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影》全文阅读_作者:大袖遮天

在这个小区内住了快一年了,邻居却还是不认识几个。除了那几个当初买楼的时候一起找过开发商麻烦的“难友”,唯一认识的,就是在我之前就已经买下这里房子的同事赵宁,以及楼下那一群经常聚集在一起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也只是认得脸,却多半不知道姓什么。

我所住的这个单元里,经常会出现一两张陌生的面孔。据物业的人说,是顶楼有一户人家的房屋用来出租,因为房东为人苛刻,租户换了好几个。

顶楼的上一个租客是两个刚毕业的小伙子,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凌晨才回家,据说是做IT的。但没过两个月他们就不见了,换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很漂亮,杏核般的大眼睛,黑亮黑亮的,瘦削的长脸,漆黑的头发,皮肤有点苍白,柔弱的身姿,很像是林黛玉般的病美人,可惜的是一条腿跛了,在地面上拖着,像拖着一件多余的东西。她搬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家,搬家公司将大件都搬到了楼上,剩下一些零碎,因为楼层太高,工人们偷懒,就放到了一楼的楼道口,正对着我家的大门。女孩低声央求他们把这些零碎都搬上去,工人们嘻嘻哈哈地拒绝了,车子发动,轰的一声走了。我当时正敞着门吹风,看到她无可奈何地提着两个塑料袋,跛腿在地面上拖行,便起身提起她剩下的那些零碎——那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头放着拖鞋台灯之类的物件。她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亮得惊人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我帮你吧。”不知为什么,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那谢谢你啦。”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像风吹一样弱,好像生怕人听见。说完就赶紧低下了头。我这才回过神来——她的眼睛特别吸引人,我几乎忍不住开口让她先上我家喝杯水,幸好她及时移开了目光,我才没说出这么唐突的话来。

小高层没有电梯,起初我还勉强放慢脚步和她保持一致的步调,但她实在走得太慢了,到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刻意放缓的步调似乎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她努力想加快步伐,额头上挣出了汗珠。我不忍心看她这样,打了声招呼,便迈开步子,很快上到了顶楼。

顶楼左边的门大敞着,里头堆了一地的东西,想必就是她的房间了。我等了好一阵,她才提着东西上来。我跟着她把东西放到房间里,刚放下,她便说:“谢谢你啦,本来应该请你喝茶,但我还要收拾房间……”我马上会意地点头:“好的,你忙,我先走了。我就住在一楼,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我。”她点了点头,嘴边挂着微笑,眼睛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忧郁像两片树叶贴在她的眼睛里。

这么漂亮的女孩,尽管腿跛了,还是忍不住让人心生好感0当她再次下楼的时候,我从敞开的门里喊她:“喂!”她身子颤了一下,显然听见了我的喊声,却既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的脚步甚至加快了,尽管以她的残疾,加快了速度也仍旧很慢。

“喂!”我索性跑出房门拦在她前面。

“对不起我很忙。”她低声说,仍旧是那种风吹一样微弱的声音,眼睛低垂着,看也不看我一眼。

“那……等你不忙的时候,能不能请你到……”我想请她到我家喝杯茶。虽然我们还算不上认识,但既然是邻居,我又曾经帮过她的忙,而且我长得也一副很善良的模样,她应该不会拒绝才对。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脸上便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身子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她抢白一般飞快打断我的话:“对不起我没时间……我要走了,真的很忙!”说完头一低,从我身边绕了过去。

我有些尴尬,但也能够理解。通常有残疾的女孩都会更加腼腆内向,也许我太性急了,等慢慢熟悉以后,情况大概会有所好转吧。

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一点。其后的几次见面,她非但没有提高一点点热情,甚至连原先的友善也消失殆尽,一脸冷漠地从我面前走过,对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倘若我拦在她面前,她便露出一副十分厌恶的样子。我虽然对她有好感,也并没有达到辗转反侧的地步,更何况我原本也不是见女孩就追的男人,看她似乎把我当成了色男,我也就知难而退,再也不纠缠她了。

只是,那双杏核形状的黑亮眼睛,常常在我面前晃悠。除了第一次见面,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双眼睛,她后来从来不抬起头看我,那双眼睛就藏在睫毛和下垂的眼皮后。

这事其实说起来有点奇怪。比她更漂亮的女孩我见过不少,其中有几个还倒追过我,然而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让我想要亲近。这世界上漂亮的女孩不少,但真正的美人罕见,许多漂亮的姑娘徒有外貌和身材,却没有美人的气质。具有美人气质的女人,能散发出一种芳香般的磁场,即使在遥远的地方,在喧嚣的人群中,只要有她存在,她就能牢牢吸引人的目光。这样的女人未必有精致漂亮,但就是会让人觉得美。或许她就是有美人气质的姑娘吧,即使一条腿残疾了,却仍旧显得风华绝代。

对方已经明显地拒绝了我,我也就打消了一切念头,只将她当作一道美丽的风景来欣赏。我和小区内的朋友老唐聊天时,说起这个女孩,老唐马上连连点头,称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只可惜自己已经结婚了,不然……后面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在我和赵宁鄙视的眼光中嘿嘿地咽了回去。赵宁是我的同事,比我早搬来几个月,标准的钻石王老五,眼高于顶,曾经有顶级美女倒贴钱来追他,也被他坚定地拒绝了。听老唐说起有这么个女孩,他不由啧啧称奇,表示自己一定要见识见识——这多半是很难实现的目标,他长年出差在外,很少回来住,而那女孩也很少出门,算是标准的宅女,两个人遇上的概率,相当于火星撞地球。

过了几天,老唐鬼头鬼脑地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到他家去一趟。

“干什么?”我问。

“什么干什么?你快来,不然别后悔。”他声音里透出一股乐滋滋的味道。

“不会是又下载了什么黄片吧?”我问。老唐的老婆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两人一个月难得团聚一次,他经常背着老婆干些不三不四的事,他家电脑的硬盘,就是一个典型的黄片集中营。我曾经应他的邀请去看过两次,其变态恶心程度,实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以后类似的邀请,我一概拒绝。

“黄片有什么好看的?是真正的好事,你不来别后悔!”老唐有些不耐烦。

我竭尽所能地做着各种龌龊的猜测:难道他居然这么大胆子将小姐叫到家里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我更不能去了,我还不至于堕落到这个程度。

“到底是什么,你先告诉我会死啊?”我对着电话吼。

“今晚8点,来不来随便你。”老唐得意洋洋地撂下这句话,便挂了。

老唐可从来没这么拽过!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看看时间,离8点钟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匆匆吃完饭,收拾好屋子,再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恐怖小说,等着8点钟到来。

8点还差10分的时候,我正打算出门,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等我从厕所出来,已经8点过8分了。走出楼道,看了看老唐家的窗口——刚才亮着的灯,此时已经熄灭了,难道他不在家中?我有些疑惑,好在他家就在我家对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走进楼道时,迎面遇上了那跛腿的女孩,她神色有些慌张,几乎一头撞到了我的身上。为了躲避,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连忙扶住她,她挣脱我的手掌,拖着那条残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她低垂的头抬起来,那双黑亮的眼睛惊鸿一瞥,我从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她脸上被恐惧扭曲的表情定格在我记忆中,让我不明白的是,那表情中还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像是……内疚?我一边上楼一边琢磨着,女孩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唐家到了,我按了按门铃,没人回应。楼上下来一个人,我认出这是经常和老唐一起打牌的牌友,便问他老唐在不在,他点点头:“在啊,刚才我上来的时候还看到他敞开门在等什么人呢。”

他一定是在等我。上厕所之前我还看过,他家窗口的灯还是亮的,但此时从猫眼望进去,屋里却一点光也没有。是临时有事出门吗?那至少也该给我打个电话啊。我掏出手机拨打老唐的电话,手机响了许久也没人接听。当手机快要进行下一轮重拨时,我终于发现,手机的铃声正从他的房间里传来。

手机在房内,人去哪了?

