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痕迹》全文阅读_作者:阿荧

有句老话说:你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倒霉时,请相信,事情一定会更糟。

安晴买了个西瓜,剖开来是臭的,水果商不肯认帐。然后,她亲生母亲打电话来,说娘家不够钱替她新屋装修和买全套电器,请她们未婚小夫妻自行解决。再然后,主管不顾现在是星期几的几点钟,十二道金牌命令她赶紧回单位纠正一套错误的数据。随后她在路上被车子擦了一下,不得不先去医院处理绽破如石榴花的皮肉、还有轻度裂开的臂骨。再随后,主管告诉她,她不来也没关系了,因单位已经决定解雇她。

就业形势不好,安晴找了一个月的新工作,未果,从人才市场挤出来,走了段路,倚着大厦墙壁歇口气,透过玻璃窗正见她多日联系不上的未婚夫坐在茶室里,双手握着另一位女子的双手,目光缱绻。

因为想不出处境还会怎样更差,安晴笑起来。她的笑没有声音,鼻子皱起来一点,眼眉弯弯,安静诚恳,诚恳得要命。

她背后,有谁轻轻的“咦”了一声。安晴沉浸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并没有注意。甚至,有人拉了一下她的包,她也没有注意。下意识的,她觉得丢东西也无所谓,全丢光了才好呢!不过了。反正这日子没法过了。

回到家,煤气公司催款帐单躺在邮箱里,安晴搓了搓太阳穴,才觉得生活还得继续——如果她下不了决心割喉投水一了百了的话0

她掏钱包检点自己的资产时,有张小卡片掉了出来。安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它是什么。

确切的说,它是一张洁白的、质地优良的白卡纸,一端有锯齿般的孔,显见是从便笺簿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黑色水笔写了一串数字,数字下还写了两个英语单词:try this。安晴知道这是八个阿拉伯数字,也知道这句英语的意思是:“试试这个。”她只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拿到过这样一张纸头。

她把这张纸放到一边,继续找工作,三天过后仍然没有进展,然后,她就想到了这张纸。

电话拨通,那头是个略显苍老和不耐烦的女人声音:“哪位,找谁?”

安晴语塞。你总不能问电话那头的人说:“不知为什么我有你的号码,你能告诉我你是谁?”

沉默片刻,安晴道歉:“应该是我拨错了,抱歉。”她打算挂线。

女人迟疑了一下,却忽然道:“等等,你是应聘的吗?”

对,就是应聘!虽然记不起什么时候拿到这张纸片、也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公司,安晴溺死鬼捞到稻草的一迭声答应:“是,是,我是应聘的。请问……我有面试机会吗?”

对方问了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后,报了个地址,恩赐她这个机会。

该地址靠海,已经属于本市的郊区又郊区,安晴一路转了几次公交地铁到了那边,闻着略带海腥味的风,心疼的计算着车钱。这次要是面试失利,她真是大出血。

可是那座房子,重檐覆瓦,红柱灰墙,浓密的青藤密密的在镂花铁栅上爬成一层浓绿绒毯,几乎把铸铁雕花院门都遮没了,门后庭院里绿树成荫,绿树后隐隐能见到西式小洋房的尖顶。怎么看怎么像有钱人的度假别墅,不像要招文员的公司。安晴惴惴不安地按响门铃,“叮咚”,激起狂暴的狗吠。

两只大丹犬四爪飞舞腾空扑在铁门上,安晴觉得那一隙门缝简直是被它们硬生生扒开的。热气混和着狗类特有的腥味,扑在安晴脸上,使她后退一步。

她一直害怕狗这种动物。

“安晴,安晴!”门里有个少年的声音快活的喊出来。他用力勒住狗脖子上的链子,威胁它们:“再吵,不带你们出去哦!”把门缝推得大一点,安慰安晴:“没事啦!我不会让它们咬到你。”

安晴已经看到,门上装着铁勾链,并没有松开。有它的控制,门最多只能打开一掌,狗是扑不出来的。安晴还是躲在十步开外,以策安全。

两只大丹犬在少年的威吓之下,呜咽着趴下身子,温顺了,少年这才摘下铁勾链,牵着狗出来,体贴的把它们往另一边带,继续安抚安晴:“它们只是兴奋过头,并不是真的凶恶。你别害怕。”

兴奋过头,已经足够叫人害怕。安晴笑笑,没有回答。

那少年浓睫大眼,皮肤黝黑、阔嘴,像个渔村孩子,穿的一身却是名牌运动服,不知哪来的自来熟,对着安晴锲而不舍:“你是记者、是老师的学生?不要说话,让我猜猜——你总不是老师儿子新交的小女朋友,来说情的!”

三猜皆墨。安晴摇头:“我只是——”

“我说狗声怎么只在门口磨呢。”门里出来一个女人,总要近五十了,穿着一套白制服,像医生、又像厨师,警告少年,“当心阿大阿二跑不痛快,老师扣你工钱!”是电话里那个声音。

少年咧开嘴:“得令!”冲安晴调皮的敬了个礼,牵着两只大狗跑远。女人上下打量安晴:“应聘的?”

安晴立刻堆起职业笑脸:“是!您是——”

“我是护士,你留下来的话就帮我的忙。”女人一边带她往里走,一边神经质的微微颤动着脑袋道,“难得你这么年青肯来做。其实待遇很好的了!包吃包住,一个月工资这样子,”报了个数,“多少大学生都拿不到它的一半呢!真不晓得现在小姑娘为什么都不肯做——”

“请问是什么职位?”安晴正是大学生,而且从来没赚过这个数字。待遇太好了就不像真的。她小心翼翼询问。

“护工。”老护士回答。

安晴刹那间又想笑。

这间主人算什么身份,这么享福?不不,安晴没兴趣知道。她欠身告退:“我想我弄错了地方,对不起!”

