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全文
“那就一点钟吧!”
他在G宾馆大堂的总台订了一辆出租车。
离开车还有一点时间。
盐野走出宾馆来到街上。
好久没来金泽了。眼前的大路上有不少新建的大楼。以前这里的楼房没有这么高,颜色也更灰暗一些。盐野的印象中金泽就是这样一个城市。
“一个雅俗共存的城市。”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想过0对于这种表现可能任何人都会点头称是。可以说这就是金泽的特征。
这里是加贺百万石的京城,历史悠久的古都风情至今还保留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友禅、漆器、金箔加工手艺、陶瓷器等各种传统工艺品都被完好地继承了下来。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享受到敬茶的服务。茶道在这个城市的普及率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
不过,这个城市也很土气。首先是缺乏生气,人们的生活节奏都很缓慢,问一句话要慢半拍才会有回音。看上去人都不坏,只是有些古板。如果想进入这里的社会,肯定会感觉出它的许多排外的地方。自然离这个城市很近,因为不远处就可以看得见山,但是冬天非常寒冷。这里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大城市。郊外还留有许多农田。大海虽然离这里也不远,却感觉不出港口城市的朝气。有些地方一直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弯弯曲曲的细长小路就是这里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城市化发展的证明。
“钩形的拐角可多了。”
纪子曾经说过。马路一会往左拐一会又往右拐,或者就是相反。
大概是为了防御敌人进攻,故意设计成这样的,使敌人不能笔直地前进。京城大户屋顶上的瓦片都是用铅铸成的,那是为了在敌人攻进来时可以作为炮弹。这些都是纪子告诉我的。
有关金泽的记忆都与纪子有联系。兼六园、成撰阁、武家大院遗迹、忍者寺等几个著名景点都是和纪子一起去的。还是在两人关系亲密的时候。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尾山神社屋顶上的玻璃窗,是用五色的工艺玻璃镶嵌的,漂亮极了。从前这里到了夜里会亮起灯为航海船只领航。
现在四周造起了高高的大楼,海上根本就看不见这扇玻璃窗发出的光芒了。
崭新的百货大楼。崭新的礼堂。
走进小路总算可以看见旧房子了。
路上有一个男人看着盐野显出了似曾相识的表情。盐野也点头打了个招呼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人口呢?”
盐野在东京的一所大学里当讲师兼文字翻译。前年他翻译的一本书进入了畅销书的排行榜,所以他收到了来自各地的文化讲演会的邀请。这次来到金泽也是为了这个。昨天晚上在市民礼堂聚集了五百多名听众聆听他的讲演。
发现一家旧书店,盐野走了进去。
他只是顺着书架随便看看,逛书店是他的习惯。这里曾经有过一所旧制高中,他期待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书,但是没有。出门在外买上几本书就会增加行李的重量给自己添麻烦。
角落的书架上放着许多英语书,他顺便看了一眼。
“哎呀!”
他吃了一惊,伸手取下一本书。
米色的封面上印着一排黑色的标题“MIDNIGHT STORIES”。
“为什么?”
盐野歪着脑袋有些想不通。
他翻开书页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留下什么笔迹。
但是他没有找到。所以,他想不通。
“怎么会在金泽找到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想起了纪子。
这本书是原版书,在日本国内应该不会太多。那是很久以前,盐野在丸善书店买的。会不会是纪子把藏书卖给了旧书店,正好被放在这里的书架上呢?
“我要这本书。”
盐野付了六百日元买下了这本书。
落地钟上指着十二点四十分,可能是钟快了一些。
“我该回去了。”
盐野夹起书本朝宾馆方向一路小跑。
到了宾馆门口,出租车已经到了。司机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长相跟纪子多少有些相似。
“这种类型的脸在金泽还不少呢。”
纪子对着镜子说过。
“那就是出美人的地方啊!”
“瞎说。不过有个表妹长得很像我,经常会被别人搞错。”
盐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些对话。
“请等一下。”
盐野对司机说了一声,到宾馆的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
深沉的红色,花香浓郁。颜色和香味都是纪子喜欢的。
“到八濑的断崖,大概要两个小时吧?”
导游书上是这么写的。能登一带的风景名胜,盐野还没有去过。
“是啊!”
司机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
车子穿过大马路进入小路,眼前的瓦房多了起来。不一会车子又来到了河边。
“是浅野川吗?”
