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死更冷》小说全文

下班回家,晚饭时候,艾云告诉我隔壁搬来了新邻居。自从我换工作之后,她已经很久不和我聊类似家常,事实上她以躲开我作为两人相处中最首要的原则。自小是千金小姐,结婚后被我看成眼中苹果,一直在家养尊处优的艾云,现在甚至有了自己的职业。

这大概是我的错。艾云当初爱上的是她心目中正直英勇,气宇轩昂的警界新星,因此父母过世后不远万里回到我身边,委身下嫁。刚刚结婚的时候,她有一天突然昏倒送医院急救,我几乎付不起医药费——好警察通常都是比较穷的。

我们彼此都没有想到,若干年我晋身到国家安全机构的要职,手眼通天,私人帐目上有天文数字的存款,能够带给她最优越的生活时,她却以实际行动暗示对我的感情已然损耗殆尽。

我甚至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她不给我机会,而我很忙。

今天是她罕有地给我电话,问我是否回家吃饭。

日程表上标明,晚上我要出席本城行政官宴席,宴后他还邀请我作私人会晤。

只犹豫一秒钟,我立刻答当然0

行政官对我突然的爽约错愕不满,从他的口气中我还听出浓厚的焦虑意味,不知所为何来,但我顾不得那么多,脑海中浮现的艾云亲手所制西洋料理的美味印象,久违多时。

我仍然爱她,这是我人性中唯一的软弱之处。

虽然是专程要我回家吃饭,桌上摆放的却是她从城中打包来的寿司和肉排一类简单的食物,我微觉失望,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问艾云:“新邻居?什么样的人?要我陪你去探访一下吗。”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铁灰色的小西服套装,蓝色衬衣做工精良,露出一段白晰粉嫩的脖颈,虽然年过四十,她仍然美得一丝不苟。

坐在我对面,双手交叉,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神情很烦躁。

我很怕她出现这个表情,通常表明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人人都会做错了事,但她从不告诉我到底做错什么,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部分。

就像那些不会说明白的威胁。

我等了数秒钟,不见回应,几乎想站起来,驱车离去。

行政官的官邸宴会里,总有一两道好吃的东西,至少好过连锁肉店出售的鸡排。

好过她冰霜面具一般的脸。

这时艾云站起来,说:“好吧,你陪我去看看。”

我刻意忽略她音调里的勉为其难,站起来为她拿大衣,拿在手里一直等到她穿上。

艾云的双手穿过袖筒时,我能感受到她不想接触我的那种尽力而为。

我们住玫瑰池,一个早期营建的别墅小区,房子都不大,顺着一座小山蜿蜒而上,白墙蓝顶,普遍是两楼一底的结构,配套的花园和泳池却颇为奢侈,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距离很合理,你听不到邻居洗澡时的即兴歌剧表演,但有人入室抢劫时他如果尖叫得够大声,你也会有帮他报警的机会。

我买的房子是最后一栋,在小山的最高处,艾云很喜欢沿山栽种的桃子树,虽然从来没见过它们结果子,但每年春天都开花,红粉菲菲,经过时如梦如幻,印象深刻。

她所说的邻居,就住在倒数第二栋,门前整齐地堆放着一些拆开了的纸皮箱,花园还来不及修整,呈现出初秋特有的萧条景象。暮色已经浓重,门廊的灯却还没有亮起,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呼吸的声音。

我按了门铃,等待有人应门的时候艾云紧紧拉住自己的大衣,板起脸来,眼睛看着别处。

她仿佛在害怕什么,我希望不是我。

吱呀一声门打开。玄关处也没有开灯。

开门的人隐在阴影里,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的声音,很沉重,但也很温和,入耳很舒服。

我向内凝视,只能分辨出对方身量很高,几乎有一米九上下,眼睛亮晶晶的,在阴暗中对我们看着。

“你好,我们住在旁边710,我是李察,我太太艾云。”

他把门略开大了一点,但没有请我们入内的意思,我透过他身侧向内一瞥,客厅里有灯,乱糟糟的包装箱到处都是,有一条巨大的白色狼犬躺在皮沙发靠上,正对我们虎视眈眈。

听完我的自我介绍,他回了一句简单的:“幸会,我叫左蒙。”

之后没有任何过渡,把门轻轻关上。

我和艾云面面相觑,很意外。

我很少遇到如此待客的邻居,一股怒气涌上,还要再敲,艾云拉住我,她手指冰凉:“走吧。”

她很了解我急如星火的脾气,带我走开的时候一直紧紧拉住我,但一离开对方的屋子周围便立刻松开,并且走快两步。

我试图寻找话题:“这个人真没有礼貌。”

她应我:“是的。”

稍微停下来,往后望了一下。

我跟着去看,在左蒙家的窗户上,隐约有一个巨大的犬类头颅投影,幽暗中一动不动,似在监视我们,艾云打了一个颤,逃一般地跑开。

回到家我试图和她谈话,但艾云心不在焉,这时行政官给我电话,要我立刻前去会晤,口气几近哀求。

我颇希望被人需要,倘若不是被妻子,就工作伙伴都好。

行政官官邸中宴会气息正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进去后还没有来得及和熟人寒暄,行政官雷动天急急忙忙上前,将我拉到二楼他的私家办公室。

“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家里贴了一晚上的冷屁股之后,我热切地希望可以暖暖脸,就算雷动天找我的原因通常也和屁股有关都好——我总是要帮他擦干净。

胖得像头猪,而且摸样极为猥琐的行政官一头一脸的狼狈——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这个社会真的不是以貌取人。

他跌坐到舒适的座椅中喘气:“我侄子跑了。”

五个字一出来,我立刻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他侄子是财务顾问,不被任何公司聘用,但任何公司的财务人员也未必掌握他手里那么多的资产。

向来帮雷动天打理他的私人资产。

规模渐次增加,可见本城的公共事务,当真有不少油水。

三年前,我最新一次升职之后,雷动天找到我,出示给我一个瑞士银行的绝密帐户。里面已经有一笔数字不菲的存款。

从此我是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侄子的客人之一。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彻底致我们于死地,我们的意思绝不止我和雷动天两人,那他的侄子雷小天是绝对众望所归的大热门,足够绑满头满脸金腰带示众。

我咬紧牙:“什么时候的事?”

他长吁短叹:“两天前发现的。”

丢给我一份电子邮件的打印件,上面雷小天用一种很奇特的口吻告诉他叔叔,他的权限内所能动用的全部现金,已经捐献到世界儿童慈善基金会,并且劝告雷动天从此改邪归正,立地成佛,听从良心的指引,感受道德星辰的光辉,巴拉巴拉巴拉……

雷小天读世界上最好的金融专业出身,受纯粹华尔街风格培养,无论对钱对人,都冷酷到底,所以手握黑金,镇定自若,投资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在看到这封邮件以前,你就是打我一顿,我第一不信他学得会用这么感性的语言,第二不信他会让人捐款。

但是。“他真的把那些钱都捐了,我今天收到了慈善机构发出的感谢函。”

那封感谢函有点眼熟,我突然想到刚才在家里的茶几上,有同一个慈善机构发来的邮件。

这种要钱的邮件满天飞,我向来直接丢进垃圾桶。

但那一封恐怕来者不善。

跳起来打电话到瑞士银行查询我的帐户信息。

果然有一大笔钱自己长脚,跑去了非洲给得疟疾的黑孩子买药。

和雷动天面对面看了彼此五分钟,我终于咆哮起来:“这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他和我一样迷惘:“一点迹象都没有,上个月他跟我请假,说身体不舒服,上个礼拜回来和我开会还好好的,开完会之后两天我就收到这个,再找不到他了。”

他说找不到,那是真的找不到。

雷动天一定已经发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找了。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要见我。

因为于公于私,我找人都算是一把好手。

有时候简直好得过分。

但这次我失败了。

找不到雷小天。

动用我全部的资源和力量,侦骑四出,罗网密布。

他像蒸发在了空气里,没有在世界上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连死亡都不能把一个人抹杀得这么彻底,死亡都会留下尸体。

唯一的好消息是,尽管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其他任何后患却都没有出现。

而钱,是很容易捞得回来的。

新邻居搬来四个月后,艾云开始有规律地见心理医生。她没有告诉我,是我偶尔早起,在厨房看到账单。

收费并不惊人,以本城水准来说,甚至算是相当之廉价。

但求诊的次数奇多,不像是看医生,简直是见情人。

我坐在那时寂静的屋子里,看着窗外自家草地上晶莹的露珠,心如刀绞。

艾云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无论我做什么努力都付徒劳,不得不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神都望别处。

我记得曾有这样的日子,下班时会看到她向我飞奔过来,眉眼闪闪发亮,笑若春花。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比陌路人都不如,后者还有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性。

按账单上的地址,我前去拜访艾云的心理医生。

很容易找,在东区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楼上,周围都是耳鼻喉诊所,按摩疗法工作室之类的小机构,公用的走廊上摆着洁白的长椅,三三两两坐着候诊的病人,个个神情呆板。

我要去的1606室,在走廊的最尽头,门上挂一块牌子,孤零零写着“杰夫”。

推开门,直端端就看到一个人向我露出微笑:“嗨。看医生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心理医生,但印象中他们最少要配备一个助手,一个精心布置的房间,帮助他营造专业形象,诱导客人一步步说出心事,发泄情绪,自己把自己的问题解决,然后满意地放下诊费滚蛋。

而眼前这位,虽然穿着西装——即使以纯男性的身份,我都注意到他简直是我生平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人——却用一种最懒惰不过的姿势坐着,脚搭在一张最普通不过的桌子上,过于具有亲和力地对我打招呼。

