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螃蟹》全文

晚秋。

俄罗斯的傍晚有点令人感伤,城里还凑合,只要去郊外一次,心头就会笼罩上阴沉沉的哀愁。天空是铅灰色的。已经暮色苍茫,而黑夜仍迟迟不肯降临。到处都充满着一种怪异的气氛。这是名副其实的“碰到魔鬼的时候”……落叶树的树枝光秃秃的,即使是还长着叶子的树木也开始呈现出冬天枯萎的景象。森林稀疏而黝黑,在一片昏暗的暮色中,只有宽阔的混凝土公路笔直地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头。就连那晚钟的响声也带着不祥之兆。

一个黑影穿过马路。就在这一瞬间,彩子在副驾驶位上惊叫一声:

“啊!”

她与开车的赖莎四日对视。

赖莎的眼神是柔和的。

但是,下一个瞬间,一个活动的躯体被汽车撞飞,在空中飘舞下来,碰在路边的树干上0血的红色画出一条弧线,看起来就像在一瞬间,一根红绳子留在了车子的挡风玻璃的外边。

“讨厌!擦洗起来可费事啦!”

赖莎瘪着嘴,用法语嘟哝着。

“是一只狗吧?”

“大概是只野狗。”

赖莎泰然自若地说着。她的语气和侧影,都让人感到非常冷漠。俄国人五官越端正,其表情就越显得冷酷无情。虽然彩子对俄国人毫无偏见,但是觉得有点可怕。

一到紧要关头,这些人……

他们不是满不在乎地干着相当可怕的事情吗?他们的残酷性潜藏在俄罗斯民族的历史中。彩子在内心里回想着一个又一个可悲的插曲。

“以前虽然来过一次,但我对这一带也不熟悉。”这是否就能成为把野狗撞飞的理由呢?彩子只是回答道:

“小心点!”

彩子是今天下午在叶卡捷琳堡的大学图书馆与赖莎相遇的。赖莎向她打招呼时,她吃了一惊。屈指算来,已经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了:彩子留学巴黎,赖莎是当时的同学。两人的关系不算特别亲密,不过,听博物馆学课程的女留学生不多,她与赖莎的交情也就是互,相借阅参考书而已。

回想当时的印象,赖莎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公费留学生。彩子大体上也很认真,不过两人认真的性质稍有区别。彩子属干日本女留学生中常见的那种类型。她努力学习法语,准时上课,得到的评语都是A,决不与不良学生交往。至于赖莎,虽然无法了解她私生活的细节,但是她一心一意信奉共产主义,所以对自己要求得很严格。她是一个僵硬的教条主义者,对这方面,彩子不太想深入了解,只知道赖莎大概是共产党员,而且肯定是其中的精英。碰到什么问题,她总是毫无顾忌地强调自己一伙人思想和政治的正确,以至于有时遭到周围同学们的白眼。

相隔多年不期而遇,彩子立刻感到:

这个人有点变了。好像已经很老于世故了。

不知道这是由于苏维埃政权崩溃了,还是由于年龄增长的缘故。只有那副斯拉夫人的威严面孔还是与过去一样。

“你为什么来到叶卡捷琳堡?”

“工作关系。”

彩子作为博物馆专职人员在横滨的美术馆上班。这次的日程安排:在艾里米塔日美术馆调研实习,旅程的后半期乘飞机到叶卡捷琳堡,前往郊区的女子修道院。估计在纳基亚修道院的图书室里,秘藏着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珍本书。装帧和印刷的精美,使这些书作为美术品也有很高的价值。,虽然缺少预备知识,不管怎样,还是必须去开开眼界再回国。

听了彩子的叙述后,赖莎发出邀请:

“我也要去纳基亚,坐我的车去吧?”

“你的工作是……”

“嗯……是去看男朋友。”

“那么……你已经结婚了?”

赖莎挤了挤眼:

“呵呵呵!”

