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赌坊》全文_作者:刘茹冰

六个人。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美有丑的六个人。

唯一的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男人。而且一望就知道,他们都不是羞答答的男人或者喜欢装做羞答答样子的男人。

所以他们现在每个人的身旁,都坐着一个姿色还不错的女人。

但是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没有在女人上面,而是在桌子上。

这当然因为桌子上的东西,更重要一些,也更好看一些。

不过也不见得所有的人都对桌子上的东西感兴趣0起码那六个长相还不错的女人里,有四个已经打起了呵欠。

但是对于嗜赌如命的赌徒来说,桌子上的这些旋转着的骰子永远比任何东西都好看。骰子的每一下旋转,每一个摇摆,都有可能将他们带入天堂或者坠入地狱。

人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将命运绑在工具上面。

骰子终于停了下来。

六个男人将脸趴在了桌子上,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滚圆如葡萄。

他们的对面也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手指修长笑吟吟的男人,他当然代表了另一方。但是此刻他并没有像那六个男人一样蹶起屁股,用眼睛瞪着好像终于转累了的骰子。他只是用笑嘻嘻的样子表示着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六个男人中最美的那个终于看着他叹气道:“胡小狐,你又输了。”

胡小狐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骰子,嘻嘻笑道:“的确,我又输了。”

“你已经连续输了八十一次。”

“我早说过我命不好,赌大的时候我一定是小,赌小的时候我一定是大。”

最美的男人用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胡小狐。

胡小狐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最胖的男人忽然拍了桌子:“大哥,这小子一定捣了鬼!你发话,兄弟我动手。”

最美的男人挥了挥手,站起来转身便走。

胡小狐忽然大声道:“金刀六君子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最美的男人回过头,淡淡道:“金刀六君子中,哪一个说过的话,都和我美君子说的话一样算数。”

胡小狐嘻嘻笑道:“我第一次到金刀赌坊的时候,曾经听瘦君子说过,如果谁能连续胜你们六人八十一次或者连续输你们六人八十一次,就可以见到金刀赌坊的老板金银花。”

美君子淡淡道:“传说金银花的容貌在整个武林中,排名第三。”

胡小狐笑得好像更开心了:“我一直听别人这么说。”

美君子忽然也笑了:“可是金老板的年龄大概已经可以做你娘了。”

胡小狐摸摸自己刚刚长出来的胡子,尴尬地笑了笑。那六个女人也望着胡小狐嘲弄地吃吃笑了。胡小狐红着脸争辩道:“美人老了也是美人。我想见美人只是因为她美,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美君子不再说话,仍然是转身便走。

胡小狐急道:“你们,你们……”

瘦君子冷冷道:“六君子当然信守诺言。大哥决定站起来,便是带你去见金老板。”

胡小狐急忙跟上已经揭起门帘的美君子。

其余的五君子冷冷地看着胡小狐的背影,半晌后胖君子喃喃道:“他一定想不到。”

瘦君子眯着眼睛,摸着手上的玉指环淡淡道:“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金银花和美君子居然是同一个人。”

胡小狐觉得美君子实在是个不会享受的人,漠北苦寒,美君子的房间里居然连炉火也没有。胡小狐搓着手喃喃道:“我猜他们一定想不到。”

美君子背对着他,淡淡道:“他们当然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你居然是我的徒弟。”

胡小狐又嘻嘻笑了:“他们本来应该想到的。如果不是金刀堵坊的老板金银花的徒弟,怎么有本事能够连输八十一次。”

金银花回过头,慈爱地看着胡小狐说道:“你比去年好像瘦了一些。”

胡小狐仍然嘻嘻笑着:“你装男人,比去年好像也进步了些。”他笑眯眯地想起了站在金银花身旁的那个女人。

此时的金银花依然是赌桌旁男人的装扮,并且故意化上了使皮肤看起来粗糙一些的妆。一个女人在江湖上立足本就容易沾染是是非非,何况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女人。所以金银花忽然隐匿,江湖上却多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君子。

金银花紧锁住眉头不再说话。胡小狐收敛了笑容:“今天用这么特别的方式跟我见面,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应该可以想得到。”

“这几年在赌坊,你们六人已经形影不离。你这样秘密地和我相见,是不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人想背叛你?”