铁门在她身后合上,她长长吁了一口气,顺着藤蔓爬满的绿阴阴围墙夹道走出来,把整个荒谬的面试抛在身后。

“安晴,安晴。”她好像又听到少年快活的声音叫唤她。惘然的抬起头,为什么那个少年也知道她的名字?她竟忘了问。

“安晴,安晴。”真的有人在叫她,声音很苍老,比老护士更老。安晴转过头,围墙后头应该是人家的花园,有个小阳台嵌在墙头上,藤蔓同样爬得一天世界,把它打扮得像个神龛,龛里坐着个老人,满头银丝,眉毛也是白的,瘦得只剩张皮,穿着件宽大的仿古式袍子,迎着安晴的目光,点点头,表示他是在叫她。

“你走了?”他跟她打招呼,好像跟她很熟。

“嗯啊。”安晴不知所措。

“为什么走?”

“这好像不是我做的工作。”

“你会做什么呢?”老人笑起来。风吹过,小阳台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声音比外头一切小店卖的风铃都好听。它是两只拳头大的金属铃铛束在一起,年月久了,磨得像阳光一样金灿灿的。

安晴埋头琢磨自己会做什么。计算机初级、英语四级、国际贸易专业非名牌本科文凭?此外,在不同的外贸小公司陆续工作过两年多,薪水不高,差点结婚一次、隆重失恋一次。她还会做什么?

“你会不会用洗衣机、适当的打扫室内卫生,必要时进行基本电脑操作、代人执笔写书信?”老人问。

这个再不会,她安晴就真是废物了。

“那你就可以胜任。”老人道,“而且,病人看到你就觉得很投缘,非常希望你留下来。你真的忍心走吗?”

“病人?”安晴奇怪。

“放心,只不过轻微中风之后,左手有点不听使唤,”老人抬起细瘦的手腕,“稍微有那么点儿不良于行。”拍拍椅子旁边的拐杖,“总的来说不至于太惹人厌。”叹了口气,“是。我就是那个病人。”

“啊,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很抱歉……”安晴结结巴巴坦白,“其实,对不起,我好像没给您这个职位投过简历。也许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一层浓厚的失望罩上老人的脸。他显得那么难过,安晴觉得自己心底哪处角落都“咔啦啦”为他裂了道缝。负罪感使她挣扎着辩解:“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

“我觉得你行。”老人可怜巴巴望着她,“试试看吧。”

这么缺钱的时候,人家这么有诚意的把工作奉送到面前,再拒绝就太浪费了。安晴天人交战:“刚刚护士大姐说工资是——”

“你的手怎么青了?”老人眯着眼。

“哎?”安晴低头。她穿的短袖浅绿格子衬衫,半截手臂露在外头,手掌边缘清晰可见一块瘀青。应该是上次撞车受伤的遗迹吧?她如实回答。

老人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彭姨没说清楚。那只是工资。你如果正式留下来的话,奖金比工资翻番。”

安晴很没骨气的投诚了。

老人姓张,是雕刻师,颇有些名气,前几年在工艺美术之类的几家大学也客串教过几堂课,所以被尊称为“老师”、甚或“张老”。他轻微中风,生活仍然能自理,之所以还要请人照顾,心理需要比生理需要更多。他喜欢随时有人有旁边。没人时,两条大狗在也是好的。他受不了孤单。

彭姨自己有家室,不能总呆在这儿,得找个打下手的,找了几个做不长,这便轮到安晴来试试赚这笔钱。

既来之,则安之,安晴索性把昂贵的公寓也退了租,卷铺盖住到这边来,真正过起护工生涯。

一开始那么栽份儿、不愿意,真的呆下来,也觉得挺适意。这座宅子名唤“随园”,地方宽敞,单独腾出一个房间给安晴和彭姨住,当中屏风隔断,就算隔断的那半间,也比安晴跟人合租的那个小公寓房还大些,何况彭姨经常不住宿在此,把整个房间都让给安晴。安晴卷起铺盖过来住下,食宿费全省。水电煤一律不用交,仿佛回到孩童时光,仰仗大人供养,生活负累一扫而空。

张老是个极独立的老人,贴身生活琐事一般不愿让人插手,清洁杂务又有钟点工,安晴能做的,不过是偶尔掸掸灰、给花瓶里鲜花换水、按时给张老量血压、按摩四肢、嘱他吃药,间或陪他下盘棋、顺理成章输给他。除此大门不用出、二门不用迈,随园里一应设施俱全,悠闲得感觉不到时间流动。她仿佛一跤摔到某个奇异空间成了幸福的宅女,只用服侍一下老祖父,就可以领大笔工钱,梦里也没这样的好事。

一定要怀疑的话,随园里是有个奇怪的房间,在三楼,永远锁着,谁都不准进。听说是很多年前死过人,新主人觉得不吉利,就封了。里面会关着什么陈年旧鬼么?安晴不关心。

她已经知道那个少年叫阿松,是住在附近的某户人家孩子,虽然家境富裕,父母奉行美式教育,不太给他零花钱,鼓励他自己赚。于是他过来帮忙遛遛狗,赚些花销。这种人跟安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安晴一贯敬而远之,在随园呆得闲了,有时也会远远的看他跟狗玩耍。阿松感觉到她的目光,都会回身大力向她挥手、吹口哨:“窗边的孩子,你蹲在那儿干嘛?”

日语里,“窗边的某某”意思是“迷惘的一代”,不算称赞。安晴沉下脸。

阿松想不到安晴听得懂,笑容更大朵:“小安晴,你生气了可以说出来。”

“那天我刚来,遇到你,你怎么就知道我名字了?”安晴想起来,面试那天他就叫她安晴安晴,字字大声,烫人耳朵。

“那天我不知道啊。”少年挠后脑勺。

“那时门都没开,你在后头拉着狗,就喊了,安晴——”

少年呆了半晌,大笑:“我喊的应该是‘安静’。嗳,你以为我未卜先知吗?”

