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全文阅读_作者:陈渐
地藏三十二化身,而我独见阿修罗
别墅如同怪兽耸立在暗夜中,暴烈的雨线扑打着地面,掩盖了一切声响,连挖土的声音都微不可察。偶尔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才会恍惚瞥见密林中,花树下这条挥动铁铲的影子。
他将土层拍严实,拄着铁铲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的雨水从雨披的帽檐上流下,形成一条雨帘,连视线都模糊了。
“几个月后,这里就会长满野草,盛开鲜花吧。”他说。然后,拖着铁铲转身离去。
雨水冲刷,稀松的土层化作泥浆四下流淌,露出土层下透明的塑料布,也露出塑料布下死者的面孔。
第一章
这是我做的梦0那些天,我翻来覆去做这个梦,每一夜总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窒息将我惊醒,心脏几乎要爆裂,必须用手抠住脖子,喘出一口气,我才能活下来。然后我就回想:我到底是那个死者,还是生者?
可是我没有记忆。是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那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空,和天空上交织的裂纹。那是头顶的天花板。剧烈的头痛仿佛潮水拍击,我强忍疼痛四处打量,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旁边是一台多功能监护仪,脑袋和心脏上还贴着电极片。
“这是哪里?”我呆怔了半天,大脑好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画面。
听见动静,两名医生走了进来,惊喜地看着我:“你终于醒了,昏迷了48个小时了。怎么样?什么感觉?”
我努力回想,脑子却混沌一片。我摇摇头,问他们:“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人问:“你不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
我苦笑,大脑空荡荡的,好像漏掉了蛋清和蛋黄的鸡蛋壳。想不起我为何会来到医院,想不起曾经既往的一切,想不起我的职业,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甚至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只要稍微用脑,就会头痛欲裂,仿佛所有的记忆都被一圈锯齿禁锢,扯出记忆,就要扯烂我的血肉。
两名医生对视一眼,脸色有些阴郁,半晌才说:“这位先生,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和名字,你是两天前出了车祸,被警方送到医院的。你的问题,目前初步来看,是一种暂时性失忆。”
“我出了车祸……”我问,“暂时性……能有多长时间?”
医生摇头:“不好说,虽然你头部受到撞击,但从你的头颅CT来看,颅内并无发现损伤和血肿,并非是创伤性失忆,那只有可能是因为撞击受到惊吓、刺激等引发的心因性失忆。多长时间能恢复记忆,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或许一两周,或许一两个月,或许一两年。”
我张大嘴,这回答实在让人无语。
第二天,我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警察便来做询问笔录,自然,我空荡荡的脑袋让警方没有耗费一滴墨水,笔录本上干干净净。两名警察苦笑,站起身:“这位先生,你受伤昏迷的时候我们查找了你随身携带的物品,没有任何身份证件,连手机也没有,只是在你口袋里找到这两样东西。现在物归原主,麻烦你签字确认。”
一名警察掏出一张纸片和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纸片是从一张完整的A4纸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上面黑色的钢笔字抄着残缺不全的几行字:……经一日一夜。忽见自身,到一海边。其水涌沸,多诸恶兽。尽复铁身,飞走海上,东西驰逐。见诸男子女人,百千万数,出没海中,被诸恶兽,争取食啖。又见夜叉,其形各异……时婆罗门女,以念佛力故,自然无惧。有一鬼王,名曰无毒,稽首来迎,白圣女曰:善哉菩萨,何缘来此?时婆罗门女,问鬼王曰:此是何处?无毒答曰:此是大铁围山,西面第一重海。圣女问曰:我闻铁围之内,地狱在中,是事实不?无毒答曰:实有地狱。圣女问曰:我今云何得到狱所……
后面还有个署名:Father.
“Father?”我迟疑地把纸片放下,打开盒子,眼前顿时闪耀出一轮光芒,里面竟然是一枚巨大的钻戒!我身上怎么只带着半张纸片和一枚钻戒?
“喂,这位先生,麻烦你签收一下,待会儿还要处理你的事故认定。”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
我把纸片和钻戒塞进口袋,拿过笔,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无奈:“你……按个指印吧!”
我苦笑一声,用圆珠笔在指头肚上涂抹上笔油,按了手印。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吵闹声,透过玻璃门,只见门口的走廊上,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孩正和一个脑袋上贴着纱布的男子激烈地争吵。两名警察皱了皱眉,告辞走了出去。
门一开,声音刮了进来,纱布男子拽住警察叫苦:“警官,你们肯定也调查路上的目击者了,我真的没撞到他啊!他的家属非扯着我不放!”
“你没撞到他?那他怎么会昏迷不醒?他头上的伤哪儿来的?”那个女孩泪眼盈盈,挥舞着双手,“我告诉你,医生诊断结果出来了,他失忆了!你要负责!”
“他失忆了……可我真没撞着他啊!”纱布男几乎哭了,“他头上的伤是摔在地上的时候磕的……”
“好了好了,”警察制止了两人的争吵,问女孩,“你是他的家属?这样吧,你先去看看病人吧,事故责任认定,由我们来做。当然,肯定也会考虑到你们家属意见的,等他出院后,你们可以到公安局事故科来。”
“家属?”我瞅着那女孩有些发呆,“她是我的家属?我妹妹还是……”我没敢想老婆或者女朋友,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但我预感现实不会如此美好,这种漂亮女孩恐怕不是我能够拥有的。
“阿舟!你终于醒了……”女孩推开门,看见我睁大两眼正看着自己,眼泪顿时哗哗流淌,扑到我身上哭了起来。
我有些呆滞,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叫我什么?我叫什么名字?”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能不能想起我的名字?”
我有些狼狈,女孩有些懊恼。她从小坤包里掏出钱夹,打开,里面是一张两人的合影。我看见自己的笑容灿烂得像一堆插满鲜花的狗屎,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肢。
“你记住,我叫苏凡蒂,你叫吴小舟,你马上就是我的老公了。以后千万不能忘了,再忘我可要生气了。”凡蒂瞪着我。
“你叫苏凡蒂,我叫吴小舟……你是我的……”我心里怦怦直跳,记忆被禁锢得太牢,连这两个名字都带不来丝毫的触动。可这个漂亮女孩居然真的是我的女友?当真有这么一朵鲜花插上了我这堆失忆的狗屎?
不知为什么,苏醒后我总有种自卑的情绪。
凡蒂抚摸着我的脸:“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咱们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你去给你义父送请柬……这么一走,就……不见了。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她伏在我的胸口失声痛哭。
我试探着把手抚摸上她的脊背,指头触碰到光滑的触感,心里才踏实下来。
在凡蒂的叙述里,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原来我不是一堆没有来历的狗屎,而是一家金融机构的证券分析师,年少有为,事业有成,只是从小父母双亡,被义父抚养长大。我们相恋一年多,本打算下个月结婚,前些天我去吴东市给义父送请柬,不料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
“义父……”我脑子里一阵疼痛,仿佛有股记忆想挣扎出来,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着。我掏出那片残纸和钻戒给凡蒂,凡蒂对纸条无动于衷,却满脸惊喜地拿过钻戒:“阿舟,这就是你送给我的钻戒吗?怪不得你一直不让我看,足足有2克拉呢!”她欣喜地戴在手上,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嘟着嘴摘下来扔给我,“我要你结婚时跪在我面前,亲手给我戴上。”
“凡蒂,”我笑了笑,“对我来说,任何时候我都匍匐在你脚下,哀求你戴上它。”我有些言不由衷,失忆之后,连对她的爱也化成了迷雾,找不到丝毫的感觉。但我面不改色地拿过她的手,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凡蒂的手指纤细,钻戒仿佛有些松,我有些后悔,买戒指前怎么没量过她的手指?幸好她没注意,只顾着欣赏美丽的钻石。
钻石璀璨,玉指生辉。我痴痴地看着她喜悦的模样,胸口猛地一阵撞击,一股巨大的幸福击中了我:“如果能够恢复记忆,让我感受到我对凡蒂的爱有多深,那将多么美好。”
可是记忆这东西,就像童年时藏起来的芭比娃娃,你知道它存在,就是找不到它。除非它自己拥有生命。
这些天里,凡蒂开始想方设法刺激我的记忆,她带来了我俩的相册,两人亲密相拥的幸福甜蜜让我看到的却是无比的陌生;她拷贝了监控镜头记录的车祸瞬间,在手机里播放给我看,除了引发剧烈的头痛,没有让我想起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凡蒂是个好女孩,哪怕我是第一天认识她,也笃信不疑。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临床的病人出院后,凡蒂就来陪床,悉心照顾,给我讲从前两人开心的往事。可是对我而言,那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连凡蒂自己,都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有一种巨大的恐慌:难道我连曾经的爱都找不回了吗?
这个念头让我彻夜难眠。窗外仿佛又下起了雨,刷刷地打在玻璃上,窗外漆黑一片。忽然间闷雷和闪电同时响起,白光闪耀,我猛然一惊——窗玻璃上,赫然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那面孔紧紧贴着玻璃,似乎有些变形,鼻尖诡异地压扁,眼珠里透出森冷的光芒,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再看时,窗外又陷入无边的暗夜。
“阿舟?”凡蒂也惊醒,睡眼蒙眬地看着我。
“窗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人!”