我又按了好一会门铃,始终没人回应,只好回去了。老唐在搞什么鬼呢?我被他放了鸽子,盘算着要让他请我吃一顿。

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宰他一顿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老唐。若不是一个星期之后江潮出现在小区里,我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老唐其实是出事了。想到这个,我不免觉得有几分悲凉:说起来我和老唐也算是朋友,当初和开发商吵架的时候,我们一起商量过许多点子,搬进来之后也没少在一起玩,然而,当他突然消失的时候,我既没想到去寻找他,也没因为他的消失而埋怨,只是认为他离开了这里,也许是搬家了,也许是换了工作。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但不知不觉之间,我就染上了这种几乎称得上是习惯的冷漠,一个人的存在或者消失,没有让我的生活发生任何改变。

江潮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楼下吹风。那时已经快晚上10点了,外面走动的人不多,偶尔有几个,也是下班回来的人,脚步匆匆。风撩动着绿化带里的树冠,小区的路灯十分明亮,各家的窗口闪着灯光,许多窗口沉浸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小区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仰头望望我所在楼房的顶楼,那美丽女孩的窗前,挂着厚厚的窗帘。她家似乎始终被窗帘遮掩着,每次我抬头看,无论白天黑夜,窗帘从没有撩开过。

在空旷的小区人行道上,江潮一行穿制服的人显得非常突出。因为认识江潮,而他恰好又负责我们这片社区,所以一看到穿警服的,我就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他。他刚刚进入警局,对制服有着狂热的偏好,走到哪里都将那身警服穿得一丝不苟。

“老江!”发现果然是他,我连忙大声招呼。

江潮跟在三个警察身后,作为新进的菜鸟,他暂时还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看到我,他惊喜地一笑,接着马上醒悟过来似的,远远朝我挥了挥手,便走进了老唐家所在的那栋楼。

半个小时后,他们出来了。一个老警察带着老唐的老婆先行离开,另两个警察仍旧留在屋内,江潮朝我快步跑来。

“有吃的没有啊?我还没吃晚饭呢!”他一开口就是这一句话,让我简直哭笑不得。好在我家里颇有残羹剩饭,便将他领回来,摆了一桌子“丰盛”的剩菜,又给他开了瓶啤酒。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喝着啤酒陪他。

通过江潮,我这才知道老唐是真的失踪了。他老婆一直打他的手机打不通,回家也找不到人,这才急了,打电话报警。江潮本来已经下班,在警局听老警员聊过去的案子,接到报警,便随着警车一起出来。赶到唐家一看,老唐的妻子正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看到警察来了就像看到亲人一样,眼泪飞快地涌出来。江潮他们一进门,就知道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了——屋子里非常乱,似乎经过了一场混战,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半只陶瓷花瓶摔在门口,沙发和茶几、电视机柜都被拖动,不再呆在原来的位置上,所有的灯连同灯罩一起碎开,碎片飞得到处都是。而所有这一切中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到处都是血!整个客厅,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板,到处都是喷溅状的血痕。

“我出过几次凶案现场,”江潮说,“基本上,一个人如果出这么多血,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我们带队的组长一看这情况,连屋都没进,直接呼叫法医和刑侦组,我们就在门口问了些情况,然后让两个前辈守着屋子,他自己带着那家的女主人去社区医院看看——那女人吓得已经快休克了。”

他的话刚说完,屋外便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两辆警车停在我和老唐的楼房之间。

“来了,我得赶紧出去。”他把啤酒杯一放就冲了出去,我一看,啤酒杯满满的,一口也没动,这才想起他上班时间从不喝酒。我本来想等他回来给我讲讲下面的情况,但等了很久,老唐家的窗口仍旧显出一片忙碌的身影和乱晃的电筒光。我熬不过他们,只得自己先睡了。老唐那张胖脸多次晃入我的梦境,仍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家里的血,马上吓醒过来。醒来之后想起老唐,不由一阵黯然——也许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传来门铃声,我迷糊之中反应慢了点,门铃声便变成了捶门声,伴随着江潮的喊声:“刘枫,刘枫!”我这下完全醒了,飞快地跳下地把门打开,江潮鱼一样闪身进来,将门一关,整个人扑到了空调前,对着空调的出风口吹冷风。我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

“忙完了?”我问。

“算是吧,反正我可以回去了。”他点点头,“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什么情况?老唐到底是死是活?”我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除死无大事。

“不知道,没看到他人。法医采血检验了,现场发现打斗的痕迹,还有很多带血的指纹,死的可能性相当大——对了,你那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他现在才想到问我这个,我不禁怀疑他作为警察的资质。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听到那女孩的出现时,他警惕地看了看我:“你说她的神情很惊慌?”我点点头,看他那怀疑的表情,忍不住敲了他一把:“你不要乱怀疑人,人家是个残疾人,而且当时身上也没沾一滴血,再说了,尸体……不,人,关键是人都没找到,她一个残疾女孩不可能做到那种事!”我下意识地替她辩护着。江潮仍旧未褪去怀疑之色,他这个人完全可以称为中国版的糊涂侦探,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笨得吓人,永远无法确知他的哪一条猜测是正确的。然而,当我辩护的话说完之后,想起那女孩古怪的神情,我心中也不禁产生了怀疑——她平时几乎不怎么下楼,即便下楼,也是匆匆低头行走,很少和人打招呼,那天怎么会突然去老唐他们楼里?以她的性格,难道会去拜访什么人吗?

疑问和担忧滚雷般在心中横过,这一晚再也无法入睡,江潮却没心没肺,刚一躺下,鼾声便响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潮就出门了。半个小时后,再见到他时,他的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严肃,看着我的眼神冷冰冰的,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们是在小区的物业办公室见面的,这里暂时被警方辟为问话的地方,而江潮和两个目光锐利的刑警,就是负责问话的人。我有幸被第一个邀请到这里来谈话,看江潮的神情,自然是拜他所赐,想必他已经将我昨晚说的话告诉了上级,他的上级或许还不至于怀疑我,但江潮这没脑子的家伙,显然已经将我列入了嫌疑人名单,瞧他那冷漠而怀疑的眼神,不定心里怎么后悔当初将案情告诉我的呢。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千八百遍,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他没大脑的事实。

两个刑警中瘦削苍老的那个显然是头,他神情疲惫,一支接一支抽烟,等我将昨晚对江潮说过的话又复制了一遍之后,他又问了我一些意料中的问题,比如老唐跟我什么关系,那女孩什么人,老唐平时有什么仇人之类的。大部分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能说的我全都说了,江潮仍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凝视着我,一直将我目送出房子。离开办公室,将门带上之后,我又退回去,将耳朵贴在门上——不出我所料,里头那个瘦警察正压低声音训斥江潮:“小江,你当警察也有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这么一惊一乍的?我们做警察的不是演电视,现实中的警察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摆出一副怀疑一切的表情。你那同学没问题,我跟你打包票好吗?”江潮这臭小子仍旧不服气地嘟囔着:“你凭什么说他没问题?”那瘦警察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做警察这么多年,这点眼光应该还是有的……再说证据你都看到了,我们重点怀疑的该是谁你应该知道,事情要懂得分轻重……你堂哥没教你吗?”江潮的堂兄江阔天,是市局的刑侦队长,在本市很有名气,没想到却有江潮这么一个脑子进水的堂弟,连我也不禁摇头叹息。

正摇头叹息中,门开了,我一跳闪到一边。江潮沮丧着脸走出门来,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我跟着他走了几步,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一转身看到我,脸上警惕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就像泄了气似的,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连我也怀疑?脑子进水了吧?”我敲了他一下。

“唉……其实我也知道你没问题,但当年我们老师说过,做警察的不该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他絮絮叨叨地想背诵课堂讲义,被我一把打断了:“行了别啰唆了,快告诉我什么情况!”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才把接下来的事告诉我。

昨晚他们调了物业的监控录像,发现老唐最后出现在小区,就是一个星期前他约我上他家那晚。他在晚上6点多走进楼道,之后便再也没出来过。小区的监控录像设置得非常巧妙,楼房的正面和背面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唐无论是从门还是从窗离开,都必然会被录入其中,但上面完全没留下老唐的影子。也就是说,老唐自从那天进入了他家所在的楼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么老唐现在还在那栋楼里?”我疑惑地问。

“应该是这样……所以我们现在已经将那栋楼监控起来,今天一家一家地访问。”他说。

另外一个情况就是,那天晚上,老唐家的灯在8点过8分的时候熄灭,而在8点差2分的时候,那瘸腿的女孩出现在老唐家的门口,8点过6分的时候,她从楼道里跑出来,正好与我相遇。老唐家灯灭之前,有不少人在窗上看见老唐晃来晃去的身影,在8点钟的时候,老唐对面的邻居听见他家的房门打开过,那女孩走进去了,很快又走了出来。

也就是说,那女孩是最后一个见过老唐的人。

正聊着,旁边走过一个警察,那女孩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她似乎十分害怕,浑身止不住微微地颤抖,偶尔抬起头来朝身后瞥一眼,仿佛有什么人正在跟踪她。

“来了?”江潮跟那人打招呼。那警察朝江潮点点头,带着女孩走进物业办公室,江潮想跟进去,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尴尬地朝我笑了笑,我拽着他坐在架空层的石凳上。石凳边上开了一桌麻将,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议论老唐家的事,说得十分神秘,但也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唯一让我留心的是其中一个姓方的老太太说的话。

“听说最后一个见到老唐的是陈榴,”方太太“啪”地扔出一张四条,“陈榴出来以后,老唐家的灯光就熄灭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我的心中猛然一动。

陈榴就是那女孩的名字,我低声问江潮:“老唐家的邻居说没说陈榴进去和出来时是什么表情?”