彭姨走过来:“两个人隔这么远说什么笑话?咦,安晴你站在大太阳里干嘛,看脸晒得这么红!”

安晴惶惶然逃离,拐过一个角,几乎被绊倒。张先生坐在轮椅里,饶有兴味看她:“什么事这么忙?”

他膝盖上蹲着一只鬼面,伴着他的话,跳起来扑向安晴,安晴本能的后退,背脊撞在墙壁上,生疼。

定定神,她看见这只是一副面具,刻的不知是什么怪兽,眼如铜铃、靛蓝肤色、鼻孔外翻,那股威猛之色栩栩如生,但绝对是木刻的,一动也不会动。

“你的脚踝怎么了?”张老关心的问。安晴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踝上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瘀青,还是新鲜的,当中乌紫、边缘赤红,衬着她天蓝的凉鞋绊带,格外碍眼。

“应该是刚刚绊到了……”再说下去,好像责怪老先生躲在拐角绊她似的。安晴闭嘴,把受伤脚腕藏在另一只脚后面。

“疼不疼?”张老又问。

习惯了。从小她就是个粗心孩子,特别容易磕磕绊绊,瘀青、出血都是家常便饭。每次喊疼,还了得?安晴摇摇头。

张老便举起鬼面送给她:“可怜孩子。这是傩面具,我当年亲手刻的。按着上古说法,傩神可以驱疫鬼,你挂到床头试试吧!”皱纹里深深的笑意让人看不透。

听说他刻的东西很值钱,想来不至于送给安晴,只是借用,也算一番好意,安晴就谢了,拿到房间里挂起来,猛听张老在外面大声呵斥,竟然是责骂彭姨的,说有什么珍藏品遗失了,言下怀疑彭姨手脚不干净。彭姨叫起撞天屈。

安晴不便出去,只好站在门背后。彭姨口齿灵便,推得干干净净,反催着张老打电话叫警察来查个水落石出。张老倒罢了,嘟哝着鸣金收兵,不甘愿的加一句:“红酒总归是你偷喝了我的,这个不要赖,有人看见!难怪我的酒少得快,你身上又老有酒味……”

“看见?谁看见?出来对质!”彭姨跳脚,“什么酒味?酒精味!我消毒不用酒精的吗?”

张老彻底投降,彭姨余勇可贾,气呼呼一路走进房里来,见到安晴,就骂:“这年头,新箍的马桶都会喷粪、没长齐毛的小杂雀舌头长!嚼到老娘头上来了。看见?看见个屁!”

安晴张大眼睛。彭姨以为她在告密?天大的冤枉,她根本没看见彭姨偷什么酒,又怎么会告密!一定是钟点工,或者每周来两次的花匠……可是,他们都做了一段时间了,跟彭姨关系也挺好,只有她安晴是新来的、人又腼腆不太说话,彭姨怀疑她蔫着坏,有道理吧?安晴不知该怎么替自己辩解。

张老好像很担心安晴,在门口探了探头,安晴怕战争升级,借口做事,躲出去,额头贴着红砖小楼的墙壁,发一会呆。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的“咦”了一声。安晴惊觉,回头,也愣了愣。

这男人身材真高、肩膀也真宽,眉目清朗,三十岁略出头,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自信如酒一般酿出来,穿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白衬衫都穿得令人遐思,至于那条笔挺的深色西裤……那就不能再遐思了,不然太色情了。

安晴错开目光,记起自己护工的身份:“您好。您哪位,找谁?”

“刘萃华,张老师的理财顾问,每月第一个周末都来拜访的。”他带着走熟的家庭顾问特有的神情,一点点熟不拘礼、一点点倨傲矜持,端详安晴,语气里又带上惊异,“您又是哪位?”

“新来的护工……”安晴手足无措,“那我带您进去——”

“稍等,”他向前一步,手伸向前,碰触安晴的额头,手指清凉,“这是什么?”

指尖一抹红色。

安晴这才知道他的惊异从何而来,自己往额上一抹,果然也抹下一手红色液体,颜色挺淡、也没什么血腥味,应该不是血:“不知哪里弄脏了。对不起,对不起!”她恨不得立刻躲进卫生间清洗。

“你……经常会这样?”刘萃华仍然吃惊。

安晴是粗心一点,一辈子里好像有过几次弄脏了衣服、怎么也想不起红色是从哪儿沾来的,但也不至于经常啊!她有些生气:“不是的!”

刘萃华放心了一点:“是张老师主动找你,还是你找过来的呢?”

“承他关照,答应留我。”安晴回答得客气一点。总不能说主人家恳求她留下吧?

“哦。”刘萃华更放心了,笑着对安晴点点头,走进了宅子。安晴皱起眉。是她多心吗?总觉得他有点介意她在这里做工……他不喜欢她在这里做工?

为什么?

不管怎样,张老很高兴见到刘萃华,留他谈得很晚,彭姨陪得也晚,当晚就在随园里睡了。她在屏风外、靠着房门;安晴在屏风里头、靠着窗。半夜,安晴就被一声尖叫吓醒。

彭姨脸都白了,坐在床上,披头散发、语无伦次,说有一个鬼面人探头在枕边、把她吓醒,她一叫,那鬼面人从门口跑了。

她形容的鬼面样子,正是张老给安晴的傩面。

那张傩面仍然好端端的挂在安晴床头墙上,要摘下来,必须跨过安晴的床。安晴自认就算睡得再死,那样的话也会惊醒。何况彭姨说她一叫、鬼面人从门口跑掉,那时安晴也立刻睁开眼睛,看到傩面好端端的在原处,怎么可能?

要么世上有两副傩面,但是张老亲口说,当年只刻了一副,样式独创,一直私家留着,再没有第二副傩面传于世上。

要么彭姨撒谎?而彭姨歇斯底里的咬死了:撒谎的是安晴。一定是安晴在玩什么鬼把戏!