凡蒂一跃而起,扑到窗前,推开窗子,噌地跳了出去。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这是个什么老婆啊……
窗外漆黑一团,雨幕轰鸣,凡蒂跳下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我急忙趴到窗户上往外看,雨夜深沉,漆黑如墨,透出一丝丝的寒意。那股寒意有如尖刀,插入我的脊背,浑身发凉——凡蒂不见了,跳下去之后无声无息,仿佛溶解于空气和雨夜之中。
我也爬上窗户跳了下去,闪电不停地在夜空裂开弧线,照得四周通明,可是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我满头满脸都是雨水,大声呼喊着,无人应答。一转头,窗玻璃上却贴着一张纸条!灯光透过窗户,纸条仿佛是一块瘢痕,无比醒目。
我浑身发凉,我跳窗之前,玻璃上绝对空无一物。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在颤抖,黑暗的雨夜中仿佛有隐形的恶魔在注视着我,它可以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可以让一张纸条凭空出现。
我慢慢地走过去,揭下来,凑着屋里的灯光观看:手机在你家里书桌上,打开它。限时30分。
从这张纸条看,凡蒂明显被人绑架了。看来对方是故意在窗玻璃外现形让我看到,同时设好了陷阱,凡蒂一跳出去,恰好落入对方的掌控。他为什么绑架凡蒂?目的应该在我身上,因为他要通过手机来和我谈条件。
我瞬间冷静了下来,一连串的逻辑过程在大脑中飞速闪过,我根本不用费力去想。仿佛这是大脑的本能……忽然我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家在哪里?
30分钟!对方严格限定了时间,30分钟无法找到手机和对方通话,他就要撕票。我有想报警的冲动,随即就有一股浓烈的本能压抑着这个念头:不能报警!这本能让我很奇怪,为何不能报警?我拼命回想,大脑传来撕裂的痛苦,我呻吟了一声,忽然看见病床边的柜子上凡蒂的坤包。
她是我的未婚妻,肯定知道我家的地址,不知道包里有没有线索?我打开包,里面却是一些简单的女孩化妆用品,我不死心,打开钱夹,里面有一张交警队出具的交通事故认定书。当事人一栏写着吴小舟。文字秀气,是凡蒂填写的,后面有身份证号码,现住址。里面还有两把钥匙。
“朝阳街26号,时代公寓2406室?”我对这个地址没有丝毫印象。
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出院的,凡蒂先前有给我准备衣服,我换好衣服,悄悄溜出医院。黑暗的雨夜,医院的门前也不缺出租,打个车直奔时代公寓。路果然不远,20分钟即到。这让我头皮发麻,看来绑架者对我的一切都非常了解,路程计算得极其精确。恐怕连我房子内,这绑架者都了如指掌。
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要绑架凡蒂?怀着浓烈的惊惧,我乘电梯到了2406房,从凡蒂的包里掏出两把钥匙试了试,其中一把顺利打开了房门。
房子似乎刚刚装修过,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家具颇为豪华,一应电器都是高档货,但这个房间却没有带给我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来到别人家中。
我顾不得多想,找到一间书房,果然看见书桌的电脑旁放着一部手机。那种被监视,被遥控的感觉使我浑身颤抖,我打开手机,然后盯着房里的挂钟,30分钟一到,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传过来一条视频短信。
视频画面上,仿佛是一片荒废的厂区,不知何处燃烧着火光,凡蒂被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着一团布,吊在房梁上。拍摄者的镜头从她苍白的脸上向下滑,火光越来越亮,她身子下方竟然是半截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油桶!最后,镜头又滑向吊着凡蒂的一截绳子处,绳子下正燃烧着蜡烛,半截绳子已经被烧焦……
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背影,那人手持粉笔,在墙壁上写了两个字:C区。
汗流浃背中,视频结束,我回拨过去,电话接通了,我问:“是谁?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绑架凡蒂?”
无人应答,我沉默片刻,低声问:“你们到底要什么条件?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们……C区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
“你知道。”话筒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知道?什么意思?我知道C区在哪里?
我拼命回想,大脑却只是带给我疼痛。我忽然想到,这里是我的书房,我会不会把C区的资料记录下来?我手忙脚乱地急忙四下翻找,书本、杂志、文件夹,整个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查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连电脑都打开搜索,也没找到C区这个关键词。
正焦灼间,我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十张名片,我捡了起来,猛然间头皮发偧,浓烈的恐惧席卷而来。第一张名片上印着:吴小舟,东光投资公司,证券分析师;第二张名片上印着:吴小舟,时代光华集团,投资总监;第三张印着:吴小舟,M&C全球基金,大东亚区总裁助理……
十七张名片,十七种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头衔,同一个名字……
我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章
窗外仍然漆黑,在24层楼上,听不见雨声,这个房间,静得有如置身于棺材之内,埋葬在地下。我失神地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段一段地在心里搅动,每过一秒,凡蒂就向那燃烧的油桶跌下一分……
C区到底在哪里?
正在焦灼,门铃声响起。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哆嗦,冲过去打开门,顿时愣住了。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女人竟比凡蒂还漂亮,只是神情冷漠,有如晶莹剔透的冰山。身材足足有一米七八,穿着裙子,漂亮的长腿裸露在外,微微沾着几滴雨珠。
“你是……”我有些迷惑,现在是凌晨三四点钟,怎么有陌生的女人来敲我的房门?
“你不认得我?”这女人冷漠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指了指脑袋:“最近受了伤,好多事记不清楚。”
那女人眼神里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淡淡地说了一句:“跟我走。”然后转身离去。
我心里一跳,难道她跟凡蒂失踪有关?我急忙关上房门,跟在那个女人的身后追问:“喂,你到底是谁?凡蒂是不是落在你的手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女人猛然站住,忽然转身,“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刺激扑鼻而来。我完全被抽懵了,连脸也忘了捂,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但我的名字叫何琳琳,以后别再忘了。”何琳琳冷漠地瞥了我一眼,走进电梯。
比起脸上的疼痛,我更在意内心的震动。她认识我!这女人带给我一种很模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我也挨过这么响亮的耳光,但往昔的画面全化作记忆的碎片,无法拼接。
楼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奥迪Q5,何琳琳带着我驾车向市内疾驰,雨已经小了很多,打在挡风玻璃上,把城市的霓虹灯映得斑驳绚烂。雨刷刷过,公路上方巨大的LED显示屏出现一行文字:长山机场欢迎你。
我吃了一惊,问她:“我们要乘飞机?”
何琳琳扔给我一个纸袋:“这里有早晨八点飞往香港的机票,还有你的护照。到了香港后,你直飞洛杉矶,就消失在美利坚的人群中吧!钱你这辈子不会缺了,女人你更不缺,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也不会再看见我。这既往的一切,就让它像你的记忆一样,消失吧!”
我沉默片刻,把纸袋抛给她:“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失忆了,真的失忆了。直到那天凡蒂到医院里找到我,我才知道自己名叫吴小舟。我不知道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凡蒂是不是你绑架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何琳琳转过头,冷漠地看着我:“什么事?”
“告诉我,我是谁。”
何琳琳的眼神有了一丝犹疑,半晌才说:“我看过你在医院的诊断,在你翻凡蒂的包寻找住址时我也在看着,甚至你在自己书房的一切举动,我都在看着……”
这番话让我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监控我?
“我和他们想的不同,”何琳琳凝神开车,继续说道,“他们想知道的是,你的失忆是真是假,可对我而言,真与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与曾经的生活一刀两断了。所以,你还是走吧,抛开这段记忆,离开这个国家,带着花不完的财富,去享受你的生活。”
我冷笑:“这么说,凡蒂果然在你们手里?带我去见她。”
“我说的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何琳琳恼怒起来。
“带我去见她。”我朝她笑了笑,“你知道失忆后我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吗?是一种仓皇、孤单。好像我和整个世界的联系都被割断了,身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举目无亲。连我马上要结婚的未婚妻,我都感受不到对她的爱。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从十几张身份的名片看,我的真实身份肯定有些不光彩,但我不怕,我只想恢复记忆,找到爱一个人的感觉。”
何琳琳直视着前方,慢慢地说:“你别后悔。”
我点点头。何琳琳不再说话,猛地一打方向盘,Q5吱地掉头,往市区外开去。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天地间蒙在一片铅色的雨雾中,阴郁,忧伤。一路我们没有说话,四周的高楼渐渐减少,树木渐渐增多,眼前渐渐荒僻,一个小时之后,已经到了城市的郊区,拐下公路之后,Q5进入一条泥泞的土路。
眼前出现一座三层楼的废弃厂房。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时间过了这么久,那段蜡烛是否已经烧断了绳索?凡蒂会不会跌进燃烧的油桶?冷汗渐渐渗出我的额头。
Q5穿过破烂的厂房,厂区里仍旧昏暗,汽车没有开灯,何琳琳熟练地转着方向,然后在一堵墙壁前停了下来。何琳琳走到墙壁一个生锈的铁门前,用力拉开:“进去吧!”
