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危机》全文阅读_作者:凤青钗

一、城里的一件事

秦朗知道一定会在这里遇见陈玉。

因为这里有一具尸体。

在单元门口,几个紧张的民警和巡警正守在警示绳后面,而陈玉则神色轻松悠闲地靠坐在单元楼下高高的花台边沿上,裹在牛仔裤里的修长双腿下,两只脚刚刚一前一后、一虚一实地碰触到地面,小鹿皮的长靴上的水钻在微微泛着青色的晨光里闪着刺眼的光——牛仔裤配长靴,不少追求时尚的女孩子都爱这么穿,但在秦朗见过的女孩子中,似乎只有陈玉,可以穿出一种妖娆的风情和妩媚的女人味。

秦朗微微笑笑,又皱了皱眉头:“嗅觉很灵敏哦!有内线?”

陈玉在左手拿着的汤力水里磕了磕烟灰,轻薄的唇抿了抿,嫣然一笑:“不想见我?”

像每次一样,秦朗面对她挑逗与挑衅并存的双关语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挪开视线一秒钟0面对着《绿城快报》社会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陈玉,绿城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秦朗总是有铁拳遭遇蚕丝被的感觉,有劲使不出来。

案发现场在三楼死者的住所,死者叫李月城,38岁,绿城娱乐圈红透整片天的超级巨星,横跨影视歌三线,雄霸一方。难怪并无其他媒体到场,楼下的警员们还是如临大敌。

从外面看,这里只是普通的高档电梯公寓,进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李月城的住所就是三层的跃层别墅,每层大约90平方米,都有独立的空中花园和阳台,这三层分别为客房及视听娱乐房、资料室及工作室、卧室及独立看片室。李月城的尸体被发现在卧室的床上。

“怪不得外表普通的小区里,尽是好车。”陈玉轻轻拿起一本丢在地上的杂志,纤长的手指已经戴上了薄薄的塑胶手套,右手无名指上那个怪异的黑色银戒指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迹。秦朗刚想说话,陈玉耸了耸肩,“他们已经拍过照了,而且,这里距离那边足有5米哦。”

李月城的尸体半裸着俯卧在床沿,一个沾着清晰指纹的空酒杯滚落在床前的地毯上,使地毯上的花纹被放大成奇怪的形状。一瓶开了封的路易十三放在床头柜的一堆杂物中,旁边胡乱地丢着一张锡箔纸,上面沾着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法医扯下手套,神色凝重,但眼神透着一丝轻松,他对秦朗点点头:“氰化物,初步断定死者是氰化物中毒,锡箔纸上的粉末很可能就是氰化物的残余。尸体没有其他外伤甚至掐印等任何痕迹,连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

“自杀?”陈玉饶有兴致地问,顺手把杂志用力丢回到原来的位置。

法医谨慎地措辞:“是氰化物中毒……”

“不排除他杀的可能?”陈玉撇了撇嘴,戏谑地笑了笑。

秦朗皱着眉头观察着卧室的角角落落,直到他停止观察,一个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老刑警才说:“秦头,我们破门而入时还听见了他的骂声,但等我们赶到三楼卧室时,他已经死了。从当时尸体的温热程度,的确是刚刚死亡的。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破门而入?”秦朗略显诧异,“不是发现他的尸体以后有人报警?而是我们破门而入?也就是说,如果是他杀,那就存在着……”

“密室。”陈玉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也许对于一个娱乐记者来说,李月城死亡这种耸动的独家新闻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可对于陈玉来说,李月城和任何一个凶杀案的遇害者,并无区别。

老刑警解释着破门而入的原因:“秦头,你出差刚回来还不知道,事实上,我们发现李月城和另一桩凶杀案有直接的联系,或者说,李月城就是另一桩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于是我们试图联系到他,在无果并怀疑他可能潜逃的情况下,我们申请到搜查令,找到了这里……哦,张大在那个凶杀案现场。还有,那个案子的被害者是李月城的助理,叫KEN,本名丁海涛。”张大是绿城刑警队的张大队长,秦朗的顶头上司。

就在这时,一个刑警神色兴奋地跑进来,递给秦朗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秦头,你看,好像是李月城的日记和遗书,在二楼资料室发现的。”

