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说》原文_作者:朱雅娟
代病恹恹的皇子出家,是我中了状元,做了翰林之后的事。我是唐宣宗时的宰相裴休的第二个儿子,叫裴文德。
在沩山的密印寺,面向长安,我流下了两行热泪。寺是父亲建的,今天用来囚禁他自己的儿子。
落发仪式是住持灵佑禅师亲自进行的,一旁的沙弥用盘子接住我的长发,我侧身望了一眼,宛若一条死去的黑蛇。
死蛇,也是会咬人的。儿时,在宰相府偌大的后花园,我就被一条五步蛇袭击过。那本是已经被护院拦腰砍断的死蛇,两截身子都已经像枯枝。但当我的手抚到它的三角脑袋时,它居然张开嘴咬了我一口。
差点就死了,还是父亲请来御医,才保住了我的小命。我的胳膊像烂掉的柿子,更像那条黑质白花的毒蛇。自此,我喜欢上了捕蛇,拜了许多捉蛇为生的农民为师。
灵佑禅师为我摩完顶后,沉吟半晌,然后说,从此,你就叫法海吧。
我鲜衣怒马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0
云游是我后半生的爱好,我去过许多名山大川,但没有一个地方能留住我。到了镇江,我去了金山。金山有一破寺,但屋漏顶漏,我便到半山崖的石洞内面壁打坐。未几,一股腥风从脑后袭来,我没有回头,兀自诵经。我听到有樵夫扔了柴担大叫着跑开了,蟒,白色巨蟒!
我微微笑了,倘我仍在朝廷为官,我的官衣也应该是白蟒缠身了吧。
那条白蟒静默着,良久,我似乎听到妇人轻微的叹息声。回头看时,白蟒乌亮的眼睛正盯着我,与我的眼神相接,它竟然垂下头。我说,相识即缘,做一个道友如何?它微微一怔,拧身悠然离去。据说它游入长江。
我在金山寺住下了,并开始驱魔捉妖。我捉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毒蛇,将它们关进笼子里。
转眼几百年过去了。
再遇到那条白蟒蛇,它已化为人形,和杭州一个药店学徒许仙结为夫妻,他们在河坊街开了一家药店“保和堂”。许仙我并不陌生,他时常会到镇江来求我的毒蛇,特别是五步蛇,因为它是名贵的中药材,是皇家医药贡品。用柳宗元的话来讲:“可以已大风、挛腕、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明明知道蟒无毒,但我还是替许仙捏了一把汗。思忖许久,我先找到了白蛇那个化名为白素贞的蛇娘子。
白素贞的眼睛依旧乌亮,只是,此刻她不是蛇,却是一个已经有身孕在身的女人。她长袂飘飘,长发飘飘,肌肤如雪,气若幽兰。一条蛇,她居然可以美丽如斯!
突然想起,几百年前我高中状元时,打马夸官,意气扬扬,身旁缺少的就是这么一位美丽大方、贤良淑德的女子。
我劝诫她,还是去修行吧,或者,我还可以帮你。
但她坚定地摇摇头。
只有让许仙知道她是一个蛇精,他才会离开她,而她才可能做我的道友。我不奢望她每天陪着我,我只求可以某天在西天佛祖讲经的圣坛上,偶尔邂逅。
一壶雄黄酒,终于让许仙看到了他的蛇娘子。许仙死了,却又活了,是白素贞冒着生命危险盗来了灵芝仙草,医活了他。
他们的爱情甜美,我却站在他们的爱情之外。
不得不行我调虎离山之计,我强行带许仙上了金山寺,让他做了和尚。或者,这种方式,可以成全我们三个,有一天都可以位列仙班。失去丈夫的白素贞发了蛇性,她和她情同姐妹的小青蛇一起施法水漫金山,淹没了良田,淹死百姓,我的袈裟孤独地盖着金山寺,将洪水抵挡在寺门外边。
小沙弥放跑了许仙,我没有去追,我听任许仙和白蛇的幸福肆虐,因为在白蛇生下儿子许仕文后,我将奉天命把这个涂炭生灵的妖孽拿下。
产子之后的白蛇被我用金钵捉住了,并压在了西湖雷峰塔下。塔,是佛教高僧的埋骨建筑,我镇她于塔下,就是想让她能够潜心修佛,和我一样逃离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那天,西湖上雷电交加,大雨滂沱。陡然忆起,许多年前,我被父亲强行送入佛门的一幕。
十八年后,小青蛇学成法术,推倒了雷峰塔。而高中状元的儿子许仕文和父亲许仙一起接回了白蛇。看着他们一家团圆,我突然无地自容,在我眼中世俗的爱情竟然如此不可抵挡。
我躲进了螃蟹的壳里,在壳里,千年沉寂。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