我低头钻了进去,眼前豁然开亮,足足几千平方的空旷厂区,整齐耸立着一排排的水泥柱,不远处正燃烧着熊熊的火光,那是一个柴油桶。
我飞奔过去,柴油桶周围与视频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水泥柱上还有粉笔写的“C区”字样,凡蒂却不在这里,水泥顶的钢筋上还系着一截绳索。是烧断的茬口……
我霍然转身:“凡蒂呢……”
话未说完,我身子僵硬起来,背后是另外两个人,正冰冷地凝视着我。其中一人30岁左右,身高足有一米八,英俊魁梧,嘴角微微瘪起,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另一人却是个矮胖子,穿着一身阿玛尼的西服,打着领带,脚下皮鞋锃亮,好像这破烂的地方是高档商务会所。更远处,何琳琳斜倚在一根水泥柱子上,神色木然。
“阿舟,好久不见了。”矮胖子却满脸堆笑,向我打招呼。那个英俊的男子却不说话,目光森冷。
我望着他们努力回想,脑袋却又疼痛起来。我用手指掐着太阳穴,迟疑地问:“你们到底是谁?凡蒂在哪里?”
那个英俊男子笑着鼓掌:“装!装吧!阿舟,看不出来你的演技还真出色,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拥有这种才能?”
矮胖子也笑了:“阿舟,何必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对我们,假装失忆有意思吗?”
“我没有装!”我愤怒起来,“你们绑架凡蒂,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我只想让你们放了凡蒂,跟你们装失忆又不能让你们放人,有必要吗?”
英俊男子和矮胖子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丝疑惑,朝何琳琳看了看。她将手机递过来:“这是在他家里的监控画面,我拷贝了一份。你们判断一下吧!”
英俊男子接过手机,和矮胖子一起观看。时间很漫长,两人谁都没说话,眉头却越发皱了起来。矮胖子低声说:“许哥,看情况这家伙真被撞傻了吧?连未婚妻快要掉进柴油桶里,也不清楚C区在哪儿。”
英俊男子没说话,静静地将整个视频看完,才把手机还给何琳琳。
“来,阿舟,”他亲热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帮你恢复恢复记忆吧。我,”他指了指自己,“叫许峰,是你大哥;他叫鲁南,是你二哥。嗯,你是老三。何琳琳呢,是咱们的小妹……”
我有些发懵,大哥二哥小妹?难道我和这三人还是兄妹关系……这时,何琳琳一把将我拽了过来:“许峰,有必要吗?他既然失忆了,就跟咱们全无关系。你告诉他这些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算了,将他和凡蒂放掉,咱们继续寻找老东西就是了。”
许峰眼睛一眯,宛如刀锋般凝视着她:“为什么?”
何琳琳毫不畏惧:“多一个知情人,我不认为有好处。一个失忆的人,和咱们已经脱离关系了。”
“失忆的人?”许峰忽然暴怒,大踏步走过去,从我口袋里掏出那张抄着佛经的纸片,“看看,这是老东西写的!他的笔迹,墨迹未干!他已经找到老东西了!你居然说和咱们毫无干系?”
何琳琳沉默了,却执著地拽着我不放手,很紧,掐得我生疼:“可是他已经失忆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他即使找到了老东西,对咱们也没有丝毫帮助。许峰,放过他吧,咱们四人从小长大,在你的眼里,难道就没有一点亲情吗?看着一个弟弟,从此可以干干净净做人,不好吗?”
我看着两人争吵,脑子里乱作一团。我居然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要找的老东西究竟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说我找到了老东西?
“不好!”许峰怒不可遏,挥舞着纸片,“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毫无负罪感,干干净净做人?咱们四人一体,是福一起享受,是祸一起承担,是地狱一起掉进去,谁他妈的也别想洗白了做人!”
“你疯了!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做!”何琳琳一咬牙,猛地一脚踢在了燃烧的柴油桶上,轰的一声火光冲天,里面的柴油淌了一地,一片大火将我们阻隔开来。许峰和鲁南急忙后退,何琳琳拉着我跑向汽车:“快上车。”
这些人的关系让我难以理解,急忙拉开车门上去,何琳琳立刻发动汽车。这时许峰和鲁南已经追了过来,何琳琳挂上倒挡,汽车径直后退,轰地撞在那扇破烂的铁门上,整个门倒了下去,汽车硬生生挤了出来。
许峰和鲁南怒骂了一声,飞奔而来,何琳琳开着车在厂区里兜了一圈,到了一处犄角,急忙跳下车。眼看许峰追了过来,我急忙喊:“你干什么?快上来?”
“下来帮忙!”
“凡蒂?”我这才看见,何琳琳手里居然抱着个人。凡蒂双臂和双腿都被绑着,嘴里塞着东西,何琳琳抱着她正往车上搬。我惊喜交加,急忙跳下车,接过凡蒂,拉开后车门,把她塞了进去。
这时许峰已经到了20米开外,我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大叫:“快开车——”
何琳琳一踩油门,Q5车轰鸣一声,箭一般蹿了出去。许峰怒不可遏,大叫:“琳琳,别逼我——”
我透过后窗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许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还没来得及提醒何琳琳,就听见砰砰砰枪声大作,Q5猛地一偏,车身一沉,后轮胎被子弹射中,顿时瘪了下去,汽车砰的一声撞在了一根水泥柱上。
我们同时一栽,何琳琳沉默地看着后视镜,许峰正提着枪大步走来。她苦笑一声:“阿舟,对不起。”
我摇摇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把那团破布从凡蒂嘴里取了出来,解开她手脚上的绳索。凡蒂面色苍白,扑过来抱住我:“阿舟……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叹了口气:“他马上就会告诉我的。”这时,灼热的枪口顶在了我脑袋上,我沉默不语,拉着凡蒂下车。
“鲁南,看着他们。”许峰恶狠狠地叮嘱一声,然后走到驾驶座前,拉开车门,一把将何琳琳拖了出来,反手一耳光,抽得她跌坐在了地上。何琳琳冷漠地看着他,许峰忽然有些发怔,努力平抑了一口胸中的怒火,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收起枪,把何琳琳从地上扶了起来:“琳琳,别怪我这么粗暴。你知道,你这么做,会害了我们所有人啊!你想,就算他忘了这一切,可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割得断吗?”
“那也比让他直面现实要好得多!”何琳琳大叫一声,转过了头。
许峰冷笑:“那个老家伙有多恐怖,不用我多说。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来扛?”
鲁南笑呵呵地过来了:“琳琳啊,要不这样,我们让阿舟自己来决定,好不好?阿舟,你想不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
我心里一跳,急忙点头:“你说。”
“阿舟——”何琳琳悲哀地望着我。
“我想知道。”我避开她的眼神,“谢谢你的好意,但你不明白失去记忆的痛苦。许先生,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
许峰恶意地笑着,指了指凡蒂:“不怕你漂亮的未婚妻知道?”
我笑了笑,擦了擦凡蒂脸上粘的灰土:“如果我真的是一堆狗屎,插上来之前,我一定让她看清楚。”
“好吧,我告诉你。”许峰嘲弄地看着我,“你,是一个金融诈骗集团的核心骨干。”
第三章
这一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就像刚失忆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一堆狗屎,那些身份各异的名片已经告诉我,我的身份不会光彩,但我仍然不愿接受自己臭不可闻的真相,那是一种坍塌般的失落。
“你、我、琳琳、鲁南,我们四个人都是。”看着我呆滞的模样,许峰哈哈笑了起来,“我们四个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在同一个孤儿院长大,同时被老家伙收养。嗯,老家伙很有钱,让我们叫他父亲,他抚养我们长大,教给我们各种骗术,带领我们在这世界上用高端的智商、巧妙的计谋,和那些蠢笨的脑袋、数不清的钞票打交道。我真实的身份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可是我甚至假冒过联合国慈善组织的秘书;鲁南是一家国有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可这家伙冒充的身份比我还多,因为他精通全国十种以上的方言;至于琳琳,哦,我记得她最绝妙的是冒充过阿拉伯一位酋长的韩国籍妻子。至于你,阿舟,你是证券分析师,是我们的客户信赖的专家……”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凡蒂。凡蒂早已经瞠目结舌,只知道紧紧攥我的手:“阿舟……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我避开了她的眼睛,许峰却笑了笑,不以为意:“老头子带领我们纵横捭阖,这十多年里从无失手,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我们每个人都有三种以上的身份,我说的是真实的身份,每个人都在国外有着名车与豪宅。可是,就在三个月前……”他脸色狰狞了起来,“我们做完了最后一个大单子,一亿元的现金到账,却引起了警方的注意。父亲命令我们到C区集合——就是这座旧厂房——商量抹掉身份潜藏。没想到,我们到了C区,父亲却踪影不见,而警方早已经埋伏在这里!”
许峰说到这里,挥舞着双臂愤怒不已,“他携款私逃,还出卖了我们!你明白吗?”