“哦,是啊!想去千里滨看看吗?”
“不了。直接到八濑吧!”
他只有这个目的。
上了高速公路以后车子加快了速度。对面开过来的车子不多。左边就是大海。
突然下起了小雨,刮雨器左右晃动着擦去挡风玻璃上的水滴。
“雨水可多了。”
盐野的耳边又响起了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女中音的歌声。
“《我的地下町》是金泽的歌吧?”
“哦,是吗?”
“不是吗?”
“谁也没有说不是啊!”
那还是在盐野当上副教授以后不久。
纪子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秘书,同时也是他的情人。他们从认识到分手大概经历了四年不到的岁月。当然盐野是有妻子的。虽然他不喜欢情人这种称呼,但是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合适的名称了。也可以说是不为世人所承认的恋人。
当时也是他翻译作品最多的时期,正好也是最忙的时候,盐野请纪子给自己当助手也是另有企图的。
不知道纪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一个文雅知性的漂亮姑娘。门牙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缝,像兔子一样可爱。肤色白净是北方人的特征。盐野在市中心借了一间公寓作为自己的工作室,不久就成了纪子的住处。
纪子的英语能力虽然不是很强,但是她的事务处理能力特别优秀。像整理底稿或者是抄写稿件等工作都做得很麻利。
“《幽灵飞行》。”
那是与纪子一起做的第一部作品。盐野的专业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翻译方面是什么都做。特别十一开始,大都是通俗作品。《幽灵飞行》是根据易斯坦航空公司发生的真实事件作为题材写的,讲述了飞行员和机械师变成幽灵的故事。事故发生之前的那一段描述非常真实鲜明,节奏也很明快,内容很有意思。
盐野飞快地将译稿写在稿纸上,纪子坐在旁边笑着注视着他。纪子的工作是把译文整理出来端正地眷写在稿纸上。这时只要两人的眼神一对上,马上就会拥抱在一起。
“不行。工作没有进展了。”
“通宵加班嘛!”
“那可不行啊,老师!”
恋爱总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最开心。在纪子的魅力的吸引下盐野不假思考地踏出了危险的一步。
“接下来就是《自殺狂患者》。”
盐野回忆着。完成这本书的翻译大约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故事讲的是一个专门吃软饭的男人伪装自殺,一次又一次骗取女人的欢心。属于幽默小说。主人公的性格温和总是让人恨不起来,书中的对话也有些意思。
“像老师一样。”
“不许说傻话。”
仔细回忆起来,跟纪子在一起的作品都是一些“幽灵”呀,“自殺”呀怪里怪气的内容。
“草稿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你干什么啊?”
“我想留作纪念嘛!”
“不许你这样说,我们不会分手的。”
“可是……”
也许纪子心里已经有了预感。秘密的爱情开始出现了阴影。
纪子除了眷写文稿以外有一段时间还为盐野代读过书稿。盐野写的关于美国大众小说的随笔获得了好评。为了写随笔必须阅读大量的作品,可是一个人实在来不及看那么多作品。
“能不能代替我看啊?”
“我行吗?”
“大致看一遍就可以了。只要把故事简介告诉我就行。无聊的地方跳过去,你认为有趣的地方就讲给我听。”
“知道了。”
令人遗憾的是纪子的英语能力根本就读不快。当时交给她读的书也就两三本。
可是她很会讲故事,读完一篇短篇以后就能讲出故事的大概内容,还能说得有声有色。
盐野大都在床上听她讲故事。他的主要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工作还不如说是与纪子一起亲密无间的说话才是。
后来,盐野雇了一位男性代读,真的一点也没意思,那个男的一点也不会讲故事。不过恐怕不光是这个原因。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纪子也曾经考虑过结婚的事。对方是金泽的资本家。
好像还订了婚。盐野也劝过她:“不是挺好的吗?”
“这样你就没有麻烦了吧?”
没想到纪子很不高兴。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考虑到你的幸福。”
“老师你真的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吗?”
盐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就这样分手盐野也感到很可惜。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的。他必须为纪子的一辈子考虑。不能说盐野从来没有想过为纪子作打算。
尽管如此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除去麻烦的念头。秘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破裂,而且已经出现了裂痕。最主要的是盐野的妻子已经有所察觉。
“还是应该把这件事情慢慢地了断啊!”