到此地步,多说无益。安晴默默收拾东西要走人,张老留她,她苦笑。她从来不是会留在一个地方跟谁争执的人。

阿松也跑来了,拉住安晴的行李包带:“你要走?”不赞成的扬起两道剑眉,“走了,不是谁都以为你心里有鬼?”

“嗯……”那又怎样?安晴看着他紧紧攥住她包带的双手。再说,又关他什么事。

“不可以!那样我、我不高兴!”阿松索性直接握住她的双手,“留下来,拜托!我喜欢你。”

他的手滚烫。

安晴慌得想摔手而逃,看了看他的眼睛,静下来。他的眼睛明亮而紧张,是真的纯粹想留她,而没有太多异性之间的渴望。懂得什么叫喜欢呢,这样的大男孩?所谓的喜欢,是像喜欢一只古怪的小动物、或者喜欢一个特殊朋友那样的喜欢吧?

总共没交谈过几句话,能被人这样看重,也是她的福气。安晴心软下来,垂着头,把行李包归位。

彭姨仍在叫嚷,花匠又来了,埋头锄草,什么都不问、像什么都听不见。他就是这么个木讷冷漠的男人,听说张老刚搬进随园时,他是搬运工,摔坏了张老一箱子瓷器,也不晓得道歉,张老笑笑,并不责备,倒开高价把他留下来当花匠。张老是这么以德报怨的慈心人。

安晴想,就算为了张老,她也应该忍一忍,多留一会儿。

手机铃响,安晴没看号码就接起来:“哪位?”

“我是东林。梁东林!”那边叫嚣。安晴发呆。这是谁?曾经在她名片夹里占据第一位,茶室一幕后就被她删除了。这人好像早就从她生命里离开,跟她不相干似的。

“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口气酸溜溜。

安晴保持沉默。她好不好,同他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好时他也没在乎过不是吗?

“我有急用,想借一笔钱。”他报上个数字,不大,区区几个月工资而已。而已!

她为什么要为他白做几个月?

“安晴,你另结新欢,说走就走,我可没有吊住你,随便你走了!留下的烂摊子都是我收拾的。我没让你跟我爸妈交代!”他邀功。

安晴张大嘴巴。什么?明明是他移情别恋。她没有跟他计较,为彼此留一步余地,安安静静离开。她没让他跟她爸妈交代!

黑白可以这样颠倒过来讲的吗?

“安晴,想想我们从前的情份。”他放低声音,“要不然——你还有照片在我这里。”

“什么?”安晴觉得跟对方不是一个种族的。他说的话她听不懂。

“那几张、还有那几张照片……”他提示她,“给你新朋友知道不太好吧?”

安晴血往脑门上冲。

两人都年轻,又谈及婚嫁,总有些亲密举止,坏就坏在留了照片。尺度么,艳照门是不至于,传出去总归不雅。尤其是,她如果还想嫁人,而对方又看到的话,肯定心中会生个疙瘩。

安晴想不想嫁阿松?从来没想过!但是一想到阿松、还有随园的其他人可能会看到那些照片,她心里还是堵了个大疙瘩。

当初她为什么会跟这种人谈恋爱!还讨论买房、装修,跟真的一样。

阿松在话筒那边切切哀求:“帮帮忙嘛!这么久的情份……也不是多大笔钱……”

安晴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会跟他谈恋爱。因为他一直会求,不算很大的要求,一遍遍哀求。她就是对这种人没抵抗力。

小阳台上,风铃轻轻的摇,声音清婉,像在同情她。安晴发现这串风铃是用铜链子直接固定在砖墙上的,从锈迹来看,应该很早就在这座房子里了吧?它上面刻着:“贺随园富贵花开,子珍谨镌,民国三十七年。”

安晴不太会换算年份。那个时候的女人如果活到现在,几岁呢?应该是个老人了吧?

仿佛有什么阴影滑过她身边,安晴觉得脖子一凉,她匆匆跑到洗手间,看耳垂下裂开了一道小口子,如一道诧异张开的小嘴巴。

外头走廊里,钟点工切切的问彭姨:“听说很早前这里住了一家人,后妈老是打小孩,后来爸爸气死了,小孩也死了,是不是真的?你那天晚上撞的是不是鬼?”

“听谁嚼舌根!”彭姨一口堵住她,“你见没见过鬼?没见过就别瞎说。干活去!”

“你吓得烧纸钱,还当谁不知道!”钟点工嘟嘟囔囔走开,“干什么活。再闹,回头我辞工了。什么比命重要。”

鬼么?安晴茫然的看着镜子,还是觉得不真实,也就并不特别害怕。

她下了决定,把手头的余钱倾囊交给粱东林。说是借,双方都知道,不用讨论还期了。安晴在随园的工作也无法再辞掉。有鬼?有死人她也得做下去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穷人什么资格独善其身。

对安晴来说,在随园的日子,再也没有最初的时候轻松了。钟点工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总做不长;彭姨依然的想赶她走,脸色越来越难看,纸钱也越烧越多;连理财师刘萃华也劝她走:“担心你留下来可能不太好。理由?唔,可能是我多心……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安晴烦恼得吃东西都不对味了,饭菜、还有水,经常好像搀着怪味。整座随园,唯一不希望她走的好像只有张老——哦,还有阿松。

阿松拥有无敌的青春笑容。他站在安晴面前,咧开嘴,没大没小的伸手揉安晴头发时,安晴的心情也轻松了。为了阿松的缘故,她甚至喜欢上那两头大丹犬。

这样的大犬也活不长。

安晴见到忽然有个中年男人上门,吵:“您老人家总不能连亲儿子都不认!”一口京腔。京腔这东西也怪,说好了,悦耳动听,说不好,怎么听怎么油滑。

张老同他对吵:“你看我快死了过来等我的死肉吃?告诉你,一毛都不会给你!”