“说了。”江潮也压低了声音,他很喜欢这种神神秘秘的气氛,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承担了秘密而艰巨的责任。

“怎么说的?”我问。

“据说,陈榴到老唐家门口的时候,不停地朝后看,仿佛身后有什么人在跟着她——当然她身后什么人也没有,这从录像上可以看出来——而且她的表情十分奇怪,好像非常害怕,浑身不停的发抖。那邻居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老唐平时很和善,不至于会让陈榴这么害怕。等老唐把陈榴放进去,几分钟后陈榴再出来时,她几乎是从门里逃出来了,门内像是有人用力拽着把手,不让人将门打开。陈榴刚从微微敞开的一道门缝里溜出来,门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陈榴当时吓得不停地哭,捂着嘴跑。”

陈榴哭了?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是在发抖,并没有看到眼泪。这么说她已经在匆忙间将眼泪拭去了……房间门在她离开之后自动关上,这说明房间里还另有其人,那个人也许对老唐和陈榴做了什么,让她感到恐惧……但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是因为她的自闭吗?我满脑子疑惑,耳朵里不停地传来邻居们关于陈榴的议论。邻居们对陈榴的看法和我差不多,都认为她是个少见的美女,而且特别招人怜爱,就是不喜欢和人交往,尤其很少用眼睛看人,就算偶尔和她说句话,她的眼睛也只是盯着地面,一副时刻害怕着什么的模样。

“我看她孤单单的挺可怜,好几次想让她上我家吃饺子,每次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方老太太说完这句话,发出一声叹息,紧接着惊叫一声,狂笑道,“哈,清一色,自摸!”

我们说话的时候,江潮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物业的办公室。我知道他一定非常想进去,他堂兄江阔天是他的偶像,成为一名出色的刑警是他的梦想,可惜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片警,这次要不是出事的地方是他负责的区域,他连手都插不上。

不过,这一次没有直接参与对陈榴的询问,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陈榴走进办公室几分钟后,门开了。

门只挪开一道缝隙,陈榴仿佛要挣脱什么束缚似的,从门缝里钻出来,那门在她身后又迅速关上了。陈榴满脸泪水,神色慌张惊惧,双手捏成拳头环抱在胸前,拖着跛腿拼命朝前跑。看到我们,她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所有的动作骤然停止。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似乎完全转变为空白,好像我们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陈榴!你怎么了?”江潮想去扶她——看陈榴的模样,任谁都会想要去扶她。我盯着她那双潮湿的眼睛,满腔怜爱,心里涌上一个无法遏制的念头,刚要开口,她的脸扭曲成一张充满恐惧的脸谱,迅速垂下眼帘:“屋里……你们快去看看!”

在她垂下眼帘的那一瞬间,涨潮般弥漫在我胸间的怜爱之情,忽然失去了动力。我仿佛从一个迷梦中走出,头脑骤然清醒起来。

不好!

我一把扯过还在愣神的江潮,冲到物业办公室前,敲了两下门没反应,抬脚就想将门踹开。

“你干什么?”江潮一把拉住我。

“陈榴……你没看到她的表情?你不觉得刚才的情形和老唐失踪那天发生的一模一样?”我一口气喷出这些字眼,江潮这才明白过来,不等我再说下去,他已经一脚将门踹开了。

在他抬脚的同时,我回头望了望——陈榴拖着腿努力朝前走着,在她身后,拖着一条漆黑的影子。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黑的影子,就像是黑油漆在地面上涂抹出来的人形。

此时,太阳刚刚露头,路灯早已熄灭,建筑和人的影子都是淡淡的灰色,唯独她的影子,黑得一塌糊涂。

下一秒,江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我迅速扭过脸去,忍不住也惊叫了一声。

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几张办公桌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椅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灯、茶杯、花盆……能碎的东西都碎了,仿佛有人用红油漆涂抹了一遍房屋,鲜血几乎将房间内部完全涂满了。

这一次消失的,是三名警察。

第二批警察来的时候,鲜血的检验报告也出来了。老唐家的血是老唐和另一个人的,办公室的血是三个警察和另一个人的,两组血液中暂时找不到主人的血液属于同一个人。两处地方都发现了许多带血的指纹,然而,除了陈榴的指纹尚未检验过之外,这些指纹并不属现场的其他任何人,老唐家一共有两组指纹,物业办公室有四组指纹,其中有一组指纹和老唐家出现的一模一样。

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到了陈榴身上,而陈榴却缩在她的屋子里,不接电话,也不开门。隔着门,我们听到她大声抽泣着喊:“不想死就别招我!”

谁也不想死。这两起案件的诡异之处,连警察也有些发怵。如果说老唐的失踪也许还有别的原因,那么,这几个警察的失踪,则完全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的。办公室离我和江潮不到10米远,整个办公室只有一张带防盗网的窗,防盗网完好无损,连窗玻璃都没打开。我们亲眼看到那警察带着陈榴走进了办公室,亲眼看到两个曾经询问过我的警察站在门口将他们俩人接了进去。而几分钟之后,除了陈榴之外,其余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们留下了鲜血,除此之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所有的人都感到此事有些恐惧的时候,陈榴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仍旧低垂着眼帘,从议论纷纷的邻居们之间走过,径直走到蹲在花坛边上愣神的江潮身边。

“你们有什么话,就问吧。”陈榴用吹气般微弱的声音道。

江潮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的两个警察已经一扑而上,用手铐铐住了陈榴。陈榴吃了一惊,用力挣扎着,但两个警察完全不理会,拖着她就上了警车。

“这……不能这样吧?”我推了推江潮,“她是主动出来的,事情这么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把她铐上了?”

“当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吗?”江潮说。他的神情十分犹豫。我知道他的性格,依照他自己的意思,陈榴不该抓,至少不该不问一声就铐上,但动手的两个警察是刑侦队的前辈,他对所有刑侦队工作的警察,都有一种如同滔滔江水的仰慕之情,这使得他又不愿意否认他们的行为。

他还在犹豫,那辆警车却动了起来,像是里头在进行剧烈的搏斗。我和江潮对视一眼,这回他没再犯迷糊,和我一起冲了过去。

警车窗上挂着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拉了拉车门,打不开,也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但整个车身仍旧在剧烈震荡着。江潮把所有的车门都试了一遍之后,摸起一块石头就砸玻璃。

玻璃纹丝不动。

“你们配的防弹玻璃?”我也捡了块大石头用力砸,玻璃还是不动。

“防个屁弹啊!”江潮急得脸都歪了。车子仍旧在剧烈震荡着,车顶上鼓起一个包,但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明显不对劲,车顶可不是一块薄铁皮,要让它鼓起一个包来,那得多大的力气,发出的声音一定不小,此刻却这么安静,仿佛那只是一块塑料薄膜,被吹起了一个气泡。

远处的两个警察跑了过来,一看这架势,其中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警察,二话不说,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窗玻璃就是两枪射过去。照这么射,肯定会射到车里的人,但此时没有任何人觉得他的行为不对——就算射到人,也总比人消失了要好。