我楞了一下,没有答应他的询问,直接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

单间,不大,靠墙有一排书柜,柜子是空的。

两扇窗对称地开在书柜旁边,没有窗帘,窗子中间有一个洗手台,上面摆着洗手液,香皂,一个玻璃杯,杯子里赫然有个牙刷。

地毯很老旧,踩上去感觉不大平整。

整个房间都衰败不堪,唯一可取之处是相当干净。

到此我得出一个基本结论:要是这个心理医生能赚到钱,除非本城所有脑子有问题的瞎子都来了这里应诊。

最后我把眼光放回医生本人身上,问他:“你是杰夫。”

他怪有趣的看着我:“可不是,想不当都不成。”

我讨厌有人和我这么轻松愉快的谈话,因此立刻打断他:“要是你去当舞男的话,前途会好得多。”慢慢打量他英俊的脸孔,我一字一顿:“最少不会遭遇飞来横祸。”

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承受我充满威胁意味的眼光,很多被我刑讯的重犯,最后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浑身发抖。

但我说出来的话在他那里,如同投石入海。

他仍旧笑嘻嘻:“嘿,好久没人这么露骨的表扬我身材好了。”

毫不在意我的语带杀机。

放下脚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有一颗扣子掉了下来,他有点尴尬,顺手抓起放进了口袋,对我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吗。”

很真诚。一点不掺假。

好特别的人。

那种尘世一切纷纷扰扰与我何干的气质太明显,明显得有点视死如归。

面对不可琢磨,我反而沉着下来,收起不可一世的气势。

说:“我来问诊。”

他说:“哦,因为你太太不再爱你了吗。”

我瞪着他看,力图表现自己是个狠角色。

但我知道我的眼神出卖我。

因为杰夫立刻很温和的说:“不要激动,你到这里来,总该有个原因。”

我有点泄气。

生命里任何和艾云有关的部分,常常都令我疲倦软弱,觉得泄气。

无论是对她的爱,还是对失去她的恐惧。

我尽全力隐藏这一点,甚至比隐藏我贪污,舞弊,渎职,腐化更甚。

我舔舔嘴唇,抬头看到杰夫的眼睛。

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带着湖水一般的绿色,纯净而深沉。

望着你,在他所望的地方会感觉到暖意,如春日阳光照射。

但窗外分明天色暗沉。

很奇异。

更奇异的是,我心情不知不觉便沉定,一股难以抑制的欲望自脚心冲将上来,经过肠胃五脏,直达咽喉。

想要倾诉。

我清清嗓子。本意是为了压抑这莫名的冲动,结果却变成开口把我整个人生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

嘿,你知道吗,有生以来,我只爱过一个女人。

六年级第一眼在操场上看到她奔跑的姿态我已一头陷入爱河,永不超生。

中间有大约六年,彼此不知音讯。

直到她再度出现,原来之前和父母移民去了外国。

很幸运娶她为妻,和她度过甜蜜的时光。

那些幸福是我深藏内心的珍宝,在任何时候想起,都能使我热泪盈眶。

然后我走到一个悬崖旁边,那个悬崖的名字叫失去艾云。

步步惊魂,但我不知如何逃避与后退。

我讲到我给她穿大衣,她穿过袖子的手臂如何小心翼翼不与我接触。

讲到她内心深处必有某种恐惧存在,我却不是她寻求保护的对象。

讲到我每天晚上必然回家睡觉,她永远背对我,裹在另一床被子中。

我甚至有一点想要流泪。

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一直被杰夫温暖的目光所笼罩,他像一种入口醇和却后劲强烈的酒,不知不觉令我在那间破房间里,喋喋不休自怨自艾了三个多小时。

直到我的电话铃声把我拉回现实,诉说戛然而止。

离去前我问杰夫要付多少钱,他说:“最后结账再说。”

他似乎算定我一定会再去。

而下了楼走到街上,我忽然想起今天的去意,本是为了追查艾云是不是和她的医生有染。像我这么以目标为导向的人,居然在和追查目标一个照面后就把初衷全盘忘记。

这到底在不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能力范围内。

和杰夫的会晤,激活了我和艾云之间充满温情的往事,我推掉所有应酬,早早下班,买了一大束玫瑰回家去,想给她一个惊喜。

车子开进住宅区,在708的门口经过,我忽然看到艾云站在那里,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谈话。两个人都侧对我。

不知说些什么,她脸上有我久违的笑容。

不需多想,我立刻认出那是自称左蒙的新邻居,日光下看,他侧脸轮廓极狰狞,如同一只来自洪荒古代的猛兽,嘴唇上缀一个黑色的环,身上穿牛仔裤和一件简单T恤,肌肉纠结,块块生硬如铁。

这两人站在一起,明明完全不搭调,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却觉得隐隐约约,从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相似的味道。

我停下车,按了按车笛,他们双双转过头来。

刚才的说法立刻被纠正——左蒙并不像是一只怪兽。

他分明就是一只怪兽。

嘴微张,白牙森森然,两只铜铃般褐色的牛眼对我瞪着——

如同春日阳光照来,有一股暖意。

怪哉。怪哉。

艾云向我跑了过来,神情带着一点勉强:“今天这么早。”

我让她上车,一起开回家去,拿出玫瑰,她接过后眼神里一闪即逝的喜悦给了我极大鼓舞。我趁热打铁:“一起去吃饭好吗?我在月罗餐厅订了双人座,他们新来了一批很好的酒。”

有一瞬间,艾云的头已经要开始点了。

我感觉她立刻就要向我嫣然一笑,奔上楼去,换一条极具风格的礼服裙,随我去城里最浪漫的餐厅,享受许久不曾重温的花前月下。

但随后而来的一切将我的希望打个粉碎。

艾云放下花,淡淡说:“我约了人,马上要出去。”

她转身出门,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她竟然把我丢下,自己风驰电掣般走了。

我气得发了半天晕,等镇定了一点,就拼老命追了上去。今天不管她见的是谁,我发誓都要把人家的头上打出两个洞来泄愤。

特警出身,追个人寻常事耳,我很快发现艾云踪影,同时也惊奇地发现,她车技很好。

正是高峰期,只见她穿街过巷,溜旁走边,进退迅捷轻灵,在车流中穿插闪躲,镇定自若,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不可能开出这种好法。

但她明明很少开车。

这辆奥迪TT,是三年前买给她的,三年下来不过一万多公里,除一下她的上班天数,差不多就可以算出工作地点到家的距离。

她上哪里去练的驾驶技术。

抱着疑问一路跟着,我不是省油的灯,但也使出浑身解数,才没让她发现我的踪迹,最后到了东区顺意购物中心。

这个地方我来过,楼上就是杰夫的心理诊所。

我等了十分钟,估计艾云已经上了楼才跟上去,电梯门在我面前打开,我举步。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

或者说,我撞上了什么东西。

软的,但很有韧性的。

我睁大眼睛努力看。

什么都没有。

但我一前进,那东西就把我挡回来。

有人在我身后嘟囔:“进不进去啊,快点儿。”

我凶狠地瞪他一眼,那人吓了一跳,急忙走进电梯——一点没错,他顺顺当当就进了电梯。

我随之跟上,这回的阻挡就没那么温柔了,好大一道力量,我被直接弹回来,当场摔了个屁蹲,旁边的人用一种“衣冠楚楚就不用在这里表演哑剧吧,我们又不会给你钱”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火冒三丈。

跳起来立刻打电话给本地警局,连长官带属下,一窝端过来,我要他们彻底搜查这栋楼,随口编排里面有杀人嫌犯,被我一路跟来,见势不妙后藏身其中。

以我的职衔,怎么会亲自追捕区区杀人犯,大家显然都有点迷惘,但迷惘过后,还是要勇往直前,尽忠效命的,在长官眼皮底下干活就是快,很快偌大购物中心被清场,包括上面数十层办公室,人去楼空,我站在电梯旁,看警察进进出出,一批一批人表情惊慌离去,都无任何阻碍,但每当我近前,就劈面遭遇莫名其妙的一招大力金刚掌。好吧,我不算什么好人,但再坏也不至于和一辆电梯结仇啊。

更蹊跷的是,满堂人散,艾云和杰夫却一直没有出来。

我特意指示一队人前去搜查1606,领头的人下来表情郁闷。

“有人没?”

“没有。”

“藏在什么地方了吗?”

“不大可能,这里的管理人员说1606以前出过事,废弃多年,门窗的锁都锈死了,根本进不去人。”

我倒抽一口凉气。

后背密密麻麻爆起惊吓集合成的鸡皮疙瘩,我忍下喉头那句不可能,挥挥手。

收队。

警队回府,此时天色已黑。

我站在购物中心前面的街道上,回头看那栋楼。

十六楼赫然有一点灯光。

我心脏狂跳,犹如重鼓狂击。

生平第一次,我恐惧到不敢独处。

杰夫是什么人,他把艾云怎么样?