不能说盐野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
有一段时间纪子回到了金泽,几个月以后她又默默地返回了东京。那是一个雨夜,工作室的门铃轻轻地响了起来,淋得像个落汤鸡的纪子站在门口。
“我忘不了老师……”
她可能冷酷地解除了婚约。
她趴在盐野的膝盖上拼命地哭了很长时间。
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与您太太分手吧?”
这句话直截了当地从纪子的嘴里说了出来。
盐野可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确有些卑鄙,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这就像一出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被重演了多少遍的肥皂剧,剧中的人物永远不会接受教训。的确很愚蠢,不过谁都会有愚蠢的时候。这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妻子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也许是纪子故意这样做的,一定是的。纪子的性格变了。
“可恶的女人。”
盐野第一次这样看纪子。
尽管他知道是自己不好,可是眼前的灾难很明显是来自于纪子的攻击。
两人的口角多了起来。
纪子有时候像凶神恶煞般。一会儿憎恨一会儿嫉妒,然后就是破口大骂。
回到家里还有一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在等着他。
盐野束手无策。流言蜚语也在大学里传开了。无论走到哪里都得不到安宁,他只得辞去大学的工作成了专业翻译家。
他知道是他自己在自作自受,受到责备也是活该。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巧妙地平息这场风波。即使做不到巧妙,希望在不好的结果中有一个最妥善的解决方法。
“你已经决定了吧?”
朋友这样问他。
“嗯。”
“那就只有低下头赔礼道歉了。”
“知道了。”
还是回到自己家庭里去,他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
“纪子也应该想到这个结果的。”
不过不应该责怪纪子,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的。
“向纪子道个歉。”
不管她说什么都要忍耐。如果这样能让纪子出口气的话,也只能这么办了。
如果故意回避她的话,更容易激起她内心的愤怒。盐野觉得应该与纪子做一个了断。
纪子不在公寓里,好像回金泽去了。但是,老家也没有。盐野心里牵挂着却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从此纪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音讯全无。
“就这么结束了吧?”
如果真的结束的话,那就太好了。盐野总算可以松了一口气。
家庭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盐野为此做出了努力。
“不知道纪子现在在干什么啊?”
爱虽然已经消失了,罪恶感还留在他心里。望着北方的天空,有时候他会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这种心情在妻子面前只有一味地掩盖。他必须装出一副早已把纪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姿态。
盐野意识到自己装得实在太像时,就会想起纪子。
“要是纪子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滚开的水又恢复了平静的水面。
两年过去了。
盐野的翻译事业也渐渐走上轨道,每个礼拜他还在私立大学做两三个小时的兼职讲师。
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金泽来一次,一定。”除了纪子以外他想不起来有别人。
他想起了一件事。
是在两人的关系被他妻子知道之前,纪子笑着说道:
“我带你去能登看看,如果分手的时候到了,这就是最后一次。怎么样?”
“嗯。”
盐野认为这只是沉醉在爱情之中的女人说的醉话而已。
“那就勾勾手。”
小指和小指勾在一起。
纸条上写的就是这件事。完全是纪子的作风:她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没有结果,一定要认真地做个了断。
对纪子来说忘记过去的痛苦需要两年多的岁月。伤痕愈合了心情能恢复平静了吧?
他们不是曾经真心相爱过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情也会变得温和起来。
“能登的大海真的很美,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哦!”
“听说很苍茫啊!”
“是有些苍茫,不过那才好呢,充满了哲学性。光线从云层的间隙透出来的时候,简直太神圣了。”
这也是很久以前的对话了。
如果两个人一起看着大海的话,不知道会流出多少苦水呢。盐野想像着纪子的心情。
盐野也想见她。
如果这是纪子的心愿的话,他愿意成全。
但是,妻子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消除对他的怀疑。只要听到去金泽马上就要变脸。对于他要去那个方向的地方,妻子还是心存戒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一个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盐野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还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圆满的家庭氛围,基础还没有稳固,如果再一次背叛妻子的话……这使他想起了要遭报应的这句话。作为一个男人太无情了,再走错一步的话,悲剧又要重演了。即使与纪子见了面,也不知道她的心情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犹豫到最后,盐野还是决定不去金泽。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
“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呢?”
有时候他会牵挂纪子,只是次数越来越少。回忆的内容也越来越淡薄。
有一天他收到出版社转过来的一封信。
“是读者来信吧?”