两枪射出去,玻璃上连个白印也没留下,子弹反弹出来,射进旁边一棵树里。

而车子激烈的震荡,也在此时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道缝隙,陈榴从缝隙中溜下车。她刚一离开,那两个警察与我和江潮一起扑了上去,同时掰住正要合拢的车门,两个刑侦队的警察还将手枪伸进去,卡在车门口。车门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拉扯着,即使是我们四个拉着,也仍旧拉不住,那两把卡住车门的手枪,在大力的压迫之下,慢慢地变瘪了。

但也就是利用这一下缓冲,我看到了车内的情况。

车内到处都是血,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情形和前两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车门终于关上了,那两把手枪完全报废成薄薄的铁皮。

我们胸膛急剧起伏着,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刑侦队的警察到底不同,那高个警察最先反应过来,低头一把揪住正从地面上爬起来的陈榴。

“说!到底怎么回事?”他目露凶光,眼睛血红。

楚楚可怜的陈榴,如同鹰掌中的黄鹂,泪眼迷离,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我竭力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不允许自己对她再有任何同情。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影子上。

那是一条漆黑如墨的影子,比所有的影子都更黑。

“你们看。”我指着她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那一霎那,我看到影子猛然扭曲了一下,但陈榴本身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江潮和两个刑警注意到这影子之后,忽然都沉默下来。那高个警察吸了两口气之后,晃了晃在他巨掌中打颤的陈榴,声音变得十分冷静:“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陈榴摇晃着脑袋,“每次我刚进门,事情就发生了,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好像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等我再清醒过来,就变成这样了……”她低垂着目光不和我们对视,看神色,显然没说真话。

可就算她不说真话,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有什么话就问我。”陈榴说完,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有事要找我,就在我门口贴纸条,说有事想问我……千万……千万不要说让我来一趟……或者……”她话没说完,蓦然住嘴,眼睛盯着脚下的影子,露出惊恐的神情。

这下我们都看见了,她脚下的黑影,忽然蛇一般缠上了她的脚踝,似乎正要沿着她的身体爬上来。她白皙的脚踝仿佛被墨水浸染了似的,迅速变黑。就在这一霎那,她猛然抬起眼睛,紧紧盯着盯着前方——在我们左侧,方老太太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一看到她那种迷离恐惧的神情,便大声喊:“陈榴,你别怕,中午到我家来吃饺子,我刚包的鲜肉饺子!”陈榴露出一丝苦笑,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好的,谢谢!”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那道黑影静悄悄地从她脚踝上退了下去,安安静静地横在地上,除了颜色漆黑之外,看上去和普通的影子没有任何区别。

“我走了……记住……”陈榴低着头说完这几个字,便拖着瘸腿慢慢往回走。

包括高个刑警在内,谁也不敢再阻拦她。直到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江潮才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拿到了这个。”高个警察脸色有些发白,朝我们伸出手来。那有着厚厚老茧的粗大手掌中,横着几根乌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块橡皮。

“这是什么?”我指着橡皮问。

“指纹。”他说。

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到了江潮的堂兄江阔天头上。据说他很是接触过几个诡异的案件,局领导亲自来看过现场之后,便决定由他来负责这个案件——原来的案件负责人已经死在了物业办公室。江阔天做事不甚拘泥,经过江潮劝说,他居然同意让我参加他们侦破的全过程。

江阔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听我们几个人汇报所发生的一切。他听得十分专注,我们轮流讲述,每一个人讲述一次,我便仿佛重新经历一次当天的遭遇。尽管并没有亲眼目睹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仍旧禁不住感到脊背上窜上一股寒意。

最后讲述的是那高个警察,他言简意赅,几句话说完当时的情况之后,便戛然而止。房间里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办公室的门,便在此时打开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比江阔天大不了几岁,两鬓的头发却已经有些发白。

“老江,结果出来了。”他推了推眼镜,将报告递给江阔天。

“什么情况?”江阔天一边看报告一边问。

“多出来的一组血液,是陈榴的。”法医说。

“哦。”江阔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指纹还是没找到主人?”

法医诡异地一笑:“并不是完全没找到……”

“哦?”江阔天抬起头望着他,“老王,你又有什么报告上不能说的发现?”

他们两人神情镇定,我和江潮已经交换了无数惊疑的目光——如果多出来的一组血液是陈榴的,为什么陈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消失?她身体上会不会有什么伤痕?最重要的是,法医部门早已下了结论:任何一组血液的量都非常大,无论是谁,如果失去了这么多血,都只有死路一条。而陈榴在三个现场都留下了大量的血液,照常理她应该已经死去三次了……难道……难道她不是人?想到她身体下拖着的诡异黑影,我抹了一把冷汗。

“你看。”老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打印彩图,上面是几个指纹,下面分别标记了发现的时间和地点,并且进行了编号。其中编好为“2”的指纹,在三个现场都出现过。

我们几个都把头凑过去,没看出任何问题。江阔天凝视了一会,抬起手来,看了看报告,将报告和彩图并列放在一处。

报告翻到的那一页,同样是一张彩图,同样数目的指纹,同样的编号,但就连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报告上的指纹和彩图上的指纹,没有一个相同的。

江阔天迅速将报告翻到前一页,那一页上打印了每个被害人以及陈榴的指纹。

这下我们看出来了,这一页上的指纹,和老王从口袋里摸出来的彩图上的指纹,可以一一对应。而陈榴的指纹,就是彩图上标号为“2”的那一组。

报告上的另一张彩图上的指纹,正是从现场采取的指纹样本,那么老王的那张彩图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回江阔天没有再问,只是瞥了一眼老王,老王便自动招认了。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老王又推了推眼镜,冰冷的脸上基本看不出什么表情,“从现场采取的指纹,与陈榴以及被害人的指纹,完全不同。若不是我们办公室来了个二世祖,这其中的奥妙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说着,他露出一丝微笑。

“你是说周世?”江阔天也咧开嘴笑了。

“周世是谁?”我小声问江潮。

“周部长的侄子。”江潮也小声回答我。

那么周部长又是谁?我还想问,被江阔天一个眼神将口舌封住了。

“周世来技术部实习的这段时间,主要工作就是做指纹对比。他平时没事就拿着那套指纹鉴别系统乱玩,这一次的指纹,同样不例外。我们忙得很,只要他不来捣乱就行了,也没理他,随他一个人在电脑上鼓捣。没想到他忽然大声招呼我们,说他发现案子的重大秘密。他这话谁信呢?但他就是这么个人,想要让你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能将办公室弄得吵吵闹闹,让你什么也干不了。纯粹是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才走到电脑边,随便往电脑上瞄了一眼。”老王说到这里,举起手中的彩图,“就这么一瞄,我就看出问题来了。”

“什么问题?”江阔天问。

老王没有回答,他将彩图面朝窗口举起。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彩图被照得有些透明,另一面的图隐约从背面透出影子来。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江阔天却已经“啊”的一声,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将手里的报告举起来,放到彩图的旁边,两张图,一正一反,这下我们都看出来了——老王的彩图,经过阳光透射,从纸张背面看过去,恰好跟江阔天报告彩图上的指纹完全一致。也就是说,现场采取的指纹,和被害人的指纹,就像是一对镜像,或者用另一个更形像的比喻:像是印章和印章印出来的字,两者一正一反。

而实际上,我们印在任何地方的指纹,都不是我们自己真实的指纹。真实的指纹存在于手指上,印下来的指纹,恰好就形成真实指纹的镜像。

那么,现场采集来的指纹,并不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是采集的指纹镜像,而正好是真实的指纹。

但,真实的指纹,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手指以外的地方呢?只有手指上才会存在真实的指纹,其他地方出现的,一定都是形状相反的指纹镜像,这点是肯定的。

所有人都看着老王,期待他对此有个解释,可他只是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由又想起了那缠上陈榴足踝的黑影……

江阔天什么也没说,只是警告我们,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再接近那女孩。

事实上,不需要他的警告,我们也敢轻举妄动。基本上没有人真的想死,或许我们并不怕死,但,至少于我而言,像老唐他们那种死法,我还是无法接受……为什么我会想到死呢?除了那些血迹之外,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老唐已经死了。同样留下大量血迹的陈榴不是还活着吗?然而我就是感觉,他们已经死了,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公司打来电话,问我是否知道赵宁的去向,我感到奇怪:赵宁不是在外地出差吗?然而老总回答说,赵宁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消息了,起初他也以为他是在外地上班,但手机始终联系不上,打通了没人接,打电话给外地的客户,客户说赵宁根本没上他们公司去。联系了赵宁认识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赵宁的下落。

也就是说,赵宁失踪了。

“报警了吗?”我问老总。

“报了。”他回答。

挂了电话,站在楼下仰望赵宁家的窗户,我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赵宁会不会和老唐一样?

