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船票》全文_作者:摄氏二十二度

晚上,竹仓贺一郎从地铁站下车后,出了站,再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就到了他家所在的偏僻街区。

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今天公司的事情,心情越来越沮丧。公司今天得到通知,一种本来由自己公司代理的产品,代理权保不住了。厂家说,对这种产品在东京的销售情况非常不满意,决定把代理权转交给另外一家公司。

公司代理的产品,本来赚钱的就那么几个,现在又少了一个。虽然办公用房和仓库都是自己的资产,但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差。而且,他觉得,作为公司董事长的武贺忠荣,似乎对于这种局面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这种经营上的窘境,如果继续下去,他实在不敢去想这家公司还能维持多久。

到了自己家小院的门口,他用力擦擦脸,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心事重重的神情,然后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夕子,我回来了。”竹仓贺一郎推开房门,看到妻子并未像平时那样,快步到玄关处迎接他,感到很诧异。

往常,夕子都是先把拖鞋放到光洁的地面上,再帮他脱下西装外套和领带0

“你是在厨房吗?”他自己蹬掉皮鞋,从鞋柜中取出拖鞋换上,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向客厅走去。

“夕子,你在看什么?”他看到妻子竹仓夕子坐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几张彩色纸片。

他坐在妻子旁边,凑过去看了看。

“你手里的,是广告吗?但看上去很像真的船票啊。”看清楚妻子手里的东西后,他很诧异地说。

“这就是船票,真的船票。”夕子转过头来,很认真地说。

“真的吗?”贺一郎从夕子手里拿过那几张纸片,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纸片上端端正正印着世界上最豪华的邮轮“亚特兰蒂斯号”的全貌,最下方是行程表。他把纸片翻过去,上面印着游客须知,大意是这是一张超豪华舱位的船票,这种船票一律实名出售,乘客需凭身份证明登船,船票票价为每张五十万日元。

邮轮旅游这种休闲方式,在日本就像在全世界各地一样,对于热衷旅游的消费者非常有吸引力。人们尤其喜爱那种路线远离自己所在国家的邮轮。邮轮上一般都安装有各种娱乐设施,酒吧、影院、舞厅、保龄球馆、游泳池之类,至于网球场、高尔夫球场、攀岩馆、赌场、夜总会什么的,则只有高档型的邮轮才会配备。

其实,对于花费高价买船票登上邮轮的乘客而言,一个不好意思承认的原因是,除了各种服务设施,邮轮真正吸引人的,其实是处在封闭的空间里这件事本身。在几天的时间里,一个人远离自己早已熟悉得发腻的生活,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上千的陌生人,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这种渴望深植在人的灵魂里,不但未婚族喜欢邮轮,即使是那些结婚多年的夫妻,也乐于登上邮轮。

几天前,电视里播放过新闻,就是这艘世界上最豪华的“亚特兰蒂斯号”邮轮,即将开始首航,出发地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然后沿地中海向西,到了大西洋就一路向北,最后抵达德国的汉堡港,沿途经过几乎所有欧洲的重要港口。这艘邮轮一共能搭载一千八百名游客,但因为渴望上船的顾客太多,邮轮运营商方面只好从世界范围内分配船票,日本一共分配到五十个名额。

贺一郎只是一家小型商社的副总经理,虽然号称是管理层的一员,但因为企业太小的原因,薪水其实远远少于规模较大的公司的普通职员。

看到亚特兰蒂斯号首航的新闻后,夕子第二天特意买了杂志,仔细研究起来。

“这个‘亚特兰蒂斯’号,那种标准舱船票,票价只有十八万日元,其实一点都不好。虽然每个房间都有窗户可以看到海景,但都位于船的后部,根本不像豪华舱和超豪华舱,随时可以看到崭新的海景在自己面前展开。还有这家公司的‘海洋皇后’号,定价倒是很低,标准舱只要七万日元,豪华舱也只要二十万,可是各种服务项目太寒酸了,免费餐厅只有美式的,就连保龄球馆都要收费。啧啧,还有这里,最过分了,船上影院的夜场电影都要收费。即使是酒吧里,除了啤酒外,所有的酒类都要收费。”

夕子一边看杂志,一边摇头,仿佛这些邮轮都可以任由她选择,所有级别的船舱都已经朝她敞开大门一样。

对于一个丈夫月薪只有十八万日元的女人而言,除了这样在幻想中进行一番品评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当时夕子的弟弟神崎岩俊碰巧来吃晚饭,也对贺一郎说:“全日本只有五十张船票,这些人一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和姐姐如果也买票上船的话,可以多认识一些有钱人——”

岩俊大学毕业后,先是进了大公司工作,后来因为觉得在大公司里规矩太多,时间也不自由,干脆主动辞了职,到处打短工。有时没有钱吃饭了,就到竹仓家里来蹭上一顿。

岩俊是一个非常喜欢交朋友的人,他的交游非常广阔,出租车司机、公司职员、著名律师等各行各业的朋友都不少,甚至连黑社会背景的朋友都有那么几个。

“其实,喜彦从前不是也说过,等他上了寄宿中学,离开了家,你们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重新来一次蜜月旅游。”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吃着夕子做的紫菜包饭。

“重新来一次蜜月旅游?那小西怎么办?”贺一郎说。小西是喜彦两年前开始养的一只小狗。

“我可以带回家去养几天。”岩俊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神情轻松地说,“那笔赔偿金不是有三千万元吗?船票再怎么昂贵,和这笔钱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小意思了。”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无论如何都不能动!”贺一郎把手中的报纸重重一摔,严厉的眼神扫向了夕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根本没想过动用喜彦的赔偿金,你不要这样不负责任的猜测!”夕子似乎一下子被丈夫冷如冰霜的神情和语气吓住了,她呆呆地愣了几秒钟,马上就哭喊起来,还把茶几上喜彦的镜框拽了过来,紧紧搂住,哭了起来。

