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灾年》原文_作者:顾景江

车转轴说他老婆是一棵宝树,一授粉就挂果。结婚八年,一口气给他生了七个儿子。把车转轴乐得眉梢儿一颤一颤的。转过年,小八儿一沾炕席,车转轴傻眼了——正赶上1960年的灾年。

车转轴苦着脸说:“我的妈呀!这可要老子命啦!”

坐月子最怕上火。一着急,车转轴老婆就病了。车转轴粗手笨脚地下厨,给老婆熬了一盆小米粥。刚端上桌儿,没等凉透就让这帮“狼崽子”给抢了。车转轴抄起笤帚就要打,举到半空中又撂下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了,车转轴假睡。他等到七个小脑袋发出均匀的鼾声,便急忙摸黑爬起来,到厨房偷偷做饭。这回他在小米粥里还煮了两个红皮鸡蛋。他附在老婆脸上轻声说:“起来!悄没声地,趁热吃了!”

车转轴老婆一口粥一把泪地吃着。这工夫老大醒了,揉着眼问:“你们干啥呢?”“别出声!别出声!算你一个。”车转轴连忙捂住老大的嘴。可是,被角一呼搭,老三坐起来了:“妈!我饿。”这一嚷不要紧,那五个小脑袋也竖起来了。七个孩子鼓着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盆中的两个鸡蛋。车转轴说:“人多,蛋少,只能拈阄。拈不着蛋,给我麻溜睡觉!”七个孩子拈的都是“空阄”。一个个扫兴睡去。车转轴把两个鸡蛋偷偷塞给老婆。老婆这时早已哭成泪人,哪里还能咽得下鸡蛋。

车转轴老婆抽噎说:“他爹!实在不行就把小八儿送人吧?”车转轴火燎似的说:“别介!小八儿长大了指不定能当上生产队长呢!我可舍不得。”

天一亮,车转轴就扛着铁锹出门了0他在公社粮库附近转来转去。执勤的民兵见他可疑,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车转轴并不理睬,他转到一个老鼠洞前停住脚步。他仔细观察洞口老鼠的足迹,还用手指感觉洞壁的湿度和硬度,以此推测老鼠出没频率。他断定洞内肯定有粮食。于是,挥锹铲土。

挖到一定深度,鼠洞岔向两个方向。车转轴笑了,他顺着宽洞挖去,果然挖出一个“粮仓”。一堆金灿灿的粮食,籽粒饱满,在阳光下十分夺目。车转轴摸出口袋,小心翼翼地收起粮食。他没有把粮食装尽,而是留一少部分。他俯下身去冲着另一侧窄洞口说:“鼠老弟!你接着偷,啊!这里的民兵不管你。”

车转轴回到家中,将这些粮食浸入盆中,认真淘洗。不论玉米、黄豆,一律磨成面粉。他让老婆掺上野菜,蒸出一锅又一锅团团。孩子们放开量吃,吃饱了就满大街野跑,欢着呢。

过了个把月,车转轴提着铁锹又找到那孔鼠洞。他拨开松土,见那“粮仓”果然又满了。他如法炮制,又装好粮食,冲着窄洞口说:“鼠老弟,谢谢了。啊!过了灾年我还你。”这时,车转轴听到洞里传出小老鼠的叫声,他感到内心隐隐作痛。他从袋子里抓出几把粮食放回鼠仓,转身提起袋子就走。

“鼠粮”加上生产队的“低标准”凑起来,半粮半菜,半干半稀,总算让车转轴一家人熬过一春一夏。转眼来到秋天,生产队的庄稼看得格外紧。专职“护秋”的社员,腋下夹着镰刀,靴跶靴跶可地走。武装民兵骑着马,哒哒哒哒地围着庄稼地转,不给偷粮人半点儿空隙。车转轴心里十分清楚,这个时候不抓挠点儿,等地里的粮食一入仓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我这八个儿子冬天可咋活哟!就在车转轴苦无良策,仰天长叹之际,一泡鸟屎落在他脸上。车转轴一拍大腿说声:“有啦!”

车转轴在市上买来十只鸽子,养在房檐下一溜暖窝里。他在他家土房的平顶上,铺上两片炕席,摆上一个浅沿盆,盆中盛满盐水,水中浸上几块生石灰。

觅食归来的鸽子,渴了就喝上几口浸过盐的石灰水。鸽子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喝多了石灰水就反胃。十只鸽子摇着小脑袋,不住地往炕席上甩食。待它们把食囊中的粮食甩净,又开始饿得慌。于是,鸽子们一弹脚,扑愣愣地飞起来,箭一样,射向生产队的庄稼地。不到两袋烟的工夫,鸽子们再一次飞回来,喝水、甩食儿……

天一擦黑,车转轴悄手蹑脚地爬上房顶。他轻轻地扫起炕席上的粮食,装入口袋中,掂了掂有十几斤呢。

整整一个大秋天,车转轴美美地欣赏着他的那群鸽子,咕噜噜叫着,在房顶上频繁起落的景象。随着鸽子们“航班”增多,车转轴家地窖里那口大缸中的粮食也迅速丰盈起来。车转轴估摸着能有四五百斤呢。

车转轴见好就收。他撤去炕席,犒劳鸽子,准备一冬无忧地过他的小日子了。

在人们的愁叹声中,终于送走了三年自然灾害。有一天,生产队长和车转轴走了一个对头碰。队长突然停下来问道:“哎,我说车转轴,你说这三年灾害闹得咱村老少爷们儿死的死,病的病,好人也饿得走路打晃,眼冒金星儿。你一大家子人咋活得那么结实呢?”

车转轴笑嘻嘻地说:“托队长的福呗!”生产队长说:“你少给我打花胡哨,等我有空儿给你那花花肠子捋出来,数数几道弯儿。”车转轴只管嘿嘿笑,也不顶嘴。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