想到这个,我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此时正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太阳晒得人发晕,但架空层下还是聚集了一堆老头老太太,他们今天没打麻将,只是在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我来,便都拉住了我,问我案件的进展。我摇头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啧啧赞叹几声,一个额头上长着一块胎记的老头凑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吗?方老太太……我们怀疑她出事了。”

“怎么了?”我心头一惊。

“方老太太不是让陈榴中午到她家吃饺子吗?”旁边的保安接口道,“陈榴不是挺古怪吗?一屋子的人就她一个人没失踪……我就多长了个心眼,中午特意盯着监控屏幕。快12点的时候,我看到陈榴上楼了,还看到方老太太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她挥手。几分钟以后,陈榴又从楼里跑了出来。我记得老唐家出事的时候,那段录像和这段非常相似,陈榴的表情和动作几乎都完全一样。我觉得不对劲,马上跑到方老太太家敲门,敲了半天门,始终没人答应,但我肯定她就在家里。”

又一个人失踪了吗?

我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小区内到底失踪了多少人呢?老唐,赵宁,加上方老太太,我们已知的就有三个,是不是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调出录像给我看看……”我对那保安说。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这才醒悟过来——虽然江阔天允许我参与他们的调查,保安却并不知道。但这并没有太大困难。我将保安拉到一边,把我的猜测告诉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陈榴搬进来多久了?”他声音有些发颤地问。

“大概半个月左右。”我说。

“那资料都还存着呢……我们一起看,只看跟她有关的录像,到晚上应该能看完。”他说。

我点点头。

15天的录像资料着实不少,但因为只要盯着陈榴一个人,看起来速度非常快。很快我就发现了她生活的规律。除了买生活必需品,她基本不出门。当她出门的时候,遇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朝她身上望,她始终脚步匆匆,似乎想躲开人们的目光。

除了购买生活用品之外,她只有过几次短暂的出门机会。每次都是到另一栋楼,进去不到几分钟,便满面惊慌地冲出来,径直冲进自己所在的那栋楼。

她这么冲进老唐家又冲出来,同样的,也这么冲进方老太太家。除了他们俩之外,她这样走进别的楼房又在几分钟后从里面冲出来的动作,一共发生了11次。

其中有一次,就发生在赵宁家所在的那栋楼。

如果每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就会失踪一个人,意味这这个小区里已经有11个人失踪了。

也许还不止11个人……照今天早晨发生的情况来看,只要和她同处一个房间内,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会消失。如果她进去的那间房并不止一个人,那失踪的人数肯定不止11个。

到快晚饭的时候,我们已经将录像看了好几遍。

现在要确定的是,那11户人家,是不是真的像我们想的那样都失踪了。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具体是哪11户人家,这就需要靠江阔天他们了。我打电话将这个情况告诉江阔天,十几分钟后,他便赶了过来。

“把录像给我看看!”一到物业办公室,他便发令道。

我们将那些录像又看了一遍。

“哪个是老唐?”当我在旁边告诉他某栋楼就是老唐所住的楼房时,他忽然开口问。这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画面上显示的是陈榴从老唐家冲出来的情景,老唐本人却并不在画面上。

“倒回去看看,我记得刚才好像看到老唐了。”我说。

保安将画面倒回去,当老唐的胖脸出现时,我指着他告诉江阔天:“就是他。”

“再倒。”他说。

画面倒回去很多,一直倒回到陈榴出门采购生活用品的时候,在某个画面出现时,江阔天突然喊:“停!”

画面上,老唐和陈榴擦肩而过。江阔天重新按下播放键,于是我们看到,老唐和陈榴擦肩而过,老唐忽然转身喊了陈榴一声,陈榴保持着怯生生的姿势经过他身边,蓦然抬起眼睛看着他。因为摄像头功能有限,我们看不清陈榴和老唐的表情,他们就这样停留一会,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陈榴点了点头,很快两人便背向而行。

这正是老唐失踪那天上午发生的事。

江阔天看得眼睛发亮,而我完全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江阔天又调出赵宁和方老太太的录像看了,基本情节和老唐的完全一样,都是先遇到陈榴,陈榴看他们一眼,两个人交谈一阵,陈榴点点头,之后陈榴便进入他们所在的楼房,然后冲出来。

当再一次看到陈榴进入某栋楼房再冲出来时,我猛然心中一跳,大喊一声:“停!”

画面定格在陈榴冲出来的那一刻。

我凑近屏幕仔细察看——没错,我没看错,怎么现在才注意到呢?我又是惊恐又是兴奋,指着画面,回头看着江阔天。

“什么?”江阔天探过头来问。

“影子!”我无法压低自己的声音,“你看她的影子。”

江阔天只扫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影子怎么了?”保安还在傻乎乎地问。

没人回答他。

我和江阔天都看出来了,陈榴的影子,黑得不同寻常,就像是用黑油漆画在地面上的人形。

而最关键的是,那影子,并没有跛腿。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陈榴的影子了,那并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也许在无意之中,我发现陈榴的影子和她本人的身形并不对称,这才格外留意。

“倒退一下看看。”江阔天说。

倒退了几分钟,画面回到陈榴进入楼房之前——此时,陈榴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出来,这似乎才是正常的影子,然而,我始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屏幕上实在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我们重新过了一遍,每当陈榴从别人的楼里冲出来,她的影子都会变得那样漆黑而怪异,完全不符合她的身形。此时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去看看陈榴,看看她的影子现在是什么样,还有,她身体上究竟有没有能导致流血的伤口,然而……我敢去看陈榴吗?谁敢去看陈榴?明知道陈榴有问题,但就连警察也不敢动她,动过她的警察是什么下场,大家都已经看到了。

“也许……我们该去看看陈榴。”江阔天缓缓道。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

“陈榴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有事,就去找她,在她门上给她留言,但不要让她自己过来?”他问。

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曾经到过陈榴的房间?”

我又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笑着问。

我愣住了。

“也许……并不是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会发生什么,你看……”我指着屏幕,忽然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和陈榴交谈过的人,真的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吗?和陈榴交谈过的人极少,而每次她和人交谈之后,她都会进入某栋楼再冲出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那些和陈榴交谈过的人,就是陈榴进入楼房去拜访的人,而他们的下场,也许就和老唐一样……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会没事呢?难道……我蓦然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因为……在那栋楼里?在陈榴自己所在的楼房里和她交谈,就不会出事?”我问。

他摇了摇头:“起初我也以为是这么回事,但你看……”他指了指屏幕,“并不是所有的人和她交谈过之后,她都会进入别人的楼房。”

的确,虽然她和人交流得很少,但路上还是难免会和人打招呼。

“而且,她不是也在你们那栋楼之外和你们说过话吗?你和江潮现在都还好好的。”他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晕了。

“你看,”他又指了指屏幕,“你发现没有?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一般不抬起眼睛。”

我点点头。这个我早就发现了,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过于羞怯的缘故,但现在……现在我什么都不敢肯定。

“那些失踪的人……我暂且认为,那些失踪的人,就是在她产生进入楼房再冲出来这套动作之前和她交谈过的人——我们可以看出失踪的人和陈榴的活动之间的规律:陈榴抬起眼睛看着失踪的人——失踪的人和她交谈——她点头——陈榴进入楼房——失踪的人失踪——陈榴从楼房里冲出来。”他点燃一支烟,往椅背上一靠,笑着问:“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

“你好好想想。”江阔天的手机响起来,他朝我点点头,走到窗口边接电话。

我还能怎么想?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跳着看录像。这么一看就看出来了,确实像江阔天所说,事件的发生遵循他所说规律,这么说,一切都源于陈榴抬起眼睛的那一刻……我想起陈榴那双黑亮忧郁的杏核状大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江阔天放下电话,我还是什么也没想明白。他摇头叹息一声:“想想老唐,想想方大妈——老唐那么兴奋地让你到他房间去,为的是什么?陈榴为什么会到方大妈家去?”