“不是想,而是已经。”

“是哪一个‘君子’?”胡小狐已经开始按怀里的刀。

金银花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顿了顿又懒懒地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全都背叛了我。”

胡小狐怔住,仿佛看到了金银花懒懒的目光后深深隐藏着的悲伤。胡小狐愤然道:“他们绝不该背叛你的,你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救命之恩。”

“在利益面前讨论救命之恩,你不觉得很滑稽么?”

胡小狐说不出话来了。

金银花又懒洋洋地笑了笑。

胡小狐忽然拍着自己的胸膛:“可是师父,我的这里,无论什么时候,永远都不忘记。”

金银花忽然觉得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光着脊背,捏着泥巴玩的孩子,于是金银花“咯咯”地笑了起来。

胡小狐又涨红了脸。

金银花淡淡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心里只是觉得有些悲凉,十年前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男人还有很多,现在却只有你一个了,所以我笑了出来。你能够明白吗?”

胡小狐当然不能够明白,十九岁的少年心性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美人迟暮将军老矣,但是胡小狐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金银花又说道:“这些年我积攒了很多的钱财。”

胡小狐相信,漠北最大最气派的赌坊的老板说我有很多钱,和一个皇帝说我有很多妃子一样能够让人相信。金银花继续说道:“这些钱财我一直放置在一个秘密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金刀六君子知道。每年的中秋,我才去查看一次。”

“现在距离中秋还有七天的时间。”

“但是前几天,我的咻咻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金银花的好看的眉毛又紧紧蹙了起来。

胡小狐当然知道咻咻是金银花的爱犬,所以胡小狐抢先说道:“所以你一定像舍不得我死那样舍不得它死,所以你就去了你那个秘密的地方拿你珍藏着的仙丹或者妙药,所以你就发现了你的金银珠宝不翼而飞了,所以你就用飞鸽秘密召我前来。”

金银花正色道:“你说的很对,但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另外一个问题?知道珠宝不翼而飞的绝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盗走珠宝的那个人也知道。”

胡小狐忍不住想脱口而出:废话!但是念在金银花是自己的师父,又是个女人,胡小狐勉强忍住。

金银花盯着胡小狐继续说道:“那个人当然也知道,每年的中秋我都会去那个地方看一次。”

胡小狐猛地拍一下脑袋:“你担心那个人为了怕事情败露,受到你的惩罚,所以有可能在中秋前先对你下手。”

“你认为不会么?”

当然会,而且很可能会。谁都知道先下手为强这个简单的道理。胡小狐渐渐感觉到手心开始冒汗。

金银花缓缓吐出一口气:“而且那个人也必定十分了解我的任何习惯,所以他想杀我简直太容易了。”

“而你却还不知道他是谁,你在明,他在暗。这实在是兵家之大忌。”

金银花的嘴边却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是你一出现,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因为你比他更暗。”

胡小狐觉得自己真的要醉了,可是丑君子又笑眯眯地递上了一杯酒。胡小狐低头看着那杯酒的时候,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比丑君子还丑。

丑君子看着动也不动的胡小狐,仍然笑眯眯地说道:“你一定很开心,你知道了江湖上的一个大秘密。”

丑君子说的大秘密,当然就是指美君子和金银花是同一个人。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个秘密本就是七岁时的胡小狐出的主意,他一定再也笑不出来。

胖君子也将酒杯又送到胡小狐跟前:“而且,你一定更开心,金老板准备留你在赌坊。今后你和我们便是共事的兄弟了,所以我们的酒你是一定要喝的。”