牛皮纸袋中装着厚厚的一叠A4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满是5号字体,另外一张已经封在证物袋里的信纸上,用电脑时代已经很罕见的墨水潦草地写着几行字:“生或死,都有着各自的悲哀,你和我,也带着不同的烙印。是你们不选择生,那么,我只有陪着你们死。”

秦朗把纸递给那个刑警去核对字迹,自己则神色凝重地阅读着那叠写满字的打字纸。一直充满好奇的陈玉反而远远地躲到了卧室旁边的空中花园里,燃着了一支烟,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秦朗。

二、杀戮的序曲

血,大朵大朵的血,即使在暗夜肮脏不堪的巷子里,还是能开出斑斓璀璨的花。那些花在污浊的餐馆后门那油污肆虐的地面上,印花织锦般绚烂、破春红梅般怒放,夹杂着腥咸的海一样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控制着我的瞳孔。

真是让人兴奋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闻不到成千上万辆汽车排出的尾气,我闻不到地沟里冒出的恶臭,我闻不到廉价餐厅后厨传出的呛人油烟、腐烂蔬菜令人作呕的气息、流浪猫狗粪便难以名状的味道,我能闻到的,只有倒毙在我面前那人垂死时呕吐出的胃液和胆汁混合的酸臭味,还有血,腥咸得仿佛甜丝丝的血所散发出的令人迷醉的……

13刀,不,应该是14刀,把他的耳朵钉在建筑垃圾上的那一刀也应该算吧,虽然那不是致命伤,虽然,呵呵,那时他已经死掉了,死得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尽管给他套上一个厚厚的大塑料袋可以让随后狠狠插下去、用力拔出来的刀锋不会带出血来,但他挣扎的力气还是大得吓人,这就是濒死状态下人的超常力气吧?真看不出来,这个不足1米6的福建人居然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啧啧。这让我握刀的右手沾满了鲜血,不过,这只是让我更享受于他的死态,嘶,那种,那种萎顿,瞬间的萎顿,就像看不顺眼一张墙上的海报,就一把扯下来,用力地揉,撕,扯……哈哈,直到看到皱巴巴的纸屑,真是痛快啊!

刀,真是迷人的小东西,只要那么一下子,嘶啦,皮啊,肉啊,一下子破开,贴着骨头,一点点颤动地响着。真是让我充满了快感!

真是安静啊,没人听到他致命一刀下的尖叫,因为那尖叫实在是太短了,3秒?还是4秒?不不不,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那是足以让我回味一生的永恒。

……

秦朗坐在一楼的沙发上,阅读完开头,就问在翻阅其他资料的老刑警:“张大那边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怀疑到李月城?”

老刑警回答:“丁海涛是昨天晚上11点左右遇害的。因为丁海涛在遇害前十小时左右,曾经很兴奋地跟几个平时关系很好的企划说他要发财了,两小时后公司的人就听说丁海涛和李月城在车里发生了激烈争吵,据说是公司大楼的保安从地下车库的监视录像里看到的,之后丁海涛很气愤地从车里跳出来,指着李月城说了什么,李月城立刻开车去撞他,车速很快,如果不是丁海涛躲得快……在丁海涛遇害前一个小时,李月城给丁海涛打了一个很短的电话,丁海涛离开住所。那是丁海涛接的最后一个电话,后面的电话都显示为来电未接。凌晨4点半,物管清洁工在丁海涛的小区垃圾房里发现丁海涛的尸体后,我们立刻多渠道查证,确定李月城嫌疑重大,所以……”回音在巨大的空间里袅娜上升。

陈玉的声音突然从三楼传来:“很无聊,我先回去了。”她边说,边翩翩然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杀人后的畏罪自杀?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大好人生?完全和夸大其词的社会新闻没什么两样,演艺圈的人也会这样没有创意吗?秦队长,我先走了。”

秦朗没有说话,目光安静地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直到和陈玉的视线平视,他才“哦”了一声。

陈玉莞尔,姣好的脸上映着已经明亮起来的阳光:“早上好,再见。”窈窕的腰身一闪而出。

秦朗默默地收好资料,该回局里了。因为其他警员已经找到了所有应该带走的资料,法医也将李月城的尸体放入了尸袋,从声音上判断,两三个小警员正在商议如何顺利把尸体一鼓作气地运送到楼下的单元门口。

