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原文_作者:锦上
16岁,正是青葱岁月,他却很老成,穿单调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微微驼背。走在校园里,遇见同学,他也不热情,脸上显出一个清浅如影子的笑容,旋即消失。
只有在每次成绩单下来时,老师才会想起他,在讲台上点他的名字,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他则很坦然地在同学的注目中接过卷子,对着惨不忍睹的分数,似乎并不难过。他想好了,高考完就去打工。就好像他经常在火车站看到的那样,无数穿着短袖汗衫的少年,在人潮拥挤的车站等待属于自己的列车和并不确定的未来。
农村出来的孩子,能考进重点高中已经是全村的荣耀了。他还记得第一次上英语课时,同桌拿出电子词典,他很惊奇地看了又看,在手上拨弄了两三次,才知道哪个是开机键。他把电子词典还给同桌时,那个清秀的女生掏出纸巾在银色机身上擦了一遍,为的是擦掉他留在上面的粗糙的指纹。这个动作,瞬间隔开了他和周围的人。男孩子的自尊心,被一张纸轻易地抹掉了。在这帮家境优越、感觉良好的才子才女中,他显得另类而可笑。他回答问题时带着家乡味的普通话会惹来窃窃的笑声,他的成绩一落千丈。
如果不是那节课,他想,他的人生已经定型了。那是一节美术课,在下午两点,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埋着头,趁这难得的时间好好休息—下。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了教室,她穿着小碎花娃娃衫、刺绣牛仔裤。她冲教室里看了看,亮晶晶的瞳仁里带着点羞涩。他想,准是进错教室了,却听到一句清脆的声音:大家好,我是美术老师。
讲台上,那个女孩盈盈一笑。而他,惊讶得忘记了手中还有卷子呢,就那么松开了手,卷子飞了一地,惹得一阵笑声。要搁以前,他才不管谁笑呢,可今天,他很厌恶那些发笑的女生。他弯下腰去拾卷子,却不想被讲台上的美术老师看到了,美术老师说:那个同学,请坐好,开始上课了。他的脸,没来由地红了。
讲的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美术老师说:我想请一个同学谈谈自己对这幅画的感受。她拿着点名册沉吟了片刻,然后说:司南。他没想到,被喊中的人是自己。他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往讲台上看,在和美术老师眼神相遇的瞬间,立马低头。他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心,因为那些轻蔑的话语而猛烈地跳动0他真想冲那些自以为是的同学说一句:住嘴!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再低头,想把自己滚烫的脸埋进深深的臂弯。他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窘迫很无助,他不想让讲台上的年轻老师觉察到他的白衬衫下,那颗时时惶恐的心。
可是,美术老师还是过来了,一步步走到他旁边,问:这位同学,你是不是不舒服?美术老师侧着脸看着他。他抬起了头,轻轻摇了摇。就那么短的时间,他看清了美术老师清淡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黑色的眼眸和微翘的鼻子。他的手很奇怪地卷着书角,然后展开,再卷起,就好像一点点铺排他千回百转的少年心事:困窘、局促、惭愧、不安,以及从第一眼看到美术老师就萌生的淡淡的喜欢。
美术老师帮他把书角展平,然后,指着那幅画说:你好好看看,感觉到了什么?是那幅莫奈的《睡莲》,光影摇曳,色彩细腻,明暗有致。他沉默良久,极力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听一点,他说:温和、平静的大自然。
只是几个字而已,美术老师却很欣赏地说:这个同学说得很对,莫奈的画,总是善于捕捉大自然转瞬即逝的美丽。她示意他坐下,然后用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说道:这幅画,藏于法国的奥赛博物馆,希望有一天,你能去亲眼看一看。
他愣了一下,确定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的心,被一种狂乱的喜悦所覆盖,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衬衫已全部被汗水浸湿。他定定地看着美术老师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地回忆她说的每一个字,然后抹了一下眼角。
他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和自卑作战,和懒惰作战。他努力学习,努力改变自己落落寡合的性格,努力练习普通话,努力接受新鲜的事物。他要把阳光、自信、勤奋、上进这些词统统找回来,只是为了对得起美术老师的那句话,对得起她善意的鼓励,对得起在自己荒漠青春中出现的甘泉般珍贵的年轻女孩。
他的成绩越来越好,他的性格逐渐开朗,但他还是会在美术课上,悄悄低下头。竖起的课本遮盖了他微烫的脸庞,却不能减缓他剧烈的心跳。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坦然地面对她的目光,从容地回答她的问题,不会脸红,不会慌张。沉默的少年,连喜欢,也是这样纯洁和简单。
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学法语。四年后,因为成绩好,他被交换出国,去巴黎。在美丽的塞纳河左岸,他找到了奥赛博物馆。他随着导游和无数游客——观看里面的艺术品。就那么不经意的一瞥,他看到了那幅画,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暗自摩挲的那幅画——莫奈的《睡莲》。他默默地看着温柔的睡莲,然后低下头,用手遮住了脸庞。
没有人知道,这个黑睫毛黑眼瞳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突然眼角有泪。只有他自己清楚,不过是遥遥地想起了一段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以及16岁那年被阳光润湿双眼的午后。
选自《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