努力镇定,我拿出手机,深呼吸。

不出意料,艾云没有接电话。

我深呼吸,在原地站了十分钟之久。

此刻我承认自己没有想象中强悍。

至少我还是怕鬼。

但我不能把爱云丢在这里,凶吉莫测。

就算她不需要我为她操心都好,为她操心是我的宿命。

微微颤抖着双腿我再度进入大楼,不再尝试电梯,转而走楼梯,梯口警察封锁的胶带还没有取下,我干脆跳过去。

噔,瞪,澄……

寂静的楼梯灯光昏暗,越发显得脚步声清晰可闻,我惴惴不安,听自己的脚步如同听到夜半敲门,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爬到十六楼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虚脱,一多半是紧张所致。

但一打开楼梯间门,我就看到杰夫。

他穿着上次见面时穿的灰色西装,靠在外面的墙壁上,我看到他的瞬间,他正在无所事事的打哈欠。

看我楞在那里,表情惊疑不定,他笑起来,表情极愉快。

“你来找你太太的吗。”

我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他举高双手,还跳了几下让我看他的影子,表示自己如假包换,乃血肉之躯,不知是不是讽刺我的疑问,还略表遗憾的说:“做鬼是我向来夙愿,可惜总是不能实现,好悲惨的。”

我定了定神,问:“我太太呢。”

不想去追究为什么他知道我是来找艾云的,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吧,那他干嘛要来当什么狗屁心理医生,去横扫拉斯维家斯不是好很多。

杰夫挥挥手:“她刚刚回家了,你打电话看看。”

我将信将疑再度拿起电话,直接打回家,虽然铃声响得我几欲放弃,最后却真的有人接,是艾云的声音,我当然不会听错。

无话可说,我沉默的收了线。喘气,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杰夫,他绿色的眼眸在走廊的灯色十分温柔,对我说,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我明明想说不要了,我走了。

1606都不存在,我去坐什么坐。

可惜这里不由我做主,所以最后我还是坐在不存在的1606那张不存在的椅子上,甚至还喝了一杯不存在的水,口感如常。

一切都很实在的样子,屁股下木头是硬的,灯光很亮,水杯凉凉的。

实在不死心俯身去摸一把地毯,一手灰,妈的,真脏。

杰夫坐在老地方,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看着我去摸地毯,很乐:“干嘛,以为自己发梦?”

他不说我不觉得,一说梦,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看是不是醒来就躺在自己床上,艾云就躺在一旁,虽然衣服被子严严实实,奉行卧室里相敬如冰的夫妻之道,总算是平常。

我有气无力问他:“1606不是门窗紧闭,好多年没开过了么。”

杰夫点点头:“是啊。”

他很轻松愉快,好像和我是多年老友,大家一起去参加中秋节灯谜会:“所以这里不是真的1606,只是我用1606的位置设置的一个异维空间。”

什么意思。

他觉得我悟性不算过关,只好循循善诱:“就是说,你看到1606的招牌,走进来,其实进的不是原来那个世界,是另外一个空间。”

好吧。

我还是没有听懂。

也不想听懂。如果能够装作一个字都没有听到,我会很高兴维护自己初级物理常识的权威。

我关心的是,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他比我审讯过的所有犯人都配合:“我来这里,观察一些人的命运。”

如果迷惑可以量化,我现在会就地排下篮球那么大的两砣。

命运?

谁的命运?

我隐隐想到。

杰夫帮我说了出来。

不错,艾云的命运。

这孤独的房间里,我和一个陌生人面面相觑,中间陈放的话题,是我挚爱妻子的命运。

这场景是多么荒谬,我多么应该奋起给自己或对方的鼻子一拳。

鲜血带来的事实一定会简单明白很多。

而事实上,我却下意识问了一句。

她的命运是什么。

杰夫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这个男人应该比我还要年轻,更英俊,更有活力。

但他的眼神里,每一个表情的纹路里,都带着深深的悲悯。

对我,还是对这个世界?

我满心茫然等待他的答案,平常的飞扬跋扈,都一去无踪。

许久。

他缓缓说,李察。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命运就是为你的妻子而死,但你有机会去改变,你如何想。

我不假思索:“是我应当,没有什么好改变。”

这个答案我不会在此地之外任何场合说出来,就算打昏我拖去催眠,在烂醉里我也要死死守住这个秘密,我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我爱艾云如斯。

因为爱她是我最大的弱点,爱不能保护艾云,反而会拖她陷入险境。

我所做的工作,风光下有更多的凶险,不可测,不可知,须步步为营。

杰夫合上眼,又睁开。

他脸上有一种悲伤,很真实,像那一眨眼间看到什么悲剧。

我说:“也许你不相信。”

他截住我:“我相信。”

“你出去后独自又回来,我就已经相信。”

“电梯里我设置了结界,要回来你必须爬楼梯。”

“十六楼的楼梯很长,长得足够让你心里最微小的那一点恐惧和自私发芽生长,开枝散叶”。

“而你从楼梯口冲出来的时候,表情仍然很坚决。”

走过来,杰夫按住我的肩膀,低头,轻轻说:“做一个好人,好吗?做一个好人。”

我惘然张口,要问他什么意思。

却看到杰夫双手插在裤袋里,径直向门外走去,姿态很奇怪,似乎一瞬间疲倦之极,脊背都弯下去。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迈步,眼前忽然一黑。

再度恢复视力不过瞬息之后,眼前霓虹闪烁,人流不息,汽笛此起彼伏在身侧。

我站在大楼之外,一百米左右远的商业街上。

遥遥望去,1606那点微光已灭。

适才所听所见,不知是幻是真。

做一个好人,这样叮嘱我多年前也听过。

刚刚加入警界,血气之热,可以将身周物体统统蒸熟。

真正嫉恶如仇,眼里不要说揉不得一颗沙子,连秋毫之末都不行。

遇到和我一样脾气的上司,处处维护,尽管闯下诸多麻烦,还是顺利度过。

家父那时病重,时日无多,很欣慰有机会看到我升职晋级,但对我暴烈如雷的性情,也深觉忧虑。

临终前他对我说,儿子,做一个好人,其余不过顺其自然。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点头。或者悲伤太多,湮灭了记忆。

我只记得我渐渐学会了有选择地发脾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个世界如何对我翻云覆雨,将我棱角一个个磨到虚无,然后满意一笑,作为模范样品放到高处灯光下去展示。

恍恍惚惚回到家,艾云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客厅里微光一点,她在灯下俯身,专心致志做什么。

我远远看着她清瘦背影,想起我们结婚已经十余载。

我们两人的一生,完全不交织的部分实在很少,成年后更只有六年,毫无音讯,她独自在某处,不知如何消磨。

这样想真自大,而且缺乏理由,但我总有强烈感觉,如果艾云没有我,会不会在世上无法生活。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回头看我,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看。”

是一个手工打制的相片框,里面放了我若干年前的照片,穿制服,模样严肃,但十分俊朗。

是艾云说的——怎么你板着脸,反而魅力十足。

家里很多照片框,手制的,木质的,金的,青铜的,从吉普赛人手里强买来的。

艾云喜欢照片,但只是我的照片。所有相框里,只是我,连合照都欠奉。

问她,她说因为想感觉我时时刻刻在周围。

两人情热时候,我开玩笑:那我要是早死,灵魂一定不肯消失,要回来附在相框上闹鬼。

她笑一笑,摸我的脸,说:“你不会。”

那些好时光。

我把脸埋到她肩窝,如同珍宝失而复得,想问她:“你刚才去了哪里。”

又硬生生把问题吞下。

她不愿意告诉我,那就让答案虚悬着。

这世上有太多潘朵拉的盒,能不开一个是一个。

我尝试做一个好人。

当然没有做成一幅标语悬在办公室,或干脆在身上刺青明志。

只不过是尽量推掉应酬,准点下班回家,处理问题的时候能讲就讲人情道理法律,稍微不那么草菅人命。

变化的程度很轻微,但与我息息相关的利益体都已经有感觉。

纷纷询问,是否最近身体欠佳,因此工作力度不够。

有系统的中饱私囊,持之以恒铲除眼中钉,精致巧妙的舞弊,以及包庇大奸大恶坚定不移。

的确需要很强大的工作力度,还要很多愿意不愿意的社交。

我爬到这个位子不容易,背后那些助力关系,可也都不容易。

左右为难,全看在艾云的反应上,才没有立刻一本还原。

这是奇怪的,她不知道,甚至也不关心我在外面做什么,好或坏,我都不跟她说,最多发现每天在家的时间比较多,而且好像刚结婚时一样,心甘情愿陪她出去散步聊天,一路看桃树生长,夭夭其华。

但艾云不再愿意我触摸她身体,连看也不准看,她以前爱穿吊带低胸露背,肌肤如雪,走在路上旁人纷纷回头,她便挺胸昂首,又虚荣又开心。

现在穿严严实实的款式,连睡衣都是立领,换衣服时在衣帽间,谨慎地反锁好门。

在家多了就知道,这俨然是她的常规。

多年夫妇突然害羞,会不会过分了一点,家里外人不入,不存在安全的问题。

问过她两次,艾云不出声,拿眼睛鄙视地横我一下,意思仿佛是大男人管那么多干嘛。

我不得已出下策,偷偷在她的私人衣帽间里装了专业的广角侦查摄像机,监控器直接连到我在办公室的私人电脑。

没有刻意守着去看,但装后第三天的下午,我心血来潮打开监控器,一看之下,几乎脑血倒灌,立刻就中风。

艾云在衣帽间。

左蒙,我们那个长得像怪兽一样的邻居,也在衣帽间。

比平常人家卧室还要大的衣帽间,他一进去,感觉就狭不容体。

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问艾云:“越来越严重吗?”

艾云靠着衣架,大概刚刚从工作地方回来,米色的套装配黑色立领衬衣,端庄俏丽。

她脸有忧色。

“之前有一段时间发展非常快,最近稍微有缓解。”

左蒙点点头,没有表情,就算他有,估计别人也分辨不出来,他的脸如一张青铜浇筑的面具,狰狞而沉默。

说:“绝对期限已经不多,有缓解最好不过,知道原因吗?”