阳光总是无辜而热情。秦朗在迎面而来的阳光中轻轻地眯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叹气,小警员已经搬着尸体从旋转楼梯上下来,那黑色的尸袋阴暗了秦朗的眼。又有人看不到这无辜而热情的阳光了。且勿论他,是善是恶。尸体只是尸体,一样丧失了生命而已。

三、选择一种死法

呼哧,呼哧,呼哧……就算是在黑暗当中,就算是他的嘴被牢牢地堵死,也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那些运载着血红蛋白在身体各个部位循环往复的氧分子,就是从那两个狭小的空洞里被抽进、送出,抽进、送出。哦,真是神奇。当男人们在那些女人的身体里做着截然相反的抽出、送进时,她们也会发出那样急促的呼吸声。

听,那声音,是迷途的小鹿突然遭遇饥饿的豹子时错乱的脚步声,是坠网的蜻蜓在无力挣扎后翅膀的颤动声,是涸泽的鱼群在死亡的边缘绝望地拍打着尾鳍的跳跃声。你有没有体会过握着一只小鸟纤细的脖颈狠狠地捏下去然后感觉着挣扎的毛茸茸的躯体渐渐停止动作渐渐僵硬渐渐冰冷的过程?那就像15岁第一次在色情杂志的帮助下喷薄而出,嘶,快感!强烈的快感!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门口,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已经听不到他挣扎了,听不到他像之前那样的挣扎了,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真是遗憾,真是太遗憾了!我回想着突袭他时,这个大块头奋起的反抗,那种双方竭尽全力的争斗,那种充满力量和体位变换,那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我猛地打开门,开了灯,洁白的浴缸里,被捆绑得像个粽子的他眯起眼睛抵抗着强光的介入,那双曾经诧异、曾经愤怒、曾经屈服的眼睛已经丧失了生命的光彩,嘴里的堵塞物让他的脸颊奇怪地鼓了起来,就像一只大脸蛋的金花鼠。

其实他是个蛮英俊的小伙子,不不不,再过几分钟,他就是个曾经英俊的小伙子了。我友好地笑了笑,把刀、绳子、汽油和打火机放在了扣好的马桶盖,我很高兴看到他眼中的恐惧死灰复燃。

有时候,选择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但考虑到形象好的人总是会赢得更多的机会,我还是要遵守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于是我把几样东西重新向他面前推了推,谦逊地请他自己来选择。

一股极端奇异的馊臭味。真是……失礼啊!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把他丢进了浴缸。

我皱起了眉头,冷冷地看着拼命颤抖、拼命摇头的家伙,很反感他毫无控制力的表现,于是我为他选择了绳子。怎么说呢,重复犯罪、连环杀人是那些偏执狂才会干的事情,生命旅程中最奇妙的地方,应该是不断地变化吧?所以我放弃了刀子。而汽油和打火机,呵呵,你以为我喜欢闻那种焦糊的味道?谁告诉你提供给你选择的,就一定会是满足你的?有时那个选项,只不过是陪衬而已。至于绳子,是因为我突然的好奇,好奇他伸长的舌头,会不会把用胶带一层层牢牢缠绕的堵塞物顶出来……

……

锡箔纸上残留的粉末,正是李月城体内的氰化物来源,还有一些抗抑郁剂的残渣。纸上有李月城几个不完整的指纹,而高脚玻璃杯上有李月城清晰的右手指纹,杯体上的完全完整。没有他人的指纹。

上午9点,秦朗翻阅着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搜集到的厚厚的、关于李月城的剪报,委实,这样的超级娱乐巨星,就算是最近一个月刊登在报刊杂志上的新闻,也足以翻到手软了,秦朗拿到的资料虽然还是很厚,但那还是几个警员已经对最近一年的、所有图书馆能找到的刊物过滤过几次的资料了。

其实疑点非常集中。从之前的报道来看,李月城算是个私生活很检点的明星,出道18年而没有绯闻对象,没有流连夜店的花边,没有和任何人传不和,甚至合作过的导演、制作人都没有一句关于他迟到或耍大牌的抱怨,能让娱乐记者们大做文章的,只是飙车和捕风捉影的药物依赖。

