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渡船杀人事件》全文阅读_作者:小林久三

1

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列车缓缓驶入栗桥站。

在列车员的引导下,乘客们有序地下了车,来到利根川的河岸边。在这里乘坐一种叫“传马船”的渡船,过了河就是中田站,开往宇都宫的列车正等在那里。

笠原正行久久不愿下车。他不知道这次下了车,下次再能乘坐会是什么时候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能乘坐火车了。

列车由几架木质四轮车厢组成,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笠原从上野站上车,坐在下等车厢。

上车的时候,笠原还特地透过车窗瞧了中、上等车厢,除了坐席前后宽度以外,似乎与自己坐的下等车并没有什么不同。

下等车里,两展照明用石油灯静静挂在天花板上0车厢每边设五道门,限乘五十人。

笠原尽量把车厢里的一切印在脑子里,然后推开门下了车。

河对岸吹来的凉风送来阵阵秋意。站台的一边,一簇簇无名小花被阵风肆意蹂躏,随风摇摆,惹人怜惜。

笠原手搭凉棚遮住阳光,朝检票口望去。

他找到了那个女人。

在上野站上车的时候,他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是第一次乘坐火车,独身一人,有点迷糊。机缘巧合,她看到了笠原:“请问,这是开往宇都宫的列车吧?”

东北本线上野至宇都宫路段的列车于两个月前刚刚通车;上野至前桥路线于去年(明治十七年八月二十日)开通;再往前三个月的五月一号,上野至高崎路段火车通车时,以明治天皇为首的皇亲国戚、参议大臣及各国大使都曾前往试乘。

东北本线上野站刚刚开通,人们便络绎不绝赶往车站参观。

那女子就是在上野站的人潮中迷失了方向。

“对,就是这里。”笠原亲切地应答。

笠原本身也是第一次乘坐火车。不过他知道,开往宇都宫的这趟列车只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班。

“那好了,那我就放心啦。”她安心地笑了笑。

“其实我是第一次坐火车呀。”笠原神采奕奕地搭话。

他之所以神采奕奕,是因为已沉醉于她的美貌。她扎着头发,眼角细长,瓜子脸,肌肤雪白无瑕。

她脸上带着少女般的忧愁,而身体上的线条却又透着成熟的味道。她腰身纤细,却又有着丰盈的胸部。笠原觉得她跟自己应该差不多同龄,有二十三岁左右吧。

“我也是第一次。”

“去哪儿呀?”

“……宇都宫。”

“我到古河。”

“在栗桥和小山之间吧。”

“你还挺清楚呀。”

“昨天特地研究过这条线路。”

二人对话到此为止,发车的信号响了,女子随着人流前往中等车。

坐在下等车里,笠原心里开始小鹿乱撞:她太美了,绝对是自己活到现在见过最美的姑娘。而且,这是自己第一次和美女“亲切交流”。

火车缓缓驶离了上野站。笠原把自己要写《日本铁道(上野——古河)列车游记》的报刊文章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一直望着窗外发呆。他脑子里飘着的,全是刚才搭话的漂亮姑娘。

她是住在东京吧?她去宇都宫干嘛呢?她应该还是单身吧……

他满脑子都是对于那个姑娘的好奇,越想就越觉得心潮澎湃。

终于,在栗桥站,笠原又看见了她。

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对她的倾慕,因为乘渡船到达中田站这三十分钟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至少,先打听到她的住处吧。

笠原快步来到那女子身边,支支吾吾地问:“第一次乘火车,有什么感觉?”

那女子扭头瞥了笠原一眼,像是看到了自己极度厌恶的人,眼里满是冰冷。

笠原只觉得心里一紧,见对方并没有回话的意思,便又笑着说:“是不是晕车了?哈哈,其实我也是。”

她还是没有回话。

那女子的脸上还是一副困扰的表情,这与笠原期待的结果大相径庭。事已至此,他已经再没有勇气继续搭话了。

乘客们下了河堤,来到码头。

利根川河面宽广,架桥通车实在困难。利根川大桥竣工前,铁路线在这一段是靠渡船运送乘客和货物的。

栗桥和中田之间是靠传马船运送客货的,到了对面的中田站,就可以重新乘上火车。所以,这种传马船就是日本最早的铁路渡船了。

百余名乘客分乘十二艘传马船,货物又占了三艘,陆续驶离河岸。

河面宽约二百余米,水面上风平浪静。十五艘传马船摇曳在湛蓝的河面上,在阳光的照射下,船行驶过水面拉起一条条金丝银丝,绚丽无比。

笠原坐在船头,默默地眺望着前面的那艘传马船,因为她就坐在那条船里。无论如何,笠原只是想尽量避开与她再遇到。

笠原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下车以后那女子的态度会发生大转变呢?在上野时候她还是那么的温柔,只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怎么突然冷淡起来了呢?

