纯粹出于一时放风的动机,然而发生了始料未及的事故。假如因而推迟下山会怎么样呢?假如受伤了处于求救也无从求救的境地,假如现在为没带手机而后悔莫及……
“本人心血来潮这点当然是可以设想的,但也可能下山途中迷了路。”我尽可能以探寻客观可能性的语气说,“或者受伤动弹不了,那么就该在等人快速救援。想必波佐间也带了方便食品什么的,即使受伤也该晓得保存体力的方法。所以一两个晚上是坚持得住的。但时间再长就有危险。一来帐篷和睡袋可能没带,二来食物也不一定够用。夜间气温会降到零下,体力消耗厉害。如果今天整个一晚都没联系,那么我想还是应该报警。”
“就是说明天早晨了?”
“就算报警,也并不能马上搜索。”
夫人似乎仍在困惑。作为我也不希望无谓地损害波佐间的前程。迷路也好受伤也好,今晚都将在野外露宿。若是轻度扭伤或骨折,有可能应急处置一下独自下山;假如等天亮行动,那么不妨认为后天下午是安全线。话虽这么说,情况终究是情况,不容白白浪费时间。
“那么这样好了,若今晚有联系,自然万事大吉;没有联系,我明天一早就赶去那边,在当地收集情报。”我把脑袋里设想的说出口来,“弄得好,说不定可以弄清他离开山庄后的行踪。只是,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我找找线索,如果认为还是请人救援为好,到时候再商量。这样可以吧?”我像念剧本一样脱口而出。
夫人略略放心地说:“添麻烦了!”
“波佐间的相片能借一张吗?最好是尽可能面部照得清楚的、最近的。”
“找找看。”
夫人离席时间里,一个小男孩走进客厅。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屁股坐到拼木地板上,开始玩蒸汽机车玩具。
“你好,”我打招呼,“叫什么名字?”
一会儿,他回过头来,以仿佛说这家伙是谁呢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不久举起手中的玩具说:“这是托马斯!”随后什么事也没有似的继续玩玩具。
夫人折回客厅。
“让您久等了。”她边说边把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只找到这几张。”
“这就够了。”我挑出一张,“借这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