然而,在六个月前,出现了李月城最为离谱和轰动全城的负面新闻:一家周刊突然爆出李月城20年前曾客串过一部当时非常知名的电影中的龙套角色,一个猥琐地欺凌女主角、裸露出整个背影和半个侧脸的嫖客。倾城而出的记者们挖空心思地寻找到了那部电影的胶片,然后,就是欲盖弥彰地打着马赛克的图片、非法盗版碟片的风起云涌。

李月城不是出道18年,他换了名字,刻意隐瞒了20年前的事。以谎言开端的一切都是谎言,哪怕最开始的谎言是在18年前。狂热的粉丝变成了愤怒的声讨者,就是因为他们笃定这点。李月城低调经营18年的良好形象、奋斗18年在圈里赢得的尊敬和地位,一夕之间,遭遇铺天盖地的奚落和质疑。

那件事后,李月城的情绪陷入低谷,陆续传出深夜买醉、殴打身边工作人员等更为雪上加霜的消息,而他长期服用抗抑郁剂和止痛片的事终于浮出水面。公司选择了雪藏李月城,对外宣称,他外出进修。

四、来不及呼救的坠楼

挣扎,旋转……镜头晃动,交错,远景是倒着看过去的混淆了界限的天和江水,特写,是坠落下去路过的一个阳台上呼啦啦晃动着的肥大的女睡裤,慢镜头,睡裤像有着生命一样晃动,两个裤腿此起彼伏地抖动,抖动。

我兴奋地站在楼顶那些丑陋的小突起的某一个上面,看着面前突然变成空镜头的地方,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然后我就在一声很奇怪的声音里醒了过来。从一个超现实的梦中。

我睡眼惺忪地打开衣柜,他猛然惊怔,红肿的眼睛乞怜地看着我。当然,我冰冷的目光看着的,是已经从紧紧束缚的手腕处拉到紫红肿胀的手背处的尼龙绳。1米7高的不锈钢杆子悬挂一个1米7的男人的手臂,的确有点矮。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后悔租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小区里。他不说我也知道。在这里,大人打孩子,孩子打更小的孩子,男人打女人,老婆打老公,邻居动手厮打和扯了嗓子对骂,都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连热闹都懒得有人看。在他尖着嗓子喊“救命啊”时,说不定邻居们正在佐着他的惨叫声下饭,还嗤嗤地笑。像我这样会认真调查的人,并不多见吧?

他穷得可以。穷得我都找不出刀子和绳子以外什么可以立刻弄死他的东西。我只好平静地用破铁壶烧水,在磕得掉漆的搪瓷碗里泡7毛钱一袋不知名的方便面吃,翻了翻日报的求职栏……唔,戴着我进入这些空间就立刻会戴上的薄橡胶手套。头发?有种叫做硅胶头套的东西,我在帽子里戴着呢。唾液?皮屑?尿液?请不用担心,我很专业。处理人很专业,和清洁一样专业。反过来也说得过去。

真没什么好记录的。他除了“救命啊”和“不要杀我”以外乏善可陈,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后,我还是没想到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把塑料袋一个个地系紧在他脖子上。又是重复的,挣扎,静止,冰冷,僵硬。那过程没有带给我梦中的那种兴奋。

我思考了一会儿,清理干净一切,带着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的床单、枕套和搪瓷碗离开了那里。

……

眼前的光线快速地黯淡了一下,淡淡的栀子花香。

秦朗抬头,陈玉笑容明媚地说:“早。”

正是上午9点半,物证科的另一项报告到了,写有遗言的那页纸,笔迹百分之百是李月城的,似乎写在很久以前,因为根据墨水成分分析,那种墨水市面上早就找不见了,但纸张上方参差不齐的撕口,是最近撕开的。

秦朗皱了皱眉,轮廓分明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回来干什么?”

陈玉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位子上,点燃一颗烟:“你用‘回来’,而不是‘来’,我还有解释的必要吗?”

秦朗肩膀抖了一下,猛地站起来,背对着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你都知道了?疑点是什么?”

陈玉说:“唔,很多,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说明李月城是被谋杀的疑点。类似什么李月城卧室里没有其他锡箔纸啦,氰化物的来源不明啦,遗言是很久以前写的啦,李月城想自杀没必要等警方破门而入的瞬间啦,这些,原本是你认为的疑点吧?”

秦朗并不吃惊于她不在现场而在短短的时间内全部知情,他也没有回头:“怎么解释呢?”