我呆滞地看着他,这种经历就像是做梦一般,仿佛面前的许峰是电影里的人物,在讲述着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故事。怎么可能,我是个诈骗犯?我有些想笑,但看着三人的表情,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凡蒂,”我垂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凡蒂虽然神经粗大,可碰到这种惊心的一幕也不禁茫然,摇摇头:“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
“阿舟,”鲁南叹了口气,“许峰说得一点没错。当时还好是我机警一些,远远就发现了警方的痕迹,要不然咱们可就让老头子一锅端了。从那之后,大家就分散开来,追踪老头子的下落,可是这么久了,却没有丝毫音讯。哼,他带着一亿现金,打算当自己下半辈子的养老钱?那得看他有命花没有!”
“那我呢?”我低声问,“我在这里面是个什么角色?你们为什么千方百计把我弄到这里,甚至不惜绑架凡蒂?”
“因为……”许峰的嘴角又瘪了起来,露出嘲讽的笑意,“我们每个人都在追踪老东西,却只有你找到了他!”
“我找到了……”我吃惊地看着他,“父亲?”
许峰和鲁南、何琳琳三人对视了一眼,许峰笑了:“当然。坦白讲吧,阿舟,”他说着我,眼神却凛冽地盯着鲁南和何琳琳,“你们每个人都在我的监控中,财帛动人心,虽然咱们约定无论谁找到老东西,这一亿都会平分,可总有些人像老东西那样贪婪。而我,就是要做这个公正的裁决者。你出车祸那天,我就在不远处,本打算送你去医院,不料警察已经到了,我只好先行离开。但是我发现,你的身上却有老家伙抄写的佛经残片。”
许峰拿出那张纸片,“就是它。老东西最近两年迷上了佛经,他曾经抄了整部的《金刚经》。我问你,如果没找到他,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半张纸?”
凡蒂也看着那张纸,忽然说:“阿舟,三天前,你跟我讲过,说是要给你义父送结婚请柬的……”
我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纸片,努力在空荡荡的大脑里搜索,那里仿佛是一团浑浊黏稠的云雾,所有的画面都隐藏于雾中,稍微一触摸,就引起撕裂般的疼痛。凡蒂忧心忡忡:“阿舟,你伤还没好,别想了。”
我没有理会,拼命在大脑中钻探,疼得浑身抽搐。许峰和鲁南两人冷冷地看着,何琳琳有些不忍:“阿舟,不用急于一时,先休息一下吧!”
我抬起头,视觉里一片迷蒙,朝着她笑了笑,脑袋剧痛起来,昏厥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一片温暖,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凡蒂正坐在床边打瞌睡。这里应该是酒店的客房,套间外的客厅里,传来浓烈的烟味,许峰等人正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
我刚睁开眼,凡蒂就惊醒了,看见我醒来,很欣喜:“阿舟,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事?”
“怎么可能有事?”客厅里传来许峰懒洋洋的声音,“我们这位三弟,智谋多端,四个人里就数他最聪明。想要装个失忆,装个昏迷,连医生都诊察不出来。”
凡蒂怒了:“他是真的昏迷好不好?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方才竟然拿针在他胳膊上扎,真是太无耻了。”
我瞅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果然有些隐隐作痛,皮肤上有个细小的出血点。
许峰笑了:“不无耻,怎能与这世界融合得恰到好处?苏小姐,你知道犯罪的定义是什么吗?犯罪就是个体与社会既有规则的对抗,是个性与能力最大的张扬。苏小姐,罪犯这个头衔,是你对我最大的褒奖。”
凡蒂碰上这号滚刀肉,也真是无语了。
“好了,”许峰掐灭手里的香烟,走进卧房,“阿舟,你既然醒了,那我们就开始吧!你睡觉期间,我们还在加班工作,然后商量出一个决议:三天之内,你要带着我们找到老东西。哦,这位美丽的苏小姐,我宣布,她又一次被绑架了。三天后见不到老东西,我们就撕票。”
凡蒂刚要说话,却被何琳琳一把扯了出去:“这个事情你还是别参与了。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离开10米,我就会开枪射杀你。”
我有些无奈:“许峰,其实你不用这么做。你放了凡蒂,我一样会去找义父的。因为我比你们更渴望看到他,你们不明白,记忆绝对比金钱更珍贵。”
“随你吧!”许峰耸了耸肩,“凡蒂我是不会放的,你太聪明,我手里没个牌,心里不踏实。”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躁动的杀机,这个念头让我有些陌生,有些恐惧。脑子里忽然一闪念,我脱口而出:“恐怕,你们是遇到了大麻烦吧?”
许峰眼睛一眯,冷冷地看着我。一连串的思维在我大脑中形成一个通畅的逻辑,我平静地说着:“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的真实身份已经曝光,只怕现在正遭到警方的追捕吧?对你们而言,报复义父并非最重要的目的,反而是那一亿的现金,是逃亡避难的本钱。”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神色显然已经默认。猜出了他们的目的,我反而更焦虑,这三人现在成了仓皇的丧家之犬,只怕任何极致的手段都敢用。我和凡蒂沦为他们的人质,想要脱身也更加困难了。而更让我揪心的是,我的身份凡蒂会怎么看?她结婚的对象是那个年少有为的证券分析师,不是现在的诈骗犯。
我偷偷看了一眼凡蒂,她正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眼神飘忽,不知想些什么。我想向她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继续想,”许峰还以为我在思考父亲的去向,催促了一声。
我拿出纸片:“不用想,我真的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这片纸为何会在我身上。但我想,如果我真的找到了父亲,离开他那里,为什么会带着半张纸?恐怕这纸条里有我们需要的线索。”
许峰和鲁南急忙凑了过来,细细读上面的文字。鲁南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是几句佛经,老东西这几年就喜欢搞些神神秘秘的密码啊,暗示啊,谜语啥的,从他的做派看,阿舟撕掉这半张纸,恐怕真有重要的含义。”
三个脑袋凑到一起,研读起这几句佛经。鲁南打开笔记本电脑,选了几句在搜索引擎里搜索,果然是来自《地藏菩萨本愿经》的中间一段。许峰问:“这几句是什么意思?讲什么的?”
鲁南查阅了一番,说:“整个经书是讲地藏菩萨自愿到地狱中超度恶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还有各种地狱的状况和介绍,众生解脱生死、忏悔业障、救拔亲人眷属苦难的种种方法。”
“老东西。”许峰喃喃地骂了一句,“我是问你这几句什么意思。”
“哦。”鲁南急忙说,“这个故事是讲,有一个婆罗门种姓的女子,她的母亲偏信邪道,不信因果报应,轻视三宝,死后神魂坠入无间地狱。婆罗门女是位孝顺的女子,为了拯救母亲,就散尽家财,广行善事,后得到如来的指引,进入地狱拯救母亲。纸上写的几句很好理解,婆罗门女念了一日一夜的经,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大海的岸边,海水沸腾,许多铁做的恶兽在海上奔跑。又有无数的男女在海水中出没,被这些恶兽攫夺吞噬。有一名叫无毒的鬼王,看见圣女,就磕头来迎接她,问她为何来此?婆罗门女问鬼王说:这是何处?鬼王说:这是大铁围山西面的第一重海。婆罗门女问:我听说大铁围山之内,有一座地狱?鬼王说,确实有地狱。婆罗门女问:那我为何会来到地狱?”
这时,何琳琳和凡蒂也一起来听,许峰皱眉问:“后面都被撕掉了,原文里都写了什么?”
“婆罗门女来到地狱救她母亲,然后鬼王告诉她,她母亲因为她的善行,解脱了地狱之苦,升到善道里受乐了。”鲁南哈哈笑了起来,“老东西总是这样,是不是干的坏事太多,老了老了开始怕了?他是不是还指望我们这群儿子们到地狱里拯救他,让他去夏威夷晒太阳享福呢。”
许峰却没有笑:“首先,我们必须肯定,这几句佛经里肯定有很重要的玄机,否则阿舟不可能在找到老东西之后,单单撕了半页纸回来。也就是说,这半页纸,很重要。对不对,阿舟?”
我想了想,虽然大脑里的记忆无法提供线索,但从逻辑上讲,当时我骗凡蒂说去找义父送请柬,很可能是得知父亲的下落,秘密去找他了。中间过程当然不得而知,但这么多人都在千辛万苦寻找他,而我找到他,又特地撕了半张纸和钻戒放在一起。起码当时我觉得这半张纸很重要。
凡蒂忽然插嘴:“如果这几句话对你们很重要,那么它就是能够提供一个地点,而你们父亲就藏身在那里。这张纸片上则提供有那个地点的线索,所以阿舟当时才撕下来藏在身上。”
众人眼睛一亮。我叹了口气:“凡蒂,对不起。”
凡蒂看也不看我,淡淡地说:“先找到你老爹吧,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跟我结婚。”
“这上面只有一个地点。”许峰沉声说,“地狱的所在地——大铁围山,西面第一重海。”
何琳琳冷笑:“那咱们就找找这座大铁围山在哪里?然后到地狱里去?”
许峰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大铁围山,更没有所谓的地狱。”
“有地狱。”何琳琳凄凉地笑了,“咱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就是地狱。”
许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我会奔向地狱。”
两人正在斗口,鲁南喃喃地说:“我想……我知道它在哪里了……”
众人一怔,鲁南肥胖的脸上肌肉抖动,露出一丝阴霾:“你们还记得凤凰山吗?”