望着墙上一家三口笑容满面的照片,贺一郎想,喜彦去世后,夕子很久没有哭得这样难过了。

最近这段时间,在别人看来,夕子已经从丧子之痛中基本恢复了,她和好友打起电话来有说有笑,以前中断的插花班和茶道班,也重新去上课了。到了最近,夕子甚至已经像从前一样,从时尚杂志和电视中关注起各种商品的广告。这期介绍各种邮轮的杂志,就是她以前格外爱读的。

但是,作为丈夫的贺一郎,知道妻子根本没有复原。有时,他在夜间醒来,发现妻子的脸上淌满泪水,嘴里还轻轻念着儿子的名字。贺一郎还看到,有时夕子在家里擦洗地面的时候,看到了墙上的合影,就会愣在那里,眼神呆呆的,十多分钟一动不动。

“我作为上班族,到了公司里,忙起公事来,可以暂时忘记失去儿子的痛苦。夕子作为家庭主妇,一个人留在家里,随时都会面对儿子留下的回忆。夕子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贺一郎经常这样想,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来实现夕子的愿望。

因为薪水微薄的原因,两个人结婚十多年来,根本没有多少积蓄,两年前通过银行贷款买下这栋位于偏僻地段的住宅后,不但所有的积蓄都投入进去,每个月还必须要还给银行十万日元。这样,两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就只有八万日元了。

当然,在银行里他们还存有一大笔钱,足足有三千万日元,那是喜彦意外身亡后的保险赔偿金。

他觉得,只要这笔钱分文不动,儿子就还在这个家里。

在墙上的合影里,喜彦正调皮地把棒球帽戴在左边贺一郎头上,奖杯则由右边的夕子抱着,居中的喜彦额头上满是汗珠,两条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贺一郎和夕子,他的眼睛快活地眯着,仿佛在说,爸爸,妈妈她就这一个愿望,你就答应她吧。

贺一郎用手掌心顶着额头,低沉地说:“岩俊——”

岩俊答应:“姐夫——”

贺一郎把头埋在自己手掌里,继续说:“我不是对夕子太苛刻。那笔钱,我还要好好规划,让夕子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朝墙上的合影走了过去,他把头抵在上面,无声地哭了起来,“喜彦——”他在心里喊着儿子的名字。

岩俊抬头看看贺一郎,又看看旁边越哭越伤心的姐姐,神情尴尬极了。

贺一郎想到前几天的这次冲突,现在又看到妻子手里的船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妻子看来真的非常渴望能登上邮轮一游,但现在,如果不动用那笔赔偿金,家里真的拿不出再多的钱了。

难道夕子真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去保险赔偿金里取出钱来买了邮轮船票?

“夕子,你是不是用喜彦留下的那笔钱——”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不是我买的,这是邮轮公司自己寄到家里的!那三千万,我一元钱都没动过!”夕子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

“邮轮公司自己把船票寄到家里?”

“喏,你看——”夕子说着,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信封的封皮上,果然写着他们夫妻的名字。

他把信封里里外外仔细看着,心里充满了疑惑。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信封,材质是最高级的檀木皮纸,正面用端正的正楷书法写着他们家的地址和夫妻两人的姓名。

“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再把信拆开,但我一看是邮轮旅游公司寄来的,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里面。”

“唔、唔——”贺一郎嘴里含糊答应着,心里越来越诧异。

“会不会是哪个好心人,在可怜我们?”夕子问。

“为什么要可怜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就明白了。

“不是的,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他摇摇头,仔细看着船票,嘴里禁不住说,“是超豪华客舱的票子呢。”

夕子点了点头,说:“每张票要整整五十万日元呢。”

他看了看开船的时间,是下周。

“有这种事?”武贺忠荣听贺一郎说完后,吃惊地问。忠荣是贺一郎所在商社的社长、总经理。实际上,这家公司里,除了他们两位正副总经理,几个会计、秘书之类的内勤,只有八个整日在外招揽业务的业务员。公司没有业务可做的时候——这其实也是常态,留在公司里的人就只有靠闲聊打发时间。

武贺忠荣天生是一副老好人的脾气,不太适合经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管理的这家公司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前景。但贺一郎年纪已经超过四十岁,没有勇气重新选择职业。

“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呢。”他经常这样想。

其实,这家公司也有一批固定的客户,忠荣本人的老好人形象也带来一些好的口碑,最重要的是,公司在秋叶原拥有一栋规模不小,设施齐备的仓库。所以,曾经有一些大型的企业因为看中了这处仓库,想买下这家公司。但是,即使对方开出了诱人的价钱——五千万日元,忠荣总是不肯卖。

“公司虽然小,但也养活了十几个人呢。我不可能为了自己能获得一笔现金,就不顾大家的未来。”忠荣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职工。

对此,贺一郎和其他人当然充满了感激。因为只要忠荣卖掉公司,他们毫无疑问就将面临失业。

说到贺一郎和武贺忠荣两人,他们不仅仅是公司的正副总经理,还是来自北九州的同乡。

十多年前,贺一郎当时所在的公司倒闭,他本人自然也就失业了。因为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本人的业务能力也算不上多优秀,曾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他都没能找到工作。后来,在家中的存款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在一次招聘会上,他遇到了武贺忠荣。忠荣觉得贺一郎为人本分朴实,也算有些资历,和自己也谈得来,干脆就任命他为副总经理。多年来两人每天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相互间毫无隐瞒,彼此交心,平日里也频繁地到对方家里去做客。说到两人之间的熟识程度,基本上已经到了一个人一张嘴,另一个人马上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

这天,贺一郎上班后打过电话到银行,查询了那笔存款,银行方面回答说数额没有任何变化。

“你有没有问过邮轮公司是谁支付的这两张船票的票款?”武贺忠荣的好奇心也被这桩怪事调动起来了。

“我问过了,是一家电器商行。”贺一郎回答。

“电器商行?”