陈玉说:“李月城是个追求完美到极致的人,否则一个大风大浪都见过的资深艺人不会在形象受损时顷刻崩溃。就这一句,OK,什么都解释了。”

秦朗试图让视线穿过玻璃窗,但始终无法控制视线会偶尔一瞥那玻璃镜像中模糊的窈窕影子:“我要的是详细解释,否则我认定他是谋杀。”他似乎话中有话。

陈玉说:“一个追求完美到极致的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肯定会比一般人更谨慎,更低调,精神压力更大,他长期服用抗抑郁剂就是很好的说明,当然,这样的人对不可知的未来做的打算也更多。所以遗书和氰化物可能是早就准备好的,五年?十年?说不定更久以前。听我的,不要去查,时间跨度太大,查不出来的。其实,如果警察没有破门而入,说不定李月城会睡个安稳觉,洗个香氛沐浴,化个妆什么的再死不迟,过程不完美没有关系,至少可以完美结束。至于锡箔纸,那是因为李月城正在试图逐步控制抗抑郁剂的剂量,制作了很多不同剂量的锡箔纸容器装药,按日期排好,每天拿回家一个,其他的已经在他公司办公室里发现了。”她自有她的消息来源。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令人信服,不容辩驳。

秦朗正想说话,电话铃突然响起,一个急促的声音在秦朗抓起听筒的同时就响了起来:“秦头,李月城公司说有一名编剧昨天失踪了,他们怀疑也和李月城有关。”秦朗眉头骤然紧锁。

五、横祸飞来

哦。他缩成一团的躯体在缓慢的翻滚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硕长的身体的挺拔形状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嘴角挂着血丝,眼睛、耳朵、鼻孔都有细细的血在缓慢地流出,白净的脸孔上被命运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符。血符,网一样的血符,网住了不止一个人的命运的血符。

迷走神经?前后额叶?不不不,那些术语太过专业了,我不太懂,虽然我虚心地翻阅了很多很多的资料,但我没必要记住那些名称,我需要知道的,只是一块坚固结实的东西,比如仿明青砖,或者干脆是普通砖头,该砸在头的哪个部位才能让一个人立刻倒地。不能反抗,不能呼救,甚至连哼一声都要有相当好的运气。当然,不能砸死,暗箭伤人已经不对,怎么能暗箭杀人?我从来谦谦。

他还有意识,但身体是软绵绵的,他以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他只不过是可笑地以慢动作在做程度极小的移动。我饶有兴致地弯下腰去看他。小区的环境真的很好,高大的梧桐树使隐蔽在树后的路灯的光,斑驳,疏离。蟋蟀细碎的声音真美妙啊。即使是在垃圾房门口,我还是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区的绿化率是如此地高,以致于,以致于在人流返回的傍晚,我低着头从柳树枝下走过、安静地睡在草丛中,躲过了固定的摄像头、巡逻保安的眼睛、开着汽车在太过宽敞的绿化带边匆匆而过的业主们……

凌晨,他接了电话,匆匆忙忙地赶到垃圾房门口。现在,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了。颅内应该有出血吧?不然不会七窍流血。对了,七窍,为什么只有嘴只有一个窍呢?不对称,也和他的所作所为不相称吧。

准备似乎不太充分。我只带了一把螺丝刀,原来是准备插入他的肺部,好让他的嘴里冒出像螃蟹一样的泡泡来的,以象征他挥着前鳌的虚张声势。不过,只能暂时用它来为他开一个口子吧,对了,就在嘴的下面,再那里再开一个窍,这样他就有对称的窍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快点,以免给他带来痛苦。他果然只是像丢进滚油锅的大虾一样痛苦地弯曲了身子,除了一声低闷的、拖长的叫声外,唔,一声野狗叫春一样的叫声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刺进心脏还是肺部呢?让他痛苦地死去还是痛苦地活一会儿呢?不是我夸奖自己,把处理这样的人当作艺术的我,真的足够仁慈,甚至不打算观察他到天亮了。我心满意足地捂住他的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右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五分钟后,我把十字花而非尖头的螺丝刀用力刺入他的左胸,然后一寸寸、一厘厘地向前挺进着,那又怎么样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件没了生命的东西。我说了,我是仁慈的。