艾云听到绝对期限那四个字,明显眼角跳动,呈现出不可忽视的恐惧之色。

她用了很大力气压抑自己,我看得到她的手握成拳,捏在身体两边,很紧,闻言摇摇头:“不一定,但,我觉得他见到了杰夫。”

左蒙咧咧嘴,好像是一个笑容:“希望如此,事情会有好的转变。”

他们说的话,在我头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雾水圈,分分钟要一倾如注,淹得我见鼻不见眼。

看起来艾云和左蒙之间,共享某个秘密,而我这个正牌的丈夫,被一掌打出了知情圈。

我已经足够不快,但更抓狂的事情还在后面。

谈话告一段落之后,艾云转过身,背对左蒙,开始脱衣服。

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外面经过的工作人员惊讶地看我一眼,提醒了我,赶快跑去锁死办公室门,拉下所有窗帘,回到显示器面前的时候,艾云半裸的身体映入我眼帘。

今天的suprise一波接一波,强悍如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熬不过。

屏幕上清清楚楚映出艾云背部,记忆中光滑白晰的皮肤无影无踪,代之以大片大片浓黑,形成一道厚重的蜿蜒,从肩膀一直贯穿到腰身以下,那黑色还泛出坚硬金属一般的光泽,有生命般微微闪烁。

难怪她不给我看她的身体,难怪她要锁起门来换衣服,难怪她现在所穿的,都以能够包裹住肌肤的每一寸为标准。

但是,为什么要给左蒙看。

从他的反应看,他肯定看过不止一次,尽管看得一点都不色迷迷,我还是气得要死。

还好,看的也是背,只是问多一句:“其他地方呢。”我心里破口大骂:“关你鸟事。”

艾云沉默了一下,随后说:“一样,但最近心脏周围的颜色稍微变浅了一点。”

这段对话结束,左蒙伸手拍拍艾云的肩膀,开门离去,留下她在衣帽间里,发了足足十五分钟的呆,然后换上在家穿的棉质连身服,挽起头发,她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关掉监视器,起身穿好外套,准备回家,刚刚打开门,秘书苏珊站在外面,举手做欲敲门状,一脸惊愕。

我很不耐烦:“干什么。”

她怯生生地:“雷先生找您,在会客室。”

雷先生找我,不会乖得在会客室等的,多半刚才已经登堂入室,却在反锁的门前碰了个钉子。

我勉强压下心浮气躁,走去会客室,他果然在,瘫在椅子上像一坨待分割的肥猪肉,死气沉沉。

两只小眼睛从沉重的眼皮下鼓出来,看着我:“我发现雷小天的踪迹了。”

咿?我动用职业搜查的天罗地网都找不到的人,你居然找到?

他挥了一下手:“严格来说,不是找到的。”

是雷小天自己出现。

出现在他家里。

负责二十四小时监控他家里的耳目报告说,没有发现他通过任何正常途径进入家门,但他就是忽然之间,出现在家里。

此时正在和太太吃晚饭。

我将信将疑,和雷动天一起,驱车前往雷小天的家。

他一直收入很好,所以住的房子也很好。

车子停在外面的道路上,我拿出望远镜观察。

窗帘没有落下,餐厅里的景象一清二楚,他们吃炖小牛肉,配甘蓝菜汤和鲜虾沙拉,两个人一直拉着彼此的手。

雷小天结婚很晚,和妻子感情很好。

他失踪后雷太太来找过我,哭得喉咙嘶哑,但她并非要我寻找丈夫,而是请求我尊重他的意愿。

我当时的回答是:“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愿是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知道他的意愿是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的逃掉了,又无端端冒出来。

明明我和他叔叔都没有老到得突发性痴呆症的程度。

看清楚的确是雷小天,雷动天杀机毕露,做了一个切下去的手势:“干掉他。”

望远镜里那两夫妇正微笑对视,愉快表情流露无遗。

我猜雷小天必然是哄太太的一把好手,要不然,你以为丈夫很容易当么,想失踪就失踪,想回来就回来,不剥你一层皮算好的,还想有牛肉给你吃?

看到那一盘成色上好的牛肉,我忍不住咽口水,艾云最善于炮制烧牛肉,天下无双,可惜好久没有吃过了。

我不出声,雷动天颇不满:“李察,他不但卷走我们一大笔钱,而且掌握着我们多少秘密,不除掉他,你心安?”

我还是不出声,理智上,甚至行事习惯上,我百分之一百认同雷动天的看法。

但此时此刻,看着雷小天从容愉悦的神色,我隐约有一种奇异的困扰。

似乎有个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轻轻回荡。

“做一个好人。”

那是杰夫。

身边那双蛇一样的小眼睛疑惑地盯着我看,渐渐不耐。

“李察,你最近怎么回事,和以前很不一样。”

我不得已答:“身体不大舒服而已。”

发动车子离开,一面电话手下组成监控队伍,盯死雷小天。

雷动天对我很不满,在车里咆哮:“盯他有什么用,我要你清场,清掉他,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他。”

他口口声声要清除掉的人,是他的亲侄子,就算扣掉捐出去的那笔款子,还帮他赚过不计其数的钱。

什么时候我习惯于与这种人渣为伍,是不是因为我也早已变成一个人渣。

一个急刹车,我翻起眼睛对雷动天吼回去:“你说得容易,自己动手如何?”

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声音立刻低下来,望了我很久,一层层在脸上堆出奶油蛋糕那么甜腻虚假的笑:“李察,我也是为大家好,别动气,别动气。”

我闭上嘴,加快速度开车,把他丢回市政办公室,自己回家去。

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我的顶头上司亲自打来。

老头子向居幕后,已经很久不问琐事。

此刻垂询,却是:“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我陪笑:“比较疲倦而已,怎么劳动您关心。”

他阴森森地嗯一声,说:“没事就好,好好工作。”

电话里传来嘟嘟忙音,我额上冷汗一颗颗冒出来,刚崩紧一点要和雷动天分道扬镳,各谋其道的心气,哗啦又松散了。

车停在路边,我放低座椅,仰下去看天。

已是入夜,微微有星。

康德说,有两件东西让他敬畏——天上的星辰和人间的道德。

如果星辰代表这么高尚的东西,那我终于了解天人交战是怎么一回事。

不去干掉雷小天,第一我自己的确做贼心虚,有把柄在人家手上,第二,我的前途恐怕岌岌可危。

无论多辉煌的地位,都有更大的阴影跟随。

越到上面,压住你的力量就更强硬。

我反抗得一时,不得一世。

如果你问我舍不舍得放弃眼下风光,回到多年前那一无所有的时刻,我毫不犹豫会说不。

内心那微弱的提醒,要我做一个好人,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做我该做的事。

回家换件衣服,我顺便想看看艾云状态如何。

出乎意料她在门口迎接我,如同新婚时候。衣装样式仍然保守,但显然精心打扮过。

托着一个极漂亮的草莓,招手诱惑我:“今天晚了一点呢。草莓很甜哦。”

我尽力不去想她衣服遮盖下的身体,拉住她:“晚上还有工作要做,我马上要出去。”

艾云的笑容黯淡下来:“可是我煮了东西给你吃。”

桌子上摆出精致的家常西洋料理,食色杯碗搭配,十分用心,我心事犹疑站在面前看,相当迷惘。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结婚纪念日而已。”

我试图拥抱她,说对不起,但艾云躲开去,声音骤然冷淡,如寒流来袭:“你不是有事?快点走吧。”

无言以对,我慢慢走出去,到门口回头,艾云正对我凝望着,眼里微微有泪。

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心事极肃穆。我不明就里,但极不忍,说:“我很快就回来。”

顿了一下,艰涩表白:“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始终都爱你。”

怕多待上一秒就根本挪不开步,我夺门而去,一路疾驰,冀望速速解决问题,第一时间赶回家去。

今日非昨,我账户上有大笔款项,无论艾云的皮肤病严重到什么程度,相信世上总有良医。

也许我可以请一段时间的假,带艾云到某个世外桃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远离颠倒是非,恐怖忧患。

无论左蒙或杰夫,都不会是我们人生中的常客,摆脱应当是容易的吧。

到办公室做必要准备,转头去雷小天的家。

不需要任何其他帮助,我真正建功立业从暗杀重要人物开始,从未失手。

每次任务完成,会得到一笔不菲奖励,我总会去给艾云精心挑选一份礼物。

一开始是首饰,衣物,包包之类的小东西,后来是车,房子,奢侈旅行套餐。

她不是物质女郎,从来不会因此喜形于色,最多说谢谢,绽开一个温柔微笑,已经是对我的奖励。

也问过我,怎么有那么多钱。

我当然说是工作应得。

刻意忽略她眼神里渐渐而生的忧郁之色。

在距离雷小天家一公里处停车,我步行过去,慢慢走,不着急。

夜色很美,有风如情人呼吸,荡跌起伏。

一路住的人家都吃完了晚饭,起居室传来轻微电视的响动。

我脑海中彩排等一下要预演的戏。

今天是星期三,惯例的垃圾收集日,大概还有半小时,轰隆轰隆的大卡车会驶过来,压得路面都发颤。

雷小天家的垃圾桶放在房子一侧的小院里,很大,蓝色是可回收的,橙色是纯垃圾。

垃圾桶很沉,雷太太绝不会自己来做这一类工作。

所以做老公的一定会穿着拖鞋出门,在垃圾车快来的时候,跑到院子里去把两个桶都拖出来。

我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幽暗的小院角落里稍微等一等,雷小天进来的时候,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还会有一点点杂音,但垃圾车的动静完全可以掩盖。