“对,因为以前曾经有企业用购买邮轮船票的方式向政客行贿,所以在邮轮公司方面,如果是个人购买船票的话当然无所谓,但如果付款方是企业,就需要问清购票的原因。”

“那对于购票者,邮轮公司是怎么说的?”

“邮轮公司说,对方声称是要把船票作为抽奖的奖励。”

“是什么电器商行能送出这么阔气的奖励?”

贺一郎说出一家商行的名字。

“这名字听起来还真的有些熟悉。”忠荣若有所思地说。

贺一郎说:“这家商行就在我家附近,只相距三个路口。喜彦八岁时,你在那里买过一部电动汽车给他。”

“唔,对,哎呀,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你在这家商行买过很多电器吧?”

“我们在这家电器商行只购买过一次电器。”

“什么电器?”

“手电筒。当时因为喜彦要上生物课,晚上他要在院子里抓蟋蟀,第二天还要把抓到的蟋蟀带到教室里去。”说到这里,贺一郎苦笑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而且,我不记得当时还参加过抽奖。”

“你到这家电器店去问过吗?”

“当然,但我去时,店面已经换成一家快餐店了。快餐店主说他是在一个多月前,从电器店老板那里把铺面接过来的。他觉得这个店铺所在地段虽然不理想,但因为房价格外低,即使自己赚不到钱,把店铺再转租出去也不会亏钱。”

“不用说,快餐店主不知道关于电器店老板的一切情况,姓名,电话,住址,都不知道。”

贺一郎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好像是有人要拼命送你们去旅游一样。”

贺一郎苦笑了,说:“我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运气。真是难以置信。”

“以前好像看到过新闻报道,说是某家庭的信箱里收到当红歌星演唱会的门票,一家人以为是意外之喜,就全家一起去看演唱会了,结果当晚家中失窃,损失上百万日元。”忠荣担心地说。毕竟是负责整个公司的总经理,他考虑得更全面些。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家里实在是没有太值钱的东西。除了这栋房子,别的即使都搬走,价值也比不上这两张船票。”贺一郎再次苦笑了。

社长说的那种可能性,他回到家中后就告诉了夕子。夕子当然也觉得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于是两人一起动手,把自己家中各个房间重新查看了一番。

那天,他们在自己家里各个房间都没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后来他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接连倒在床上准备入睡。贺一郎已经处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了,夕子忽然又想到一种新的可能,她翻过身来,眼神定定地对贺一郎说:“会不会是院子里埋着什么特殊的东西呢?”

贺一郎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为了消除夕子的怀疑,还是马上穿好衣物下床到了院子里。他胡乱用铁锨在地上挖了几下,就停下了手中动作。

挖掘院子时,他看到了几天前,自己刚刚在院子里修建的新狗窝。当时他打算为妻子再买一条小狗来喂养。现在家里那条名叫小西的小狗,是喜彦以前养大的,喜彦去世后,小西的状态也非常差,越来越瘦,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死。如果小西有个伴,大概能好起来。

想到这些,他无力地慢慢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弯月。这时,自家院子的四周悄无声息,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中,他默默地想,这两张船票,到底是偶然发生的事件,还是另有原因呢?

这样想上一会儿,他换了个念头,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想到在有的传说中,人死后,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么,喜彦,你变成星星了吗,有没有在天上看着爸爸妈妈?如果你愿意从天上回到人间,你还是来到爸爸妈妈家好吗?”他这样想着,重新陷入了失去儿子的痛苦中。

“反正最近公司也没有太多的业务可做,你就和夕子去一次吧,就当是带薪休假好了。”看到贺一郎正在走神,眼睛中渐渐蓄满了泪水,武贺忠荣知道他又在想念早夭的儿子。忠荣站了起来,拍了拍贺一郎的肩膀说。

贺一郎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竹仓夫妻乘坐邮轮去旅游的时候,可以向读者介绍一下竹仓一家的情况了。

现在,竹仓一家只有夫妻两人,但他们还曾经有过一个名叫竹仓喜彦的儿子。喜彦出生时,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但因为是隐性的,竹仓夫妻对儿子的病情一无所知,实际上,即使患有这种病,患者自己一般都不会有任何感觉,日常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所以,在任何人看来,喜彦都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在平安度过十六年后,在一场中学校际棒球比赛里,在奋力击出一个全垒打后,喜彦因先天性心脏病发作猝死在球场上。

当时,竹仓夫妻就坐在场外,眼看着喜彦摇晃着倒在地上。当夕子尖叫着跑到喜彦身边,喜彦已经没有了呼吸。夫妻两人轮流给喜彦做人工呼吸,也都无济于事。等到救护车赶到时,喜彦的身体已经变冷了。看到医生朝自己充满歉意地摇着头,贺一郎绝望地仰起头来,朝天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此时,他整张脸上已经满是泪水、青草汁液和灰土。

至于夕子,当时已经昏厥过去,倒在喜彦的尸体旁边。

给喜彦办完了丧事后,贺一郎要求自己振作起来,他先去喜彦的寄宿学校里取出喜彦的物品,又按照北九州家乡的风俗礼节,在葬礼三天后,自己动手蒸好了许多馒头,装在一个个小纸盒中,开着从车行租来的小货车,到各个亲友家中去送馒头。风俗里对这些馒头的要求是,必须是死者的亲人亲手蒸好的,还要用墨汁在馒头正中点上黑点。这就是丧礼。如果是喜礼,馒头上点的自然就是红点了。同时,按照礼节,接受礼品的亲友,也需要把亲手制作的礼品回赠给他,以表达对死者的哀悼和对死者家属的慰问。

足足忙了一周,他才走遍了东京市内的各个亲友。每天他都是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再把礼品一件件放好。等这一切都忙完,他还要为自己和夕子准备晚饭。