……

10点45分,一个警员神色紧张地把三叠卷宗放在秦朗的办公桌上,封面上的印戳显示着这些卷宗来自不同的公安分局,秦朗翻看着:“五个月前,一个做盗版碟的福建人在XX巷的XX饭店后门处被杀,当时被怀疑为帮派谋杀,四个月前,一个资深影像发烧友在自己家的浴室中被杀,两个月前,一个外地来绿城打工的人在租住屋中被杀,因为这些人彼此社会层次不同,之间毫无联系,死亡方式也很不同,所以一直没有并案处理。”他说,“不过看了李月城的笔记后,再加上丁海涛被杀,四件凶杀案的细节与李月城记载的东西完全符合。”

“传播他那段不想提起的往事的人都要以死赎罪吗?可资深影像发烧友呢?来绿城打工的人呢?丁海涛呢?”陈玉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她纤长的指仍未松开。她凝视他,眸子里只有他的影像。

秦朗浑然不觉般看着卷宗:“也许发现20年前旧事的,就是某个资深影像发烧友吧,那个打工者,或许是参与了对李月城的质疑或者诽谤或者仅仅是议论中的一个,至于丁海涛,如果不是他的出卖,谨言慎行的李月城的飙车、药物依赖、酗酒等等,外界哪里会知道?用螺丝刀再开一个嘴,岂不是在暗喻他的多嘴?”

一切只是推论,证据远未确凿。但,即使不中,相信应该亦不远矣。

一个一直很美好的人,到底应不应该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件不美好的事而背负、而痛苦、而不堪?嘲笑者、奚落者、诽谤者固然可恶,但议论者、关注者又何尝不是在推波助澜?受害者到底是谁?凶手又到底是谁?

室内安静,秦朗和陈玉都各自沉默着,深思着。直到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

失踪的编剧被找到了。

失踪的编剧就被手脚捆绑着埋在由大袋生活垃圾构成的垃圾堆的下面,深度昏迷。尸体搬走后,是壮着胆子经过案发现场、进入垃圾房内部进行日常工作的物管清洁工发现了这位头破血流的编剧。

于是只能凭借猜测进行构思的四个场景中突然清晰了一个。

案发当晚,李月城给丁海涛打电话约他见面,因为之前两人间的激烈冲突,见面地又是偏僻之处,丁海涛叫上了在他家暂住的编剧,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丁海涛家,这个场面在单元楼下的监控录像中已经得到了证实。

见面后,李月城对丁海涛大加指责、质问。是的,指责中真相大白。丁海涛一直在暗地里向各种媒体出卖着李月城本来就不多的隐私,龙套事件曝光后,丁海涛在李月城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关于福建人等三件案件的所有报道的简报,他察觉李月城好像杀了人,于是他兴奋万分,和朋友们炫耀自己要发财了之后,就去勒索李月城,本来就怀疑龙套事件是丁海涛泄露出去的李月城怒不可遏,矢口否认,于是发生了停车场的一幕。

随后,两人发生言语冲撞,李月城突然拎起旁边建筑垃圾中的砖头砸中了丁海涛,随即立刻将毫无防备的编剧击晕,用厚垃圾袋编织成的绳子牢牢捆绑,送入垃圾房深埋。昏迷前的挣扎中,编剧曾将李月城的手机扯落在垃圾房中。这完美地说明了为什么李月城的手机会不在他的自杀现场。

六、案件的疑点

11点30分,秦朗说:“你觉得这个案子,可以结案了吗?”

医院里好闻的药水味和不好闻的药水味共同弥漫,陈玉将一根烟放在鼻子下轻轻地闻了闻,不紧不慢地说:“人证,物证,甚至凶手的供认详细到一切作案细节,你有不能结案的理由吗?”