中年男人拉下脸,就手往身后一划拉,拉出个十岁小孩:“小峰正好放暑假,没人照顾。这总归是您孙子。我给您摞这儿了!”抬腿走人。

为了跟长辈重修旧好、把十岁小孩单独往长辈这儿一丢,打算让“孩子的魅力”征服老人?也许能奏效。安晴很佩服这位父亲。

“畜生,畜生!早时候怎么没见他想着我!他就是这几年看我有几个积蓄,怕我死了他一毛都捞不到,所以过来刨食的!”张老气哼哼。安晴没见他这么生气过,看来那不孝子伤得他不轻。

“那,要把这小孩送回去吗?”安晴小心的问。

“……”张老对着窗外凝视一会儿,脸上却泛起一丝笑意,“不用了,让他留在这儿吧。”

虎父无犬子,十岁的小峰人精人精的。胖墩墩小脸上总带着笑,对着张老比对着他爸爸还恭敬,手贴着裤缝,口呼:“张老师!”张老负气:“我不是你老师!”小峰答道:“爸爸说了,您没消气,我就比着别人一样,叫您老师!”张老哼了一声,扭过头,小峰牛皮糖一样笑嘻嘻继续粘上。

这么粘了几天,出了事。小峰打算跟大丹犬玩儿。其中一只大丹犬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一口咬向他!张老瞥见,大叫一声,脸都青了,情急之下举起拐杖向它当头劈去!

“咔啦!”拐杖打折,张老跌在地上,大丹犬呜咽着负伤而去,另一只物伤其类、暴跳如雷,若非行凶者是主人,只怕当场要扑上前报仇。阿松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们重新控制住。小峰毫发无损,就是吓坏了,满脸泪花扑进张老怀里:“奶奶,你到底疼我——奶奶!”

——奶奶?

安晴终于知道,“张老师”名叫张绛,女,一生不爱打扮,常着中性衣裳。她年轻时也算是个清秀女子,不过人到晚年,老太太和老先生越来越相似、更模糊了性别,难怪安晴分不出,恐怕随园里也只有彭姨一个知道。彭姨顺着主人的喜好,没有刻意强调,安晴便到现在才知道张老师是位张老太。

“会不会嫌我这个人太怪?”张老太问安晴。

怎么会!安晴摇头:“觉得您真有性格,又潇洒。”说得是真心话。

张老太落耳受用:“好孩子,我没看错你。”

小峰被狗吓过后,安静不到一天,又开始粘着大人玩这玩那的,张老太不堪其扰,板起脸呵斥都没用,只能转嗔为喜道:“小峰峰真乖,咱们玩儿捉迷藏吧?你藏我躲。”

那个房间里没什么其他地方可以藏,桌子底下、门背后,都属于“见光死”的绝地,非智者所取也。唯有个大箱子没有落锁,小峰眼珠一转,就爬进去了,忍着笑、屏着呼吸等着。

张老太要个呵欠,自己回去睡午觉。

捉迷藏的房间在一楼、张老太的卧室在二楼,除了两头两架楼梯外,别无通道可走。安晴在一楼大厅擦玻璃,清清楚楚看见张老太打着呵欠走上楼梯回房,此后再也没下来。

小峰躲在箱子里等了又等,终于有人走近他。糟糕,笔直的走近他呢!他要被捉出来了?可是这个人并没有掀开箱盖、只是搬动箱子。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想了又想,他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这个人走动时,并没有拐杖的“咕咚”、“咕咚”声。是个健全的人。

刚想明白这一点,箱子搭钩“嗒”的落下来、扣住,他觉得身体倾斜了,是整个箱子倾斜了,像荡秋千一样。只不过秋千是往上荡,而他是向下划出一道弧线,“咚”轻轻一声,掉了下去。

一楼怎么可能再往下掉呢?再掉岂不要掉到地底下了!小峰峰听见水声。

就在游戏室的窗外,有个水潭,只一人多深,但已经足够淹死一个箱子里的小孩。小峰峰想张嘴喊叫,但水已经从箱子缝里涌进来、淹没了他,他充其量只能吐出几个气泡。

他真的很快就可以死掉了,如果不是有个人及时跳进水潭里,拼死拼活把他连人带箱子重新拖出水潭。

所有人都赶过来时,看见刘萃华全身水淋淋的靠着个大箱子喘气,额头上一个血洞,汩汩流着血。人们把搭钩打开,小峰蜷缩在里面,已经昏迷不醒。刘萃华要给他做人工呼吸,伸出手,手掌也流着血,彭姨忙把他扶到一边,自己照顾孩子。安晴则去打120。

张老太被惊醒,走了出来,下巴支在拐杖上,眼睛骨碌碌望着刘萃华的伤口。

“有个人,看到我过来,用什么东西扎了我两下,就跑了。”刘萃华气若游丝。

于是安晴赶紧又去拨110。

看来是强盗闯空门,见到个箱子,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想搬出来,被人撞破,情急把箱子往水里一丢、又行凶伤人。可惜阿松正巧牵着两条大丹犬遛去了,不然说不定还能把凶手截下。

这边小峰吐出一口黄水,“哇”的哭了出来,看来已无恙。赶来的急救车出于保险起见还是把他和刘萃华一起拉去观察,刘萃华不肯上车,反而一把抓住安晴的手腕:“你怎么也受伤了?”

呃……安晴看了看手臂上的瘀青。刚才打电话撞着了?

“你跟我去一趟医院!”刘萃华命令。

这点程度的伤就去医院?算什么道理!安晴愣住。

“留下来。”张老太捏住安晴另一只手,饶有深意望了刘萃华一眼。

急救车的医生已经拍着车厢在催了:“上不上来?快点!喂那个在流血的,你好歹过来包块纱布!”

刘萃华急得将张老太一把拉到旁边去了:“您、您让她跟我一块去行不?”用力憋出这句话,“因为我——我喜欢她!”