每次回到家,他就会发现,自己早晨出门前为夕子准备好的午饭,她根本没有吃。

活泼好动的喜彦去世后,整个家庭冷得就像冰窖,电视、广播没人打开,邮递员送到门口的报纸,也没人去取。报纸在把信箱装满后,以后送来的报纸,邮递员只好一份份放在门口,最后报纸垒得高高的,被风吹倒后,在家门口散落得到处都是,散开的报纸在风中飘荡的那情景,让人觉得格外凄凉。

有时,贺一郎会走到喜彦的房间里,打开亲友的回赠品。他最欣赏的是一幅水彩画,画面上,是一个棒球少年的背影,这个少年正面对夕阳,高高挥起了自己的球棒。

他觉得这个少年的背影真的和喜彦一模一样,只不过喜彦留的是男孩中比较少见的半长发,脑后的头发一直下垂,直到盖住棒球衫的衣领。而画中的男孩子,却是短发,头发基本都被球帽遮住了。

“田崎老师的水平,进步真的很大。”看着这幅水彩画,贺一郎想。

这幅画是喜彦以前的家庭教师田崎绘美的作品。那时,喜彦的美术课成绩非常优秀,学校里的美术教师留下的作业,他每次都能拿到满分。

“这个孩子,真的有绘画的天分呢。”在去学校开家长会时,老师告诉竹仓夫妻。她还建议给喜彦请一个美术方面的家庭教师。于是,贺一郎就找到当时还在大学美术系学习的田崎绘美来辅导喜彦。

但是后来,喜彦渐渐对美术不感兴趣了,反而喜欢上了摇滚乐。还和几个同学组了一支摇滚乐队,他的长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留的。男孩子的兴趣变得真是很快,到了十二岁,喜彦又热爱上棒球。

看来,因为不知道喜彦曾经因为喜欢摇滚乐的原因而留起长发,绘美还是按照学习画画时喜彦的样子画了这幅画。

可是,谁能想到,看上去健康热情的喜彦,竟然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一个月后,竹仓夫妻结束了邮轮之旅,回到了东京。

在路上,夕子就说,自己要好好准备一次晚餐。“住在家里的时候,感觉不到日本料理的好,在邮轮上,可是整天想着日本料理呢。”

“我在甲板上,经常会看到海鱼在邮轮四周游动,每次我都想,这种鱼适不适合做成鱼生来吃呢。”

两个人说笑着,贺一郎想,夕子真的好了很多,真怕她回到家,看到和喜彦有关的物品,又会悲伤起来。他打算过一段时间,等夕子的情绪真的没问题了,就和夕子商量一下,是再要一个孩子,还是去领养一个孩子。

“哎呀,夕子,两周的时间没见到你,你的肤色真健美。”

“庆子,瞧你说的,在邮轮上的时候,我还担心整个人被晒得黑黑的,朋友们都认不出了。”

“原来是在邮轮上晒日光浴的成绩,真让人羡慕。”

“咯咯——”

竹仓夫妻在家门口下了出租车,正巧邻居松阪庆子走过来。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聊天,说的都是夕子在邮轮上每天晒几个小时的日光浴,还有最近东京哪个商场在搞特价之类的事情。竹仓贺一郎在一旁满面笑容地听着。

以前,他对这一类女人的话题是最没兴趣的,现在,看到妻子在逐渐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他感到庆幸极了。“如果没有这两张船票,夕子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真的要感谢这个寄来船票的人。如果知道在邮轮上度过几天能对夕子帮助这么大,我早就应该这样做了。钱损失一些没关系,关键是夕子的心情。”贺一郎想。

“我的皮肤真的黑了吗?”夕子在走进家门的时候,喃喃自语着,“我要去看看。”

贺一郎跟了过去,只见夕子坐在梳妆镜前,仔仔细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夕子,你真的要快乐起来呀。”看着正对着镜子左右打量的妻子,贺一郎在心里默默地说。

“感谢社长多年的关照,一点薄礼请收下。”邮轮抵达德国汉堡的时候,贺一郎在当地选购了一套家用电器修理工具。上班第一天,他把这套工具作为礼物送给武贺忠荣。

“玩得开心吧?”

“很好,非常顺利。社长如果有时间,也应该去放松一下。”

“竹仓先生在邮轮那样特殊的地方,有没有遇到特殊的事情?”这时,公司里的业务员永田修造走进来说。

贺一郎脸红了一下。作为男人,他当然知道永田修造是在问他有没有艳遇。

“和那么美丽的妻子一起乘坐邮轮旅游,恐怕没有机会去实现心里的渴望吧。”修造见他不回答,说笑着就离开了。

见修造出去了,贺一郎犹豫了一下,对武贺忠荣说:“说起特殊的事情,还真的有一些。”

“那是什么事?”

“亚特兰蒂斯号这么豪华的邮轮上,竟然也有小偷。”

“小偷?你被偷了吗?”

“有几次,我和夕子离开房间,出去用餐回来后,发现房间里好像有人进来过。”

“有没有丢东西?”

“东西倒是没有丢失过。”

“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因为夕子非常细心,她在回到房间后说,东西好像被翻动过。开始我也不太相信。后来,我特意把一根头发放在行李箱上面。等我们回来时,那根头发果然不见了。”

“那你报警了吗?”

“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恐怕报警也没用。大概是船上的小偷,以为日本人就会很有钱吧。”

“哈哈,有道理。日本国民人均收入这么高,所以到了国外的日本人,自然会被人盯上了。”

“但是——”

“什么?”

“昨天回家后,我觉得我们自己的家里,也曾被小偷光顾过。”

“真的?”

“前一段时间,夕子因为总是失眠,我给她买过特殊的药物枕芯。所以,我和她的枕头虽然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其实是不一样的。昨晚回家后,在入睡前,我和夕子都发现枕头的位置被调换了。而且,夕子说她的枕芯被人抽出来过。”

“会不会是夕子的感觉不太准确,或者你们的印象出错了?”