秦朗说:“没有足够的理由,但总觉得,就是因为这点,这个案子实在是太完美了,找不到什么破绽的案子,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而且,李月城为什么要干捆绑编剧并深埋的事情,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陈玉笑了笑说:“一个吃着抗抑郁剂去杀人、疯狂而缜密、抑郁又亢奋的人的内心,该如何去解释呢?”她的目光深深地看着秦朗,“我宁愿相信,这看起来的多此一举,是李月城的良心未泯,是他知道自己在连续的杀戮中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之后的行为,所以,要让那个并没有卷入龙套事件的人远离被他误杀的危险。”

秦朗躲避开她的目光,淡淡而又坚定地说:“没有良心未泯的谋杀和良心已泯的谋杀,只要有谋杀,就应该被绳之以法。”

走廊里安静得只有远处哪扇门开了时、弹簧拉回门页的咯吱声,许久许久,陈玉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开,清脆的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声音,直到她走进了电梯,还余音袅袅。

秦朗突然狠狠一拳打在墙上。狠狠的一拳。

……

我一直是个勤奋用功的人。尽管,我从很小很小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天才。

我不到1岁就能清晰地说话,3岁可以背几十首唐诗,5岁已经在读繁体线装本的小说,后来我还是一帆风顺地成长着,但我始终有“忧患意识”四个字在心头萦绕。

那是6岁对着银河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痛苦时诞生的四个字。

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自己会在理想还没实现时就会离开人世,所以我不惜将一切与实现理想无关的人与事抛离我的生活,埋头用功。我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出人头地。

18岁那年,我知道我可能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大机会。一个被我用青春的身体伺候得很开心的制片人说:“侯导演准备拍一部大戏啊,我介绍你过去,要好好努力啊。”于是我去了。我相信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大机会,深信不疑,直到我发觉那并不是什么机会,而是一个让你打落了牙齿和血咽、还要带着笑脸的惨痛经历。

很可能是用一生都抹不去的耻辱回忆。

我开始谨慎,开始调整,开始韬光养晦,开始小心翼翼地放缓自己要扬名立万的过程。终于,风平浪静的20年弹指而过。38岁的我小有名气,心里有了自己所爱的人,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在这时,那部尘封已久的片子突然被翻找了出来!

我真的不敢相信,一夜间,那部片子和那个不堪的背影铺天盖地。

在片刻的难以置信之后,我是那样地愤怒,愤怒到把日本进口的浴巾撕扯成碎片,愤怒到狼一样嘶吼。这是一部早就应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影片,即使出现,也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我无法容忍把我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的那些罪恶的人!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展示我痛得撕心裂肺的暴怒?我牢牢地抓住面前的电视,把它用力甩到了墙上。

毁灭那些恶心的垃圾。目标是那样地明确,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详细而周道的计划。

七、局

那个资深影迷是该死的,因为他是为记者们提供最原始资料的始作俑者;

那个福建人是该死的,因为他是最大的制作商和批发零售商;

那个打工者是该死的,因为他用肮脏不堪的话来讲述着一些细节,而我就站在他身后的过路者中,他浑然不觉;

那个丁海涛是该死的,因为他必须死;

那个李月城是最该死的,因为他这个急功近利的小杂碎,我这个天才才会被逼面对这样的惨痛回忆。

……

我给了丁海涛很多暗示,然后又让他看到了我故意放在李月城办公室的案件剪贴簿。我了解这个人渣,他一定会去勒索李月城。他们一定会发生冲突。这样,我才有机会杀死他。而只有丁海涛死了,警察才会将注意力放在李月城身上。

是的,我不是李月城。我杀了人,我38岁,可我从来没说过“我”就是李月城,你们为什么会产生“我”就是李月城的错觉?你可以有思考的余地和这样的选择,你为什么没有去思考、去选择?因为你走进了我成功布下的局。

我还布了另一个局。在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争吵后,偷拿了李月城为躲避媒体一直关机的手机、在李月城这个完美主义倾向者和强迫症患者以及忧郁症患者制作的当天的锡箔纸中掺入了氰化物,而他家二楼的资料室里,早就有我送去的厚厚的剧本,那里面是四段精彩的杀人经过。每段都重复了20页。当然,天才如我也知道怒火冲天的他这段焦头烂额的日子根本不可能看什么剧本。完成这个完美的局,最主要的还是要拜老天爷所赐,那就是在那天,我先在丁海涛家的卫生间里用偷来的李月城的手机用变音麦克给他打电话,说李月城约他在垃圾房见面,他毫无疑心地去了,而我若无其事地随后就到……谢谢老天爷,让我这个天才提前写下了之后才发生的一切,几乎丝毫无差。

至于李月城的手写体遗书,稍有影视常识的人都知道,电影中的一切道具都是要由刚入行的小弟来做的,他在多年前完成了制作书信的任务,而我,恰巧有收集一切能收集的电影拍摄现场的道具的习惯。都是那么痴迷电影的人,他做的认真,我收藏得也认真,终于,在轮回中,派上了用场。

这只怪李月城,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第一部电影中,我以为会名动天下却被人霸占了署名权的、大获成功的电影,我被无耻的制片人暗地里拍下裸照来要挟我的电影。那个该死的老制片人已经病入膏肓、被公众完全遗忘了不是吗?为什么要在这种当口上发生这种可能让他想起这种可以借着我上头版的事情?