要说这位前革命党员,变起来也够叫人刮目相看的!彩子回想起来:在巴黎的时候,一位老教授与乌克兰籍的女学生陷入了悖伦之恋,学生们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惟独赖莎一人予以抨击,搞得满城风雨。结果,老教授被免了职。他向学生们告别,在夫人的车子里缩着肩膀离去了,那样子是够狼狈的。那时,赖莎是不是双臂叉在胸前伫立着,俨然以一副卫道士的神态目送教授远去呢?

她是去与男朋友幽会吧?

话虽如此,就彩子而言,还是现在这个赖莎更容易打交道一些,她比以前那个教条丰义者平易近人,让人感到轻松。

自由思想也不好。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她硬是绷紧腮帮子咽了回去。

目的地远得出乎意料。

“阿娅,你可不是无精打采的人呀,对吗?”

“阿娅”是彩子的别名,对俄罗斯人来说,这个名字喊起来也许比较顺口。

“你发现啦?”

“因为过去你更有精神一些。”

原来赖莎过去一直是这样看自己的。

“嗯哼,不是这样的。昨天到饭店后吃了盘色拉,其中拌有蟹肉。我吃了就想呕吐,今天什么也没吃。”

“你说是在饭店?”

“唔,人又累,这种事偶尔是有的。”

刚吃了一口就觉得不好受,这是事实。不是那蟹肉不新鲜又变质了,而是它不适合彩子的体质。有时彩子就产生这种直觉。放在莴苣上的丝状白肉,略有甜味,松松软软的,令人觉得那似乎是比螃蟹更低级的一种动物。不是说在称为螃蟹的动物中也有蜘蛛的同类吗?吃了两三口之后就会察觉,突然就会感到不快。拼命吐出来后上床,好歹总算睡着了。早上起床后仍有一股呕吐感,后来只喝了一点橘子汁。

“不要紧吧?”

“没事。我的肠胃棒着呢!”

赖莎说:

“克拉布·德,多瓦,布朗。”

“什么,这是?”

译成日语,大概就是白指蟹。据赖莎说,它只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就像把人的手指头竖起来似的慢吞吞地爬行。

“好恶心哪!”

赖莎不顾彩子的感受,把五根手指头竖在方向盘前,使指骨突出,像一个疹人的活物似的移动着。

“停下!”

已经忘了的呕吐感眼看又要勾回来。

“这种小动物就栖息在附近。我上次刚遭到它的袭击。呵呵!”

赖莎高声笑着,用手掌勒住自己的脖子。

这也许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讨厌!”

赖莎摇摇头敷衍过去,但在彩子的心中还是消除不掉那形象的丑恶。

怪人!

虽然她感谢赖莎开车送她,可是……

她打算干什么呀?

彩子觉得也许有一种扭曲了的怨恨残留心头。她回想了学生时代的种种往事,可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看地图!”

“我可不太懂俄语哟!”

途中有点迷路,赖莎就走近一户农家问路。看起夹。她好像是故意兜圈子,才把彩子送到修道院的大门口。

“是那儿!”

“嗯?”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穿过森林,在夜雾中浮现出了一栋砖瓦结构的古老宅邸。

“那么,再见吧!”

赖莎急着向前赶路。

彩子满怀感激地握着赖莎的手说:

“实在感谢!要写信哦!”

收看介绍信的贝托莉娜副院长,脸盘是圆圆的,鼻子是圆圆的,嘴也是圆圆的,就连身躯也是圆滚滚的,甚至其性格也让人觉得圆通、和气。不知道院长在哪里。实际上,副院长全权掌管这座宅邸,特别是图书室的管理,看起来完全由她一人负责。

彩子被带到图书室隔壁一间卧室。

“请使用这个房间。”

“谢谢!”

副院长又指着图书室一角漂亮的写字台和椅子说:

“您在这儿学习。”

“非常感谢!”

贝托莉娜副院长好歹能说几句法语,虽然她的发音带有俄语的腔调。不过,她的年龄嘛……大概将近八十岁了吧。也许是她的脑子开始有点迟钝了吧,有时会说出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也许是语言上的问题吧!