胡小狐只好苦笑着喝下。

最后胡小狐是被抬着回去的。被高君子和矮君子两双同样有力的手抬回去的。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高君子和矮君子,都会觉得他们根本没办法做很好的搭档。因为高君子的身高几乎是矮君子的两倍。高君子对矮君子说话时必定要使劲弯下腰,矮君子对高君子说话必定要使劲仰着头。

但是他们偏偏是很好的搭档,搭得天衣无缝。因为他们几乎不用讲话,完全用心灵在交流。他们居然是双胞胎的兄弟。这对兄弟还总是罩着一样的灰布长衫。

胡小狐被抬到又松软又暖和的床上后,矮君子淡淡道:“你看,两坛酒就让他醉得像头死猪。”

高君子答道:“所以,赌坊的安全还得靠我们几个负责。金老板这次好像看错了人。”

“好像还错得很厉害。”

胡小狐眯着眼睛看到高君子和矮君子的灰布长衫缓缓飘出了房间。他忽然觉得高君子的胳膊比起他的身高来好像太短了些,难道是因为自己躺着的缘故?

夜已深,庭院更深,无月无光。

金刀赌坊的前厅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对于有些人来说,夜晚总比白天迷人。

胡小狐一身黑色的劲装,趴在前厅的屋顶上。两个时辰前他确实醉得要死,醉得想把高君子的胳膊揪下来看看,但是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清醒。狐狸总归是狐狸,哪怕只是一只小狐。

现在是下半夜,当值的是高君子,矮君子和丑君子。

但是高君子显然因为不胜酒力,已经蜷缩在大厅角落里温暖的床上睡下了。

矮君子和丑君子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

一切看起来好像很正常。

但是,好像很正常,并不意味着一定正常。胡小狐无奈地叹口气,因为他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点看起来不太正常。

屋顶上的琉璃瓦很滑,滑得让胡小狐想起了他的小情人丝缎一样的长发。但是胡小狐的心并没有跟随想念而立刻温柔起来,而是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仿佛背后生了眼睛,胡小狐冲天跃起,几乎在同时,一蓬牛芒般的闪光贴着身侧飞过。

胡小狐转身便看到了另一个黑衣人,显然就是刚才暗算自己的那个。胡小狐立刻飞扑过去,黑衣人鬼魅一样避开了。

胡小狐冷冷道:“你是谁?”

只露着两只眼睛的黑衣人哑着嗓子答道:“你又是谁?”

“我是我,你却并不是你。”胡小狐又扑了过去。他的武功一向都不好看,但是却很有用。他总是将金银花教授给他的轻灵飘逸的招数改成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法。他确信他这一击一定可以抓下黑衣人脸上的布。

黑衣人却又鬼魅一样地迅速闪开了,并且乌鸦一样嘎嘎笑着,充满着对胡小狐的嘲弄。他的手却轻轻扬起了一块布,原本遮在胡小狐脸上的布。黑衣人像揭下了淑女的面纱的流氓一样得意地说道:“果然是你这个不走运的赌徒。”

胡小狐淡淡道:“哦,的确是我这个不走运的赌徒。这么说你承认你认识我?”

黑衣人怔了怔:“是不是这里只有金刀六君子才认识你?”

“你说的对极了。”

黑衣人冷冷笑了:“但是我敢保证,你一定没有办法知道我是谁。”

“你这次说的又很对,因为我根本都没有办法靠近你,怎么能知道你是谁。”

“但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却像很有信心的样子。”

胡小狐终于又狐狸一般笑嘻嘻了:“因为很多时候,我不是只靠我的两只手做好事情,而是用我的脑袋。”

黑衣人又讥诮地笑了:“你以为今晚你一定能保得住你的脑袋?”