“真是个好借口。”张老太喃喃着,声音压得无可再低,“没有人刺你吧?”浑浊的老眼里,目光一闪,利如蛇信。

“嗯,水底下被箱角磕破的。可是张老师,不管什么原因……扔箱子的总该是个外头人吧?”刘萃华答得委婉。

张老太感动的点头:“好孩子!我没看错你,你懂得知恩图报!就是——咳!”拉大嗓门,“安晴现在走不得哪!阿松这孩子回来了,不知闹什么别扭,恐怕只有安晴才劝得回来。”

这话一出,安晴果然再下不了决心走。

刘萃华无可奈何的举步上急救车,上车前,把安晴肩膀兜过来,向她耳边一凑,别人都以为他在安晴颊边吻了一记,安晴却听到他低低在她耳边说:“你马上走!这里对你不利。”

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彭姨没有看过莎翁的戏剧,但反复想这个问题已经很久。

夜晚被鬼面人惊醒,她是真的想逃走,但张老太恳求她:“你不留下来陪我的话,我就更害怕了。”并且许诺会在遗嘱里写她的名字,以示报答。彭姨就留了下来。这个决定错了吗?救护车载着小峰峰和刘萃华呼啸着远去,黄昏也随之落幕。警察还留在门口絮絮叨叨问话,彭姨像往常一样,巡查一遍房中的电路,走到三楼,手按着心口,呆怔怔望着廊上挂的窗帘。出事了?这座宅子真的出事了吧?即使因为灯光照射的缘故,这幅窗帘颜色也太惨淡一点,白得像……死人的脸。

她不怕死人。从前在医院里作护士,太平间里死人多了去了!躺在病房里呻吟的,保不齐明天就变成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她曾经在灵床边用电热水杯煮鸡蛋吃!不,她从来不是神经兮兮动不动尖叫的那种女人。

她怕的都是确定的危险,比如刀子啊、强盗啊、蛇啊——恶鬼啊。

她是本地人,从小隐隐约约听大人说过,这宅子里发生过什么事。好好的男主人忽然从楼上摔了下去,真惨,脑浆糊了一地,老婆孩子则都失踪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很快解放了,也没人追查。宅子当了一段时间的码头工人宿舍,后来就荒废了,住过的人说里面阴风飕飕,有时听到什么地方有怪声什么的,也许是什么虫子、或者房屋哪里的结构不好,总之疑云罩在上面影影绰绰,不足以刺激勇士们跑去破四旧,但足以让想住的人裹足不前,再加上它地段不好,太偏僻,荒废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觉得可惜。彭姨小时候曾跟小伙伴溜进去玩,野草过人头,虫蚁很多、酷爱蛰人,屋子里有几泡野屎,“吱呀”一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声音,像一扇门打开了,他们立刻疯狂逃走,再也没回来。

后来,真是天晓得,本市房价一下子就飞涨了,偏远地段当别墅群开发,卖得比原来老居民区地段还贵。彭姨已经是资深的护士,资深工作经验一点都不妨碍她给病人打针时屡屡下手过重,以至于把人家的静脉打青肿。那一天,某个受伤的病人注意的看了她一眼:“您贵姓?现在收入多少?”彭姨粗声粗气回答:“干嘛?!”

病人就是张老太。她买下了翻新成别墅的老宅,而彭姨受她雇佣,成了她的护士,赚取翻倍的工资。

彭姨也不太清楚张老太为什么会看中她,也许像张老太说的:“看见你就觉得靠得住,投缘。”张老太脾气有时候古怪一点,看在丰厚的报酬、清省的工作份上,她都忍了。

她不能忍的是房子里的怪声、怪光、怪风,神秘消失又重新出现的东西。其他所有人好像都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只有她受影响。并没有实质的伤害,为了这些小事辞工、或者劝主人搬家,实在太发疯了,于是彭姨熬下来,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神经原来再怎么粗,渐渐也被磨细,细如钢丝。

那一晚的鬼面成为压垮她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偷偷的喝酒,没有用;告诉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鬼”,没有用。这宅子里一定有什么的!有什么屈死在这里,阴魂不散。她后背发凉,头发根发麻,想逃回去,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连头盖脑裹在棉被里,再也不要踏进随园一步。

但是张老太这样苦苦恳求她,又答应把她写进遗嘱……她不知道张老太到底有多少积蓄,几百万?几千万?凭张老太的这个身子骨,没几年好活了吧?每次量血压都高得吓人,而且这老家伙还顽固的再也不肯去医院、也不肯打针!彭姨想,她过世快了。

放弃快要到手的大笔遗产,不是彭姨会做的事。她咽一口唾沫,逼自己留下来。

轻轻的笑声,有点嘶哑,像是风,但不会让人弄错。这是女人的笑声。

走廊尽头不准进去的屋子,仍然紧紧锁着,锁眼积着灰。可是笑声真的在里面。

彭姨遭魔咒般被吸引过去看。有时候她根本觉得这个鬼屋是有咒的,看不见的丝线,牵着她。这咒术说不清下在空气里、水里、还是泥土里,总归她离开得久点儿,就牵肠挂肚,发烧头疼,呼吸都不顺畅,总要回来一趟才好。之所以被吓成这样还留在随园,也许,不只为王老太提供的遗嘱。

既然留了下来,听见笑声,总要去看看。

走廊旁边都是小小的老式窗,两层黯淡的白窗帘翻起一路白浪,她走到尽头,发现不对。影子!是她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做出了完全不属于她的动作!臃肿、变形、古怪,在冲她无声的咧嘴发笑,那姿势又像是要吞了她。

一幅白窗帘毫无征兆的滑下来,裹住她。她尖叫,尖叫声像被塑料盒子闷住,透不出去。她连呼吸都透不出去。她知道她要死了。

彭姨被发现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一幅白窗帘被拉了下来,裹住她的头脸。是她自己拉下了窗帘吗?没人说得清。大家掐她人中、灌她凉水,好容易把她救醒后,她喃喃:“影子里有鬼……鬼叫我透不过气……”别人听不懂:那幅窗帘质地比纱布厚一点,但绝对不至于叫人窒息。120急救车回来了,接走了她。听说,精神病康复中心很快接手。