彩子这样想,但好像又不仅如此。

在大门旁边,有一幅留着长胡子、穿着黑礼服、戴着黑色教士帽的老人画像。

“这是我的祖父。他已经多次显灵,受到大家的尊崇。”

岂止是她的祖父,看来她的父母也都曾经是这家修道院的领导,墙上并排悬挂着他们稍小一些的照片。

“好讲究的图书室啊!”

这一点,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来。高高的天花板镶着彩色玻璃,书橱也够高的。藏书并不算多,也许是为了少而精吧。右边的一排房子好像是专门用来存放特别贵重的书籍的,玻璃门锁着。

副院长把锁打开,对彩子说:

“请进,任何书都请随便看。”

“真不好意思。”

虽然副院长放了话,但是彩子不知道怎么看才好,也不知道该看哪一本。取出任何一本,装帧都十分精美。皮封面,烫金或烫银的文字、图案。而且,几乎每一本都既大又重。印在封面上的文字有拉丁文、希腊文或俄文,还有很少一些印的是法文或其他文字。好像都是一些圣经、祈祷书、神学书之类,很多都是彩子看不懂的。幸运的是按照书架的顺序依次编有书目,上面列出了藏书的标题。

“请看这个。”

俄文下面附有法文和英文的译名。

“这些书目我可以带走吗?”

“请,请!”

如果能把它们带回去,那就能完成任务的一半了。

副院长亲自挑出了七八本书,详细讲解它们有多么好。但是就彩子而言,也只能做到在书目上打个圆圈,再多多少少写下一些读后感而已。讲解越详细,反倒越难懂。且不说那精美的装帧,就是内容,那也是图书馆工作人员,而不是博物馆专职人员的份内事。进一步说,如果不是精通宗教书籍的图书馆管理人员,这些玩意儿大概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

彩子呆呆地听着、这时,墙上响起了“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

什么呀?

两次、三次……也许墙背后有虫子搭窝。彩子把目光投向那儿,副院长好像也听见了,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手指着说:

“是那个书箱。”

“啊?”

在贵重书籍的书橱上,有一个像保险柜似的箱子,它另有一扇精美的门。“那可是最贵重的书籍!对不起,请您取下来好吗?因为是在高处,我上去很危险。”

她指着房间一角供爬上书架用的梯凳。当彩子踏上梯凳时,副院长打开写字台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把同样装饰华美的小钥匙交给彩子:

“用这个。”

彩子按照嘱咐,爬上了大约一米高的梯凳,打开了书箱。其中有一本厚书——染成鲜艳的绿色的皮封面,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光彩夺目,这样的装饰真可以说是一个宝石箱;标题写着华丽的花体字,这同样也难懂。

但是,在涂有金泥的三面切口上,露出一沓一百多页的优质纸。

彩子明白了:

“到底还是书啊!”

与书脊相反一边的切口上挂着一条黑色的皮带,它上面也有个钥匙孔。这样的设计使得书无法轻易打开。

副院长使了个眼神。彩子从梯凳上下来,把书放在写字台上。

“漂亮吧?”

“是的。”

“这可是最重要的宝贝。”

副院长一脸珍爱的神态抚摸着书。

“那就走吧,就要吃饭了。”

她把宝书捧在胸口出去了。

彩子有点扫兴……

我还以为她一定会让我看看内容呢!

但是再一想也难怪:图书室锁着,书箱锁着,藏有钥匙的抽屉也锁着,就连书本身也上着锁。看来这本书是不可能轻易让人看其中内容的。

不过,书目上说不定写着什么?

但是书目上也没有记载。

过了一会肌年轻的修女采打招呼,彩子便与副院长一块简单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她又伫立在书橱前尽情观看,把有价值的书摄入镜头,这样持续工作了一个多小时。

已经够了。

说老实话,她对《圣经》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也不喜欢。

工作就此结束吧!