把人干掉了,还是要把家务做完,垃圾桶和他本人,我都会帮他处理好。

橙色的,跟随垃圾车一路到达焚化场。

漫天大火蓝色焰舌,是和地狱最接近的所在。

永远都不会有谁,在人间再与他碰面。

一切如我所预料,甚至小院子的角落还有一张小塑料板凳放置妥当,简直是专程款待我前来杀人。

在阴影里坐下,拉好衣服拉链,黑色帽子盖住我的眼睛,呼吸一点一点放到最平缓。

雷小天夫妇在房子里说话的声音还微微可闻,听得出来他们很愉快,雷太太的笑声清澈动人。我可以想象每一个传送在他们二者之间的眼神,充满单纯的幸福与满足。因为我经历过,应该,还会继续经历下去。

而对于我很快就要把这种幸福满足从他们的生活里活生生夺走,扼杀,和垃圾一道挫骨扬灰,我没有除了遗憾以外更多的感叹。

现实早已用最残酷的案例教育过我,己所不欲的自由,是靠着施其于人的代价换取而来的。

我在心里微微叹口气,听到垃圾车远远开进来的声音,雷小天家里的门响了一下,很快有人走过小院和房子前门之间的小草地,打开了垃圾桶前的门。

我刚要站起来,一种陌生的恐惧感一跃而上我的脊背。

直觉告诉我,来的不是雷小天。

是另一个我认识的人。

虽然认识,却和我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杰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眼睛,每次见面都会第一时间吸引我的关注,绿得难以形容,柔和宁定,深不可测。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所在,也无改其丝毫的光辉。

他靠在垃圾桶之间,一点都不在乎会弄脏自己的衣服,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过难道你知道吗?”

这种问题真让我尴尬,因为我的确知道。

只可惜答出来却得不到一百分和老师的小红花。

我只好不说话,手里的枪却悄然对准了杰夫。

他和我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也许来自另一个神秘国度,那里的人身上都有翅膀。

不过有时候,坚硬的子弹会打破次界与彼界的屏障,也许我们与死亡的关系,都可以由一次血液中的爆破来连接。

我训练有素,自信动作很轻柔,但杰夫蹲下来,与我对视,说:“不要拿枪对着我。”

“不要拿枪对着我,因为你会激怒我。”

“激怒我不会是你人生中最有趣的那件事,所以留到最后再做不迟。”

我一生听过无数威胁,有的是真,有的是假。

真的未必说的很凶恶,假的未必听起来很空虚。

反之亦可能成立。

对威胁的态度,我向来一贯,就是把自己变成更为强烈的威胁。

以牙还牙,通常都会比较直截了当。

但杰夫不是威胁我。

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带着对一个恶人的悲悯。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领会得那么彻底,但是我立刻把枪放低,然后问:“你来救雷小天?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杰夫点点头:“他是我的病人。”

好吧,我忘记你是个心理医生了,虽然我一点都不相信你真的是个心理医生。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拉起我:“走吧,我们进去坐坐。”

这种做客的感觉非常奇怪,像我做事那么专心致志,从不失手和延宕任务的人,一早在脑海里预排雷小天一命呜呼的最后命运,情景细节俱全,和真的相比只差一个眼见为实,突然看到他好端端穿着睡衣给我开门,老实说真的有点幻灭感,而且手心痒痒的。

雷小天对我和杰夫的到来毫无惊讶之色,脸上犹有笑容,但雷太太就颇警惕,若有若无的,老是挡在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眼睛看着我夹克遮掩下的腰带,似乎明察秋毫那里有一把随时会爆点的凶器。

小天对我点头:“李察先生,好久不见。”

我皮笑肉不笑:“是啊,这段时间都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

一点不是敷衍,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老子发动天罗地网,侦骑四出,居然统统铩羽,简直是生平大耻。

雷小天招呼我们落座,叫他太太:“帮我们拿一点吃的来好吗?水果和茶点就可以,谢谢。”

雷太太恋恋不舍的走去厨房,临行还瞪我一眼。

我怀疑她等一下回来,宽松家常服后面会别一把菜刀,一旦苗头不对,随时花了我。

一言一动,夫妻间情深一往。

雷小天目送妻子离开,回头对我笑一笑:“李察先生,就你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有没有真的找不到的人。”

我不假思索:“死人。”

他嗯一声:“是的。”

好像宣布奥运会开幕一样,表情严肃认真隆重激动地告诉我。

“所以,我是一个死人。”

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本来今天就是要过来让你变成一个死人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你居然省掉了我那道工序。

不过阁下现在算是什么,和阎王爷请了两天假专程来挑战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呢,还是你们在搞诈尸大赛,看谁能得最像活人奖?

杰夫在一边捧腹大笑,对雷小天说:“嘿,我一点不知道这家伙原来很有幽默感。”

他能看到我脑髓里面转什么,半点不奇怪,估计他当心理医生也就是靠这一手。

雷小天没有读心的本事,表情有点迷惘,作为一个死人来说,简直死得太活了一点。

但是他为我打理财务多年,已经很了解我格物致知的研究习惯。

因此他站起来,转过身,撩起他的衣服。

从他的后背,我看到他这件蓝色家常服的前襟。

这二者之间,是一片虚无。

肩膀,背部,都已经不见了,脖子似乎也不明显,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扣子扣得很严实,这个细节让我立刻想起艾云,心里立刻极为不舒服。

但是他的腿和腰身还在,像常人一样结实健康,皮肤色泽红润。

在我面前掀起衣服的雷小天,像魔术里被锋利钢片截断成许多段的人,重新接起来的时候,丢失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杰夫轻轻稳住我,他就在我的身后。

这么恐怖的事在他面前发生,杰夫神色一点都没有变化。

我明白过来,他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早。

或者,他干脆就是始作俑者。

看着雷小天的身体,杰夫的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哀伤。

似乎眼睁睁看着心爱消逝,重聚成灰,自己却无能为力。

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我会以为他是雷太太。

但是我也觉得,他眼光所投注的其实并不是雷小天,而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所在,有比生离死别更值得哀悼的原因。

我听到自己吞下口水,嘶哑地问:“怎么回事。”

雷小天放下衣服,转过身来,平静的说:“我在这世界上,还能存在大约三十个小时,之后我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与谁都再两不相欠。”

这时候雷太太出来了,没有带来水果和茶点,只有脸颊上两行清泪。

她拥抱自己的丈夫,手紧紧抱住那一片不存在的背脊,丝毫不觉空虚。

雷小天在她额上轻吻,屋子里充满难以形容的悲伤温柔气氛。

终于他轻轻说:“请不要打扰我们。”

“在我们能够厮守的最后和唯一三十个小时。”

我和杰夫走出雷小天的房子,里面沉静了一刻,放起了一首优美的爵士——the way you look tonight。

如果雷小天照那个样子消失下去,他的样子很快看起来就会好惊悚。

是不是真爱果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连恐惧都要退避三舍。

杰夫应和着那首曲子,吹起口哨,望前走去。我亦步亦趋,心乱如麻。

但是我很有耐心,硬生生听他吹完一首歌而没有去嘘嘘,都没有发问。

他今天晚上出现,一定有他出现的理由。

杰夫表示同意:“是的,我不能让你剥夺他最后的三十小时。”

那么,这一切从何而来。

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停车的地方,路边有一个小斜坡,野草生得很茂盛,杰夫在那里躺下,望着星空。

我站在他的头边,听到他说:“你相不相信命运。”

我愣了一下。

其实我不相信,但我最后点了头。

杰夫发出轻微的笑声,向我望过来,他的眼神在说,没有谁可以在他面前撒谎,但是他对此并不在乎。

“那么,你相信命运可以改变吗?”

明明是灵异事件,忽然演变成哲学问题,我很不习惯。

可惜谈话的主动权并不在我。

我最多可以挣扎一下:“如果命运可以改变,那我到底应该相信什么呢,改变前的还是改变后的?如果可以改变,相信又从何而来?”

杰夫很仔细的听我讲,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我很泄气,坐下来,回到我关心的事情上来:“到底雷小天怎么回事?”