“不是,我和夕子的枕头,都放在各自的位置,不会变的。夕子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她的感觉更不会错了。”

“哦,那家里丢失了什么吗?”

“家里几个房间都似乎不太对劲,有东西被翻动过。但是,家里也确实没有失窃。”

“没有损失就好。”

“不但没有失窃,而且还多了一样东西。”

“多了东西?”

“昨天回家后,晚上正在看电视,夕子说,这次真的要感谢那位往信箱里送船票的人。这时,她开玩笑般又去门外信箱里看了看。”

“哦?”

“结果发现了两张演唱会门票。”说着,贺一郎从衣兜中取出两张演唱会门票,递给了武贺忠荣。

忠荣仔细打量了一番,说:“是明晚彩虹乐队的,还是前排贵宾席,比一般的票要贵一倍呢。”

“就像你说过的,有人莫名其妙地在自己家信箱里发现演唱会门票,一家人都去了,结果当晚家中失窃。如果存在这种危险的话,我真的不敢去了。”在忠荣查看门票的时候,贺一郎说。

“那你们去演唱会吧,我到你家里去帮你守着。”

“怎么敢劳动社长的大驾呢,就让夕子和神崎岩俊去吧,我在家里好了。”贺一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在演唱会这天下午,贺一郎下班回到家里后,夕子说:“岩俊刚打来电话,说要陪女朋友过生日,今天不能来了。”

“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女朋友。那晚上我们就一起去吧。这么昂贵的票,别浪费了。”

晚上,看完演唱会,竹仓夫妻回到家里,刚踏进玄关,两人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是自来水龙头的声音。”

贺一郎说着,转身走进厨房,看到水龙头没有关紧,不停有水滴滴落在洗碗槽里。

“奇怪。”他皱着眉对夕子说,“临走前,你是不是忘记关水龙头了?”

“我关了的,而且,最后进厨房的是你。你说晚饭没有吃饱,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喝掉了。”夕子说着,指了指放在冰箱上的牛奶纸盒。

“对,是这样,但当时水龙头也是拧紧的啊。”贺一郎脸红了一下,挠了挠头发说。

“水龙头不会自己打开的呀。”夕子说。

“我想起来了,喝完牛奶后我洗过手。大概因为赶时间,没有把水龙头拧好。”贺一郎思考了几秒钟后说。

“真吓人。千万别再这样吓我了。”夕子说着,走出了厨房,只剩下贺一郎呆呆看着水龙头。

“天呐,贺一郎,你来看看,太奇怪了!”夕子的喊声从卧室传来。

贺一郎赶紧跑进卧室,看到夕子指着墙上的梳妆镜,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梳妆镜歪歪斜斜地挂着。

“离开家时,镜子是很端正的。是你弄的吗?”夕子说。

“这个和我绝对没有任何关系。”贺一郎很坚决地说。

过了几天,正在上班的贺一郎接到夕子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今天,又有礼物送到家里了。”

“这次是什么?”

“信箱里收到一张请柬。”

“什么的请柬?”

“是高野志子的新书签售会呢。”

高野志子是夕子最喜欢的作家。确切地说,是唯一喜欢的作家。她的新书,出版社都采用“饥饿销售术”,只在新书发布会上,面向书迷销售五百册精装签名版。接下来至少要等三个月后,才会有平装本上市。而且,除了五百册的精装版新书,高野志子和出版社签有合同,是从不给崇拜者签名的。

高野志子已经有十年没有新书,而且,出版社在宣传中,称这部书是她创作生涯的终点,是封笔之作。由此可以想象,到时的签售会会是怎样的场面。毫无疑问,粉丝会挤满会场,尖叫声不断,手里高举着新书把偶像团团围住。

“这次是两张吗?”贺一郎问。

“只有一张。”

贺一郎舒了一口气,说:“哪天?”

“周四。”

“周四,我要去横滨参加一个商品订货会。”他想着,慢慢放下电话。

“夕子有什么情况吗?”看到贺一郎神情有些忧虑,武贺忠荣问。

“家里又收到那种请柬了。”贺一郎说。

“又是演唱会吗?”

“不是,是爱情小说家高野志子的新书签售会。”

“我太太也说过这件事,说入场券非常难搞到呢。这个作家据说专门写成年人之间的感情问题,还擅长把婚外情写得非常美,这大概就是她对家庭主妇最有吸引力的原因。”

“夕子没有说一定要去,但很明显,她最喜欢的作家有新作出版,很难搞到的入场券也到手了,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

“那订货会你别去了,家里的安全要紧。”

“没关系,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多次,虽然说起来奇怪,但也没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下午,回到东京的竹仓贺一郎一进家门,便看到夕子正在房间里打扫卫生。

“粉丝遇到偶像,我还以为会舍不得分开呢。”贺一郎一边换鞋一边说,“怎么听不到小西的声音?”

竹仓夫妻乘坐邮轮旅游前,把小西送到了神崎岩俊那里,由他代为喂养,昨天岩俊刚刚把小西送回来。

“一般这个时间,小西不会睡觉的。”贺一郎的动作停了下来,对夕子说,“会不会是小西有什么意外?”

“对,今天小西是挺奇怪的,我回来后也没听到过小西的叫声。”夕子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警觉地说。

两个人赶紧到后院,只见小西正趴在窝里睡着。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夕子忽然说。她低下头,指着小西前腿上的一处血渍说。小西是一只白色的小狗,所以,皮毛上一旦有了别的颜色就会很醒目。

“这里有针眼。有人给小西注射过东西。”贺一郎蹲下身子,拨开小西的腿毛,查看了一番说。

看着贺一郎指的地方,夕子点点头。

“对了,我今天回到家后,在准备晚饭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什么情况?”