拆开信封一看,是似曾相识的笔迹。
“惟一的心愿也不愿意成全。纪子死了!能登金刚有一处叫八濑的断崖。如果到了金泽请一定去那里。扔下一把深红的玫瑰也不为过分,纪子也扔下了同样的玫瑰。”
盐野连读了两遍。
“难道她要自殺吗?”
他赶紧寻找纪子金泽老家的电话号码。
但是,当他把信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又否认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北方人的性格是刚强的,纪子就是这样,她肯定不会自殺。
“那又是为什么呢?”
她大概是想给两人的关系画上一个句号吧?
“为什么到现在才……”
不过这样的做法还是符合纪子的性格。人类的行动都有一定的规律,即使是第一次的行为也能感觉出是否符合这个人的性格。如果可能的话,纪子肯定是想跟盐野一起到八濑的断崖去,把两束玫瑰扔下大海。玫瑰代表了他们两个人。
因为这一点也不能如愿,纪子只好一个人把玫瑰扔下了大海。“纪子死了”这句话,也许就是这个意思。然后再告诉盐野让他追随着自己来到这里,让玫瑰代表自己的身体投入大海。
纪子已经三十二岁了。
“还是像少女般幼稚。”
但是,如果不完成这样的仪式,纪子的心情就难以平静,就永远也长不大。
“真是纠缠不清。”
盐野这么想过,又觉得这样对纪子太残酷。至少盐野不应该这么说。男人还是应该和蔼可亲。
“如果到了金泽……”
在那时他打算了却纪子的心愿。
雨停了。
天气突然放晴。这一带好像经常如此。
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了蓝天,而且晴空万里。海水在天空的映照下也变成了湛蓝色。
眼前出现了“羽咋”的路牌。
盐野拿起刚才在旧书店买下的那本书翻开。
他先看了目录。
书里一共收录了十二篇短篇小说。
这就是他让纪子代读时交给她的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当时交给她的那一本。
纪子当时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读完以后把内容告诉他。
内容带一点悬念,属于比较有趣的短篇集。
盐野自己虽然没有看过,因为纪子把内容介绍得很有意思,所以他记得很牢。纪子一会歪着小脑袋,一会噘着嘴唇,反复做着这些习惯动作讲述了故事内容。每翻开一页,盐野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最贵的稿费》,到底是怎样的小说?哦,对了。”
内容讲的是不得志的作家要求出版社的主编提高稿费,主编没理他。最后作家给主编写了一封恐吓信,逼主编把钱拿出来。这封恐吓信被误以为是稿件,获得了最贵的稿费,一个字大约一千美元。
“《母亲的愿望》,这是纪子觉得最有意思的那篇啊!”
半夜三更一个女人给医生打电话说“儿子的生命遇到危险快来救命”。医生拿起诊疗箱赶紧过去,却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举着首~槍对着自己。女人的儿子参加了殺手组织,接到命令让他“把那个医生干掉,不然的话,就要你的命”,为了救自己儿子的命,女人不得不杀了医生……
“儿子的生命确实遇到了危险啊!”
“是啊,读完以后才会觉得,哎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真是上当了。”
“读到一半时,没有看出来吗?”
“是啊!看了以后才知道。”
“哦,要读到后面。”
无论哪一篇小说只要翻了前面两三页,再看最后一页就可以想起大概内容。《希望渺茫》、《贝迪的实验室》、《无聊的伙伴》、《最后的机会》等等,盐野都还想得起来。
司机转过头来问:
“严门快到了,去不去?”
“严门?是好地方吗?”
“离这里还有三十公里就是能登金刚。也可以算是第一个风景名胜吧!”
“算了,就直接过去吧!”
不管怎样,盐野还是想快点到达八濑的断崖。
司机又专心开起了车。海岸线好像有些景点可看,车子进入山路穿过古老的村落。
盐野又翻过了一页。
“《电视节目》,这是讲女主人让她丈夫吃桃子罐头的故事啊!”