警察疑心是刘萃华所说的小偷留在宅子里袭击了彭姨,把宅子检查了一圈,确定房间、大柜子里、门背后什么的都没藏人,这才撤离,还留了一两个便衣在门外保护,并嘱咐张老太把狗放出来。

天黑了。

放狗,应该叫阿松。阿松在哪?彭姨在三楼出事时,他跟安晴匆匆说了几句话,语焉不详,笑容颇为僵硬,老是打呵欠捋眼睛,几乎不像他。一转眼,他就不见了。也许是回家了?张老太神秘的对安晴“嘘”了一声,说:“去找他。”

他会在狗房吗?安晴走进去,两只大丹犬,没受伤的保护着受伤的,趴在地上,仰头看她,眼睛乌黑湿润。

她忽然领悟,她怕狗也许是因为它们太像她,都是灵敏的揣测着主人的情绪变化、忠心耿耿做出反应。区别只在,它们是狗,可以名正言顺有主人;她是人,于是只能孤身行走着,只能有谁需要她时、就呕心沥血的付出。

眼泪莫名的流下来,她对它们说:“请让我过去。”

大丹犬默默让开。

几只苍蝇嗡嗡飞舞,引着安晴走到狗房尽头。那儿本来有一块很老的木刻装饰板,现在竟有一把钥匙插在上头,钥匙孔藏在木刻金鱼的鱼鳞后头,若不是钥匙插在上头,这孔洞就算放个一千年,怕也没人会猜疑它是个锁孔。而今钥匙既插了,装饰板微微掀开、像个门扇,后面露出一线黑黝黝的空洞。安晴推开,见到一具尸体躺在里面,死了好像至少有两三天,是那个花匠。

眼泪从安晴脸颊上滚滚而下,是红色的,血泪。她抹了一手红色,奇怪,不疼。

“你果然跟他一样。”满足的叹息声。安晴回头,看到张老太没坐轮椅、没拄拐杖,四平八稳站在那儿,拍拍大丹犬的脑袋,给它们喂了两块肉,对安晴道:“随我来。”带头走开,脚步算得上轻健。

安晴恍恍然如在梦里,跟着她,一直到了三楼,张老太将那不许进入的空房间打开。

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走廊灯没有开,房间里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鬼影憧憧。张老太向着鬼影微笑:“我没病,血压仪是我自己动的手脚。我可以自由来去,只是不让你们知道。”

“……为什么?”安晴喃喃问。

“对啊,什么样的痛苦让我这样做呢?”张老太笑起来,如夜枭,阴冷苦痛。

安晴的手掌裂开一道伤口。

“得罪过我的,我都要报复。把那家伙留下来当花匠,就是为了有一天杀掉他。他很强壮吗?下点药、再扎一刀,就解决了。呵呵!”

又是一道伤口。

“箱子当然也是我推下去的。这小孩自己就够可恶了,何况还有他父亲。他们该遭报应。可惜刘萃华看见,心太慈,救了他。萃华这孩子是好孩子,对我真好,但怎么就会看见的呢……”

又是一道伤口。

“彭姨很有趣,一点点吓唬她真有趣。藏在窗帘里攻击她,用塑料膜封住她的口鼻,放她一口气活着,想来她现在活着比死了还惨。她配得上这样的报应。咯咯。”

又是一道伤口。

“我很怕你们会提早走点,所以要用一点点药来留住你们。药从哪里来呢?天意啊!阿松那孩子喜欢嗑一口儿,黑市的药贵,他缺钱,偷到我这里来,我就可以要胁他、控制住他。也是我叫他跟你表白,在药物之外再用爱情留你,你这种人肯定没法拒绝吧?他现在其实已经回家了,别担心,我刚搬进这里时他竟然撞了我一下、还冲我笑,真粗鲁,所以他也跑不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她也快了。”

又是一条伤口。

张老太抓着安晴的手,对房间深处嘶声叫:“你看,你看,她真的自己会裂开!我就想让你亲眼看到一次!看到了吧?不怪我、不怪我。”

安晴仿佛觉得那儿真的有个鬼魂潜伏,目光炯炯。她神志已经陷入半昏迷,无法挣扎,只能蠕动嘴唇,低低问出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张老太叹息,“是天意。我一直想找到这么个人替我洗冤,这么多年了总算遇上你。你盯着茶室里那对情侣时,没人碰你,你手上自动浮现瘀青,我当时有多惊喜你知道吗?我还是给了你一次机会的——你拿着人才市场的宣传单,我猜你在找工作,给了你一个号码,你也可以不打。但你打了。我于是知道我的人生可以收稍。

“我同你讲,从前这个宅子的主人姓原,叫原随,于是他给这个宅子取名‘随园’,很无聊的文字游戏是不是?当时的人喜欢。

“他丧了偶,前妻给他留下个八岁大的男孩子,他又续了弦。也许是失母之痛令男孩子消沉和敏感,他不太说话,而且,他的身上经常浮现出伤痕,从不喊疼,原随认定是续弦妻子干的,孩子害怕得不敢喊疼。

“原随有个弱点,他迷恋西洋魔术,在屋子里也喜欢搞些机关。他的后妻是老雕刻匠的女儿,利用良好的手工,替他鼓捣了这些东西,包括暗门啊、复壁啊……”

说到这里,张老太对着安晴笑了一下:“对,复壁暗门。暗室里还放着一些魔术道具,这些都留了下来。你意外吗?”