因为已经配备了适官千遗书的优雅写字台和椅子,彩子改变了自己享受读书之乐的方针,当然也不是毫无计划。

她从手提旅行包里取出了外文书。是在巴黎旧书店里发现的一本。正适合于在这里阅读。书名也许可以译为《叶卡捷琳堡的惨剧》。

在进入俄国之前,彩子在巴黎度过了两天。但是说实在的,直到看到这个书名之前,她已经完全忘掉了她的旅程最后一站叶卡捷琳堡是个具有什么样历史的城市。

反正是要看这本书的,那就先好好地学习一下吧!

她坐在大椅子上,数着这册平装书的页数。在这种时候,她必然一边写着读书摘要,一边记笔记。

首先,她写下“一九一八年七月十六日夜晚”。惨剧就发生在这一夜。这是延续了三百多年的罗曼诺夫王朝的终结;如果说它又是阿娜斯塔细亚传说的诞生之日,大概更加通俗易懂。

进入二十世纪后,俄罗斯帝国迅速走向崩溃。真是内忧外患。在国内,发生经济恐慌,工人罢工和士兵起义引入注目;转眼看国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况,对俄国来说,加重了负担;加上沙皇尼古拉二世平庸无能,重用一个举止诡异的神父拉斯普钦,而此人的名声极其恶劣……

终于爆发了革命。

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取得胜利,建立了新政府。那是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事情发生在十一月,但通常按照俄历称为“十月革命”。

作为当然的结局,王室受到了迫害。在革命的前一年,拉斯普钦被人暗杀。尼古拉二世退位,被软禁在彼得堡郊外的行宫里,后来又转移列传干鄂毕河上游的城市托波里斯克,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但是在十月革命成功后的一九一八年四月,皇室一家人都被遣送到叶卡捷琳堡成为囚犯。他们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并且与囚犯同样待遇,不得不咽着粗茶淡饭,在严格的限制下,饱受种种屈辱。

妇女们——皇后也好,公主也好一躲过监视的眼睛,偷偷把宝石之类的缝进衣服里。她们巴望着有朝一日重获自由,即使不能带走任何物品,只穿着身上的衣服被赶了出来,这些饰物也一定能派上用场。

沙皇一家被囚禁在一座叫做伊帕切夫公馆的阴森森的建筑物中,公馆的警卫队队长名叫尤洛夫斯基。也有证词称:与其说他粗暴,不如说他倒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又说什么他不属于那种心情不好就会随意胡来的类型啦……但是,刚刚革命后的形势是严峻的。反革命军队与捷克军队勾结起来进攻叶卡捷琳堡。大概有过这样的判断:绝不能让反革命军队劫走沙皇一家人。总之,沙皇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尽管如此,决定性的命令是谁下达并付诸实施的,直到今日,真相仍然没有大白于天下。

彩子拿起双色圆珠笔,在记述的重要地方划上红线,每按下一次笔芯,就换用黑色的记笔记。为了牢牢记住读过的部分,这是最好的办法。

有谁目睹了惨剧的部分场面呢?

目击者人数有限吧!

决定命运之夜。沙皇全家和侍从们突然被喊了起来,集中到地下室。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妃亚历山德拉及公主奧莉格(二十三岁)、塔奇阿娜(二十一岁)、玛丽亚(十九岁)、阿娜斯塔细亚(十七岁),患有血友病的惟一的皇子阿列克赛(十四岁);在这一家人之外,还有医生、侍从、贴身侍女、厨师,总共十一人。

他们被推进一个房间,那是看守人员宿舍宿舍的一部分,宽十四呎,长十七呎,窗户上有铁栏杆,连家具也没有,屋里空空荡荡。

彩子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细长的长方形。

大小约有十二铺席吧!

看到这种非同寻常的情景,皇妃十分惊讶。她皱着眉头说:

“怎么回事?连椅子也没有!”