“陈榴到方大妈家去,是因为方大妈请她去吃饺子啊……”我愣愣地说,忽然明白过来。

是邀请!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我刚要开口邀请她到我家,就被她慌张地岔开了话题。陈榴并不认识那些和她搭话的人,但却能上门去找他们,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像方大妈一样邀请了她——是他们请她上门的!而这邀请的动力,应该是来源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怪不得她总是低垂着眼睛,原来是为了防止别人看到她的眼睛从而产生邀请她的欲望,那天故意岔开我的话题不让我说出邀请她的话,也是出于好意……然而既然她不愿意被人邀请,又为什么要用那双眼睛诱惑别人呢?为什么她被邀请之后,就会发生那一系列古怪的事情呢?想到这里,我又陷入了迷惑之中。

“传说吸血鬼并不能随便夺取一个人的灵魂,”江阔天说,“据说只有接受了邀请,吸血鬼才能主宰一个人的生命。”

“吸血鬼?”我激灵灵打个寒颤。

“行了,江潮马上就来,具体怎么做,我已经告诉他了,你和他先谈谈,然后去找陈榴。”他起身就走,“这事怎么解决,关键看陈榴自己。”

“喂!你就这么走啊?”看到他快步跨进警车,我感到六神无主——我既不信任江潮也不信任自己,唯一看起来发现了真相并且知道如何化解的江阔天也走了,我顿时觉得小区内危机四伏。

江阔天走后没多久,江潮来了。他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通过调查,发现我们小区的确有五起失踪案件已经备案,他们进一步通过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查询,发现除了没有装修的房间之外,小区内一共有11套房,在最近半个月内,出现了水表电表读表数据为0的现象,其中最长的15天,最短的是半天。这意味着这些房间内没有人居住和活动。11套房,正好和我根据录像统计的失踪人数相符合。由于小区内有不少外来人员在本地购房,所以大部分人的失踪,并没有任何报案。在我和江阔天研究录像资料的时候,江潮和他的同事们已经查过了这11套房,除了老唐的房间查过之外,另外10户人家的状况,和老唐家出事后的情况一模一样,这其中就包括赵宁和方老太太。自然,他们也在每一户人家都找到了那种镜像指纹,而陈榴的镜像指纹和血迹,在每户人家都出现了。有的房内失踪的人数是一家几口人,统计起来,一共有27人失踪。

另一个消息,是关于陈榴的身世。调查陈榴的身世并不费什么力气,将陈榴的名字输入公安系统内部的数据库,很快就调出一大堆相关资料。陈榴,23岁,关西省间关市人,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生活。陈榴到派出所报案的次数非常多。最早的一次是在她8岁那年,她一个人跑到派出所,报案说母亲虐待她。当时办案民警在她身体上发现了新旧伤痕多达100多处,大部分是用手指掐和烟头烫出来的。她母亲承认,因为离婚后心情烦躁,经常将怒火发泄在陈榴身上,并且保证经后一定克制自己。陈榴被母亲领回家后,又来过两次派出所,表示母亲对她的虐待并未停止,但派出所的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对她母亲训斥一番了事。

小学三年级时,陈榴第一次被同学虐待。她被一伙同学关在学校的储物柜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而那时候的陈榴已经因为缺氧昏迷过去。当她在医院醒来之后,迎接她的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母亲的一个大耳光。母亲认为陈榴太不争气,被人欺负到如此地步还不知道反抗。陈榴的母亲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召集所有施虐学生和家长们开了一次会,最后每个学生向陈榴道歉。但从那以后,针对陈榴的虐待事件就层出不穷,她身体上出现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而她始终坚持到派出所报案,到后来,派出所的民警看到她就绕道走开,她便坐在派出所门口等着,直到她母亲跑来,一顿棍棒将她打回家去。

高中毕业以后,陈榴在附近的餐馆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有两三年的事件,派出所再也没有接到陈榴报案,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认为她终于脱离苦海了。然而,就在几个月前,陈榴被一名喝醉酒的客人逼到一个房间里,将房门反锁,陈榴在绝望之中从六楼跳了下去,经过抢救,命保住了,一条腿落下了永远的残疾。陈榴再次报案,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名客人正在对她施暴,此事不了了之。

最震撼人心的是近两个月发生的事。

两个月前,陈榴伤愈出院。出院后的陈榴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始注重打扮。她天生丽质,尽管跛了一条腿,但稍加打扮,加上眼波流转,便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她经常在夜晚行走在当地的红灯区,常有人看到某个男人邀请她走上自己的汽车,几分钟后,陈榴再从车上下来,车内便什么人也看不见了,没有人,也没有血迹,那居心叵测的男人就此人间蒸发。警方多方面调查,查不到任何线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陈榴对那些男人做了些什么。尽管如此,陈榴的故事已经在间关市传开了,人们说陈榴是女巫,也有人说她是妖怪,许多人远远看见她就绕道而行,就这样,陈榴离开间关,来到了南城,并搬进了我们这个小区。

这就是陈榴的故事。

这个故事听得我浑身发冷。

我脑海里浮现出陈榴那双惊惧的黑亮眼睛,还有她那仿佛总在恐惧着什么的神情。我仿佛看见她拖着伤腿,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人们见到她就纷纷闪开,只有她的影子相伴……

我忽然很想拥抱她,告诉她不要害怕——这辈子有什么人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吗?也许她需要的只是这句话而已。

“我们去找陈榴吧。”我站起来道。

这一次江潮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心没肺的傻小子,眉头似乎也有些沉重起来。

走到楼下,仰望陈榴家永远不曾拉开的窗帘,我的胸口微微一酸:生活在黑暗中是什么滋味呢?陈榴,在黑暗中呆了那么久,还能回来吗?我想起她总是低垂的眼睛,不禁轻轻呼了口气——那并不是她自愿的,否则她就不用垂着眼睛躲避人们的邀请。她被人抛弃得太久了,就像沉入沼泽的人,原本有很多机会安全地将她救出,但所有的人都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下沉,到现在,我们这些救她的人,自身也有了被拉入沼泽的危险。

但她已经被抛弃得太久,我怕再不伸手,连她自己也要抛弃自己了。

我们登上六楼,敲了敲门。

“谁?”陈榴惊慌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是我,我是警察。”江潮说,“请开一下门。”

里头传来轻微的忙乱声音,猫眼闪了一下,房门打开了,陈榴从门缝中钻出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有什么事吗?”她仍旧低着头。

“是不是邀请了你,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她浑身剧烈一颤,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完这句话,她一转身,拉开门闪身进去。她正要关门,我将门拉住了。她在里头发出一声惊呼,“放手!”我感觉到一股很大的力气从门上传来,门一点点合上了。

一个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朝江潮使了个眼色,他双手掰着门框一用力,整个人闪了进去,我也赶紧跟了进去。

一进门,我们就愣住了。

现在是白天,外头太阳晒得人出油,屋子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潭幽黑的潭水,不仅漆黑,而且冰冷,连一点热气也感觉不到。

“这么黑,开窗啊!”正当我在体会这种带着恐惧味道的幽黑阴冷之际,没心没肺的江潮喊了起来,他完全领会不到这种意境啊……而下一秒,眼前一亮,他直扑过去将窗帘拉开了。事后我问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他是如何找到窗帘的,他说他方向感好,认准了窗户那边扑过去,揪住了像窗帘的东西就使劲拉。

阳光射进来,我们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漆黑,不光是窗帘的缘故。这房间里一切都是黑色的——墙壁,天花板,地板,桌椅,沙发……甚至连电视机柜上放着的一盆茉莉花,开出的居然也是黑色的花朵。

“你……为什么把它们都涂成黑色?”江潮开口问。我几乎想一巴掌扇醒他。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吗?瞎子也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涂料染成的黑色。

“出去!你们出去!”从我们进门开始,陈榴就抱着胳膊蹲在沙发边,浑身抖得似乎快要散架似的,翻来覆去就只是重复这么两句话。看到她那种筛糠般的模样,我心中一阵憋闷,顺手将紧闭的玻璃窗打开了。

“不——”听到我开窗的声音,陈榴蓦然抬起头惨叫一声,我和她对视了一阵,我心中闪过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她惊慌地扭曲了脸,飞快地将头低下去。

“快捂住他的嘴!”她飞快地对江潮道。

“能不能请你到我家……”我的话还没说完,江潮就一把将我的口鼻捂住,令我完全无法呼吸。我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江潮的手像是铁箍一样,拖着我就往门外跑,看着屋内的一切,我的眼睛越瞪越大——屋子内的黑色仿佛被蒸发了一般,我和江潮还没退到门口,所有的黑色都逐渐变淡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本来的眼色,茉莉花洁白芬芳,沁人心脾。而江潮只顾着往外走,什么也没看见。

走出门外,陈榴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飞快地将门关上。

她为什么要捂住自己的眼睛?