安晴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以原随不敢太得罪后妻,舍不得马上休了她。”张老太继续道,“他只不过一次次责怪她。她每次都否认自己打过孩子,这让他很苦恼。

“其实后妻也不知道孩子身上为什么有伤。她觉得一定是这孩子故意制造出来陷害她的。她越来越恨这个孩子。有一天,她又大声呵斥这孩子,竟然亲眼看到,孩子的额角就这样、就这样自己裂开一条缝,鲜血喷出来……”

张老太闭了闭眼睛,语气颤然可怖。安晴握着手后退一步,手上那些小口子汩汩流着血,不疼。

“后妻吓坏了,想给孩子捂住伤口。原随正巧在此时冲进来,以为自己抓到现行,气得举手一推,把后妻推开。她撞到了墙,不知是太疼痛、还是太愤怒,竟然失去了知觉——对了,他们当时在阳台上,就是那座阳台——等她再恢复意识时,原随跌在阳台下的砖地上,已经死了。也许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张老太看着安晴,“对,是我。那恶魔小鬼头已经不见了,只剩我活下来,后来改了名字、又嫁了个人、生了孩子、有了点钱,离婚、跟孩子也处不好关系,老了住回到随园来。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样了。我是个失败者。隐姓埋名,连自己的性别也厌恶。你想说什么?”

“可怜……”安晴感受着张老太语气里深深的痛苦,“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自己流血呢……”

“我后来查了一些资料,病态多疑的人会因为自我暗示而得病。肺病患者在喉咙咯血阶段,身上可能会出现相应的溃疡,同时并发各种皮肤病。再进一步,有些人受到刺激时,身上会出现明显的伤痕,手脚附近、静脉附近皮下出血,有的甚至膝盖、额头等其他部位会自动裂开,淌出血,有的人会觉得疼、有的人并不。因为这些部位跟耶稣被钉的部位相似,所以有人称呼这种现象为——‘圣痕’。”

“原来你是冤枉的,那孩子得了圣痕……”安晴同情的凝视张老太。

这份同情对张老太来说是侮辱:“什么圣痕!病就是病。都是你们这种敏感装善良的人才会取这种名字!真可恶。我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替自己洗刷冤屈就好!之后……一起来死掉好了!”

火光在张老太手中打亮,安晴终于看清,这神秘房间只是个空房间,只不过半面墙壁打开了,后面有个暗道,里面堆着汽油桶。

千钧一发,有谁跑上了楼,抱住她,纵身带她破窗跳出去。

他们落在了水潭里。“轰隆”巨响,“随园”的小楼已经陷在熊熊火海里。

安晴发着抖、一直发着抖。救了她的是刘萃华,额上手上像她一样流着血,渗透了新纱布:“对不起,我那时才确定你有跟我一样的毛病,然后才猜疑她是不是特意找你来、对你不利。我应该把你带在身边保护才对。我来晚了!”

“你是随园失踪的孩子吧?”安晴猜测,随即又否定了自己,“岁数不对……”

“那是我的先父,”刘萃华将她抱出水潭,躲开楼里扑出的火焰,“那天,是他看见爷爷推继奶奶、把继奶奶摔昏了,还想继续打。他想阻止爷爷,结果不小心让爷爷站立不稳、踩着一个线轴,竟掉下阳台摔死了。他出于负罪感逃跑,只到三年前才知道继奶奶的下落。继奶奶那样的心态,他不敢明说。这些年他在找好的心理治疗师,治疗他、还有我遗传自他的这个毛病,并叫我努力替继奶奶打理家务,希望有天说出真相、可以得到她原谅。去年,先父也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开这个结——我不知道竟然用这个方式结束。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他们已经到了安全地带,警察和救火车都来了,刘萃华担忧的把安晴交给他们:“我猜这女孩子被下了药。”

安晴微微的对所有人笑,而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三天后,安晴才算康复,但已经染上毒瘾,虽然轻微,只怕还要用很长时间去戒——在她没警觉的时候,张老太给她喂了强剂量麻醉剂,就像喂给大丹犬的肉里注射的一样,足以让她和它们毫无抵抗的葬身火海。在安晴工作的时间,张老太也持续在她食物和饮水中下药,一来保证她即使离开随园、也会难耐毒瘾想要回来;二来用药伤害她的意识,以便加剧“圣痕”发作。

张老太做的事还不只这些。

听说她在死前寄出了两卷磁带,一卷给刘萃华,里面说:“只有你是真的对我好。那天你看到我杀小峰,还是替我掩护?我想不出什么可以报答你,只好把遗产全给你。哦,我打算让我的狗狗陪我去死,麻烦在我坟边替它们也立个小坟。”想想刘萃华的身世,安晴觉得这个安排很讽刺。

另一卷给警察的,里面录的是阿松盗窃张老太财产的录像带,还暗示阿松协助张老太杀死花匠。阿松家雇的好律师坚持说这卷录像带内容只不过是老人诱哄他表演的,不是他真实意愿。死无对证,安晴和刘萃华又证明张老太才是凶手,这卷录像带无疾而终。阿松去了戒毒所,同安晴告别:“其实我真的喜欢你。”是吗,那又怎样?安晴俯首不答。

鱼困浅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刘萃华出国休养,出去前周到的给安晴介绍了个心理医生,并预付一年费用。安晴见到那个沉静温和的医生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紧张得几乎又要发作圣痕,医生安抚她:“慢慢聊。我们先说点简单的?”

什么是简单的?安晴想了一会儿,问“钟医生,我有个前男友拿着我的把柄,他再来勒索我怎么办?”

“啊,摆出一副破落样子给他看,并问他借钱,包他再也不会来找你。”医生飞快回答。

真有道理。安晴微笑起来。

“现在,”医生鼓励她,“试试看说点你最渴望的事?”

渴望的……安晴渴望知道,刘萃华是不是早知道张老太的计划?他一直包庇张老太,是因为圣痕患者泛滥成灾的同情心呢、还是因为——想让张老太玩火自焚,好让他自己彻底甩掉这么个老包袱?

安晴终于没有问出这句话,只是吁出一口气,说:“我想把一切都忘掉。可以吗,医生?”

这次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人的大脑可以做到你想像之外的事,如果你真的想的话。”

一朵云飘过去,他们抬起眼睛看窗外。窗外,阳光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