是的,我身高1米72,我轻而易举地杀了那个福建人,我用乙醚制服了那个大块头,我随随便便就可以把那个瘦弱的打工的吊在衣柜里,摸清一个总是试图巴结我的小白脸丁海涛的心思又有什么难的?

我一边听着走廊里那个英俊警官和那个不知道什么身份但很像记者的美女的对话,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退一万步讲,即使我提前写好的那场戏稍有偏差又如何呢?小区风雨无阻的清洁工肯定会发现丁海涛,一切线索都指向了李月城,而被突然吵醒的李月城从来会立刻用烈酒送服预备在床头柜上、用锡箔纸包裹的抗抑郁剂的。

我勉强笑了笑,突然泪流满面——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李月城、熟悉他的一切习惯了,20岁的那个夏天,改名换姓的我作为场记出现在那个拍摄场地,眼眸明亮的他微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将来,我会是个大明星。”那个英俊的男人,从此镌刻进了我一生的梦境。

那又如何,我暗恋你18年又如何?你不仅是用一个肮脏丑陋的细节唤起了我所有痛苦的回忆,你还侮辱了我的作品——那样一部伟大而获得极高评价的、由18岁的天才少女所写出的天才作品!竟然因为一个当时懵懂的龙套才又重见天日!!!18岁的我想杀死20年前的死跑龙套的,我唯有牺牲你,月城!我的月城!

我真是一个天才,我写出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包括杀人经过,发给陌生人看、发给朋友看、将来还要发表在刊物上,无人能质疑我什么、审判我什么,因为,一切证据都销毁了,当事人死无对证;因为,这叫做文学创作。就算细节重叠又怎么样,那叫做巧合。甚至如果我高兴,还大可以把杀人的四个片段提到故事的最前面,制造紧张刺激的感觉,挑战读者的心理极限。

八、尾声

我出院的那天,出人意料的,那个老和英俊警官一起来看我的、笑笑的美女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坐在出院必经的、医院小花园那高高的花坛边缘,修长的腿荡来荡去。

我微微地笑笑,她也是,然而,在拎着行李的我与她擦身而过时,我听见她慢悠悠地说:“他18年单身,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我有刹那的慌乱,但立刻镇定,我回过身来微笑:“什么?”她笑笑,叼一根棒棒糖,不再说话。

难道……

……

11点58分,刚刚出院4小时的编剧阿钗在家中自杀的消息传来时,秦朗刚刚翻阅完李月城写下的真正的日记,私密看片室里放着的日记,手写18年的日记。“20岁的那个夏天,改名换姓的我作为只有一句台词的龙套出现在那个拍摄场地,她的微笑让我心暖,于是我对她说:‘你知道吗,将来,我会是个大明星。’那个笑得好干净的女孩子,从此镌刻进了我一生的梦境。”李月城为那部影片中的龙套角色忐忑了18年,不肯对伊表白,生怕有朝一日连累了同在圈中的阿钗。

秦朗神色黯然地退出了短信编写,那上面有来不及发出的一句话:“好好活下去。”他手里捏着的纸条上,是阿钗的手机号码。

12点整,陈玉接到了秦朗的电话,两人都不出声,很久,秦朗嗓音嘶哑地问:“阿钗,这个名字是不是该算在你头上的一个?”

陈玉淡淡地吐出薄烟,让优美的脸部弧线沉浸在氤氲中,说:“你说过,‘没有良心未泯的谋杀和良心已泯的谋杀,只要有谋杀,就应该被绳之以法’。你说过,‘绳之以法’。”

12点25分,秦朗涩涩地说:“再见。”

陈玉笑得放肆,挺拔的鼻子下,弧线优美的唇吐出清晰的字:“应该会很快。”

人生就是一场旅途,危机四伏,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决定,都可能为将来埋下不知是福是祸的伏笔。

我们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