“厨房里好多瓶子,碗什么的,好像被人移动过。就连米袋子,都洒了一些米出来。”

“怪事真的是越来越多了。”贺一郎站直身子说。

“好在都是有人给我们送东西,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夕子说。

贺一郎皱起了双眉,神情变得担忧起来。

接下来过了一周,竹仓家的信箱里,一直没有新的赠品出现。

“现在,每天回到家里,首先要看信箱。上班前,又会打开信箱看看。夕子也说,她每天也要去看几次信箱。有时在街上遇到邮递员,都会问有没有自己家的信件。等待别人来送礼物,都已经形成习惯了。”贺一郎坐在办公室,用自嘲的语气说。

“就算是以后再也没有了,你们终究是受益很大。”忠荣羡慕地看着贺一郎说。

确实如此,虽然忠荣是社长,拥有整家公司,但凭借他的财力,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支付邮轮船票的费用。更何况还有彩虹乐队演唱会贵宾级门票、高野志子新书入场券,这也是不小的开支。三项加起来,竹仓夫妻在这段时间里获得的收益,已经不少于一百五十万日元。

“不但没有新的赠品了,连那些怪事也都不再发生了。”

这时,贺一郎面前的电话响了起来。

“不好了,奈古画廊失火了!”话筒里传来夕子惊慌的声音。声音很大,就连对面的武贺忠荣都可以听到。

“你怎么知道的?”贺一郎的神情猛然紧张起来。

“我和松阪庆子刚从烹饪学校下课,坐公共汽车回来时看到画廊里冒出黑烟,还有人拎着水桶冲进去。”

“你看见火焰了吗?”

“没有,黑烟也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

“那火势应该不大。幸好我们昨天就把装裱好的相框都取回家了。”贺一郎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职业主妇就是这样,因为每天的生活过于平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会让她们大惊小怪。”贺一郎放下话筒后说。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正在看报纸的武贺忠荣抬起头来问。

“不是,她说奈古画廊失火了。其实,只是里面冒出一些黑烟而已。大概是有人乱扔烟头,把什么东西引燃了。”

“画廊失火,对你们没有影响吧?”

“没有。两个月前,夕子把家里的一些照片、画像什么的,送到这家画廊去重新装裱。她觉得喜彦毕竟是过世的人了,把他的遗像还放在原来那种色调鲜艳的镜框里不太合适。幸好,昨天已经把镜框都取回来了。画廊会失火,也的确是一件怪事。画廊应该都是禁止吸烟的吧。”

“其实,想想也不奇怪。画廊的人自己肯定不会在店里吸烟,大概是有客人要吸烟,画廊方面觉得不方便阻止顾客,所以就发生事故了。不过画廊应付这种局面应该很迅速,不会真的造成损失。”忠荣说完,就继续把头埋在报纸后面。

看得出,报纸上的内容比画廊失火这个话题更吸引他。

下班后,武贺忠荣回到家里,妻子武贺良子殷勤地过来拿忠荣的公文包。忠荣皱着眉头,把妻子的手推开,将公文包重重地扔在玄关的地面上。

他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用力撕扯开领带,接着把领带摔在茶几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良子进厨房端了一杯茶出来,见忠荣的脸色因气愤而一片煞白,她靠着客厅的门框怯生生地站着,神情犹疑不定,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茶端过来。

忠荣抬头瞥见良子,朝她一挥手,说:“茶!”

“哦,好的!”良子赶紧答应着,脚步细碎匆忙地把茶杯放在忠荣面前。

忠荣喝了一口茶,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终于红润了些,表情也没那么僵硬了。

良子站在旁边,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犹豫了十几秒,还是轻轻说:“小勇今天打电话来了,说——”

一听到“小勇”,忠荣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神情变得比刚才更加暴怒,他大声吼道:“这小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蠢货!”

良子呆住了,不知所措地站了几秒钟,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回到卧室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她虽然难过,但哭了一会儿,还是下楼来为忠荣摆好了晚饭。

忠荣坐在餐室里,看着双眼红肿的良子一边小声抽泣,一边为他摆好一只只碗碟。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幅画的下落我终于找到了。”

“那是在哪儿?我马上告诉小勇,让他去——”良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就在贺一郎家里。”

“一直在他们自己家里吗?那你和小勇去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啊。”

“他们把那幅画送到画廊去重新装裱了,刚刚取回家。另外,我给你说过,居濑参勇那小子,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你就别再叫他‘小勇’了。这个傻小子,跟踪竹仓贺一郎他们这么久,还和他们在一条船上过了好多天,竟然一点线索都没有打听到。后来我又带他进贺一郎他们家,这个笨蛋,进厨房能把东西弄乱,到人家卧室里去检查梳妆镜,把镜子弄歪自己都不知道。”

“那条叫什么亚特兰蒂斯号的船上,根本没有多少日本人,小勇——参勇也不敢离竹仓夫妻太近了,否则就引起他们的怀疑了。”

忠荣根本没在听良子说什么,他虽然大口吃着良子精心制作的细鲔鱼卷寿司,但眉头仍然紧锁,他还在紧张地思考着。

“今天的鲔鱼,很新鲜吧,是下午小——参勇刚刚到筑地市场买来的,花了好大的价钱呢。”良子语气讨好地说着。

盘子里的寿司还有好几个,忠荣还要吃一会儿。读者对他一家人和这个新出场的“小勇”想必已经很好奇了,作者就利用这个时间给读者介绍一下吧。

“居濑”是良子的娘家姓,居濑参勇就是良子的弟弟。良子的父母是年纪很大的时候,才有了参勇这个儿子,所以,良子的年龄就比参勇足足大了十多岁。参勇的父母当然对这个小儿子非常溺爱,甚至就连良子,从小也被父母灌输“参勇是居濑家的未来”这样一种观念。父母相继去世后,良子对参勇的溺爱更是到了惊人的程度。她不但把忠荣给她的零花钱都分文不留地给了参勇,就连忠荣给她的家用钱,她都会扣下一些给参勇。