“到底,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笠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那么漂亮的女子,怎么会跟我这样的乡村记者交往呢……

就在这时,笠原看到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笠原仔细盯着前方的传马船。

坐在那女子身边的乘客嘴里似乎说着着什么,都纷纷站起来制止她,坐在她身后的乘客一把抓向她的腰带。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那女子没有犹豫,猛地跳入了河水中。

笠原暗叫不妙,想去搭救却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呆呆地望着水面上泛起层层的水波。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船上乘客很多都还没反应过来。河水流速比肉眼看上去要快,待到大家搞清怎么回事,有个会水的乘客赶紧跳下水救人,可那姑娘已经时浮时沉地消失在水平线了。

笠原呆坐在船头,眼巴巴望着那女子越漂越远,直至消失。他没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她应该不识水性,这回大概凶多吉少了。

2

第二天,那女子的尸体在利根川下游的河岸被过路渔民发现。

从那女子身上发现一个钱包,钱包中发现一日元五十钱、上野至古河的车票和记录着她身份、住址的小卡片。死者井上胜代,二十二岁,家住东京大森八景坂。

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古河町一丁目的《关东时报》报社办公室里,笠原正认真阅读着《帝都日报》对于溺水死者的相关报道。通篇读罢,笠原摇了摇头。

报道上说,现场目击者都表示井上胜代是自己从传马船跳入利根川的,所以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

可她真的是自杀吗?

读完报道,笠原心中产生几个疑问。其一,井上胜代身上竟有一日元五十钱。在那个时代,一晚荞麦面只要一钱;而让多少人望尘莫及的火车车票更是奢侈——上野至古河路段车票要四十七钱。就在当时,笠原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一日元十钱。

为什么胜代为什么要带着如此巨款去自杀呢?

其二,笠原记得胜代在上野站对自己说是要去宇都宫的,可在她身上发现的车票确是去古河的。她为什么要对完全陌生的人说谎呢?

其三,她钱包里为什么会有记录自己姓名住所的卡片呢?若不是因为那卡片,她的尸体便会按照不明身份死者处理……

“怎么看都是奇怪呀……”笠原自言自语。

“什么奇怪呀?”坐在另一张办公桌、留着细长胡子的崛口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问道。崛口茂一郎是《关东时报》的社长兼主编,而记者只有笠原一个人。

“前天,有个女人从传马船跳河了。”

“啊,就是你亲眼目睹的那件事。”

“虽然人是被溺死的,但总觉得不对劲儿。”

“哦?”

“您读《帝都日报》的这篇文章了吗?”

“无聊!”崛口主编说,“我对她的死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死者可是和我们古河有关系的。您知道一个叫井上胜代的女人吗?”

“井上胜代?古河的人?”

“您知道这人?”笠原赶紧追问。

“不知道。”

“我想深入调查这案件……”

“不行!”

“或许会是一篇不错的报道呢!”笠原不想放弃。

“你还是省省吧。报道的内容可是反映我们报纸品位的,我们最应该报道的内容是政治。你还是太年轻呀……”

“是……”崛口本还想反驳,但想想又放弃了。社长兼主笔的崛口可是这家报社的独裁者,他总是以自己曾在东京工作而自傲,细长胡子也是为证明自己的身份而特地留的。明治维新以后,新政府的官吏为显示威严而留起了细长胡子,所以当时的百姓也都戏称政府官吏为“长胡子”。

因为在东京混不出头,两年前,崛口和妻子来到了位于北关东农村的古河,创立了《关东时报》。事到如今,他还是偶尔爱拿自己在东京工作过吹嘘。

“比起那些,我让你写的《上野——古河列车游记》呢?”

“还差一点就写完了。”

“一定要好好写,那可是我们下期的最大卖点!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你我可是为数不多坐过那火车的人,大家肯定特别期待。”

“我会努力的。”笠原不得不又开始琢磨自己的报道。

……上野火车站刚竣工不久,从内到外透着豪华。站里设施布置井井有条,奇花异木数不胜数。各出入口都交叉贴有日本国旗和日本铁道社旗,旁边用球形灯修饰,意为沟通世界我界限。

此日,乘车前往宇都宫的乘客约为一百二十人。线路方面,大宫站之前自不必说,离开大宫站走两公里便是莲田站。再过了久喜站,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列车到答栗桥站。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让人难忘。

日本铁路动工前,要想从东京到我们古河,只能靠蒸汽船“通运丸号”走水路,途径渡良濑川和隅田川,共需二十小时。而要乘“通运丸号”,人们就不得不先乘名为“高濑舟”的小渡船。所以,实际上总共耗时长达三十二小时。

如今,我们有了东北本线列车,全程不过两个半小时。随着火车时代的来临,东京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乘坐火车,我们古河人可以一天之内可以往返东京。

栗桥站与中田站之间隔着利根川,乘客需乘渡船过河……

稿子就写到这里。笠原知道自己只要继续把乘传马船到中田、乘上火车到达古河等一系列过程写好便可完成,却迟迟不想动笔。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胜代纵身跳入河中的情景。

他清楚地知道,纪念铁路通车的报道中是不能出现女乘客自杀之类的描写的。就算他写上去,主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删去的。

笠原暗自叫苦,却又不得不继续行文:“利根川是著名的大河,特别是栗桥附近流域。要想取代渡船,临时搭桥恐怕会被大水冲垮,看样子唯有政府投资正式建立跨河大桥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写到这里,他又搁笔了。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井上胜代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自杀的场所选在利根川呢?

按说要想自杀,在哪里都是一样,那为何她不干脆直接跳火车呢?特地下了火车、乘上渡船,待船驶到河中心再投河自尽,是不是有些牵强?