胡小狐没有回答,而是从琉璃瓦的屋顶一跃而下。只要跑得掉,脑袋大概也就保住了。

胡小狐逃跑的方向是金银花的卧室,他确信只有这条路才是安全的。因为看起来黑衣人还不想暴露自己是谁。

胡小狐算对了。所以他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金银花的房前。胡小狐修长的手指叩在了血红色的门上。

金银花皱着眉头:“你不能断定他是谁?”

“我不能,因为一个有武功修为的人,控制自己的嗓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胡小狐也皱起了眉头。

“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矮君子就坐在大厅里,我一定认为他就是矮君子。因为他的身型实在有些特别。”

“你的意思是说他很矮?”

“是的。”胡小狐开始苦恼,因为他敢断定矮君子当时一定在大厅里。高君子和丑君子也在。那么黑衣人一定就是胖君子或者瘦君子。可是胖君子和瘦君子并不是矮子。

金银花却忽然道:“你大概不知道瘦君子原来的名字。”

胡小狐道:“从不知道。”

金银花淡淡道:“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这本就是瘦君子从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他原来的名字叫做松田大岛。因为他是一个从扶桑来的武士和江南歌妓所生的儿子。”

胡小狐目光耸动:“据说扶桑的武士自小就修习很残酷的‘忍术’,‘忍术’中最出名的一种就是‘缩骨术’。‘缩骨术’是为了训练他们刺探对方情报,潜入别人所不能潜入的狭小空间。‘缩骨术’练得好,身高甚至可以缩到原来的一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黑衣人要说那句话,我一定没有办法知道他是谁。”

金银花目光凛然:“所以,我们是不是要和瘦君子好好谈一谈?”

瘦君子睁着眼睛,坐在他最喜欢的碧玉椅上。

碧玉椅当然要比一般的椅子凉得多,谁都知道塞外苦寒,坐在碧玉椅上一定不会舒服。但是瘦君子偏偏对它喜欢得要命,甚至丫鬟好意要帮他缝一张柔软的坐垫也被他拒绝。

因为瘦君子认为,有了坐垫,就是坐在了布上而不是坐在玉上了。

瘦君子对一切玉的东西都无比痴迷。

可是玉这种东西不是大路上捡得到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有了这种痴迷大概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金银花踏进瘦君子的房间后,一步一心惊。因为几乎所有的能用玉代替的东西都用玉代替了,到处充满了玉一般冰凉的气息。

金银花捏紧拳头,发誓一定要狠狠地教训瘦君子。

她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碧玉椅上,无辜的睁着眼睛的瘦君子,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没有谁会愿意对着一个死人喋喋不休地诘责的。

瘦君子居然死了,死在了他心爱的碧玉椅上。他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胸前,像一个损坏了的布娃娃。

金银花在小的时候,常常因为和姐姐生气而对着布娃娃发脾气。那个时候,布娃娃总要被她虐待成眼前的瘦君子这个样子。所以她一眼就看明白了,瘦君子是因为脖子被扭断而死的。

瘦君子当然不是布娃娃。觉得瘦如芦柴的他是个布娃娃的人,大概才是真正的布娃娃。

可是他又确实像一个布娃娃一样被人扭断了脖子,金银花忽然感觉到了全身发冷。起码她敢肯定自己的手一定没有这么有力。她看一眼怔怔地望着瘦君子的胡小狐:“他为什么会被杀?我们竟然错怪了他?”

胡小狐喃喃道:“背叛你的果然不只一个人。我们想得到他也许修习过‘忍术’,他的同谋自然也猜得出我们想得到,所以杀了他灭口。”

“那么他的同谋,就有可能在其余四人中的任何一个了?”

“大概是的。”

金银花忽又懒懒地说道:“也许那四人都是。”

“不会。如果他们全都背叛了你,那么就不会这样忌惮被你知道真相了。因为他们联手的话,你和我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中还是有人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想应该是的。”

“谁是呢?”