就像大多数在无原则的溺爱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居濑参勇完全辜负了父母和姐姐良子的期望。他在中学里就不停旷课,后来只能考上一座别人完全不知其名的大学。即使在这样的大学,他都没能毕业。他因为劣行不断被大学除名后,只能成为一个小混混。后来,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欠下了地下钱庄三千万日元的赌债。

一天,忠荣下班回家后,发现良子身着盛装,在玄关口跪在自己面前。

良子连说带哭,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才让忠荣明白参勇的处境。良子说,现在如果没有人救参勇,毫无疑问,他将因为无力还债而被黑社会追杀,最后的结果当然就是横尸街头。对于一般人,无力还债可以申请个人破产,但参勇欠下的,是巨额的赌债。而债主,是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的黑社会头目。

救参勇的唯一办法就是替他还债,但是,武贺夫妻手头总共也只有七百多万的存款。

“即使我想救他,但家里只有这些钱,就算是都拿去,也无济于事啊。”忠荣说。

不管忠荣如何强硬地拒绝,良子只是死死跪在地上,恳求忠荣想法子救参勇。她当然知道自己家的经济情况,她只是出于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丈夫如果能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一定能筹到这笔钱。

她知道自己会为了弟弟而不顾一切,即使去抢、偷、骗,乃至杀人,都没关系。现在丈夫还做不到这样,一向忠厚做人的忠荣还有种种顾虑。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夫妻关系作为筹码,逼他想出办法。

“难道让我把公司卖掉吗?这是我一生的心血!更何况卖掉公司的话,现在所有的员工都会失业,他们的家人的生活都成问题!”无论忠荣怎么发火,甚至说出要参勇自尽的话,良子都一句话不说,只是跪在忠荣面前,不停地哀求。

“贺一郎有这笔钱。”最后,忠荣在无奈中叹了一口气,说出自己所想到的办法。

他告诉良子,喜彦过世后,有一次他去贺一郎家中看望竹仓夫妻时,看到过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名少年正在面对夕阳挥棒击打棒球。

“贺一郎说这是喜彦从前的美术教师田崎绘美的作品。这幅画我在报纸上、电视上都看到过,是一个著名大画家的作品。它本来是在一名收藏家手中,这名收藏家后来报案称该画失窃。警方始终未能破案,这幅画也一直没有出现。有人猜测这起失窃案和收藏家染上毒瘾的儿子有关。但是不久前,收藏家的儿子就因吸毒过量死掉了。他生前的女友就是田崎绘美。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当贺一郎按照家乡的礼仪去向田崎绘美送礼品时,这个女人要么无知,要么正处在吸毒后的不清醒状态,总之,她把这幅画当作回礼给了贺一郎。”

“收藏家失窃这件事我知道,当时几乎所有的电视台和报纸都在报道这件事,后来,那个收藏家还悬赏五千万日元,说无论是谁,能提供破案的线索,或者是把画送回,都可以拿到这五千万。哪怕是窃贼本人把画送回去,收藏家照样付给他五千万,而且事后也绝不追究。这么轰动的事情,贺一郎怎么会不知道?”明白了丈夫的想法后,良子疑惑地说。

“这完全是因为巧合。刚刚失去喜彦的时候,夫妻两个人谁都没心思看电视,看报纸,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所以,全日本几乎人人知道的事情,偏偏他们毫不知情。”忠荣说,“而且,在喜彦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发作猝死后,田崎绘美也很快死了,死因和她的那个男朋友一样,也是吸毒过量。现在,世界上唯一知道那幅名画在他竹仓贺一郎手上的人,就是我武贺忠荣。”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这幅画弄到手,再送还给那个收藏家,我们就能从他手里拿到这五千万?”

“是的。”忠荣语气坚决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接着,他们就商量如何从贺一郎家偷出这幅画。良子建议忠荣先在闲谈中试探一下贺一郎,但被忠荣拒绝了。忠荣认为,绝不能泄露一点点口风,万一让贺一郎有了怀疑,这幅画就没有希望弄到手了。

那天,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忠荣看到良子的眼圈又开始变红,怕她马上会绝望地哭起来,赶紧想法子转移话题:“今天的鲔鱼非常新鲜,一定很贵吧。”

“是参勇买的,所以价钱方面你不用考虑。”

“这么棒的鲔鱼,恐怕不是参勇买来的吧,是你买的,对不对?”

良子见自己小小的谎言被识破,不敢再瞒下去,只好红着脸点点头。她担心丈夫责备自己花钱太多,连忙说:“我是剪下报纸上的优惠券,在筑地市场买的。用优惠券去专门的店里,可以用原价七折的价钱买下新鲜的鲔鱼,这样算下来,价格一点都不贵呢。”

“是吗,现在的优惠券,真是好东西。”忠荣有些累了,语气懒洋洋的。

“现在就是这样,经营各种各样生意的店家,不但有优惠券,还有各种各样的打折券、兑换券,真的可以省不少钱呢。这些券子,有的可以在报纸、杂志上剪下来,有的还会直接寄到顾客家里。”

“还会直接寄到顾客家里——”在自言自语中,忠荣陷入沉思。毕竟是在瞬息万变的商海中打拼了多年的商社社长,忠荣很快想出了办法,就是以中奖的名义,给竹仓夫妻寄出邮轮船票。这样,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潜入他们家中,好好搜索一番。

为了保险,他还决定给竹仓夫妻从未谋面的居濑参勇也买上一张船票,让他跟着竹仓夫妻上船,这样一来他可以乘机查看一下他们的行李,以免他们把那幅画也携带上船,二是可以偷听他们夫妻的谈话,看看是否能从中了解到那幅画存放在何处。