“凤凰山?”何琳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是说……神乐院……”
鲁南看了看许峰,许峰的脸色也变了:“没错,凤凰山,山势像一条圆弧,山色苍翠,当地人叫围子山,玉带湖就在它的西面,被它半包围着。”
“西面第一重海?”何琳琳不禁骇然。
我和凡蒂两人面面相觑,丝毫听不懂。略略一想,我脑子里有如过了一道电流,记忆崩飞,有如破碎的玻璃,痛得难以遏制。
何琳琳怜悯地看着我,低声解释:“围子山的西面,就是玉带湖,湖畔就是咱们四个人度过童年的地方——神乐福利院。20年前,父亲就是从那里把咱们收养的。”
“不要叫他父亲!”许峰勃然大怒。
我盯着何琳琳的眼睛,迷蒙中,眼前似乎有些清晰的影子闪动,我有些恐慌,紧紧抓着凡蒂的手,似乎怕自己沉坠下去。凡蒂默默地抽开了手,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我明白,这是一种拒绝,她已经慢慢相信了这些人的话——我是个诈骗犯。
对这个发现,许峰三人居然都没有喜悦的感觉,脸上布满了浓重的阴郁。三人不必交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退了房,开着一辆别克商务车直奔神乐院,我和凡蒂也无言地跟随着。路很远,在另一个城市,足有三四百里。
路上,何琳琳问我:“阿舟,如果20年前,父亲不曾把你从孤儿院里收养,你想过你如今的人生吗?”她似乎没想过让我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过,却无论如何也设计不出来自己另一种生活。每到人生的转折关头,就会想起父亲。离开孤儿院那年,我才7岁。那天晚上,你们三个都睡着了,我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像漂浮在大海上。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无穷无尽的怪兽。那一夜,父亲陪着我说话,他给我讲故事。我才知道,海里除了怪兽,还有美人鱼。哪怕我掉下去,她们也会把我救上来。那一夜,我居然睡着了,从生下来,从来没有过过那么踏实的觉,那么沉迷的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她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喃喃的自语中,她睡着了,蜷缩在后座上,像个婴儿。
到神乐院的路许峰和鲁南很熟悉,鲁南开车,在国道上走了150多公里,然后进入一片丘陵地带。我不知道神乐院在哪儿,但看着两人的神色越来越阴郁,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知道,离那座孤儿院越来越近了。
过了一道山口,眼前出现一座苍黑色的山脉,山并不高,其实算是一条丘陵,松林密布,远远望去,整座山似乎有如一条生铁巨龙。在山的西面,果然是一条晶莹的湖泊,有如一条带子,随着山脉延长,在黄昏里闪烁着迷蒙的波光。
车内一片死寂,我感觉到一股死亡般的气息。何琳琳像是一只候鸟,到了家,忽然便惊醒,呆呆地盯着窗外。
凡蒂一路上都没和我说话,这时忽然问:“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轻轻攥着她的手指,她挣扎了一下,放弃了。汽车碾过湖与山之间的松林夹道,地上铺了厚厚的松针,发出咯吱的响声。太阳隐没在了丘陵之下,树林间越发幽暗,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冰冻无数年的寒冷。
“到了。”鲁南闷闷地说。
眼前是一座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法式建筑,高有三层,很大一所院落,占地足有十几亩。只是荒废已久,藤蔓缠绕,墙体破败,楼上的一些窗户都不翼而飞,露出一排排漆黑的空洞,连大门都缺了一扇,另一扇则断成了两截,斜支在地上。
许峰一脸凝重,掏出了枪,仔细压上子弹,但这把沉重的柯尔特并没有带给他丝毫安全感,我看见他压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鲁南也发觉了许峰的紧张,笑了笑:“犯得上用枪嘛,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怕的。”
许峰冷笑:“那你先去。”
鲁南脸上的笑容僵硬了。我有些吃惊,父亲到底是多可怕的人物,连许峰这种狠人,手里拿着枪也征服不了那种恐惧?
两人互相推诿时,何琳琳直接走了进去,两人对视一眼,只好跟上去。山间蒙上暗夜的影子,幽沉死寂,不时有风吹过,带来仿佛无数人奔走的刷刷声,让人毛骨悚然。我们走进荒废的院落,就像走进坟墓。
这时候,仿佛是我的错觉,二楼中间的窗户动了动,似乎有张人脸一闪而过。再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章
许峰走上台阶,看着那扇破败的门,终究没有勇气推开,他用枪指了指我,“你先进去。”
我苦笑着上了台阶,一推门,那扇沉重的法式雕花门猛然向后扑倒,砰的一声拍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震动神乐院,灰尘四起,而就在朦胧的尘土中,我的身子猛地一僵,一股寒意蹿上脊背。
许峰懊恼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见我一动不动,用枪口顶了我一下:“怎么了?走啊!”
我转身看着他:“里面有人!”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大门倒下的刹那,我看得很清楚,一双眼睛嗖地隐没进了黑暗中。许峰沉默片刻,笑了笑:“很好,如果没人,咱们不是白来了吗?”
我们开始搜索整个大楼,许峰等人对楼房的结构很熟悉,我们分成两组,他带着我和何琳琳,鲁南带着凡蒂,一层层搜索。夜色浓重,大楼内更是阴暗,我们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这里的楼梯和楼板都是木质,走起来咯吱作响,每一个房间都布满了灰尘和蛛网,根本不像住有人的样子。光斑照耀的地方,灰尘飞舞。楼内静得怕人,只有我们沉重的呼吸和双脚踩着地板的咯吱声,偶尔有一只老鼠蹿过去,就能让人出一身冷汗。
我们搜到二楼东北角的时候,手电筒的光斑无意中在地上一扫,我们顿时吓了一跳——铺满灰尘的地板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
许峰也看见了,朝我们比划了一下,他双手握枪,跟踪着脚印往前。前面是一个房间,门还算完整,似乎虚掩着。许峰示意我们闪开,深吸一口气,猛然一脚踹开了门,砰然巨响中,我把手电筒猛地照了过去,顿时目瞪口呆。
身后的何琳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跌跌撞撞地往走廊跑去。没跑几步,就碰上了闻声赶来的鲁南、凡蒂。鲁南一把抓住她:“琳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头,”何琳琳声音颤抖,“一颗人头……”
方才,许峰一踢开门,我手电筒的光斑打进去,正好照在了一张脸上。那张脸一动不动,呆滞地凝视着我们。这一瞬间,我们浑身僵硬,然而那张脸却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迎着手电筒的光芒,我也以为那是一颗挂在半空的头颅。
“不是人头。”许峰这时却看清了,但嗓子有些发紧,“是完整的人。”
他的确是个完整的人,但在我看来,却比一颗人头更可怕!这是一个老人,脸上脏乱不堪,颧骨有些黑青,眼角和嘴角则是新鲜的伤痕,花白的胡须和长头发纠结在一起,衣衫褴褛,裤子也脏得不见了颜色,膝盖处磨出一个大洞,瘦削的骨头露在外面。他就在这个无人的夜晚,这个人迹罕至的大铁围山,荒废已久的旧宅内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瞳孔里的强光反应,我几乎会认为这是一具僵死已久的尸体。
许峰拿脚踢了踢他,老人缓缓地转过头,抬起手,遮挡住眼睛,四肢爬行,像一条老迈的野狗慢慢爬到了角落,然后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就在他举起胳膊的刹那,我看到他左手的五根手指全部齐根斩断,只剩下一只扁平的巴掌。这个老人是谁?我心里猛地一颤,看着许峰。
许峰盯着那个老人,神色有些迷惑,却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不是他。”
我们在这个破败的房间里搜寻一番,这里应该是老人日常住宿的地方,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卷破烂的铺盖,地上扔着破碗,干硬的烂馒头,墙壁上还贴着一圈旧报纸。我有些奇怪:“这地方荒无人烟,这老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鲁南笑呵呵地说:“如果这座房子内还有另外一个人,就不奇怪了。”
许峰咬了咬牙,带着我们继续搜寻,可是找遍了神乐院的每一处,却没有第二个活人的痕迹。
搜完整座楼,已经是凌晨三点。许峰决定当夜就歇在这里,鲁南不同意:“老大,这地方有些诡异,老头子的厉害你清楚,睡一夜,还不定发生什么事。”
许峰笑了笑:“不发生事,老家伙怎么会出现?”
鲁南无语。我想,在人类的价值观中,贪婪总是能压倒恐惧吧。
当晚,我们就在二楼找了两个门窗俱全的房间休息,商务车上鲁南准备有睡袋,每人一条,大家就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觉。许峰借口男女有别,让何琳琳与凡蒂睡一个房间,我大力反对:“不行,两个女孩子单独睡,太危险了。”
许峰冷笑:“没错,我们都很安全,老东西怎么会出手?”
何琳琳的脸色变了,一言不发地拎着睡袋进了隔壁房间。我愤怒不已:“你是要让她们当诱饵?”