电视节目一点也没意思,丈夫无奈地回到寝室准备睡觉,接下来的新闻正好播出有毒的桃子罐头不小心卖出的消息,碰巧就是女主人买回家的桃子罐头。女主人憎恨她的丈夫,于是这个电视节目就变得意味深长了。
《同窗会的两个人》、《鳗鱼的故事》、《鸽子时钟》……然后就是《断崖》。
第十一篇小说完全没有记忆。最后一篇是《太太是狼女》。看到这个题目就会想起它的内容。只有第十一篇作品的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是苏珊·波特的《断崖》。盐野习惯了英文的速读,很快就掌握了小说的大致内容。他对这篇小说的内容是完全陌生的。不像是一篇坏作品。
“奇怪。”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到了。”
车子停了下来。
“这里?”
“是啊!”
门开了,盐野把书放在后座上,下了车。刚才看到的蓝天白云已经不见了。沉重的乌云快要压下来似的,四周的景色也毫无特色。
“从那里往左走就可以过去。”
司机用手指了指路。
一块木板上写着“八濑的断崖”几个字,还有一个红色的箭头。
杂木和茂盛的草丛中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
“请在这里等我一会。”
盐野拿起花束朝小路走去。
走了大约有五十米往左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无边无际的大海。
巨大无比的岩石耸立在那里。
高低不平的岩石顶部对着大海昂立着,波浪只能拍打着岩石的底部。
登上岩石往右拐的地方可以站人,再往前就是悬崖峭壁了,离开海面大概有三十米左右。
四周不见人影。
只有灰色的云层下无边无际的大海在变换着颜色。
悬崖基本上是垂直落下的,一伸脖子就可以看见洁白的浪花在跳动。浪花退下时,还可以看见礁石的面目,等到下一个瞬间一个浪头迎面扑来白色的浪花四处散开,眼前的礁石便不见踪影。
盐野朝着蓝色的海面扔下了花束,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掉下去的话是必死无疑。
他站在那里都觉得腿发抖。
“真可怕。”
一种莫名的恐惧,除了对断崖的恐惧以外,还有别的。
“苏珊·波特的作品《断崖》。”
故事情节此刻出现在盐野的脑海里。
十二篇作品中为什么只有这篇没有印象呢?
“也就是说纪子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
这与盐野的恐惧有关。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交给纪子的呢?”
他回忆起,两人的关系在四年里从明亮的色彩转向黑暗。开心的事情,痛苦的事情,一件件往事发生的时期就会有不同的意义。
记得这本书交给纪子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
妻子已经有所察觉,盐野的心里也在盘算该收场的时候了。
虽然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过,至少也是考虑过。
就在那以后,纪子花了一个月看完了这本书。那一段日子正可谓是两人之间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从玫瑰色变成了黑色的过渡时期。也许纪子早就有所察觉了。
苏珊·波特的《断崖》描写了巧妙的杀人计划。女主人公杀害了绝情的恋人,将他从断崖推下了大海。
女人手里有男人的遗书。
那是两人关系相当甜蜜的时候,男人在游戏中写下的。
“纪子也有。”
《自殺狂患者》的翻译的草稿。那是一篇记载着很多男人的遗书的小说。
盐野翻译以后,让纪子眷写。
“草稿能给我吗?”
“可以啊,你做什么?”
“我想留着纪念嘛!”
那些草稿的某一页可以简单地变成盐野的遗书。笔迹也是盐野本人的。
把盐野推下悬崖,再把遗书放在岩石上,又怎么证明她自己不在现场呢?
“对了,她说过有一个表妹长得很像她。”
如果这个计划在纪子的脑海里出现过,她就不会把《断崖》的故事情节告诉盐野,不是吗?
纪子的头脑里一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到底是认真地还是……”
她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不过这个计划也不是那么容易实施的。
盐野想起纪子设计了这个计划就觉得可怕。她一个一个地具体地确认了计划实施的可能性,在黑暗中展开了想像,加深了对盐野的痛恨。
所以才不停地叫他来金泽的。
盐野如果到了金泽,纪子一定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纪子为自己做好不在现场的证明,然后把伪造的盐野的遗书藏在口袋里。
就站在这个断崖上扔出玫瑰花束,笑着对盐野说:
“到此为止吧!”
“嗯?”
“我不恨你,只想留下美好的回忆。”
“谢谢!”
盐野朝前跨了一步,眼前是广阔的大海。
纪子悄悄地靠近他身后。
“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盐野感到一切就像现实一样真实。纪子想不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种可怕感觉。人心就像断崖一样令人厌恶。
盐野暂时陷入了黑暗的恐惧。
“咕咚!”
一个轻微的响动惊动了他,回过头一看:
一个女人就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