杰夫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一样,说:“哦,他几个月前,来我那里看医生。”

几个月前,雷小天去看心理医生。

他工作压力很大,但从来不和心理医生沾边,因为秘密太多,不敢冒险。

再以他的花费和生活习惯,就算要看,又怎么会跑去杰夫那个破地方,是一件很费猜的事。

或许只是偶尔经过,然后就被迷住了。

象民间故事里上京赶考的书生,在野地里遭遇到狐狸精,然后会每天跑到乱葬岗里去幽会一样。

杰夫听完我的评论,表示反对。

继续说。

雷小天非常频繁地去杰夫那里,有一天他对杰夫说,我觉得,我好像很快就要大难临头。

杰夫说一点都没错,你真的很快就要大难临头。

一个不会大难临头的人,不会来见我。

就算想来,都见不到。

因为我能够释放你的灾难压力。

如果你不明白的话,去观察一下大难发生前,那些逃亡的老鼠,上树的青蛙,大规模迁徙的蜥蜴和昆虫,还有烦躁不安的马或猫狗。

动物面对自然的灾害比人类更加敏锐。

但那些要被杀掉做香肠的走地猪,死掉的前一秒心情仍然很和平。

人类能够感应的,是那些因果循环而来,加诸于自身的祸难。

这种感应,让人很不舒服。

杰夫的作用,就是冰箱里的生柠檬,吸取不良的情绪和味道。

不过,生柠檬并不能改变那一碗腐败的食物,持续在腐败的事实。

会发生的灾难始终会发生,他不能加以改变。

雷小天听完之后,呆呆坐了三个钟头,然后起身离去。

之后有一天,雷太太来了。

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一把香火蜡烛,好像要扑在杰夫面前,点起香火来念念有词一样。

直到怎么也没有办法把杰夫看成神或鬼,雷太太就一下子崩溃,坐到杰夫那张显然不舒服的椅子上,痛哭起来。

杰夫说,你知道的,我很怕女人哭,比什么都可怕,所以他当时赶快说,随便你要怎么样都没问题。

此时他顿下来,对我看看,马上又说,李察你最好不要哭,你哭起来我会忍不住打你的鼻子。

雷太太的要求很简单,她知道丈夫的忧虑,也知道他最近一个礼拜上来五次看心理医生,如果杰夫可以帮助他摆脱那种所谓很快就会横死街头的预感,她愿意以私房钱再多给一笔诊费。

她的言下之意,其实很清楚,认为杰夫是导致她丈夫想入非非,惶然不可终日,以便大捞一笔的邪恶大夫,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满足他求财的愿望,免得老公受精神折磨。

对比那些把钻石和貂皮大衣以及波斯猫看得比伴侣重要得多的女人来说,她实在是一个好太太。

而且她好的程度,完全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料。

说到这里,杰夫停了下来。

我手心冰冷。

不是因为雷小天在故事里前途莫测,或者他有一个全心为他的好妻子。

我担心的是艾云,如果去见杰夫的人,都是因为面临着飞来横祸预感的困扰,到底艾云在经受什么折磨,她又会面临什么。

我几乎要立刻站起来,冲进车子里开出一百二十码,回家把艾云绑在我身边,免得她独处有事。

理智却又告诉我,应该搞清楚雷小天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会有更多线索可循——尽管此时此刻说起理智,我对自己都有一点不以为然。

杰夫真的很了解我,不知道以什么方法来了解的,他都很成功的做到了这一点。他拍拍我,说:“担心你太太对吗。”

我紧张的看着他的嘴,满心渴望他会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真的开口,但说的是:“你确实需要担心,但不是现在。”

现在让我们把故事讲完。

许多故事,一次不讲完,就会永远消失在记忆里。

雷小天太太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帮她的丈夫免除灾祸。

这在杰夫的能力范围之外。

最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但是,他可以介绍他们一起去一个地方,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个地方的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八苦交易司。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粗浅的宗教知识,问:“是地狱吗。”

杰夫耸耸肩:“不是直属机构。”

地狱也有直属机构?比如说?

比如说十八层啦,油锅刀山啦,奈何桥啦。

我感觉他是在胡扯……

总之,八苦交易司不属于地狱,也不属于天堂,精确的说,它跟宗教一点关系都没有。

它其实是一盘生意。

它们的业务天上地下,没有第二家提供。

什么业务。

杰夫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销售,很有耐心的对我解释:“其实很简单,就是折合和截取你的人生。”

不懂。

好吧,意思就是说,比方你有一百岁的寿命,但这一百年之中,你从头到尾都是一只龟孙子,半点扬眉吐气的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不愿意只活五十年,但活得比当龟孙子强一些,至少是只龟老爷?

当然这是最简单的一个案例,绝大部分人的整个人生,多半都不只由龟一般的窝囊组成,多少还会有一点豹的力量,鱼的自由,鸳鸯的乐趣,也会有骆驼的重负,老鼠的阴暗,黄蜂的尖刻。

以及豺狼与毒蛇的罪恶。

你可以选择自己不想要的那些东西,连同相关的生命,一同剔去。

留下最完美精华的岁月,每一秒都浑圆饱满,美丽得像清早玫瑰花上的第一颗露珠。每一秒都极其值得过,值得浮士德对空咆哮麻烦你留下来不要跑。

是真正值百万黄金的烟火。

在夜空掠过会将星辰点燃。

雷小天太太选择了这个方法吗?

我急切的问。根本顾不上去追究这有没有可能。

天色已经很暗,却永远看得到杰夫的样子,那双绿色的眼睛,是不是深处也藏着遗憾与伤感。

他沉默了一下,说:“她不相信我。”

太荒谬的事情,没有人愿意相信。

雷太太愤怒地在杰夫面前撂出一连串的诅咒,冲出了1606。

但她回家的时候发现丈夫已经失踪,留下一封信。

他去哪里了?

我还是耿耿于怀我竟然找不到他。

杰夫很平静的说:“他没有骗你,他当时真的死了。”

在雷太太听到杰夫告诉他那个换命的方法以前,雷小天已经听到了。

他相信。

而且他尝试了。

结果是。

他生命中的罪孽与亏欠太多,抽离之后,生命变成了负数。

这是不可逆的交易,交出去的质量残损的寿命立刻被消解。

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他在接受交易以前,把他能够摸到的钱全部捐了出去,我猜他可能想临时抱一下佛脚,看能不能押中一两题的意思。

留给太太的信里,他详细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并且预言了最后的结果。

因此不出所料,杰夫第二次见到了她,以及她的眼泪。

“你现在能不能猜一下,为什么雷小天明明死了,变成那个鬼样子,却又跑出来,而且还拥有极为美好的三十小时?”

我冷汗一颗颗冒出来。

倘若你真心爱过,这个过程你不需思量,那个想法会自己来到你的脑子里,就像一直在那里拥有祖业,现在叶落归根。

雷太太付出了自己的寿命给他。对吗。

以自己最干净美好的时光,去召唤那负罪而死的爱人。

因为我所谓的美好,一定必须有你的伴随。

否则,所谓的美好,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得到三十个小时,爱情在秒钟上涂油,祝福每一个沉浸甜蜜的细胞。每过一小时,他的身体就消失一部分。

雷太太呢。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家里的电话。

我抓住不肯接,固执得看着杰夫。

他终于轻轻的说:“她终身都不会再有因爱情而欢乐的时光。”

她已为他,就此一次耗尽。

我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抓不到电话,但我急急忙忙去接,我要在开口说话的第一秒钟,说艾云我爱你,我爱你,求老天爷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否则生命所谓之狂喜与罪恶,与我到底有什么相干。

但我听到那一头传来的声音,是她的尖叫:“老公,救我。”

开车一路狂奔,杰夫和我一道回到家。

从头到尾,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接到艾云电话之前,我最后一个问题本来已经到了嘴边。

我太太和雷小天一样频繁来见你,是不是也因为有大难临头。

但她在话筒那一头的嘶叫,似乎让这个问题不再有必要。

我家的院子没有开灯,很黑,房子里也是一样。

很安静,冰冷黑暗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心如鹿撞。

车子没有停稳我就跳下去,冲进家门,一边大声呼喊艾云的名字。

幸好,她的回答立刻就从楼上传来,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最少她活着。

几步跨上楼,推开卧室门。

第一眼就看到艾云躺在床上,四肢被分开,牢牢铐住。她满脸惊慌恐惧,嘴被塞住,看到我就拼命呜呜呜呜叫起来。

看到手铐,我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真正的熟人。

曾经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雷动天这个平时路都好像走不动的死胖子,此时神采奕奕坐在我床头的安乐椅上,神色怪轻松。

以他的体力,估计要制服艾云,先要搭上自己发作哮喘。

所以他身边当然还有三两个大汉,剽悍凶狠。

我在特警队里都见过。其中有一个大家都叫他三哥,是雷动天直属卫队的头。

严格来说我还是他们的上司,平常不知道多恭敬,但此刻看到我进来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嘲弄。

最初的热血上涌过去,我反而冷静下来,背着手站在门口说:“雷老,这是什么意思?我太太招惹了你么?”

雷动天带着他招牌式的笑,青铜面具一般阴冷。

“我侄子呢。”

他说话的口气很明白,已经收到了风,我没有下手干掉雷小天。

不可能有人目击我们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我尝试蒙混过关:“给我一点时间,今天时机很不巧。”

雷动天几乎是抱歉般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很了解你的为难。”

他站起来,做了一个充满同情的手势:“非常了解。”

我和他共事那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对我说话,带着痛快淋漓的残酷:“不过,关我什么事呢。”

很奇怪。

他向来其实都有一点怕我,毕竟太多狼狈为奸之中,他要倚仗我的权力和职位。

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掩饰不住的疑惑,雷动天很好心的告诉我:“老头子告诉我,今天晚上的任务,是给你的最后考验哦,既然你没有通过,那他就要另外选一个得力的接班人了。”

他向我隆重介绍那位接班人,就是站在他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监视着我的三哥。

雷动天对我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走出去:“再见了,李察,永别了,李察,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和我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那张死猪脸上毫无人性的得意笑容,令我对自己也连带深恶痛绝。

曾几何时,我竟然与如此卑鄙残忍的下三烂为伍。

我愧对少年时父母对我的期许,更愧对艾云多少年来的信任。

更愧对的,乃是我自己的那些大好光阴,在八苦交易司一定会被当作垃圾来处理。

我轻轻伸脚挡住他的去路,说:“雷老,这么轻易就说再见,一场交情,会不会草率了一点。”

他肆无忌惮,踩住我的脚,向床的方向努努嘴:“李察,谁都知道你爱妻如命,你不会是想看着她死在你前头吧。”

艾云发出负痛的压抑呻吟,那三位兄台跟来可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我尽量心如止水,眼皮却自作主张颤动。