“有什么不可以?”许峰打着呵欠钻进睡袋,懒洋洋地告诉我,“如果我能当诱饵,我也乐意去的。关灯,睡觉。再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哼,必须给老头子留出行动的时间。”
在他的强令下,我们只好沉默地睡去。其实谁都睡不着,每个人都在谛听着周围的一切,有悠远的野兽吼叫,有夜枭的啼哭,有风吹过树叶,有窗户拍打着墙壁,甚至有脚步踩着野草……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忽然听见有人低语。
那声音若有若无,夹杂在风里,身边有翻身的声音,想来许峰和鲁南都在侧耳倾听:“老太婆,别烦我,过几年让你过上好日子……不是我狠心,咱们家,赔不起……等到天亮,一切都结束了……”
听到这里,许峰猛地翻身,提着枪,拉开门冲了出去,我和鲁南对视一眼,也拿起手电筒跟了出去。许峰直奔二楼东头那个老人的房间,到了门外,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忽然一脚踹开门。
老头蜷缩在铺盖上,浑身颤抖着,嘴里喃喃说这话:“杀死我……杀了我……你们都死了谁来杀我……”
他满头满脸都是大汗,竟然是在梦呓。
许峰松了口气,他皱眉在房间里搜寻,一边还探头朝窗外看,没有发现异常,这才疲惫地摆了摆手,让我们回去睡觉。到了何琳琳和凡蒂的房间门口,许峰推开门,用手电筒照了照,我们全都惊叫起来——何琳琳的睡袋空着!
“凡蒂!”我急忙走过去拍了拍凡蒂,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何琳琳呢?”
凡蒂惊讶地看了看我们,又看看旁边干瘪的睡袋,脸色也变了:“刚才……我睡着前她还在里面……”
“你们在干什么?”正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何琳琳的声音,她从门外走进来,见我们全都在,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许峰阴沉着脸:“你去哪里了?”
何琳琳哼了一声:“刚才听见有人说话,出去看了看,是那老头儿在说梦话。”
“然后呢?”许峰将信将疑。
“去方便了一下。”何琳琳说。
许峰沉默片刻,说:“当心点。睡吧!”然后返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天已经亮了,连续两天两夜都没睡觉,我真扛不住了,日光和鸟鸣让我心神放松,头一栽,沉入梦中。
我又开始做那段噩梦,直到强烈的窒息感将我惊醒,抠着喉咙喘了一口气,才茫然睁开眼睛。眼角,不知何时淌出两行泪水。
“哭了啊?”一睁眼,阳光耀眼,鲁南的胖脸出现在了面前,他笑嘻嘻地扔给我一块三明治,一袋酸奶,“想妈妈了?”
我没理他,低声问:“昨晚……父亲来了吗?”
鲁南耸耸肩,我站起来去凡蒂的房间,睡袋里却没人。走到窗户边,才看见院里的草坪上,两人正在做瑜伽动作。凡蒂在跟着何琳琳练习,展臂后屈式,歪歪扭扭地站不稳,何琳琳只好帮她纠正,两个女孩也不知因为什么,忽然大笑起来。
我拿着三明治下楼,到了楼梯口,却看见许峰正蹲在楼梯拐角,聚精会神地看着地板。听到我的脚步声,许峰忽然抬头,脸上显出愤怒的神色,我诧异无比,还没问,许峰像中箭的兔子一般突然跳起来,朝院子里冲过去。
“何琳琳!”许峰吼叫,英俊的面孔肌肉扭曲,大踏步走到她面前,猛地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何琳琳被抽懵了,捂着脸不知所措。凡蒂却不干了,推了他一巴掌:“你神经病啊!干吗打人?”
“不干你的事!”许峰怒不可遏,指着何琳琳,“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何琳琳呆住了,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这句话让凡蒂也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二人。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拉了她一下,凡蒂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许峰身体颤抖,眼里几乎要喷火,却勉强压抑。他缓缓伸出手掌,掌心里,是一根验孕棒,那上面有两条红线。
“这是在楼梯口找到的,那里就是你昨晚方便的地方吧?”许峰狞笑,“你是为了验这个吧?”
何琳琳脸色白得吓人,望着眼前的旧宅,浑身颤抖,却勇敢地望着许峰:“我告诉你,我的确怀孕了。”
“是谁的!”许峰掏出手枪,疯狂地挥舞着。
何琳琳骄傲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许峰气得几乎要发疯,却对她无可奈何。
鲁南叹了气:“老大,原来你和琳琳……”
许峰斜睨着他:“怎么?老头子在的时候,我们遮遮掩掩,他跑了,你来继承他的规则?”鲁南连连否认,许峰冷笑,“老鲁,阿舟,你们俩……咱们自己兄弟,是谁干的要敢于承认。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吃了一惊:“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鲁南苦笑:“这个团队里,除了他,只有咱俩随身带着作案凶器……”
“闭嘴!”许峰怒不可遏,用枪指着何琳琳喝问,“是谁?到底是谁?”
何琳琳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开枪吧!”
许峰愤怒不已。何琳琳骄傲地转回身,独自往楼内走去。凡蒂追上去问她:“你怎么那么傻,把验孕棒扔到楼梯口?”
何琳琳神情怔忪,呆呆地看着我们,忽然说:“那验孕棒的确是我的,但那是两周前用过的,我扔在了宾馆的卫生间里。”
我惊呆了:“你是说……”
“没错。”何琳琳凄惨地笑了笑,“是有人故意扔在那里。”
我和凡蒂面面相觑,打了个寒战,看着何琳琳走远。面对这座荒废的旧宅,我的腿脚竟然有些发软。那个隐藏在暗中,隐藏在我们身边的人到底是谁?是我们中的一个,还是……父亲?
我独自在楼内转悠,这时阳光明媚,多少冲淡了内心的恐惧,望着积满灰尘的房间和家具,我努力思考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越来越觉得自己陷入一团漆黑的迷雾,无法自拔,甚至觉得这应该是一场比那个雨夜更可怕的噩梦。
正在这时,忽然间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像是在二楼,好像是何琳琳!
我急忙冲到二楼,许峰也从一楼冲上来,他一言不发将我推开,朝二楼东头跑过去。刚转过走廊,迎面碰上鲁南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脸色惨白,胖脸上到处都是汗水。
“老鲁,发生什么事了?”许峰问,“琳琳怎么了?”
“她……她……”鲁南结结巴巴地说,“她说和我去那老头儿房间再查查,我们刚走到门口,门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把她拽了进去!”
这时,凡蒂也到了,我们一起朝老头儿的房间跑过去,到了门口,许峰一脚踢开门,提枪冲了进去。房间里,光线阴暗,老头独自坐在墙角,目光呆滞地盯着墙壁一动不动。房间只有二十多个平方,一览无余,却没有何琳琳的踪迹。
许峰铁青着脸,拉开了每一只烂柜子、破床,没有何琳琳。鲁南赌咒发誓,自己亲眼看着有人把何琳琳拽进了这个房间,他吓坏了,赶紧跑回来找人,刚跑到拐角就遇见我们,掳走何琳琳的人绝对没有时间把她转移。
“有没有暗门或者暗道?”我问。
许峰瞥了我一眼:“你在这神乐院住了八年,你不知道吗?”
我苦笑不已,对这里,我真的没有丝毫印象。但许峰既然也是在这里长大,他认为没有,恐怕是真没有。但何琳琳到哪里去了?
许峰蹲到老头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问:“我知道你能听得懂,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何琳琳到底哪里去了?”
老头只是痴呆地盯着墙,犹如未闻。许峰看了看他光秃秃的手掌,笑了笑,抓起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用枪口顶在大拇指上,猛然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鲜血崩飞,老头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半截断指竟牢牢地粘在了墙上!
老头儿痛得满地打滚,不停地哭叫。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开枪,都惊呆了。
“你疯啦?!”凡蒂怒斥一声,急忙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撕下一截衣袖,给老头包扎。
许峰脸上肌肉扭动,把墙上的断指拿在手中,说:“我再问你一遍……”
突然,他怔怔地盯着墙壁,眼神呆滞。我凑过去看了看,才发现他看的是那墙壁上贴的旧报纸。那似乎是头条新闻,0号黑体字:亿万富翁剁指还债。
3月5日上午9时许,上百名债权人涌入财通科技公司的大门,围堵董事长周天民,要求其偿还债务。此前,财通科技以债券抵押的形式从银行借款7600万元,购买香港罗氏公司的办公应用软件,后经查实,香港罗氏系一家皮包公司,该公司董事长宋良贞系化名,目前已潜逃。在债券人的围堵下,周天民精神崩溃,扬言100万换一根手指,他当场取刀将自己左手五指剁掉,塞给五名债权人。后警方赶到,将周天民带走。
新闻旁边还配着图片,周天民正挥刀剁指。许峰忽然将老头儿的脸掰过来,撩开他的长发,仔细对比报纸上的周天民。那老头虽然邋遢,虽然脏污,但眉眼相貌,依稀便是报纸上的那个董事长周天民!