这么一想,笠原突然感觉到:那艘船里应该有一些什么导致胜代跳河。也就是说,或许是船上某种事物导促使胜代自杀的。

围绕胜代之死,还有太多谜题有待解开。笠原觉得,一切谜题的关键,首先就在于那张上野至古河的火车票里。因为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列车临近古河时,胜代接到了某种死亡讯息。

“试着调查看看吧……”

3

夕阳西斜,火烧云染红了农家仓房的白墙。河面上的波光被擦伤了点点红晕,沿岸房屋的倒影愈发朦胧灰暗。

对岸就是栗桥,沿岸的码头旁静静躺着十来艘传马船,它们在等待下午六点十五分到站的火车。

距离胜代自杀已经过去一周。

笠原每天都在关注东京方面的报纸,却再也没找到有关于胜代自杀事件的后续报道。是啊,只不过一个普通百姓自杀,报纸怎么会连续报道呢。

笠原以胜代身上的火车票为源头开始调查。她要到古河来肯定有她的道理,所以笠原开始向乡亲们打听,有没有人认识井上胜代。出师不利,他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线索。大家都多少知道那个女人的死,但是对于其和古河有什么联系,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到底为什么会买来古河的车票呢?

笠原认为,胜代肯定为了某种目的赶来古河,却在一站之前的地方突然自杀。所以,查清她来古河的原因至关重要。

只是,他甚至没找到任何人认识井上胜代这个人。

笠原独自站在河边,叹了口气。

这里是发现胜代尸体的地方。笠原特地走了六公里来到这里,却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线索。

“我真是没用……”笠原自嘲着摇了摇头,推理真不是那么简单。此刻,他心里的自卑感空前膨胀。

笠原顺着斜坡回到堤上,坐下身,点了一支烟。他开始想:自己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井上胜代那美丽的容颜?还是那短暂而美好的一面之缘?

都不是。

笠原觉得,如果能解开这事件的谜题并写成报道,一经出版必定能引起新闻界的轰动。如此,自己就很有可能被东京报刊业的龙头老大——《帝都日报》注意。

他是那么想要离开这小村落,去东京求学。英吉利法律学校也好,东京英语学校也好,他感觉那么多学问在等着他。

他并不是想成为律师,也不是想作专职翻译。只是,现在的东京正经历着巨变:鹿鸣馆开始流行舞会、女人开始流行束发、各类大学应运而生。以坪内雄臧为首的文学家们在东京的报纸上呼吁道:“如今已是英语的时代!”为此,他们还开展了面向学生的英语征文大奖赛。坪内雄臧以“逍遥”为笔名发表了《小说神髓》一书,广为传诵。

一周前,笠原平生第一次到了上野,便被东京文明开化的飓风深深刺激,兴奋之情久久不能平静。

真想留在东京呀!在东京上学,在东京的报社工作。不光是记事报道,他还想尝试写小说。

但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面对着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小妹,生活本来就拮据,他如何离得开这古河。

作为《关东时报》的小记者,每天穿梭在死一般沉寂的北关东小农村,哪会有轰动的报道,又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内心被不得志拉扯的疼痛。

目击列车乘客自杀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明明知道死者与古河有关,却找不到任何进一步的线索。

为了了解更多关于井上胜代自杀案的消息,笠原几天前曾给东京《帝都日报》写了一封信,可至今不见回复。想想也是,堂堂东京的报社,怎么会理会自己这田野乡间的小记者呢?

“不行了吗……”笠原愤愤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这时,远处的栗桥站里,火车到站了。

天色已暗,火车里早已亮了灯。

没多一会儿,码头上开始忙碌起来。码头的正中亮起了篝火,各搜传马船也纷纷点上了火把。

笠原站起身,眺望远处的码头。火把倒映在灰暗的水面上,火光摇曳飘忽。笠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朦胧的梦境,飘飘渺渺。

传马船陆续从对岸驶了过来,等在这边的开往宇都宫的火车开始拉响汽笛。

望着传马船在水面上划着红光缓缓驶来,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七天前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胜代她……”笠原开始尽量清晰地回忆——传马船正驶到河中央,她突然就跳入水中,周围的乘客甚至来不及反应。

就算她一开始就想自杀,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她真的可以做到毫不犹疑跳进水里吗?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对水应该本能地有所恐惧,再加上面对死亡,她真的就能毫不犹豫?

而作为坐在她身边的乘客,真的就一点反应时间没有?有没有可能,正是坐在她身边的某个人假装伸手援助,实则巧妙地把她推下去了呢?

“她身边的乘客或许有问题!”笠原自顾自地推理着。

或许,胜代只是看到了前方什么东西而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并不是要自杀……

“他杀!”笠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却又觉得看到了希望。

火车又开始鸣笛,也将笠原重新拉回了现实。

乘客们已经陆续上岸,列车员擎着煤油灯引导大家上了河堤。

笠原视线随着煤油灯里跳动的火苗越飘越远,心里坚定了一个想法:“井上胜代不是自杀!”

4

晚上八点半,笠原回到了自己位于七轩町的家。

他下午三点多离开报社,步行到井上胜代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驻足约两个小时,又步行回了家。

来回路程共要走十二三公里。晚上回来时候,虽然天色已暗,笠原却并没有感觉到疲倦。一路上他只顾着思考井上胜代之死,甚至觉得村子里熟悉的路都变短了。

家里,母亲阿菊和妹妹志志乃还没吃饭,在等笠原共进晚餐。

“你们先吃就好了呀……”笠原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那怎么行。你在外面那么辛苦地工作……”

三人围上饭桌。

笠原动着筷子,脑子里却还在思考井上胜代的事。

“在想去东京的事吗?”阿菊担心地问。笠原的父亲笠原和次郎是古河著名的木匠师傅,擅长制作古河特色木柜。他家曾在村中心的一丁目开了家手工家居店,生意还不错。可是八年前的冬天,一场意外的火灾带走了家具店,也带走了和次郎的性命。起火原因据说是由于隔壁的澡堂子用火不当,引燃了堆放在外的柴火。和次郎为了救自己的小伙计而返回店里,最终不幸葬身火海。

从那以后,阿菊就靠做针线活维持一家生计。笠原很小便出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但他一直向往做一名记者。几经辗转,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关东时报》当上了见习记者。经过两年历练,他成为了一名能独当一面的正式记者。

当时的笠原并不只满足于此,他还想去东京学习,去东京的大报社工作。无奈,他遭到了母亲的极力反对。

阿菊听说儿子想去东京,总觉得儿子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不顾一切,甚至跪下来哀求自己的儿子留下来,不要去东京。

阿菊年轻时候也是个豪情万丈的女人,只不过随着岁月流逝,加上丧夫之痛,她不愿意离开丈夫长眠的古河,也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就算不去东京,在古河当个称职的记者不也挺好吗?”