尤洛夫斯基把沙皇单独带到室外,宣布要枪决他。沙皇面色苍白返回室内,一言不发。持枪的士兵立刻入室,沙皇背朝着士兵,划着十字祈祷。子弹炸裂。医生保护沙皇而先中弹倒地。

好多支枪同时开火,狭窄的室内枪声大作,响彻四方。

沙皇、皇妃和公主中的一人……三个人立即死去。皇子被子弹打得蹿起很高,然后摔了下来。阿娜斯塔细亚在塔奇阿娜背后,塔奇阿娜首先倒下。塔奇阿娜的爱犬从她的胳膊中掉了下来。厨师坐着被击毙。侍从不知什么时候也一命呜呼。贴身侍女用枕头护着身子,但是被刺刀扎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地上到处打滚。土兵走近奄奄一息的皇子,用刀一下子就砍下了他的手腕,这是为了抢夺那镶着宝石的手镯。

大量的血在飞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士兵对准一息尚存者的咽喉再补上一刺刀使之断气。一瞬间的掠夺也干得滴水不漏。

从寝室搬来了床单,把尸体一个接一个裹起来,扔进正在待命的卡车的装货台面上,车辙留下了斑斑血迹。

叶卡捷琳堡是一个因煤矿业而繁荣的城市,四周有好多矿井和废弃的矿坑。装载着尸体的卡车一到郊外,就把尸体分开,换装在三四辆运货的马车上,;然后驶向开采铁矿石的废坑。据说女性的尸体还遭到凌辱。尸体被肢解、焚烧,扔进竖井,最后投下手榴弹。这是在执行不知从哪儿传下的命令,要把事情处理得毫无痕迹。从装货台面上掉下的狗的尸体最后一个被“嘭”的一声抛下去,所有一切都被大量的土掩埋,作业结束了。

不过,只有阿娜斯塔细亚一人……

彩子抬起眼睛陷入沉思,惨剧过后,诞生了一个传说:只有阿娜斯塔细亚一人是从残杀中潜逃出来的,在濒危的情况下获救,并得到殷勤的护理,伤愈后逃亡国外。

欧洲的贵族都沾亲带故。与尼古拉皇室有亲戚关系的名门望族遍布各地。只要公主越过国境,或许确实会有人暗中施以援手。

另一方面,在杀死沙皇后,革命政府巩固了基础,朝着建立一个苏维埃联盟的国家这一目标迈进。欧洲政局复杂,不可疏忽大意。朋友在哪儿?谁是敌人?辨别是困难的。虽然会有人援救阿娜斯塔细亚,谁知是不是存着置之于死地的企图呢?有心人即使明知是公主,当然会守口如瓶,严加保密。

这样又过去了几年。

“我知道阿娜斯塔细亚。”

“我就是阿娜斯塔细亚!”

“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丧失记忆的女性正是阿娜斯塔细亚公主!”

以欧洲为中心,各种谣传越过时空到处散布。神秘人物登场,发表了多部著作,甚至还拍成了电影。就在前几天,美国一家电影公司制作了动画片《阿娜斯塔细亚》,日文版也已推出。彩子在巴黎买到的这本书。

也是其中之一呢!

这些传说最大的问题在于:阿娜斯塔细亚是如何从叶卡捷琳堡,不,是如何从伊帕切夫公馆的地下室里逃脱的。

离这儿不远吧?

虽然不是毫无地理知识,但是不能断言这儿不在现场附近。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叶卡捷琳堡的郊区……

彩子将书签夹在书里,放下了圆珠笔。这时,门微微开启:

“喝红茶吧!”

副院长把俄国红茶带了进来。

“请别费心!”

副院长一边把茶杯放在写字台上,一边瞪大眼睛注视着彩子正在阅读的书的标题。在又看了一眼后,问道:

“您对这个惨案有兴趣?”

“是的。它是在这里发生的吧?”

“对,确实是。”

“我在法同研学时也听说了阿娜斯塔细亚的事。”

“当然会听说的。”

“不过……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她已将近一百岁了。”

“不,不能这样断言。也许会出人意料地长寿。”

啊?副院长的话里充满了确信。

“您知道什么吗,副院长先生?”

“阿娜斯塔细亚公主的情况我不了解,但是皇子还活着呢!”