他从什么地方得知我的弱点,尽管我将之藏了又藏。

雷动天踩我踩得相当之过瘾,整个身体重量加于脚上,还碾两下。

平时实在是太缺乏运动,我没被他碾痛,他倒觉得挺辛苦似的,向我倒下来。

庞大身体靠在胸前,非常你侬我侬。

我用力顶住他,不让他往下滑去。

新改良的无声手枪,效果真的很不错,也拜雷动天的脂肪厚度,紧紧咬住枪口,任由子弹在血管深处爆裂,搅乱生命运转的自然流程。

三哥真的不错,这时已经觉得不对,向我跨出一步,我突然发动,迅速大幅转身,跳拉丁舞旋转一般,将雷动天转到我和三哥之间,下蹲,自雷动天腿间开枪。

第一颗子弹撂倒在艾云身边站着,手里拿匕首对准她咽喉的。

第二颗打断在三哥身后戒备窗户和外界动静的那个。

第三颗没来得及出膛,三哥毕竟在役,身手矫健比我犹有过之,瞬间已经到了身前,雷霆万钧般,踢出一脚。

我用蹲姿,防护软弱,挡了一下,枪支脱手,我百忙中抓紧雷动天,合身就地一滚,一排七颗子弹,紧挨在我们两个的身侧达达达达,打出一道整齐的弹孔,空气中顿时弥漫出羊毛地毯烧焦后那股特有的糊味。

幸好拉着雷动天垫背,三哥怕误伤,千钧一发时将枪口打偏。

不过这一下雷胖子翻面向天,无声无息,实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三哥低声诅咒了一句,枪口很精准的对住了我的脑门。我手脚都被那个死胖子的尸体压住,挣扎不动,眼看就要和他变成同命鸳鸯,我死了不要紧,艾云还在床上,情急之下,顾不得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原则,我大叫起来:“杰夫,杰夫。”

三哥听到我的夺命狂呼,神色古怪,枪口摆了摆,说:“你干嘛叫我的英文名字。”

哎呀,你居然都有英文名字,这世道还真他妈的国际化。

然后就有人接口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是在叫我。”

此情此景,他居然还笑嘻嘻,从卧室门外规规矩矩走进来,举手和大家招呼:“各位好,艾云小姐你好。”

三哥是条好汉子,枪口还是指着我,淡淡说:“你是李察的帮手吗?”

杰夫急忙澄清:“不是不是,我看看热闹而已。”

我翻着白眼仰头看他,闻言为之气结,不过他接下来做了一件事情,让在场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甚至连被塞住了嘴的艾云,也呜呜了两声表示震惊。

他伸出一根手指,塞住了三哥的枪口。

还抠了两下。

大家都由衷地联想起日常无人时自娱自乐的某个动作。

几乎在同时,三哥出于本能,直接扣了扳机。

虽然我应该是和杰夫一头的,但我半点都不怪罪三哥会有这个反应。

他扣动扳机,杰夫就说:“好热啊。”

出现了很卡通的一幕,那颗子弹,从枪身上方,孙悟空出世一样,蓬地一声,跳了出来,射进了我家的天花板。

大家都往上看,看了大概一分钟,三哥把枪收起来,非常识时务为俊杰的说:“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转身从我床头柜上抽了一堆纸巾,杰夫说:“你不会这么就吓得尿裤子吧。”

而我当然知道他是拿纸巾来抹指纹,里里外外一通抹,纸巾揣兜里,走了。

杰夫目送他远去,唏嘘感叹:“有种,有种。”

我简直没语言——要是你看到一颗子弹从自己枪膛的上方爆破出来,是因为人家拿手指塞了你的枪眼,是人都会选择这个有种法吧。

危机解除,我赶紧推开雷动天到艾云身边,先把她的嘴解放了,艾云咬着嘴唇不出声,眼泪簌簌而下,我亲着她的脸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乖乖,没事了,我马上给你打开手铐,别哭了啊。”

她一哭我就忙乱,手铐没钥匙,打开不是不可能,但是有点费事,我正琢磨应该怎么办,杰夫过来敲了敲床,四个拷子得令,跟做操一样,立马齐齐整整跳了开来。

神迹看多了也不稀罕,我谢谢都没说,急急忙忙把艾云扶起来,给她揉揉手脚,柔声安慰她,艾云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任我怎么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没用。

她有更大恐惧堵塞在胸口,我忽然觉察到那种恐惧不是来自雷动天。

跟随她的眼光我回头去看。

杰夫站在床脚,而门口又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条白色,巨大的狗。

我们在邻居左蒙家里见过的那条狗。

身为一条狗,却活灵活现地带着对人世的厌倦与不屑神情,仿佛它走过的桥比人们走过的路多,它吃过的骨头比人们吃过的米多。

它轻捷地走进来,对地上的尸体视若无睹,径直到床边,在我腿边转来转去,转了两圈,昂头看了看艾云,艾云身体颤抖,紧紧缩到我的怀中,手指冰凉。

白色大狗看了一阵,似乎轻轻摇摇头,走回杰夫身边,在他脚上摩擦了几下,杰夫低头抚摸它的背,两人似乎是旧识在打招呼,然后,这只突如其来的狗,又突如其来地走了。

我有不祥的预感,不知所为何来,下意识抱住艾云,与她脸贴着脸。

她有我熟悉的淡淡香味,与任何一种香水都不同,更清澈迷人,贯穿我们耳鬓厮磨的记忆。

她还有光洁细腻的皮肤。

光洁细腻?

我的脸上,传来奇异的粗糙摩擦感,冰冷,坚硬。

我转过头,迎面遇到艾云充满悲伤绝望的眼神,还有她的脸上,黑色印记正从脖子下面一路蔓延上来,缓慢但毫不停顿,已经覆盖了她的脸颊,正向眉骨和发线延伸而去。

我大叫一声,捧着她的脸,用手摩擦,妄图将那印记像污迹一般撕扯下来,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事实证明都是徒劳。

艾云的脸上覆盖着那黑色金属制成的面具,只留下一双眼睛,美丽熟悉依旧。

我把她放下,回身扑到杰夫面前,他垂手站在那里,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双膝跪下,我举高双手像面对神灵:“帮帮她,我知道你可以,帮帮她。”

等待他回应的这一瞬间和我的一生一世一样长。

我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成年后重逢艾云的场面。

她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包裹,在某一个黄昏,找到我当差的警局。

说父母已经在国外逝世,她回来,剩下唯一的亲人,就是和她青梅竹马的我。

当时是秋天,她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站在警局门口的人行道上,对我微笑,眉间却布着淡淡忧郁之色,不复有记忆中那个奔跑于操场上的女孩子,无邪的光明。

但我此生的注定,大概就是和她相伴,所以一切顺理成章。

结婚,虽然一直尝试,却没有孩子。

她身体不算特别好,所以我任由她不出去工作,在家里呆着。

为了让她过更好的生活,我拼命努力。

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了她,仍然硬着头皮去做了。

一开始陷进做坏人的泥潭里,就很难再挣扎开,于是一路沉浸下去。

渐渐忘记自己的初衷,不过是多赚一点钱让两个人更舒服。

杰夫扶起我。

他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时候已经到了。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时候到了,我只会不死心的,反反复复的祈求。

回过身去,把艾云抱下床来,因为慌乱我脚都软了,两个人差点滚到地上,她的家常衣服掀起来,我看到她身上密密麻麻那黑色的印记,已经占领了每一个曾经无瑕的角落。

她现在躺在我怀里,完完全全变成黑色包裹的木乃伊。

我忍不住大声号叫,狼一般撕心裂肺。

艾云这时候伸出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

她手上还残存着原来的肌肤,感觉如此熟悉。

“不要这样,亲爱的,不要这样。”

我忍不住流泪:“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艾云轻轻合上眼,再张开,说:“我很高兴。”

她眼里有温柔的爱情,深深的留恋。

但又一次合上之后,就永远没有睁开。

这句话叫我大惑不解,但我再也没有让她细细对我说明的机会。

那只白色大狗去而复来,身后跟随着它的主人。左蒙。

还是那副初出丛林的猛兽模样。

相比起来,他们家的宠物表情比主人还要多一些。

大狗仍然是径直来到艾云身边,脚爪搭上她的头顶,神态庄严,我狂怒地试图赶开它,但突然之间,浑身动弹不得。

它的脚爪也是白色的,一点杂质都没有掺杂,我定睛看,注意到它的爪子并没有接触到艾云的头顶。

悬空大概两三厘米,微微蜷着。

它作势如此,大概十数秒钟之后,一团透明的东西从艾云的头顶一点点挤出来,像一个杏子那么大小,蚕虫破茧般脱出来,浮在空中,停留一刻,簌簌抖了几下,刺溜被吸进去了大狗的脚爪心。

它看了看脚掌,确定没什么残留,便放下爪子,掉头回到左蒙的身边,伫立不动。

左蒙欠欠身,对杰夫告别:“我走了。”

杰夫表情很无奈:“不能改变吗。”

左蒙有点抱歉:“对不起,我知道你想帮助他们,但是交易就是交易,我们都尽力了。”

他再欠欠身,和白色大狗一起走到窗边,双双跳了出去,在夜空中两个身体像刻在夜空中的剪影,但是一闪就消失了。

而我怀里的艾云,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整个人生幻灭成一团泡影。

艾云过世后,时间过得特别地久,每一天都被划分成无数小的刻度,每一个刻度都有一百万英里那么长。

最初的一个礼拜,我什么都做不了,躺在床上眼看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弹孔,提醒那天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刻在我眼帘里。