笠原不忍已是花白头发的母亲总苦苦哀求自己,无奈打消了去东京的念头。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母亲面前提起过“想去东京工作”之类的话。可今天一看,笠原觉得母亲对自己的担心丝毫没有减少。

“我根本没打算去什么东京。”笠原放下筷子,不悦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我想去东京呀!”坐在旁边的志乃一边吃饭一边冒出这么一句。志乃比笠原小十二岁,还在读小学。看来,父亲那倔强的性格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她。

“志乃!”阿菊用训斥的口吻说道。

“我说我要去东京!阿市的哥哥前几天从东京坐火车回来的,还带了好多东京特产。他说东京特别大,而且什么都有。阿市戴的簪子就是她哥哥从东京带回来的,那么漂亮的簪子找遍全古河也买不到的!”志乃自顾自地说。

“等等,你说阿市的哥哥是坐火车回古河的?”笠原问道。

“对呀,阿市就会炫耀。不过我告诉他了,我哥哥也坐过火车!”

“阿市的哥哥在东京做什么工作的?”

“不知道……”

“阿市家的姓是……高木吧?”

“对,他哥哥叫高木正实。”

“是么……”笠原觉得有灵感了。

“阿市哥哥坐的火车是什么时候到古河的?”

“就是你坐火车的前一天呀。”

“原来如此……”笠原闭目沉思。阿市的父亲是个泥瓦匠,家中七个孩子。老五正实大概也就二十岁左右,以前也听说过他在东京工作。

虽然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但是坐火车回家确实是够奢侈的。虽说铁道线路已经通车,但坐车的基本都是有钱人,庶民基本还是会选择坐“通运丸号”走水路回来的。

“高木正实为什么会乘火车呢?”笠原默默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沉默良久,阿菊又担心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又在想去东京的报社工作了?”

“东京的报社?”笠原快要忍无可忍了,“那里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吗?”

“那就好……”

“您到底什么意思?”

“今天,家里收到一封信,是从东京的《帝都日报》报社寄来的……”

“帝都日报!”笠原感到一阵激动,“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要去那边工作……”

“快把信拿给我看!”

阿菊站起身来到衣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

笠原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边瞥向信封封面。他看到,寄信人为《帝都日报》的上村丰太郎。

笠原取出信纸,通篇细细阅读。信中内容文笔流畅,字迹工整。

……我来回复您的疑问。

我负责报道井上胜代案,警方认为她确实是自杀。

根据调查,井上胜代是山梨甲府出身,曾在品川外某外贸公司社长奥平昌则家做用人。三年前,胜代“晋升”为奥平情人。奥平在大森八景坂为其购了宅子。顺带一提,奥平昌则那时五十二岁。

至于为何我认定井上胜代为自杀,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她自杀的前一天,她杀害了奥平昌则并埋尸海边……

5

夜深了。

笠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却毫无睡意。

他脑子里还在反复过着《帝都日报》的上村丰太郎记者发来的那封信。信中说,当地警方认定井上胜代将奥平昌则杀死后,把尸体埋在了大森海岸,在上野的某旅馆过了夜,然后乘上列车逃往宇都宫方向,途中在利根川的传马船上畏罪投河自尽。

信中提到,警方在胜代家化妆台上发现了一封遗书,就压在她从不离身的小镜子下。她在遗书中直言自己有个年纪相仿的恋人,并多次背着奥平偷偷在家中私会,因某次被突然到来的奥本发现而被斥责,一直怀恨在心。九月二十四日夜,她给奥平灌了不少酒,趁他不省人事便给了他一刀。她趁着夜色掩人耳目,用自己家的货车将尸体运走,埋到了海边。

井上胜代自杀事件一天后,警方接到渔民报案——有野狗在海岸上抛出了一只人手,奥平昌则的尸体才得以被发现。

根据大森警署的调查,住在海边的奥平情人井上胜代留有认罪遗书,杀人罪证据确凿。

只是,杀人犯井上胜代自杀了。

事件告一段落,警方就此结案。

之所以这些内容没有被报道,是因为奥平昌则身为政府要员的哥哥不断向报社施压。当时,政府要员非常重视自己的声誉,像亲兄弟被情人杀害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实在是避之不及。一年前,一些自由党员打着“自由民权”的旗号,为了打倒藩阀政府,曾组织一系列暗杀政府官员的行动,古河附近的茨城、加波山等地都曾发生过与警方的流血冲突事件。

一年后的今天,那些自由党残余分子还时刻瞪大眼睛挑政府的不是,好趁机大做文章。所以,政府只能尽量避免敏感事件公之于众。

上村记者并没有因对方是乡间小报记者就对其问题置之不理,而是礼貌全面地写了回信。

笠原想,上村丰太郎大概是对想摆脱“情人”角色、追求真爱而不得已而杀人的井上胜代感到同情,才对自己作了这长篇回复的。从这篇回信来看,井上胜代自杀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可是……”笠原还是想不通,出身甲府、住在东京的胜代为什么要买来古河的火车票呢?

