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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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报也没有任何前景看好的材料。世界经济开始带有通货紧缩色调,放松到接近零利率的各国金融政策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棘手感很快在投资家之间扩展开来。有的经济评论家指出甚至有可能发生世界性经济恐慌,而不仅仅限于日美同时萧条。

美国发动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愚蠢透顶的报复阿富汗的战争。我们则开始估算这场报复性战争的经济效果。恐怖袭击也好战争也好,都会产生股价因此上扬的企业。所有的基金经理都把它们一一列在表上,开始在脑袋里构思重新搭配股票品种或批量买进。这样,我们就成了那个毫无知性可言的人,成了那么唾液四溅地谴责恐怖行为而公然打响以“自由”和“正义”为目的的报复性战争的人的帮凶,为搜刮顾客的钱财而忙得团团转。

“真的开始了!”傍晚往公司打来电话的波佐间一开口就触及战争,“不过这战争也够奇妙的,同一军队,不光扔炸弹,还扔药品和食品。作为阿富汗人,怕是搞不清自己是被攻打还是被保护、是要被解放还是要被镇压。”

“作为我们也看不明白。”

“就是说大概一切都被复杂化了。”波佐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道,“可以照单全收的一样也没有。”

“战争本身正变得似是而非。”我说,“同一军队既扔炸弹又扔药品食品一一这样子早已不能称为战争。”

“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呢?”

“一份报纸的社论写道是行使联合国宪章认可的自卫权。不但报纸,国际社会也似乎想在乃是对于恐怖袭击这一无法无天行为的惩罚这点上达成妥协。即使为了这点,恐怕也必须空投救援物资。但为了取那些空投的救援物资,必须步行穿过好几公里埋有地雷的沙漠。对这个报纸倒好像不怎么报道。”

“啊,报道那玩意儿是为了同现实状况妥协才存在的嘛。”

“或许。”

交谈中顿片刻。之后提起其他话题。

“近来看的一本书有点意思,一位古生物学家写的关于生命史的书……内容可想听?”

“即便我说‘No,thankyou’,你也照样开讲的吧?”

波佐间笑道:“算是吧。”

“讲来听听!”

“宇宙年龄约有一百五十亿年,生命诞生以来有四十亿年。关于最古老的人类自是众说纷纭,但以常用的比喻说来,在表示地球历史的钟表盘上大概处于午夜前一分钟的位置。”

“怕是灰姑娘想起自己同继母的约定那个时候吧。”

“恐龙和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相隔六百五十万年也是第一次知道,于是我陷入了沉思。”少顷,他继续说:“上小学时倒是看了《恐龙一百万年》那部电影。”

“那部电影我也看了。”我附和道,虽然不晓得他的话讲去哪里。

“拉克威尔。韦尔奇遭遇恐龙的镜头有吧?”

“记得……啊,是的是的。”

“那个镜头看得我胆战心惊,心想可怜巴巴的我们算是什么呢?”

我低低笑出声来,算是表示同感。

“联想生命漫长的历史画卷,当今世界各地发生的纠纷看上去总好像微不足道。”他不无诚挚地继续下文,“说是文明的冲突,可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历史,充其量不过二千年吧。至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还不出五十年。较之生命四十亿年的历史,不过是眨眼之间。”

“的确。”

“纯属徒劳无益的想人非非。例如让古生物学家来调停复杂的民族纠纷和宗教战争如何?让布什和沙龙在卡纳第安.洛基或哪里一边找三叶虫化石一边清醒脑袋……”

“设想可能不坏。”

“除了不现实这点。”

我开始用圆珠笔在桌面上的便笺涂鸦。这是开始无聊的证据。但流势未能停止。

“心里某个地方恐怕还是信赖美国这个国家的。”波佐间以懒洋洋的语调继续话题,“虽然这个那个抱怨多多,但还是乐观地以为最低限度的良心和理性还是具备的,至少比日本的政治家好些。但就是这个美国变得莫名其妙了,说失去平衡了也好,总之几乎没有反战的呼声。”

“对布什的支持率,真有点难以置信。”

波佐间在电话另一头点头继续:“说到底,你以为美国国内投布什票的家伙有多少?往最多里算也才占有选举权的人的半数,实际上要少得多……问多少次也从未真正理解合众国总统选举是怎么个体制。”

“我也差不多。”

“我想说的是,六十亿人类之中投布什票的家伙不过占极小极小的百分比。和佛罗里达州的戈尔大约只差五百票左右吧?但选举中胜了就是所谓总统,加之碰巧是美国总统一一仅凭这一点就好像全人类代表似的不可一世。这一来,人们就要问民主主义这东西所反映的到底是谁的想法?是无限正义还是什么我不知道,布什可是真要把全世界拖入永久战争的。”

“而他本人战死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一点不错。”波佐间略一停顿,“未尝不可以说是仅为他一人之故。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作为人之常情,难免心想若是多少有点见识的家伙当总统就好了。”

“阴差阳错是他。”

“是的,阴差阳错……或许不如认为就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

“说是的民主主义。民主主义所带来的是若干选项中最糟的东西,好比收视率优先的电视节目。沟通方法上有没有问题我不明白,反正取决于多数结不出好果子。”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点烟的声音。吐罢吸人的烟,他接着说下去:“民主主义和股份公司一一到底是万恶之源。只要这两样不从地上消失,世界就好不了。”

“听你这么说,觉得真可能那样。”

“保准那样。”

我蓦然想他怕是喝酒了。看钟,时针已过四点半。太阳虽然还高,但开始喝酒也差不多可以了。想着想着,发觉想酒喝的可能是自己。

“如果方便,不一起吃饭?”我试探道。

不料他好像有些歉疚地答说今晚不大合适。“有安排了,应酬!因时间空出来,就打了这个电话。添麻烦了?”