胖君子大概不是。

因为胖君子忽然在金刀赌坊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根据高君子,矮君子和丑君子的讲述,那天他们换班的时候,胖君子好像还很正常。还和丑君子打赌明天他还能将胡小狐灌得像头醉猪。

非但他很正常,瘦君子走的时候也很正常。瘦君子还厚着脸皮向高君子讨要一块和田玉。

但是现在他们两个人,一个不正常地死了,一个不正常地消失了。

那么大概就证明了另外一件事情,眼前的三个人说的话是不正常的。

但是金刀赌坊的前厅里,那些一无例外赌得红了眼睛的赌徒,无论老得掉了牙齿的还是少得没长胡须的,都能很清楚地记得,整个下半夜,高君子,矮君子,丑君子三个人是一直在大厅的。

这也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去杀掉刚刚装扮完黑衣人的瘦君子。

胡小狐喃喃道;“见鬼了,我真的见鬼了。”

天还未亮,正是鬼喜欢的时刻。

天终于还是亮了。那些从金刀赌坊走出的人开始孜孜不倦地传播着消息。

“瘦君子死了!”

“胖君子不见了!”

最终演变成“胖君子杀了瘦君子,携带着金银细软跑了!”

金银花的房间内依然是没有炉火。所以胡小狐依旧是搓着手喃喃道:“我猜他们一定想不到。”

金银花答道:“他们当然想不到,如果他们想得到,就不会道听途说是胖君子杀了瘦君子。”

胡小狐淡淡道:“你也感觉杀了瘦君子的一定不是胖君子?”

“一定不是!因为瘦君子脖子上的掐痕非常细小。”

“而胖君子的手却很胖。在用力掐一样东西的时候,人的手指只会变得更粗,却绝不会变细。”胡小狐自信地说道。

金银花忽然长叹一口气:“手指的痕迹仍然还在,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知道他是谁的手指。”

胡小狐却微微笑道:“我想很多年以后,一定会有聪明人根据手指的痕迹就能知道一个人。就像很多年前的人知道火却不会生火,我们现在却能生火煮饭取暖一样。”

胡小狐甚至在想,如果“人”把心思不放在同类相残,而放在人类的前进上,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得更早些。

只是更多的人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

太阳和从前一样悬挂在天上。塞外的太阳刚过晌午,就已经像一个垂暮老人。

咻咻也和从前一样神气活现地对着不刺眼的太阳乱吼一通。侍女小莲笑呵呵地抱起娇小的它时,咻咻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并且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小莲的手。

胡小狐坐在花荫下,默默地看着咻咻。

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因为咻咻的忽然生病,今天他不会坐在这里。

那么那天的屋顶上也不会出现暗算自己的黑衣人,说不定瘦君子也不会死,胖君子也不会忽然不见了。

这一切都因为咻咻忽然生病了。胡小狐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一点什么。

谁能让咻咻生病呢?

咻咻粉红色的舌头依然高兴地舔着小莲的手指。

小莲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小莲并不漂亮。但是年轻这个资本,足以让长相平凡的她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

这种神采胡小狐也常常在他的小情人脸上看到,因为这是恋爱中的女孩子独有的光彩。

小莲忽然鬼头鬼脑地环视着四周。她当然看不到胡小狐。因为胡小狐本想一个人在花荫下静心想想整个事情,所以他把自己掩藏得很巧妙。

所以小莲以为她的四周是没有人的,小莲脆脆地唤道:“你出来吧。”

出来的那个人是矮君子。矮君子的身高只能到小莲的肩,但是小莲还是一脸幸福地扑了过去。胡小狐从他这个角度看得见的小莲,脸上的那种光彩因为抱住了矮君子,越发灿烂。

花荫中金刀甩出了手,胡小狐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一个陡然失去情人的女孩子哀伤的脸。

在他心中,一切谜底都已经解开。

很多年以后,当胡小狐已经变成胡老狐,在给他心爱的小儿子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仍然不忍回想小莲那个时候凄厉的叫声。

小儿子却只是追问:“为什么我觉得还是有很多谜?”