江潮终于将手放开了,我脸已经憋得通红。我愤怒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振振有词:“你不是说邀请她就会出事吗?你刚才差点就开口了,笨蛋!”

我不由愣住了。

是啊,我刚才差点就……我抹了把冷汗。为什么她的眼睛一看到我,我就忍不住想让她到我家去呢?究竟是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让我连这么危险的事都干得出来?我后怕起来,心脏狂跳,拍着江潮的肩膀连连称谢。

从进去到出来,也许不到1分钟,我们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就这么狼狈地出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站在陈榴家门前,我们面面相觑。江潮还想尝试着再去按门铃,被我制止了。不用想也知道,陈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打开房门。

“你们……你们守着门!”陈榴的声音忽然从房内传出来,“别让我出去!别让我出去!”

“为什么?”我大声问。

再也没有回答,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屋内轻微的啜泣和呻吟声。

我的心猛然揪成了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你开开门!”我用力捶门。

“你们快走……守着门,别让我出去!”陈榴尖叫道,她说的话自相矛盾,既要我们快走,又要我们守着门,究竟怎么回事呢?

“你开门再说!”我坚持道。

屋内忽然悄无声息。我正要再敲门,门忽然打开了。

陈榴站在门口,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盯着我。

“你真的要我开门吗?”她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带着一丝挑衅的神色望着我。

“对。”我莫名地感到口干舌燥,回头一看,江潮愣愣地盯着陈榴的眼睛,脸上显出一副迷惘的神态。

“能不能请你……”江潮缓缓说道。我心中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飞快地说:“能不能请你到我家坐一坐?”

这话一说出来,有好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响在我们之间。江潮惊恐万状地看着我,我的心也绷得紧紧的。

“好的。”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呼出一口长气。

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是什么,就在我这里结束吧。我不是英雄,但我确实不想看到一个人渐渐沉入沼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呼救,一直在呼救……也许我来得太晚了,但至少有个回应。

陈榴缓慢地往楼下走去,怯弱的身子一步三摇,那条残疾的腿在地板上拖曳着。我跟在她身后,仔细看着她的身体,她修长脖子上无法掩饰的伤痕、被折断了一截的小手指、走两步就似乎感到疼痛似的轻轻喘口气……陈年的伤痛累累积压在身上,这羸弱之躯如何承受呢?我禁不住轻轻抱着她的腰,她转头看我一眼,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们沉默着走下楼,江潮也想跟下来,被我拦住了。他完全不知所措,走到三楼的时候,我听到他在给江阔天打电话。

这个二愣子!他根本没发现我们脚底下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脚底下拖着一条淡淡的黑影,那是我的影子,和普通的影子没什么区别。

但陈榴的影子,却几乎看不见。她的影子仿佛被人撕碎了一般,只是一团碎片,支离破碎,互相并不连接。如果只看影子,我会觉得陈榴是个被撕碎的布娃娃。

在我的家门口,陈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只是这么一下停顿,就让脸上显出同处的神情——那地上残破的阴影,正慢慢爬上她的脚踝。

“进来吧。”我主动打开房门。

陈榴拖曳着身体走了进来。

我关上房门。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

就在这一霎那,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陈榴白嫩的脖颈,仿佛在呼唤着我的手掌,她全身上下都发出某种强烈的信息,我扑上去,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冷笑着看着我。

陈榴天生就是该被伤害的!我想要暴打她、残害她、最后将她撕成碎片!这种思绪如同山呼海啸般涌来,几乎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我发现自己正掐着她的咽喉,两条腿轮番踢踩她的身体……不,不该是这样。我脑海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我,事情不该是这样。没有人天生就该受到伤害,何况她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我不是要保护她吗?那么我现在在做什么呢?可这种诱惑如何抵挡?像吸毒者看见了海洛因,像沙漠里濒死的人看见了水,暴力的欲望在我眼睛里充血,尤其那双黑亮的杏核状眼睛,一直这么盯着我,更加刺激我的欲望……手掌里是什么呢?我低头一看,一把水果刀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攥在手心里。我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我想要将陈榴黑亮的眼珠从那漂亮的眼眶里剔出来……我转动了一下眼珠,地面上那是什么?地面上,陈榴残破的黑影正在疯狂地舞动,仿佛在挣扎在呼救,但那只是一团残破的阴影,谁也听不见它的声音……眼前的陈榴只是冷笑,既不恐惧也不挣扎,仿佛在等待我的刀锋刺进她的身体……我产生了一丝控制的念头,但刀还是捅了出去……汽车已经失控,在速度最高的时候奔向悬崖,而我能做什么?我最后的理智仿佛脆弱的刹车,在如此强大的力量之下彻底崩断了,但我还能转一下方向盘……

血喷涌出来,陈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的手松开了,她踉跄后退,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地面上那残破的影子也安静下来,似乎静静地在聆听。

我倒在地上,水果刀插在右手的虎口上,疼得我浑身抽搐。在最后一刻,我及时将刀转了个方向,插在了自己身上。疼痛让我恢复了些许神智,然而这短暂的清明如同风中之烛,狂呼海啸一般的暴虐欲望再次袭来,我猛地打开房门,一把将陈榴推出去,大吼一声:“滚!”

陈榴站在门口看着我,神色似惊似喜。门仍旧敞开着,她抬起手,轻轻将门关上了。

门关上的一霎那,那种想要破坏和毁灭的欲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虎口上的疼痛变得更加真切起来。我从地面上爬起来,正要找个东西按住伤口,门铃响了,江潮的声音传来:“喂?怎么了?快开门!”我将门打开,江潮一眼看到我的手,吃了一惊,不由分说便拉着我要上医院。

“陈榴呢?”我问他。

“她上楼来找我,说你受伤了,别的没说。”江潮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路上我都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想不明白。唯一知道的是:我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在陈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社区医院包扎回来,我感觉有些累,便靠在沙发上休息。江潮看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迹,便拿着拖把来拖。

“哎这是什么?”他忽然惊呼一声。

“又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烦。

“你快来看看……这影子……哪来的?”

影子?

我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他身边一看——就在门口,刚才我和陈榴纠缠的地方,有几片阴影。从形状来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投下的影子,我抬起头四处望了一下,四周似乎没有能投下这种影子的物体,而且现在光线的角度也不对,太阳从楼道对面射过来,完全被墙壁挡住了,我和江潮脚下都看不到阴影,这几道阴影是怎么回事呢?

“你看。”江潮用拖把碰了碰那影子,影子居然动了起来。随着江潮用拖把追逐,那几片阴影在地面上飞快地滑动着,明显是在躲避拖把的骚扰,就在它们跑动的时候,我看出来了,这并不是几片阴影,而是一个整体,是一个明暗相间的阴影。

我从没听说影子能脱离本体自己存在,而且还具有行动能力,但之前见过陈榴脚下的阴影之后,眼前的景象并不让我太吃惊。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陈榴将她的影子留下了?没有影子的陈榴,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既然已经冒险邀请她进来,并且侥幸活了下来,那就要将此事彻底解决,送佛送到西吧。我正要出门去找陈榴,却听到江潮又惊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

转头一看——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壁,一点点阴影留在窗帘上,随着影子在墙上滑动,窗帘也一点点合拢了。

影子在关窗帘!