艾云被葬在公墓,去火化的时候身体轻得像一根羽毛。

我做这一行,见到过无数死人,死人都很沉重,活着时一个人抬得动的,死了要四个人抬才行。

但是她很轻,我单手就抱起来。

杰夫自作主张,搬进来和我同住,端茶送水,我数日数夜不能饮食,他亲自下厨,做出来的小菜居然十分美味,我再不想吃,都忍不住吃了几口,从濒死的状态里捡回一条命来。

能够走动的时候,我去办理辞职手续,上司不准,只调职处理,给我一个月长假。

三哥转到我的位子上来,对那一颗自选方向射出的子弹,他估计一样心有余悸,因此大家很有默契,对雷动天和另两个警队同事之死都以意外处理。

期间我一直苦苦追问杰夫,到底在艾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缄口不言,只说要我好好生活,尽管从我们两人的神色看,这话都说得有点勉为其难。

到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走进杰夫的房间,他正在专心致志翻看一本十六开的笔记本,听见我进来,向我笑一笑,合上本子。

我注意到那个本子的白色皮质封面上写着病例记录四个字,就问:“艾云的病例你有记录吗。”

他点点头,把本子递给我,正翻在写着艾云名字的那一页。

这举动大出乎我意料,我本来想循循善诱,步步为营,看有没有可能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什么信息。

病例很简单,像一本懒鬼写的日记,简单表明日期而已,字迹却很规矩,有如打印,没有任何个人化的痕迹。

第一个日期就叫我大吃了一惊。

那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正处于艰苦的结业训练和考核期间。

与艾云失散已经经年,尽管时常想起,但浓烈的渴望也正在渐渐淡漠。

“你那个时候就在当心理医生?”我问杰夫。阁下到底贵庚,真是驻颜有术啊。

他摇摇头:“不,这是八苦交易司的记录。”

我再次翻看封面:“明明是病例。”

“和八苦交易司打交道的,大概都有点毛病吧。”他刻意说得随便,大概是怕伤我的心。相处久了,我发觉他习惯于处处照顾别人的感受,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我沉默,百感交集,早有预感艾云一定和八苦交易司有过瓜葛,但事情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揭破反而更难令我接受。

艾云名字下的记录不多,寥寥几行字。

第一段是她的简单生平,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入学,哪一年生病,哪一年搬家。

哪一年父母双亡,哪一年结婚。

没有注明哪一年去世,但我眼里自动浮现那一行残酷的字,紧接着充满泪水。

心理学上说,亲人去世之后,最折磨在生者的,不是悲痛。

而是怀念。

悲痛是太过强烈的情感,损伤剧烈,身体和心理的自我调节机制都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对其加以抑制。

但是怀念潜入血液,渗透日常生活的每一分寸,绑架所有独处的时间。

我伸手抹掉自己的眼泪,继续往下看。

第二段,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就是杰夫,频繁求见,原因是她极为忧虑,会失去我。

对其他人来说,失去丈夫是大件事,但不至于大到要为此精神失常,毕竟无论婚姻还是伴侣,都可以替换,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但艾云不同,我对她的感情,是她一生的依靠,从鼓起勇气回国,一无所有的投奔我开始,唯独我的爱在这个世界上给予她温暖和保护。

就是她对我最冷淡的时候,我也一样以如此不可取代的人物自居。

感觉自己对她来说重要,同样是我努力奋斗的最大动力来源。

甚至是唯一动力来源也不一定。

杰夫此时问我:“你有想过不再爱她吗。”

我说,没有。

我说,如果艾云在我面前,我要对她大喊大叫。

你竟然会怀疑我对你的爱,竟然误会我,竟然因此去做什么古怪的交易,使我失去你。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和多么大的误会。

但是她没有在我面前。

我永远不再有大喊大叫的机会,拥抱也是一样。

此时杰夫说:“她并不是因为怕失去你的爱而去做交易的。”

她是害怕失去你。

HOW。

WHY。

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摊开手掌,上面纹路分明。

杰夫指着一条线给我看,一路蜿蜒,到手掌中段就断了。

“这是生命线。”

他说,你不长命,如果修身养性,做医生救人,或者做和尚礼佛,会活得久一点。

偏偏你入了这一行,戾气太重,杀生过多,罪孽缠绕,注定中年早丧。

我听完毫不动容。

这个版本我知道,艾云曾经拿我的八字去算命。回来大哭一场。我还嘲笑她。

似乎也是她开始去看心理医生的前后。

我现在已是中年,就算明天死又如何,艾云香消玉殒,没有人再需要我。

杰夫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忍不住也看他两眼,发觉自己实在说不出他的年龄。

像是青葱少年,英俊无伦,又像已经历尽苍凉,过了一百岁生日不止。

他终于说:“是的,你现在不在乎,但是当时你太太却非常在乎。”

她得到杰夫的指引,和八苦交易司达成一个交易。

出卖自己极纯洁简单的时光,交换那些罪孽给我带来的寿命耗损。

换言之,当我为非作歹的时候,老天爷不再从我的人生账户里提走时间,改拿她的。

艾云有一颗纯洁的心,与世无争的灵魂。

因此她的寿命是英镑,我的是越南盾,换算过来,我的寿命显得比较富余。

每因我的罪孽耗去一点她的时间,艾云的身上会出现一点黑色印记。

当黑色印记布满她全身的时候,八苦交易司有权利收走她的灵魂,作为最后一笔应收账款的偿付。

那只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

杰夫说是,左蒙和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工作人员,职务大概算是项目经理吧。

从开始交易,到完成交易,他们全程跟踪。

搬家到这里来,是因为预感到交易快要结束了。

那一天,虽然是为了救艾云而杀了更多的人,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咎由自取吧。

如果我真的一直当一个好人,就算很穷,很平常都好。

艾云可以跟我白头到老吗。

我曾经那么幸福过。

此后永远失去了。

我丢下那个本子,揪住杰夫的领子,责问:“谁叫你那么多事,如果你不来这里做什么心理医生,如果不介绍艾云去做这个交易……”

明明是狂怒,我问出来却那么软弱无力,问到最后,无以为继。

如果艾云不做这个交易,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

如果我地下有知,看到艾云孤独一人,憔悴的身影,心情又是如何。

比现在好过吗?

杰夫任由我揪着,不知为何,他和我一样哀痛彷徨。

他轻轻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与我来自不同世界,如神灵般拥有大能。

他的命运是什么。

杰夫竟然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的命运是失去我所爱的一切,永远孤独。”

他所爱的是什么,是谁,我不认识。

但我体会得到那一种孤独。

在艾云逝去后的分分秒秒里,像刀山火海一样折磨我。

我惟愿生命短一点。

但是,倘若如此,艾云死得岂不是没有一点意义?

这是杰夫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就走了,不知去向。我坐在卧室窗前,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看着艾云所钟爱的桃树叶子,在风里悠然摇曳了整天。

然后我想,艾云也许会喜欢,我代替她继续在世上生活下去。

所以她最后的遗言,是很高兴。

亲爱的,你明明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高兴。

可是这生命既然是你留给我的礼物,我便要像承受一般去享受。

直到上天来解脱我。

只不过下一辈子如果有机会,请你一定听我的话。

像改变命运这么粗重的活,不要自己去干了,留给我来。

我的命运,原本应是为你而生,也为你而死。

我后来还是辞职,去了非洲,做无国界教师的志愿者。

呆在最艰苦的地方,一点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和安全。

同伴每过一段时间就换,待太久的话,再注意身体精神都会出问题。

反而是我屁事没有。

他们说我的命跟牛皮一样结实。

我把全部精神投入到做慈善里面去,舍生忘死。

世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也不需要跟他们解释。

每当有一丝疲累或懈怠涌来,我就对自己说,李察,你记得八苦交易司吗?如果你足够努力,做足够多好事的话,也许你会有一点资本,去和他们再做一笔交易吧。

付出我的一切,要什么,就拿走什么。

全部,全部,全部的全部。都拿走好了。

给我再见我妻一面。

让我再见到她。

杰夫说:

有时候八苦交易司,会让我在人间当他们的代理。

我到处跑来跑去,当当保安,做做厨师,偶尔也客串一下心理咨询师。

当心理咨询师的时候,就很容易帮他们拉到客。

我没有专业执照,也没有真的开一个事务所的钱。

会上来找我咨询的人,通常都有点儿古怪。

就是人类会叫做,第六感比较强,或者说比较有灵异直觉的那些人。

会发现我设置在异空间结界里的诊所,敲门走进来。

这样的人,往往也愿意和八苦交易司做生意。

交出他们有的,换到他们要的。

偶尔我觉得交易本身并不算公平,但对客人来说,千金难买我愿意。

我当代理,没有报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交易会对客人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换来换去,换到的那个结果,真的比原来那个好一点吗。

有些案例的结论是yes,有的则很难说。

我问过交易司,拿到人类的寿命拿去干什么。

他们说,哦,寿命本身拿去销毁掉,不过里头掺杂的东西就要提炼出来。

不管多负面的情绪和经历,提纯以后也都是很值钱的。

是命运的材料。

每个人都不喜欢,但都是必需品。

他们拿去,调配这个世界上林林总总的人生——才不会像痴呆症一样完美单调啊。

他们?他们是谁?

交易司那些王八蛋,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就赶快溜走了。

关于我的生活,也许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大体则可以这样描述的:我不会死,我所爱的都会死,因此我不得不到处流浪,穷尽生活的可能。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事,但据说如此就是我的际遇天注定。

不过,既然有人负责调配命运。

也许我可以去砸一砸他的场子。

门萨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