笠原查不到井上胜代与古河有丝毫的联系。她真的只是为了从栗桥至中田的传马船自杀才随便买了到附近古河的车票吗?笠原记得,胜代在上野时候还说要去宇都宫呢。这是为了隐匿自己的行踪吗?

笠原觉得,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井上胜代的相好男友就住在古河。这样,打听不出任何线索也好,她买票来古河也好,都能说得通了。

笠原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促使一个女孩杀人、不远万里以身相许。只是,中田到古河只差一步之遥,为何胜代又选择了自杀呢?

思前想后,笠原彻夜未眠。天光大亮,他看到正要去上学的志乃,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想起了志乃同学的哥哥——那个最近“碰巧”也乘火车从东京归来的高木正实。笠原觉得有必要去找他谈谈。

匆忙吃过早饭,笠原便赶到位于西光寺后座的高木家。大概泥瓦匠的师傅和伙计都出去干活了,门面上并没有人招呼。

“正实兄在吗?”笠原朝里面喊了一声,院里走出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太太。

“是志乃的哥哥呀……”那人似乎认识笠原,寒暄了两句便朝屋里喊去:“正实,有客人!早就叫你起床,真是……”

屋里有动静,应该是在起床了。

“正实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笠原觉得事先打听好一些事情比较好。

“是什么时候呢……”

“是坐火车回来的吧?”

“是啊,我和老头子都责备过他了,这个败家子呀。”

“他在东京做什么工作呀?”

“他是个园艺师。”

“在东京哪家店工作呀?”

“品川的一家叫做‘植忠’的园艺店。他就是个没出息的孩子,这不,辞职跑回家来了。”

“原来如此。”笠原心想,品川到大森并不远,而身为园艺师的他可以出入井上胜代的别墅,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正实穿着睡衣出来了。他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却有着精悍的面容。他眼神里满是锋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关东时报的笠原。”

“推销报纸的吗?我们家不需要。”

“不久前有个东京女子从传马船跳河自杀了。”面对对方的蔑视,笠原依旧保持风度。

“那怎么了?”高木正实说着,干咳了几声。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恐惧,然后变得警戒起来。

“我想和您聊聊那女子。”笠原态度强硬。

高木正实脸上流露出拒绝的表情。正在这时,院里传来几声鸟叫,且越叫越欢。

“不好意思,有点吵。阿市养了鸽子。”母亲一边解释着一边进了院子。

“咱们换个方便的地方说吧。”

6

“井上胜代?不认识,没听说过。”二人来到门外一块空地上。这里杂草丛生,高能没过膝盖。站在这里,总感觉被草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真的不认识?”笠原质问道,“身为园艺师的你,不知道住大森豪宅的井上胜代?”

“不知道。”

“那你在东京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古河来呢?”

“你是警察吗?”

“我是记者。”笠原深吸一口气,“你乘的车是什么时候到古河的?”

“二十四号晚上,时刻表上写的到站时间是七点零一分。”

“就在胜代死去的前一天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跟她没关系吗?”

“为什么豁出去钱乘火车回来呢?”

“我想,这辈子怎么也得坐一回火车吧……而且,我很想快些回来。”

“是东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这时,正实目光开始飘忽了。

“回古河以后又找工作了吗?”

“反正不想当泥瓦匠。”

“也就是说,你还想回东京?”

“是啊,我在家这段时间也想好了,可能过一段时间还会回东京,继续从事园艺工作。”

“那我就更不明白你此次回古河是为什么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差不多得了!”高木正实终于发怒了。

“你真的不认识井上胜代吗?”笠原双眼紧逼着正实,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我联系东京的‘植忠’店,可就一下子什么都清楚了。”

“你这么深入调查,到底是图什么?”正实愤愤地问。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对,仅此而已。”笠原还是直视着正实。

他虽然皮肤黝黑,乍一看觉得很凶猛。可若仔细观瞧,他的脸上其实还带着少年般的稚气。他长得不错,牙齿洁白,让人觉得很干净。他此时的样子像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伤痛,却又在为掩饰而极力虚张声势:“我回去了!”

正实撂下一句话,便自顾自转身离开了。

笠原站在原地目送正实离开,心里想着:这小子跟井上胜代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还不知道他与胜代的死到底有何关联,但是至少目前已经知道,就在井上胜代杀死奥平昌则那天晚上,也就是她自杀的前一天晚上,高木正实乘火车从东京回到了古河。

笠原边往回走边思考,走到一棵大米槠树旁时,高木正实突然从树后冒了出来,就像一直在等着笠原似的。

“无论如何你也要追查到底吗?”他语气间透着一股杀气,表情也与刚才打不通,满脸的凶狠相。

“正是。”笠原如实回答。

“好吧,那你就看好自己的小命吧!”正实说着,吐了口唾沫,耸耸肩转身走了。途中,他回了两次头,可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要哭的样子。

笠原回到报社,接到崛口主编命令,前往渡良濑川码头,到“通运丸号”取材。两个月前铁路线路开通之前,“通运丸号”可是从江户时期开始沟通东京和古河的唯一水上运输途径。只是,随着铁路线路开通,货物委托运输量大幅下降。虽然乘客不见减少,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通运丸号”最终也肯定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从古河到东京,乘船要二十小时,乘火车却只要不到两小时。抛开钱的问题,任何人尝试过火车,肯定都会毫不犹豫放弃“通运丸号”的。

笠原在码头采访了几位乘船的客人和担货的挑夫,然后便可以享受接下来二十小时的水上之旅。可是,一想到这“通运丸号”最终也难逃废弃的命运,不禁心里一灰。

“我这辈子恐怕都与火车无缘了……”满头白发的老船夫自嘲地说:“火车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还不是靠蒸汽在跑。那蒸汽本来也是水呀,我看啊,跟这船没什么两样。”

笠原回到报社,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

这位客人就是高木正实的妹妹阿市。

她背靠着报社的玻璃门,一见笠原便怒目圆睁大叫起来:“还我鸽子!”