“果然是你——”许峰喃喃地说了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你认识他?”我望着许峰,忽然心里一动,叫了出来,“你就是那个……”
“对。”鲁南也恐慌不已,低声说,“老大就是那个宋良贞,当年诈骗财通科技的人。他剁掉手指,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看旁边那张。”
他指了指另一张报纸,同样是0号黑体字标题:亿万富翁负债破产,杀妻灭子。
本报讯,6月11日,财通科技破产事件再度激化,有市民报案,原财通科技董事长周天民家中传来惨叫。警方赶到后破门而入,发现周天民与他的妻子、儿子均倒在血泊中,他的妻子身中六刀已经死亡,他的儿子身中三刀,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周天民的喉咙则被割断,经救治后侥幸生还。后经警方调查,当天,周天民精神崩溃,系杀死妻子和儿子后自杀……
许峰沉默地掀起老头的胡须,脖子上一道丑陋的伤疤赫然在目。
第五章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我愤怒地吼叫。
许峰霍然站起,面容扭曲地瞪着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以为你光彩吗?财通科技的诈骗圈套是我执行的,可设计者是谁?是你!”
我惊呆了,眼睛木木地转向凡蒂,凡蒂脸上现出一抹厌恶,转过了脸。我没有记忆,也没有负罪感,但却有一种尴尬,我抬起那个老人的胳膊,低声说:“我先送他去医院吧!”
许峰拨开我的手:“你失忆了,难道脑子也坏掉了?”他提着枪蹲在老人面前,平静地看着他的脸,声音很平和,“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不是要复仇?”
老人没有回答。
许峰仿佛是一匹嗅到危险的狼,变得很有耐心:“你一个人,又残废,肯定没法干掉我们这么多人。还有谁在暗中帮你?何琳琳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他指了指我和鲁南,“他,还有他,都有仇家,被我们骗得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我很奇怪,老东西为什么会找你来做他的帮手?而不是别人?”
老人仍旧盯着墙壁,手臂却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
“说!”许峰猛地大喝一声,把枪口顶住他的脑袋,“是不是老东西专门为了干掉我?”
“你干什么?”凡蒂怕他再次突然开枪,将许峰推了过去,护住老头,“他已经这么惨了,又老又残废,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我放过他。”许峰笑了笑,竟然就这么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我们惊讶不已,这人喜怒不定,谁也猜不准他要做什么。过了片刻,许峰提着一个小桶走了进来。我刚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汽油!
还没来得及反应,许峰猛地把桶倒在了老头的身上,汽油倾泻而下,浇了他一身。我一把拉过凡蒂,许峰哈哈大笑着,把汽油浇遍了房间的每一处。然后点燃打火机,笑了笑:“我就不信老家伙会让你这么容易死掉!”
说完他抛出打火机,房间里轰的一声,火苗蹿起。许峰残忍无比,竟然要活活烧死这个老人。但他更可怕的是说动便动,毫不迟疑,我和凡蒂丝毫来不及反应,火已经烧了起来,老头瞬间被烈火淹没。凡蒂惊呼着要冲过去,我和鲁南一把扯住她,将她拉出门外。
烈焰逼得我们连连后退,这时许峰才走了出来,轻轻关住房门,就像离开了自己家。房门隔绝了火焰,我想冲过去救人,但他守在门外,眼神冷峻地瞪着我,握枪的手臂微微颤抖。我只好止步。我知道,他不是在防范我,而是在等待父亲的出现。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这么一个凶残的人而言,竟能带给他如此巨大的恐怖?
房间里响起老头凄厉的惨叫,还夹杂着一种低微的呼喊。鲁南首先听见了:“是谁在叫?”
我有些疑惑:“有吗?”
许峰将信将疑地把耳朵贴近房门,脸色突然大变,猛地踹开门冲了进去,我也想跟着进去,刚到门口,火焰席卷而来,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我只好退了出来。
鲁南呆呆地问:“好像是琳琳,刚才不是搜过了……”
话未说完,门里面火焰一卷,许峰抱着何琳琳冲了过来,到了门口,他双手一抛,把何琳琳扔了出来,我急忙扑过去双手接住,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凡蒂和鲁南一人拖一个,把我们拖离火场。
许峰松了口气,快步冲了出来,不料刚到门口,火焰中猛地伸出一条胳膊,扣住了他的脚踝。许峰猝不及防,扑通摔倒,身子一紧,被拖进火焰之中。我们彻底惊呆了,许峰冲着我们咧开嘴笑了笑,轻轻地说:“琳琳——”
他全身进入了火焰中。
门开着,火焰席卷而出,很快蔓延到了走廊。我们连拖带抱,把何琳琳弄下楼,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院子里的草丛里。何琳琳坐在我旁边,呆滞地看着燃烧的大楼,这时东半边的楼已经到处是火焰,里面传来崩裂与倒塌的声音,内部是木建筑,一旦沾了火,整座楼房都会付之一炬。
“琳琳,到底怎么回事?”鲁南愤怒地质问。
何琳琳失魂落魄地摇着头,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番。原来,她一直觉得那老人可疑,便去老人的房间,进去之后,那老人却摸索着给了她一张名片。她还没来得及看,后脑就重重挨了一击,昏迷不醒。
“方才我们在房间里找,怎么没有发现你?”凡蒂问。
“那人把我藏在墙角那堆铺盖里。”何琳琳说。
我这才恍然,昨天那卷铺盖就在墙角,方才找的时候,许峰翻箱倒柜,却没注意到那卷铺盖。我急忙问:“那张名片呢?”
何琳琳摊开手掌,手里是一张烫金的名片,已经被握成了一卷。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地址:朱芳华,金江市顺义路132号7号楼1603室。
鲁南和凡蒂都看了看,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整个事件就像蒙在了五里雾中。那老人为何要给何琳琳一张名片?他为什么要独自住在这座荒废的孤儿院?还有,父亲为何没有出现?
是的,父亲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父亲还在那座楼里,但直到整栋楼彻底烧毁,坍塌,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那个先把验孕棒扔在楼梯口,后来打昏何琳琳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周天民,而是另有其人。他一直在我们身边。
这一点,直到我们返程的车上,我才想明白。当时,我坐在副驾驶上,鲁南开着那辆别克GL8。我问他:“你还有枪吗?”
鲁南摇头:“我是靠脑子吃饭的,要那玩意儿干吗!危险,还不实用。”
我感觉棘手:“那么,有刀吗?”
“有。”鲁南干脆地说,“在手套箱,你自己拿。”
我打开副驾前面的手套箱,果然有一把战术匕首,我拿出来,平放在膝盖上:“好了,老鲁,现在你回答我:一,为什么偷琳琳的验孕棒,放到楼梯口?二,为什么要打晕琳琳?”
鲁南的脸色顿时变了,何琳琳和凡蒂也发出一声惊呼。我冰冷地看着鲁南,左手紧握匕首。鲁南仿佛看出了我的决心,他苦笑一声:“你怎么发现的?”
“第一,验孕棒是两周前扔在宾馆房间的垃圾筐里。当时是你们三人在一起。别跟我说是父亲,你们对父亲太过于恐惧,认为他无所不能,但我不是。能拿到验孕棒的人只有你。”我平静地说着,“第二,琳琳被打晕时,你和他在一起。既然她不是被拽进去的,那么你所说的当然是谎言了。你精通多种方言,想必冒充女人发出尖叫并不困难吧?”
战术匕首紧紧贴着他的腰肋,鲁南停了车,然后举起手,苦笑不已:“你说得不错,是我干的。因为我想干掉许峰。”
“为什么?”我问。
鲁南惊讶地看着我:“难道我想干掉许峰很奇怪吗?你问何琳琳,咱们这些人,谁不想让对方死?咱们在一起合作太久了,你能容忍一个掌握你所有秘密的人活在世上?我们的财富来路不正,每个人都是对方肉里的刺。”
我缓缓收回了匕首。何琳琳和凡蒂也沉默,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这群人,活着就是一种罪孽,这种罪孽不但让他人嫌恶,连我们自己都为之恐惧。这时候,我才想起何琳琳的话,没有了记忆,从此可以抛开罪孽,干干净净做人,难道不好吗?
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注定要找回属于我的罪孽与恐惧。从此像他们一样。
“走吧。”我说。
虽然是白天,前方的路却无比灰暗,之所以我愿意走下去,是因为我有一种隐约的希冀,真相,或许没有那么残酷。
“阿舟,你想错了。”鲁南仿佛看到我内心的隐秘,冷笑着说,“你想想,你从老东西那里回来,带来一张他手抄的佛经。佛经上有他暗示的地址,我们找到神乐院,那里却有一个仇家在等待着我们。虽然最后是我间接干掉了许峰,但是父亲为什么引我们来这里?他的计划是什么,你想过吗?”
“你想过吗?”我问。
“想过。”鲁南在后视镜里瞥了何琳琳一眼,眼里是遮不住的恐惧,“他想干掉我们。干掉我们所有人!”