我和江潮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想起了陈榴家那一屋子漆黑的东西,在我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之后,屋内的黑色忽然消褪了,莫非那也只是覆盖了一层阴影?那么它们为什么又消褪了呢?难道它们不能见光?但这分明是悖论,阴影虽然是黑暗的东西,却显然是需要有阳光才能存在,没有光,也就不会有阴影,无论事情多么诡异,这个基本的道理应该不会改变才是。

正在思忖间,影子已经将所有的窗帘都关上,房间里陷入了前所未见的黑暗之中,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暗得不正常,现在是夏季下午4、5点钟左右,这个时候,就算拉上窗帘,屋内也不至于黑暗到如此程度。随着光线的消失,温度也似乎一下子降低了许多。

在一片黑暗之中,屋子中央的地板上,却有着一点亮色,像一团破碎的人形,人形之上不断变幻着一些图案,我和江潮就像飞蛾看见唯一的亮光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人形近旁。

那变幻的图案,起初速度极快,完全看不清内容,后来渐渐慢了下来,仿佛是电影快进的镜头,我们从中认出了陈榴和老唐,当图案的速度达到正常时,我们眼前仿佛掠过了一部无声的影片,如此恐怖,如此凄惨,让我不敢想象片中人是如何经历过这一切的。

我们首先看到陈榴,就像我们常见的那样,她那么怯弱、恐惧,走在小区的路上,每当有人靠近,她便垂着眼帘快步走开,直到她脚下那团残破的阴影卷上她的脚踝。她仿佛被蛇咬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脸上露出无奈和抗拒的神情,抬起眼睛朝路边某个人望了一眼。那男人立即走过来,和她说了些什么……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我们在录像中见过的那样,搭讪、点头、进楼……陈榴走上了那男人所居住的三楼,房门开了,那男人露出真诚的微笑,欢迎她进屋,但她只是恐惧地瑟缩着,腿上盘卷着黯淡的影子,不情不愿地走进房间。

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就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两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变化。陈榴瞪大乌黑的眼睛,带着冷笑凝视面前的男人,而那男人温文尔雅的面孔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扭曲,转换成一副狰狞的嘴脸。男人朝陈榴扑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不想描述,那是人类所能经历的最血腥最残暴的虐待,失去理智的男人疯狂摧残着面带冷笑的陈榴,而他们脚下的阴影,逐渐变浓。男人浓重的黑影捂着脸,仿佛在哭泣。陈榴脚下的残影逐渐完整起来,最后变成深黑的一道。陈榴的影子也在哭泣、在挣扎、在发抖,它不断在地板上推动手掌,似乎想将施加于本体上的伤害推开。接着它开始满屋子乱窜,想打开房门窜出去,它张开嘴嚎叫着,我仿佛听见它尖利而凄惨的叫声,就像当初的陈榴,一次又一次求助,却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理会。那有罪的男人的影子,蜷缩在角落里,不敢正视自己的罪行。而那男人的本体,仍旧在残酷地施加暴行,陈榴的身体被他撕扯得残破不堪,就像刚进门时她脚下的影子一样。地面上到处都是残肢断发,陈榴几乎是活生生地被撕扯成了好几个部分,但她的脸仍旧在冷笑。

暴虐的男人似乎终于疲倦了,坐下来喘气。逃到一边的黑影,慢慢爬到他身体底下,和他连接在一起。男人似乎慢慢恢复了神智,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地面上的陈榴,忽然抱住头,似乎在惨叫。地面上的黑影也作出尖叫的形状。男人站起来想逃,陈榴的影子忽然蹿了过去,一把揪住那男人的影子,咬住了男人影子的脖子。男人的影子使劲挣扎着,但陈榴的影子死死咬着不放。一些液体状的阴影从陈榴的影子嘴角流下来。在男人的影子被抓住的同时,男人本身再也无法动弹,他徒劳地迈步,却抬不起脚来。他脸上露出深切的恐惧和绝望,在他脚下,他自己的影子正在和陈榴的影子搏斗,于是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拳打脚踢,仿佛被他的影子所操控了……陈榴的影子始终强悍地占据着上风,男人的影子渐渐不动了,随着陈榴的影子进一步变黑,男人的影子颜色慢慢淡去,最后消失了,接着,那男人的身形也逐渐干瘪消瘦,仿佛被什么吸取了血液似的,最后完全变成一张皮贴在地面上,最后,陈榴的影子哧溜一口,将男人的皮吞进了腹中。

就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地面上被撕扯成好几块的陈榴的身体,逐渐聚集在一起,重新组合起来。当男人的最后一点皮消失在影子的嘴中,陈榴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了。她的影子爬过她的身体,让她终于苏醒过来。她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扫视了屋子一眼,忽然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打开门狂奔出去。

那道漆黑的影子紧跟在她脚下。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时间。

随后,一个又一个人在陈榴的目光之下,走上前邀请她,她进入一户又一户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是单身,有的是一大家子,但无论是谁,在陈榴进门之后的瞬间,都会转变了嘴脸,以最残忍最恶毒的方式来虐杀她。

陈榴就这么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重生。我和江潮的汗水流成了溪。

所有的画面闪过之后,地面上那道发亮的人形消失了,我们拉开窗帘,阳光洒满房间。

最后活下来的是陈榴,还是陈榴的影子?我们无从判断,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每个人见到她都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要残害她?我仍旧记得那种欲望冲击时的感受,那简直是无法阻挡的。世界上有人天生就是要被人伤害的吗?而陈榴为什么又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这种伤害的过程呢?为什么她的目光会有那种奇特的魅力,能引得别人不由自主地伤害她?为什么……

无数的问题郁积在胸中,但当我们跑上楼想找陈榴去问个清楚时,却看见房门大敞,江阔天在屋子中央坐着,一盆白茉莉在他身边发出清甜的香气。

“陈榴呢?”我问。

“她已经走了。”江阔天说。

“走了?什么意思?”我的心往下一沉,下意识地在地板上寻找某个影子。

“她说谢谢你。”江阔天说,“她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是吗?”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江潮比我更不明白。

“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江阔天说,“但她总算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陈榴走后,我们小区闹了一阵子鬼。我们经常在地面上、墙壁上和天花板上,以及一切平面之上,看见许多快速闪过的黑影,它们匆匆奔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从其中认出了老唐和赵宁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越变越淡,最终完全消失了。也许它们一直都被禁锢在陈榴的房间里,直到我和江潮打开窗户,才将它们释放出来。它们产生于阳光,我相信它们最终也会回到阳光中。

关于我房间里最后留下的那人形的黑影,我和江潮讨论了许久:为什么当屋子里变黑的时候,它反而会显得十分明亮呢?最后的结论是:因为它的颜色比正常的影子浅得多,而颜色的深浅是相对的,当周围完全黑暗时,它这浅色的影子,也就显得很明亮了。也许它代表了陈榴那些惨痛的记忆,最后她把它抛下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也许,正邪和善恶,也都像那影子一样,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会显出什么样的色彩。

关乎陈榴,许多谜团未能解开。我们只能尝试着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释。江阔天认为,陈榴想要报复所有的人,但她本性善良,不可能对无辜的人下手,要想杀人,只有让别人先成为凶手,这样她才有正当的理由动手。而当我为了不伤害她而伤害自己的时候,施加于她身上的某种诅咒,或者说她自身的怨念,便烟消云散了。

而我的看法是,那道黑影子是陈榴分裂出来的另一重人格,它保护着那个怯懦柔弱的陈榴不受伤害,当她的求助没人理会的时候,她只好自己造出一个强大的阴影来对抗无休止的伤害。

江潮则认为,所谓的每个人都想伤害陈榴,其实只是陈榴自己的想象。在陈榴一生中,一定也曾经遇到过美好的事和美好的人,只是伤痛太深,覆盖了所有令人愉快的记忆,只留下了憎恨和恐惧。

至于陈榴为什么会具有这样的能力,以及她究竟是影子还是人,这我们就无从知晓了。值得安慰的是,几年后我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书店里遇到了陈榴,她拖着残疾的病腿,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一个和善的男人是他的丈夫。我远远看着她,没有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现在很幸福,这就够了。终于有个人能够保护她,她不会再需要那道阴影。

阳光下,淡淡的影子拖在他们一家三口脚下,走出书店时,我不禁再次回头,却看到陈榴正对我淘气地眨眼睛,那双黑亮的眼睛已经不再忧郁。

这样真好,我也笑了。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走在阳光下,一面灿烂,一面清凉,哪一面也无法抛开,但你可以选择面朝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