“鸽子?”

“我的鸽子被杀了!”仔细一看,阿市手里正捧着一只鸽子的尸体。

“谁杀了它呀?”

“哥哥!”

“你是说你正实哥哥?”

“是!”

“他为什么要……”

“因为你欺负他了!”

“我没有欺负过他呀。”

“骗人!”

“是你正实哥哥说我欺负他了吗?”

“是!哥哥脸色特别难看,怒吼着‘那记者就是个混蛋’,把鸽子杀了,还把鸽子住的小木屋踩了个稀烂。”

“你看到了?”

“我害怕,也不敢阻止他,就躲在了后面偷看……”

“然后呢?”

“正实哥哥把鸽子的尸体埋在了门外那棵大米槠树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养这只鸽子的?”

“这只鸽子是哥哥从东京带回来的……”

“从东京?”笠原尽量使自己脑子快速运转起来。为什么那次见面后,正实要立即把鸽子处理掉呢?

“你还我鸽子!”阿市委屈地留下了眼泪。

笠原沉默了,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市又往前逼上几步:“你是志乃的哥哥吧?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哥哥呢?我和志乃是朋友呀!你不欺负哥哥,我的鸽子也不会死……”

7

第二天早上,笠原乘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

为了凑路费,前一天晚上,他去当铺当了二十来册心爱的藏书,包括植木枝盛的《民权自由论》、田口卯吉的《日本开化小史》、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等。虽然当掉心爱的书籍笠原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为了解开井上胜代事件的谜题,他豁出去了。

他乘了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由古河开往上野的列车。否则,下一趟车就要等到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了。他想尽量缩短在东京的滞留时间,一是心疼住宿费,二是崛口主编也不会答应他再多请一天假的。

因阿市大闹报社,崛口主编已经知道笠原在追查井上胜代事件了,并因此大骂笠原:“你根本不懂我们报刊的主旨是什么!报刊是用来报道天下大事的,你竟然为了一个情妇自杀案大费周折调查,真是丢尽了记者的脸!”

两三年前自由民权运动正兴之时,崛口主编也曾大张旗鼓批判政府、批判町政,而随着政府对自由民权运动的镇压,到了今年,他又急转了路线改为政府服务,每天都要到町长府上拜访。之后,他只允许手下撰写对政府有利的正面报道。

为了东京此行,笠原谎称浅草的亲戚去世,并连夜赶出了“通运丸号”的稿子,好不容易才请下了两天假。

笠原到了上野便马不停蹄赶到位于京桥区木挽町八丁目的《帝都日报》报社。站在这座二层木质建筑门前,笠原竟感到心生畏惧。这报社楼高屋大,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忙碌中透着活力。

著名的《帝都日报》就是诞生、成长在这里,它不仅与政府论争,还报道社会百态。

“我多想也能在这样的报社工作……”笠原禁不住又动了心,可想到自己老家的境遇,又把兴致生生压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断了翅膀的鸟,一辈子只能被束缚在《关东时报》了。

他也没底上村丰太郎会不会见他,只好一鼓作气,来到报社一楼的传达室。

“请稍等。”传达室的员工说完便出门上了二楼,没过多久就带着一位瘦高个男士回来了。他蓬头垢面,目光却异常敏锐。

“我是上村……”

“你好,我叫笠原正行。”

“是不是对于那事件还有什么……”

“对,我有一些新发现。”

“那请跟我来吧。”上村把笠原请到了接待室,二人对面而坐。

“经过我的调查,井上胜代自杀事件应该与古河一名叫高木正实的十九岁男子有关系……”笠原忍住心里的紧张,简要介绍了情况。

“原来如此。”上村挠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膀。

“十有八九,就是高木正实导致井上胜代在利根川的传马船‘自杀’的。”

“你说高木正实是井上胜代自杀前一天晚上回古河的,那他怎么‘暗示’住在大森的胜代呢?”

“用鸽子。”

“鸽子?”

“没错,信鸽。井上胜代在大森的住宅是不是有养鸽子的痕迹?”