计划妥当了,忠荣疲惫地仰头坐进沙发,长舒一口气后,又闭上眼睛,把计划从头到尾又思考了一遍。

“即使没有参勇这件事,你也会想办法把这幅画搞到手,对不对?”那天,正端着空盘子走向厨房的良子猛地回头,微笑着对忠荣说。

当时正在喝茶的忠荣一下子愣住了,他张嘴看着良子,露出一脸愕然的神情,接着,他剧烈咳嗽起来,似乎是被茶水呛到了。

在竹仓夫妻外出旅游的这段时间里,忠荣利用偷偷配好的竹仓家的钥匙,多次潜入贺一郎家。

他和贺一郎整天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乘他不注意拿到钥匙的机会当然非常多。但是,他没有任何收获,贺一郎家并不大,但他翻遍了这座小小的两层楼的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幅画。同时,和竹仓夫妻一起登上邮轮的居濑参勇也发消息说自己一无所获。

从竹仓家回来,忠荣坐在沙发上,困惑地叹着气。

“你是怎么怀疑我的?”接着,他纳闷地对贺一郎说。

贺一郎说:“原因很简单,家里出现了那么多异常情况,当然和那幅名画有关。而知道那幅画在我们家,同时知道我们夫妻会何时离开家的人,只有社长你啊。本来,根据我对社长的了解,社长不是一个贪图别人财物的人。后来,我雇了私家侦探,明白了社长的家庭情况后,也就知道社长为什么要急于把名画弄到手了。但是,无论如何,社长,你令我很失望。”

听贺一郎说完,忠荣脸上闪过一丝愧意。

“多年来,社长一直在努力地经营公司,既然社长现在陷入困境,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贺一郎轻轻咳嗽一声,扫了一眼似乎浑身不自在的忠荣,语气平缓地说。

“你肯帮我吗?如果你肯替参勇还债,以后我一定用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把这笔钱还给你。”听到贺一郎的口气有了软化的迹象,忠荣马上问。

“社长不会是打算向我借这笔钱吧?”

“喜彦的赔偿金,你家不是一直没有别的用处吗?”

“不,不是这样。喜彦的赔偿金,完完整整地放在家里,对我们夫妻而言,就像喜彦本人仍然在家里一样。把这笔钱借给别人的事情,我和夕子都绝不会考虑的。社长没有过儿子,如果有的话,社长会把儿子借给别人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笔钱,如果能给我和夕子一个可靠的未来,喜彦一定会满意的。”

“一个可靠的未来——这是什么意思?”忠荣诧异地说,忽然,他明白了贺一郎的打算,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竹仓君!你应该知道,公司对我有多重要!”

“是的。社长当然不愿把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的公司转手给别人。但不这样的话,社长又怎么度过现在的危机呢?更何况,如果被人知道社长为了一幅画,深夜闯入下属职工的私宅,对社长和整个商社,都会是巨大的打击吧。”贺一郎轻松地说着。

这个时候,神崎岩俊开始动作夸张地晃动着自己手里的摄像机。

忠荣无奈地垂下头,整个人的精神完全黯淡下去了。

“你不要威胁姐夫了!”看到在贺一郎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忠荣已经无力还击,参勇好像突然有了勇气,他抬起下巴,装出恶狠狠的表情对贺一郎说,“老兄,你可别以为这是你家,别人就任你宰割。如果你不赶快放了我们,明天就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是吗,你找来的人,如果遇到这几个人,谁的麻烦更大?”旁边的神崎岩俊插话说。接着,他说出了几个名字。

“啊,这几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听到这几个人名,参勇重新变得惊恐起来,他望着岩俊,紧张地说。

“好了,你别再出丑了!”忠荣看了一眼颤抖个不停的居濑参勇,大声喝道。

当晚,谈判的结果是,贺一郎从忠荣手里买下了公司。因为忠荣有把柄在贺一郎手里,再加上急于取得现金为参勇还债,公司仅仅作价三千万日元。和这家公司的实际资产相比,这个价钱可以说是非常低廉。

这笔钱,正好是喜彦保险赔偿金的数目。

“这些老员工在公司里工作了很多年,被辞退的话虽然很可怜,但是公司要继续经营,就不能有太沉重的累赘。”当上社长后,贺一郎对公司进行了改组。十多个员工里面,他只保留了两个人,并按照自己经营公司的思路,重新招募了一批新人。

积累了半辈子经验的贺一郎,把属于自己的公司经营得非常好。

他和夕子始终没有再要孩子。

失去了产业的忠荣,用贺一郎给的三千万偿还给地下钱庄后,又卖掉了房子和手里不多的股票,和良子、居濑参勇离开东京回到了北九州老家,靠变卖几处家传的山林、田地度日。

尾声

公司发展得非常好,作为社长的竹仓贺一郎当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手头宽裕了,贺一郎还买了新房子,面积足足比现在的房子大了好几倍,地段也比现在好得多。这天,成功签下一个大合同的贺一郎回到家,夕子告诉他,新居已经装修完毕,随时可以搬过去。

“我在收拾家里物品的时候,在你的床板下发现了这个。”夕子递给贺一郎一张报纸。上面的头版就是对收藏家名画失窃的报道,文字报道旁边还附上了名画的照片。

画面上,一个少年挺起腰身,面对夕阳挥起了球棒。

喜彦刚去世那段时间,虽然贺一郎家里没有人看报纸,但他在为亲友送丧礼时,有次去给车加油,看了加油站奉送的报纸,也就知道了名画失窃的事情。

“而且,我还知道——”夕子从墙上摘下了那幅失窃的名画,打开画框,把那幅水彩画画像拿出来,接着,她微笑着,一点点把画撕碎。“这幅画是假的,对吗?我问过奈古画廊的老板,他告诉我,那件名画失窃案发生不久,你就拿着这张报纸到画廊,定做了一幅和那幅名画一模一样的画。”

面对微笑着的夕子,贺一郎愣住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幅画上的人,一开始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像喜彦呢。”夕子说着,笑容渐渐消失了,过了片刻,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