“你一定记得我曾经说过,高君子和矮君子总是罩着灰布长袍。那种灰布长袍像一个直筒,完全看不出人的身材,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

小儿子依然睁着懵懂的眼睛。

胡小狐淡淡道:“这个最大的秘密就是,高君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是一个矮人骑在另一个矮人头上,然后罩着灰布长袍,所以才会看起来那么高。”

小儿子兴奋道:“所以你在那天晚上会发觉,他的胳膊比起他的身高好像短了些。”

胡小狐微笑着点点头。

小儿子抿起嘴巴,慢慢道:“所以你们大概还是错怪了瘦君子。那天屋顶上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他,而是高君子胯下的另一个矮人。你在屋顶上虽然看到了高君子,但是他盖着厚被子佯装睡觉,你根本看不见他的全身。这样他就很好地掩护了他们的真实情况。”

胡小狐还是微笑着点头:“你还知道什么呢?”

“矮君子让小莲毒杀咻咻,本意就是为了让金婆婆发现状况。因为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种信任的危机感,怀疑手下的每一个人。所以他们才有机会除去其余的君子,然后集中精力对付金婆婆。”

胡小狐长叹道:“他们的计划的确很复杂很周密也很毒辣,所以瘦君子和胖君子都死在了他们手下。”

小儿子忽然冷冷道:“其实你也很毒辣。你在刚明白整件事情的时候,就马上暗算了矮君子。因为你知道他们三个矮人若联手的话,可能会很厉害。”

胡小狐苦笑道:“是的,因为一个我都打不了,何况三个加在一起。”

小儿子淡淡道:“你不用愧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我是你,一样会那么做。”

“如果我是你,一样会这么做。”

胡小狐睁开了眼睛,金银花忽然也出现在花荫下,看着她的徒弟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看来她也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小莲仍然在凄厉地叫喊。她的脸上被溅满了血,有如鬼怪。金银花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小莲发现了他们,冲向花荫:“把我也杀了吧,把我也杀了!”

金银花摇头:“我不会,你从六岁就跟着我……”

小莲的嘴边忽然闪出奇异的笑容:“很好,你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不杀我。”

金银花仍然矗立在花荫下一动不动。

小莲跑掉了,小莲抱着矮君子像跳着最优美的舞蹈一样跑掉了。

金银花缓缓抽出她腰中的刀,比胡小狐的金刀更凛冽的金刀:“现在,我们去杀掉那两个叫做高君子的矮人。”

血染红了金刀赌坊。矮君子的两个兄弟的血,胡小狐和金银花的血。

但是他们终于还是胜了,望着倒在血泊里的两个矮人,胡小狐和金银花都在庆幸自己仍然可以生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春日仍可以赏花,秋日仍可以赏月。

金刀赌坊里自然是一片凌乱,有如天灾之后。

但其实不过是人祸。

丑君子也不见了踪影。

丑君子的忽然消失和胖君子的忽然消失完全不同,丑君子是在金银花和胡小狐的注视下消失的。那个时候金银花和胡小狐的生死系于一线,矮君子的两个兄弟的生死也系于一线。所以丑君子坐享其成,拿走了金刀赌坊所有的银票,在主人的注视下逃之夭夭。

事后金银花并没有去追杀丑君子,赌坊内一战后,金银花似乎对一切事情都觉得意兴萧索起来。

丑君子逃到江南两年后,还是死于非命。刺杀他的人是一个女子,据说叫小莲。

金刀赌坊在血战后关门大吉,但是金银花依然保留着招牌。招牌的旁边还悬挂着她的金刀。

谁都知道她在等小莲。

小莲果然在某一天回来了。小莲回来的时候,一身衣服洁白如霜,鬓边还插着黑绒花。

因为半个月前,金银花死了,她回来为旧时主人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