“你这么一说,警方确实在院中发现了鸽子的粪便。”

“果然!”笠原这下对自己的推理更有信心了,“正实将井上胜代养的信鸽用竹笼或是什么带上火车回古河,而途中他发现栗桥至中田路段需要换乘传马船,回到古河后便将消息写在小纸条上绑于鸽子腿部,来了个飞鸽传书。鸽子五分钟能飞四公里,古河到东京的日本桥的直线距离有四十六公里,那么到大森有一小时二三十分钟足够了。”

“有意思。”上村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你这么一说,当初天明二年(1783年)兵库米店的相模屋又市为了掌握堂岛的米价情报,就是派人到堂岛利用飞鸽传书传递消息的,并因此赚了大钱。后来这件事被大阪町奉行知道便下令禁止,又市也因此受到了惩罚。”

“正实为了不让家人知道用了鸽子这件事,便又另外养了一只鸽子;而为了不让我查到鸽子的事,他又将新买的鸽子杀了。”

“正实的妹妹很爱那只鸽子,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大闹报社……”

“您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那个正实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昨天离开家,行踪不明了。”

“这样……”上村抱起胳膊,开始凝神思考,就连期间有同事进屋送茶都没有发觉。

房间里长时间的沉默让笠原觉得心里发慌。这位《帝都日报》的大记者到底在思量些什么呢?最终,还是笠原禁不住打破了沉默:“我觉得高木正实就是井上胜代的那个男朋友。”

笠原推理:高木正实因园艺工作进入井上胜代家,对她的遭遇产生了同情,同情最终衍化成了爱情。二人偷食了禁果,却被奥平昌则抓个正着。奥平也算个大人物,所以可想而知二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复。绝望的二人被逼无奈计划杀了奥平昌则,然后双双殉情。二人决定将殉情地点选在古河附近,而先一步回乡的正实发现火车在利根川需换乘传马船,便飞鸽传书通知了胜代。二人相约第二天栗桥火车站碰面,同乘传马船在河中央殉情。但是胜代到了栗桥却不见正实,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情绪与在上野时大不相同。井上胜代杀死奥平昌则又埋了尸体,肯定东京是回不去了;而眼下誓言同生共死的男朋友又没有出现,胜代走投无路,选择了独自了断生命。

上村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又抱着胳膊思考了一阵:“我觉得井上胜代之死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你飞鸽传书的推理很精彩,但是只为了通知自杀地点就特地使用鸽子,未免过于牵强。你说正实是胜代男朋友我也同意,不过,如果能查清胜代自杀那天正实的行踪,或许会得到些更有意思的发现。”

8

笠原和上村一拍即合,先造访了井上胜代在大森的宅子,又马不停蹄赶到负责胜代案的大森警署。

井上胜代家的院子里确实装了木质鸽子屋,一棵胡桃树上,几只鸽子久久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主人归来。这就是那种速度比火车还快的鸽子吧。

通过与大森警署相关警员交谈,二人得知胜代的骸骨已经送回她贾府的老家了。胜代家里还有个哥哥,是朴实的农民。警员表示,井上胜代认罪的遗书确实存在,证据确凿,已经结案了。

离开大森警署,二人又前往了“植忠”园艺店。店长胜山忠吉表示高木正实确实曾在店里工作过,并夸赞其认真负责、吃苦耐劳:“井上胜代家盂兰盆节、新年时的园艺工作都是正实负责的,但你要说二人之间有私情,我倒觉得不可能。因为三个月前,正实开始与品川车站附近的涮锅店女老板交往。只是据说那女的不是善茬,跟不少男人都不清不楚。我也曾劝过正实要当心。对了,那女的叫田岛文。至于他的辞职,他是说家里父亲病重,必须赶紧回去继承衣钵。是不是他回去闯祸了?这小子……”

当晚,笠原借宿在了上村家,二人决定彻夜痛饮。酒过三巡,上村开始抱怨起来:“其实我的理想是写小说!我当初抛下妻儿,只身从冈山来到东京,根本不是为了些什么新闻报道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来东京发展吧,写小说。我从你对井上胜代案的执著看到了你的潜质。”

笠原笑了笑,心想: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根本没有那个勇气抛弃母亲和妹妹。何况,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文成名的实力。

上村又继续说:“怎么样?把井上胜代案写成小说吧!八年前神田孝平译了成岛柳北的《杨牙儿奇谈》,并在《花月新志》连载,反响强烈。故事大概是说一个小旅店的老板夫妇谋财害命,被一个大学生发现,便又将此学生杀人灭口。最后,大学生留下的剧本揭露了旅店老板夫妇的罪行。我也曾跟领导商量刊登此类文章,却苦于没有素材。如果你把井上胜代案写成小说,我可以帮你在《帝都日报》连载。你的成功就指日可待了呀!”

听起来上村在说醉话,可他眼里却满是真诚。

第二天早上,上村把笠原送到了上野火车站:“写小说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会用你的名字发表,稿酬也全都给你。”

“可您为什么不亲自动笔呢?”

“我没那个本事。其实我这些年特别后悔,对不起我老婆孩子……”

回程的火车上,笠原因宿醉而头痛。

“或许真的可以上《帝都日报》的连载……”他禁不住又动心了。若是自己的小说上了《帝都日报》并受到关注,就可以顺利平步青云。到时候,甚至可以把母亲和妹妹都接到东京生活。

回到古河,笠原还是感觉昏昏沉沉的。可等到晚上关灯上床后,他又睡不着了。一想到自己的推理尚有不足之处,他就感觉不自在:上村说得没错,比起自杀场所,飞鸽传书的内容应该是更重要的信息。会是什么呢?