“哪里。”

话出现空档,往下本应约定下次见面时间。但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开始有了不吐不快的感觉。

“到底看不顺眼啊!”我不知趣地老调重弹。

“对布什?”对方的语调已带有安慰意味。

“布什也好美国也好联合国也好日本也好,一切的一切。”我像吐出一直克制未吐的东西一口气激动地说,“美国的空袭无论谁看岂不都毫无道理?然而恐怖袭击是恶、空袭是正义这一不伦不类的逻辑大行其道。各国所以支持美国,总之是想站在欺负者一方以免自己受欺负。无论小泉还是布莱尔都一副胆小鬼的窘态。说起来,所谓人道战争所谓和平军队到底算是什么?

布什之流或许是那样认识美国军队的,但由和平军队进行的人道战争云云,岂不令人作呕?人被杀害了还有什么人道可言?无论找什么理由都不可容忍。NGO①也面目可憎,和耶稣基督会②有什么区别?先进行人道支持,紧接下去就开始经济侵略,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善已沦为丑恶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不被任何人指脊梁骨的善……有什么不对头?”

“啊,一点点。”

“什么?”

“原来你竟是这么讲伦理的人!”

我默然。

“你恐怕是世界上最讲伦理的基金经理。”他说。

“那是对基金经理的偏见。”

“未必不是。”

看样子他并未理解。

“我倒认为是普通人所具有的普通感觉。”我没掩饰语气中流露的不快,“眼前接连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愿意不愿意都不能不讲伦理。不是我变了,是情况变了。”

“不,不然,”波佐间格外斩钉截铁,“是你变了,里边有女人影子。需要移植器官的女子……是叫由希吧?是她的存在把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奇异地变成了执著于伦理的人,我猜想。”

①NongovemmcntalOrganizatioll之略,非政府组织。

②SocietasJesu,天主教修道会之一,创立于1534年,拥有纪律严格的准军队组织,力图收复宗教改革造成的失地,亦热心向东方传教。

“离奇的借口!”

“是吗?”

这回轮到我不理解了,遂缄口不语。

“也罢,过几天喝一杯去,”少顷,他改变语气收场,“骂一通布什消消气。”

“不大可能让人欢欣鼓舞。”

“欢欣鼓舞对我们好比一种传奇。”

在床上一闭眼睛,飞机扎进大楼那一瞬间的图像倏然闪出。我开始考虑被劫飞机上的乘客。恐怖分子挟持不巧同乘一架飞机的人不由分说地向大楼扎去。用无关的人杀无关的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现实。

因了仅仅一次的恐怖袭击,整个人类就被阉割了。当然,这或许是位于日本这一场所从事金融业之人偏颇的看法。但是,至少从股市这一相位观察世界,不难看出攻人我们生存秩序的这一突发暴力使得人们的欲望明显萎缩。谁都好像感到无可奈何,觉得只要平安活着就应满足。为此任何不自由都甘心忍受。甚至压制眼下都叫人心里舒坦。

我们也许正陷入一种恐慌状态。一人叫喊,全世界一齐随之叫喊。似乎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唯独竭力回避破灭的僵直欲望笼罩着世界。一切都是客机扎进大楼那幅图像造成的。

美国打算招募同盟国建立全球保安体制。英国最先报名,日本慌忙跟上。法国和俄国固然把本国利益放在天平上称量,但结果上势必承担以美国为盟主的保安体制的一角。此乃美国主导下的自由贸易主义的另一面目。

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作为可以掌控国际正义的唯一权力得到承认,联合国自不用说。就连IMF①和NGO也要求那个国家在世界秩序中承担核心职责。其权力中枢受到攻击,掌控正义的主体本身正在失去冷静。因意外遭袭而血冲头顶的超级大国发疯一般开始了空袭,而联合国予以支持。对于安南获诺贝尔和平奖的闹剧,国际社会看上去丝毫不以为耻。

无论往世界什么地方看都找不到善和正义。力量万能的结构、强有力者专横跋扈的体制扩展到天涯海角。干什么都被允许。无论去哪里杀多少人,联合国都给予支持,国际社会都加以默认。如此不寒而栗的世界即将不声不响地赫然登场。我们的生存即将落入军事经济政治纵横交错的密密实实的天罗地网之中。生存其中的成本被计算出来,被在全球范畴中规定、分配和交易。

不妨设想一下在沙漠中作战的士兵们。无论其本人怎么想,他们都要以自己的生命为食粮生产“和平”这一商品。从美国力图构筑的全球经济体制的角度看,未尝不可以说战争乃是劳动,战死属于工伤事故。如此生产出来的“和平”被课以附加值出售,谁都不能不买一一当然是在接受由美国掌控的正义并对其带来的后果负责这一条件之下。只看“和平”这个字眼就可以得知它已不是纯净之物,一如当时之于安妮.弗兰克。它已沦为横跨军事、经济和政治范畴的极其注重实利且满身血污的东西。

①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之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我回想波佐间说的话,他说由希的存在使我变得讲究伦理了。也可能那样。在他眼里想必是那样的。以我的感觉来说,她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几乎是唯一可以让我藏身的场所。我无意以伦理面目招摇过市,只想待在自己应在的地方,这种心情很强烈。在她身旁,我可以让自己身上流移的时间悄然内敛,处于自闭状态。我和由希的关系使自己的生存勉强得以避开世界的劫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