副院长坚信不疑地嘟哝着。尽管她语气坚定,但是彩子还是以为自己一定听错了。

“患血友病的阿列克赛皇子……”

“对!是我祖父使奇迹产生的,”

有这种事吗?彩子微笑着想道。一旦扯上奇迹,那就无论什么事都会发生了。这且不谈,俄国红茶相当爽口,那果酱是用什么水果做的?

副院长看见彩子把茶喝干了,便说:

“等一下,我再给您一杯。这次掺进伏特加,味道会更好!”

她不听彩子制止,急匆匆地出去。

奇迹!

不管怎么想,阿列克赛都没有再活下去的机会。站在开枪者的立场来看,皇子大概是仅次于沙皇的必须格杀勿论的人物吧。

门又微微打开,副院长还没进屋,伏特加的酒香就先飘了进来。

她把放着杯子的托盘搁在写字台上,转过身说:

“这个,可以解除旅途的疲劳。”

说完便又一次出了门,这次……嗬,她竟把那本像宝石箱般的书挟了进来。

“真不好意思。”

“请,请!特意来一趟不容易,这本书也给您看!”

她手上捏着打开书本的钥匙,不过,锁已经开了。

“是什么书呀?”

“呵呵,您了解事件的概况吗?”

她的视线重新投向彩子在看的那本书。

“是的……”

对沙皇一家的惨遭杀害,尽管知之不多,还是有所了解的。

“皇子还活着,就生活在这里。”

她得意洋洋地嘟哝着,把豪华本的皮带拨上去,打开了封面。

厚羊皮纸的书名页。

再把这一页翻过去……全书从上到下剪穿了一个掌形的洞,就像里面藏着一个人的手掌。

并没有真的手掌。洞口四周淡淡地洇出肮脏的黏液和陈旧的血迹之类。

“这就是?”

“当然。刚才您有事出去了……一直在这里,有几十年了。”

对方这样嘟哝时的眼神表明,至少她是处在神智清醒的状态。

“是这样啊!”

虽然不太明白,但彩子不再反驳了。

副院长立刻合上封面,挂上皮带:

“那些卑劣的士兵殴打了皇子,为了抢夺手镯砍掉了他的手腕、多惨啊!”

她继续划着十字。

“皇子的身体被货运马车搬走,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可是,惟独他的手腕来到了我祖父这儿。因为发生了奇迹。只有手腕劫后余生。所以一直住在这里……”

副院长的话变成了用法语语法叙述历史事实的单纯过去时:

“那么,现在呢?”

“噢,他偶尔出去打打猎……他身子弱,出不了远门。不过,今晚猎物来到了附近,我知道。也就是说……”

她像讲述梦境一般说了后,表情突然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真高兴!祖父一直使皇子赢弱的身体得到锻炼……这事儿我只对你说,因为我喜欢你。老是憋在心里,会受不了。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次,她把“您”改用了充满亲切感的“你”。

她突然握着彩子的手:

“晚安!已经不早了。茶,好喝吧?”

“是的……”

她挟起宝书转过身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叮嘱道:

“无论对谁都不能说哦!”

圆圆的眼睛射出了威严得可怕的光芒。

彩子一直茫然地站着。刚才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很容易就感到这位副院长“脑子开始有点迟钝了”,看来未必是错误的。

我也有点反常呢!

她感到了疲倦。

有利于睡眠的伏特加,微妙地使意识模糊起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她进入寝室躺下。

夜阑人静。

熄了灯,闭上眼睛,思考着刚才听到的怪异之事。不管怎样——这儿是发生惨剧的地方。

可怕。今晚恐怕要做噩梦了。她想到了赖莎。此时此刻,正在与情人欢度甜蜜的夜晚吧?不过,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被逐出校园的那位老教授的身影。时代变了,正义也会改变。尤其在这个国家好像更是如此。革命、铁幕、改革……在不到一百年期间,政治、道德都发生了巨变。曾经严厉抨击老教授的赖莎,如今自己却沉迷在不正当的恋爱之中……彩子感到心中无法释然。

不过……掺进俄国红茶的伏特加相当猛烈,渗入了大脑里。思维越发模糊了,她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一直在沉睡。

我这是在哪儿?