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笠原索性坐了起来,在黑暗中苦思冥想。思前想后,他还是无法做出合适的推理。

若是如此,小说只能以大富豪情人畏罪自杀而结尾,这根本谈不上什么精彩的故事,也辜负了上村的一番期望。

“不行了么……”笠原脑子里又浮现起离开东京时上村垂头丧气的样子,“或许,我们都高估了自己,其实根本不是那块料……”

区区乡村记者,恐怕一辈子只能奔波在这田野乡间了。笠原灰心丧气地又钻回被窝,蜷缩起身子。

下雨了,秋风舞着冰雨敲打着房子四壁。

一场秋雨一场寒,已是深秋了。

9

雪花无声飘满天。

笠原穿上高筒靴、撑起伞,出了家门。他抬起头望着茫茫雪景,忽地一只飞鸟掠过头顶。那是一只鸽子,周深灰色的羽毛。鸽子掠过他的头顶,朝西边渡良濑川的方向飞去了。

笠原皱了皱眉,迈步前往报社上班。这鸽子让他又想起了井上胜代案。

事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时值年末,高木正实依旧音讯全无。

笠原每个月都会收到上村催稿的信件,但迟迟没有动笔。他觉得事件关键部分尚未明了,就像有根鱼刺卡在咽喉,所以根本无心行文。

左拐右拐,笠原路过西光寺时,寺门口角落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其中小的那人举了小油纸伞,那是高木正实的妹妹阿市;而另一个大人打着红色蛇眼伞,伞沿压得很低,看不到面容。

笠原好奇地走了过去。阿市注意到笠原,便急促地对对方说了几句话,对方缓缓转过了身。

阿市猛地横在了那个人前面,大叫:“别过来!”

笠原停下脚步,他吃惊地看着红色蛇眼伞下露出的那个面容。

那个人似乎已经有所觉悟,见到笠原后微微点头问好。

“井上胜代……”笠原也傻傻地点头回应。

“不许欺负姐姐!走开!”

胜代低下头朝阿市耳语了几句,阿市便嘟着嘴走开了,边走还边回头瞪了笠原几眼。

二人在寺门口的角落相视而立,风吹雪紧紧围绕着他们。

“你……是井上胜代吧?”

“是。”

“你还活着……”

“非常抱歉,欺骗了世人……”

“你现在住在哪儿?”

“宇都宫……的烟花巷……”

笠原听了心里不禁一颤:“……利根川河岸发现的尸体是你的替身?”笠原激动起来。

“是。”如果说笠原的情绪像滚烫的开水,那井上胜代此刻简直是冷酷如冰。

“那替身是谁?”

“田岛文。”

“品川那个涮锅店女老板?”梨园想起,“植忠”店长曾经提过这个名字。

“这您都查到了……”胜代微微一笑。

“你跳入利根川然后游到河岸,高木正实早已带着田岛文的尸体等在那里。你们给尸体换上你的衣服,然后抛尸河中。”

“如您所料。”

“田岛文和正实是一同乘火车回古河的吧?同时,笠原随身还带了一只你的鸽子。栗桥站下车后,正实将田岛文骗到河岸边杀死,然后将尸体藏入杂草中,回家后飞鸽传书通知你。你接到通知便杀了奥平昌则,留下遗书,埋尸海边,又赶往上野过夜,第二天乘火车去古河,在利根川上演了一出自杀的戏码,然后便逃往了宇都宫。”

井上胜代没有回话,而是转身缓缓走进了西光寺。笠原也赶紧跟了进去。

院里的墓碑旁还残留着大大小小的脚印,胜代和阿市应该已经来过了。

“田岛文的长相和身材应该跟你很像吧?”

“我猜是的。”井上胜代面无表情,呆望着墓碑说,“正实是同情我的遭遇。奥平昌则那畜牲是个暴力狂。哪怕是在公共场合,只要我言行举止稍有不如他意,他就对我拳脚相加。他说了,我是他买来的仆人,一辈子也逃不出奴隶的命运。笠原看不过去,答应要带我走。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可正实不是和田岛文在交往吗?”

“那田岛文是在利用正实。她们二人是老乡,再加上正实单纯率直,田岛文便编各种谎话骗正实的钱,然后再去钓别的男人。后来正实想讨回公道,田岛文就雇了流氓持刀威胁正实,称再提钱就要他的命……”

“田岛文也是古河人?”

“是。她一出生母亲就难产死了;父亲是‘通运丸号’上的搬运工,六年前因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田岛文患有肺病,所以总把死挂在嘴边。当然,那也不能成为我们夺了她性命的理由……”

“整个计划是你们二人一同策划的吧?”

“是我一个人。正实,只是不得不帮忙而已……”胜代来到一个矮小的墓碑前,墓碑下摆了鲜花和香炉,墓碑上两个旧木牌旁挂了一个新的,上面的名字是田岛文。胜代双手轻轻合十。

如簌簌的雪花和袅袅的青烟,井上胜代开口了,“我跟寺里的师傅说田岛文在东京死于肺病,受其家属之托添了这木牌,以便祭拜。这些日子我都是拜托正实的妹妹来帮我上香祭拜的。这件事,只有阿市知道。”

“高木正实也在宇都宫吗?”

“不。”胜代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大概,在北海道的某个林子里吧。他说过,再没有比树木更可爱的东西了。”

“可,你们之间难道不是相爱吗……”

“不,他把我当姐姐一样敬慕,而我也是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疼爱。”

突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胜代朝着风去的方向眺望着,“这时节,北海道应该更冷吧……”

她之后又呢喃了些什么,全都淹没在了风声中。笠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于是也闭目双手合十,在墓前拜了一拜。

“《关东时报》的笠原先生,我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佩服您追求真相的这份执著,所以我决定去投案自首。只不过……我要等正实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希望您能理解。过完年,我会去大森警署自首的。”

“……”

“奥平和田岛都是我一人杀的。”说完,胜代转身朝寺门走去。

笠原目送着红色蛇眼伞渐渐消失在风雪中,心中把这事件写成小说的念想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二年(明治十九年)六月,利根川大桥竣工,铁路渡船——传马船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