有一阵子她想不起来了。意识一片浑浊。好像是睁着眼睛睡着的……第一次产生的感觉……

俄国红茶竟喝了两杯,很好喝,可是……

也许第二杯里不仅仅是伏特加。

要是在这儿被杀……

有人会发觉吧,比方说赖莎。不过,尸体要是被扔进废矿井里什么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微微掀开窗帘。月亮洒下光辉,高高的塔耸立着直插夜空,浓重的梦幻氛围。这就是叶卡捷琳堡的夜晚。不过,说不定真的是梦。

一个白色的东西落在内院草地的一角。

是手套吧?

但是它在爬动着。好像是个小动物,正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爬近彩子的窗下。彩子打开窗户,不禁哆嗦起来。

使双肩瑟瑟发抖的,大概不光是黎明时分的凉气。

人的手掌!

它在竖起手指爬着,像是蜘蛛,像是螃蟹。

它沿着墙壁往上爬,目标是窗户……彩子子探出身子,可是它已进入死角,看不见了。

某个地方响起了“咔哒”的关窗户声。彩字觉得在那声音附近像是有人。

第二天早上,彩子完全睡着了。待她慌忙起身时,已经将近十点。

身体的状况不坏,只是有点反胃。是梦境引发呕吐。

毫无疑问,在醒来不久前做过梦,现在仍清楚地记得。

白色的大蜘蛛,没有甲壳的白蟹,露出血管的白色的手……一个莫可名状的东西在蠢蠢地爬动着。腿、手指都瘦骨嶙峋,以笨拙的步伐前进。它慢慢地动着,突然又快跑起来,它爬上了墙,还扁着身子从小小的墙缝中钻进来。那白色的躯体,哪个部位也看不见有脑袋。看来在腹部有嘴。突然,它爬上了彩子的脊梁。

讨厌!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那丑恶的样子留在了脑子里。脊梁上,仿佛依然在爬着。

不过……

这是梦,可是……认为是梦,可是在这之前看到的并不是梦。又觉得什么也没有。一个令人害怕的东西在月光下的内院爬着。是人手,手掌背朝上……鲜明的梦,蒙咙的现实。到底该信哪一个呢?

室外传来了脚步声,“咔咔哒哒”……不用说,这是人的脚步声。不能再磨蹭了,不管怎样,先起来梳洗打扮。

“早上好!”

随着这问好声,一张圆圆的脸在向里面探望。

“您早!休息得好吧?请吃早饭。”

“谢谢!不知不觉睡过头了。”

“不,不。让身体得到休息是最重要的。不过,饭前我有点事麻烦您……”

“什么事?”

她向图书室那边招招手:

“我害怕爬高。”

她想请彩子把那本宝石箱似的书……那本剪穿成一个手掌形的书仍旧放回书箱里。小事一桩!

“好!”

副院长恭恭敬敬地捧着书,彩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突然紧张得停下了手。副院长目光锐利地窥伺着彩子的内心。彩子若无其事地把书放进书箱,并按照要求上了锁。

饭后,到了快要动身的时间间。、彩子要求再看一次图书室的资料,并安排车子送她到机场。

住在这个修道院的人极少,即使住着,也不抛头露面。直到要回国时,彩子才注意到这里的宅基很大,主楼与修道院不在同一栋建筑物里。

“再见,承蒙您照顾了。”

“再见,欢迎再来。”

临别之际,彩子还想打听打听。

“白指蟹,附近这一带能捉到吗?像手掌大小,雪白的。”

副院长没有马上回答。然后用稍稍唐突的语气说:

“不,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像隐藏着什么。彩子不了解她的真实想法。

“好吧,那就再见!”

副院长对走向车子的彩子说:

“请不要外传。昨天晚上,皇子终于显示出了一位武士的高超武功。”

这声调听起来十分庄重。

在莫斯科逗留了一天,眼看就要踏上回国的旅程了。在靠近红场的一家饭店里,就餐的时候、喝咖啡的时候,直到就寝之前,彩子都分秒必争地用来阅读《叶卡捷琳堡的惨剧》的后半部分。

阿娜斯塔细亚传说有多种版本。各种证词都说公主中有一个逃脱了残杀,活了下来。而且还出现了好几个阿娜斯塔细亚。以致这个传说引人注目地传遍了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

那么阿列克赛呢?

小三岁的皇子真的变成了手掌长期活着吗?

愚蠢!

副院长大概是养惯了某种古怪的生物,才相信它就是皇子吧。在靠近天花板的墙上响起像是有虫子搭窝的“咔嚓咔嚓”声的,就是这种小生灵吗?

下面一件事与此是否有关呢?那就是……

书的重量前后不一样啊!

彩子两次拿过那本豪华的书。第一次是在从书箱取下来的时候,当时书很轻。她看到了里面,书里凹进一个手掌形,空空的。

第二次是把书放回书箱的时候,书稍微重了一些,副院长没让她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彩子一察觉书的重量不一样了,副院长就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那样子就像差一点要说出。

你察觉到了?

俄国红茶令人生疑。意识模糊,变得难以区分现实与幻影,这可是真的,一离开叶卡捷琳堡的森林,尽管事情就发生在仅仅三天之前……不,就在两天之前,却总觉得一切都像发生在很多年之前一样。在这个辽阔的国度,好像连时间的流逝也特别快。即使是在莫斯科与叶卡捷琳堡之间,距离之远也似乎比得上纵断日本的本州。

打的士前往莫斯科郊外的机场。彩子向心情快活的司机付了小费。他是一个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好好先生。这个国家的表情好像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冷冰冰的令人汗毛直竖,另一种则是农民式的,悠闲宁静。

彩子过着单身生活,用不着买什么礼品送人。她买了一份法文报纸登上了日航班机。听到久违的日语,真令人高兴。

喝干了飞机上招待乘客的饮料,翻着报纸,在困意中就餐。喝葡萄酒吃日式饭菜,虽然是快餐式,但是那菜单让人感到亲切,那味道令人感到亲切。

成果还过得去!

在回想出差任务的过程中,彩子又睡着了。

再睁眼一瞧,飞机正在漆黑一片的荒野上空飞行,大河弯弯曲曲地流着,哪儿也看不见灯光,找不到一点有人居住的迹象。

她又拿起报纸仔细地看起来。

咦!

恐怖感一点一点地扩散。

社会版的一角……一个女子被杀。看来,她好像是在叶卡捷琳堡郊外一间出租的山中小屋里与情人幽会,情人回去以后,她在密室中被人掐死。门、窗都锁着,只有一个透气的小洞与外界接触……

报纸的标题突出了密室杀人,但彩子感到吃惊的并不是这一点。被害的女子名叫赖莎,卢德内娃,三十八岁。她赶紧再拿来俄文报纸,报道的内容看不太懂,但上面刊登着赖莎一幅比几天前略为年轻、容貌端庄的照片。已经确定无疑了。

使彩子震惊的不仅是这一点。她再细看法文报纸,另起一段写着被害人的简历。

“文化部博物馆调研主任……出生于名门,作为一个有才干的共产党员受到器重。”对这些说法,彩子基本上可以认同。但是下面又写道:

“被害人的祖父是残杀沙皇尼古拉一家的真正的下令者和黑色传言的当事人。”

尽管厌恶,彩子还是陷入了思考。在纳基亚修道院所见到的锐利的圆眼睛、蠢蠢爬动着的白色手指……

“皇子身子弱,出不了远门。猎物来到了附近,他显示出了一位武士的高超武功。”

还有那凹成掌形的宝石箱似的书。

叶卡捷琳堡的夜晚也许隐藏着奇迹。在那辽阔的国土上是不是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像白色的螃蟹一样爬着……

彩子觉得又一阵恶心要吐。

选自《落樱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