当天傍晚,我们赶到了金江市,在顺义路上找到了那个小区。这是一个房龄有15年左右的小区,还算干净,但靠近集贸市场,比较闹,大多数都房子都用来出租。我们先在7号楼侦查了一番,找人打听了一下,果然16楼的那个住户,名叫朱芳华。据说她是一个单身女性,40岁上下,和儿子一起生活。
除此以外,我们打听不出别的东西。两座城市,两种身份,她和周天民似乎全无交集,为何把她的名片给琳琳,我们想破了头也没个头绪。但没有人愿意去拜访朱芳华。神乐院的惨案让我们不寒而栗,生怕在这个女人的家里,隐藏着某些恐怖的东西。
最后还是鲁南提议:“咱们不如在她对面楼上租个房子,用望远镜观察。”
大家都赞同。房子也好租,鲁南有钱,当晚就在朱芳华家对面的9号楼16楼租到了房子,两室一厅,我们的阳台正好对着朱芳华家的阳台和卧室。
何琳琳去外面买了高倍望远镜,架在窗前,凡蒂好奇起来:“来,我先瞅瞅。”
她双手扶着镜筒,调整方向,凝神关注。何琳琳忽然看见她指头上的戒指,愣了一下:“凡蒂,你的戒指好漂亮。”
“啊?”凡蒂从望远镜上移开了眼睛,随即笑了,“是阿舟送给我的婚戒。”
“是吗?”何琳琳吃惊不已,“你们要结婚了呀?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凡蒂悲苦地摇摇头。我心里一沉,在这场追寻中,我的爱情也要终结了吧?虽然失忆之后,我也失去了对凡蒂的爱,但我知道,我失去的不止是一段爱情,还有一种认同。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何琳琳羡慕地拿着凡蒂的戒指在自己指头上试了试,或许是想起了葬身火海的许峰,她神情有些阴郁。
鲁南一直盯着望远镜,但对面家里已经熄灯,那对母子已经睡觉了。这让他无比懊丧。今夜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发现了,这些天大家也真是累惨了,相继睡去了。
因为太累,这一夜我睡得很沉,这反而使我更加痛苦。我仍旧翻来覆去做那个恐怖的噩梦,心灵急欲挣脱梦境,但身体却无力挣扎。我感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窒息得几乎要死去,却无法睁开眼睛。正这时,我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额头,浑身猛地一震,终于抬起胳膊,双手掐住了喉咙,一口气这才喘了出来。
睁开眼,就看见琳琳的面孔正对着我,眼睛里满是关切。
“做噩梦了?”她问。
我看了看四周,窗外透出一丝光亮,天明了。我看看鲁南的床铺,空着。琳琳告诉我,鲁南天不亮就去阳台观察了,凡蒂在卫生间洗澡。
我点点头,坐了起来,感觉浑身都被汗水湿透。琳琳坐在我旁边,沉默地看着我,神色有些诡异,半晌,忽然问:“告诉我,凡蒂究竟是什么人?”
我一时愣住,半晌才说:“你们绑架了她,难道连她的身份都不清楚吗?她当然是我的未婚妻。”
琳琳无言地笑了笑:“起初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之前并没有听你说起过。”
“你说我失忆之前?”我冷笑,“我敢吗?既然大家彼此都在提防对方,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有未婚妻?”
“可是,你却专程去给父亲送请柬。”琳琳说。
我心里一沉。没错,我们彼此之间相互提防,我隐瞒自己有未婚妻当然很正常。但大家对父亲如此恐惧,我凭什么会专程去找父亲,告诉他我要结婚了?
“你……你想说什么?”我忽然涌出一股浓烈的恐惧,不敢再往下想。
“那只钻戒,你不是给凡蒂买的。”琳琳说,“我试过了,她指头细,戴着钻戒明显大了一号。”
“也许是我粗心了。”我争辩道。
“你不会。”琳琳冷笑,“在我们这些人里,你负责策划,因为你的心思是最缜密的一个。尤其是对女人,你比任何人都细心和耐心。”
我哑口无言,或许何琳琳远比我更了解失忆前的自己。
“她真是我女朋友。”我拿出凡蒂给我的照片,上面是我们两人亲密的合影。
何琳琳看了看,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是PS的,手段很高明。但这种东西我做得太多了,为了帮你们诈骗,连身份证、护照和资产证明我都能伪造。”
我呆住了。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浓烈的恐惧和失落泛上我的心头。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假装女友潜伏在我身边,甚至不惜冒着被绑架被烧死的危险?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何琳琳:“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何琳琳默默地看着我,笑了笑:“是谁的,跟你没关系,跟这场追踪也没有关系。既然大家都对这个集团充满厌恶,难道我就不能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吗?”
这倒也是,我叹了口气:“只要不是鲁南的就好,否则,被你们联手卖了我都是糊里糊涂的。”
何琳琳笑了。有些凄凉。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凡蒂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何琳琳的神情瞬间又冷峻下来。
正这时,阳台上的鲁南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脸色灰败地冲进了客厅。他呆滞地看着我们,脸上掩不住的恐惧。
“怎么回事?”何琳琳一跃而起,冲过去问。
“她……她出来了……”鲁南脸上肥肉哆嗦,似乎见了鬼一般。
我们三人一起涌到阳台上,轮流用望远镜看。对面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妇女,相貌普通,衣着普通,正往阳台上晾衣服。怎么看也不至于把鲁南这么个狠人吓得魂不守舍。
我们满脸狐疑地回到客厅,鲁南正抱着头坐在沙发上,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我还听见一阵咯咯咯的声音,竟然是他的牙齿在打颤!
“老鲁,你怎么了?”何琳琳吃惊地问,“那女人到底是谁?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鲁南缓慢地抬起头,脸上肌肉扭曲,眼角突突突颤抖个不停:“他是要对付我了……他……是想要我死……”
“谁想要你死?”我问。
“老东西!”鲁南大声嘶吼,“老家伙!还有谁,是咱们的老爹!”
我们面面相觑,凡蒂急忙问:“他出现了?你刚才看到他了?”
鲁南浑身一颤,左右张望了一眼,好像父亲会突然出现在这座房间内:“……看见他,还有我的活路吗?我知道,从一开始让我们在C区聚集,他就想要干掉我们;引我们到孤儿院,是要干掉许峰。现在,他是想干掉我……”
我们对他莫名其妙的话有些不耐烦了,鲁南才解释:“那个女人,朱芳华,是三年前,我诈骗肖金福时唯一的目击者。她看见了我的脸!”
经何琳琳解释,我们才知道,肖金福是平塔县的一个房地产商,当时鲁南伪造文件,引肖金福上钩,以他的公司为担保,在全县进行非法集资3.6个亿。最后眼看雪球越滚越大,鲁南卷走巨款消失,肖金福则被公安部门查办。当时他们几乎将全县百姓的存款洗劫一空,无数人家破人亡。而这个朱芳华,则是肖金福公司的财务,唯一跟鲁南打过交道的人。
看着鲁南的恐惧,我内心也充满惊悚。鲁南猜得不错,这是一个陷阱,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控着。这毫无疑问是父亲的计谋,因为是他通过一张名片把我们引到了这里。现在难以估测的是他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想干掉我们,很简单,只需要通知警察,我们谁都跑不了。
“老东西……他到底要干什么……”鲁南痛苦地呻吟。
忽然,鲁南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一跃而起,扣住何琳琳的脖子,从腰里掏出一把战术匕首抵着她的大动脉。何琳琳猝不及防,瞬间被挟持,我们都惊呆了。
“鲁南,你疯啦!”我怒吼一声冲过去。
“别动——”鲁南冷笑,“敢过来,我一刀割断她的喉咙。哼,让老子死,没那么容易!”
“你……”我有些难以置信,“鲁南,想干掉你的是父亲,你挟持琳琳做什么?”
“威胁你呀!”鲁南嘿嘿笑着,“我命令你,你现在就去朱芳华家,看看那里到底埋下什么陷阱。老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我几乎被他气笑了:“鲁南,你脑子糊涂了,劫持何琳琳威胁我?你劫错了人吧?”
“没错。”鲁南狞笑,“阿舟,老东西说过,咱们这群人里,你最聪明。他的眼光真不差,嘿嘿,明明暗地里与琳琳搞到一起,连孩子都怀上了,还弄来个冒牌女友。不但转移大家视线,还多了个帮手。这手段当真高明,要不是我一向胆小,凡事谨慎,说不定当真被你骗过了。”
我彻底惊呆了。
第六章
我凝望着琳琳,她没有说话,就那么含笑望着我,眼里却沁出两行清泪。这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我心里鼓荡着一股化不开的情绪,堵得喉咙干硬,仿佛有浓烈的爱意要喷薄出来,可是一到大脑,却化作虚无。
凡蒂沉默地站着,丝毫不觉得羞愧,似乎冒充我的女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拿过她的手,摘下戒指,戴在琳琳的手指上,果然,严丝合缝,浑如天成。那钻戒,是送给她的。她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妻,真正的爱人。
我不知道在父亲统治下的黑暗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能轻松地推理出来:父亲所控制的这个犯罪集团,彼此间是不可能有爱情的,爱情,受到父亲严厉的禁止和镇压。但也许就是在那种深沉的孤独和负罪之中,我和琳琳相爱了。一个恋爱的女人,是无法遮掩的,所以琳琳才假意与许峰恋爱,来掩饰我们的秘密——四个成员中,有三个要掩饰,被父亲察觉的可能就会大大降低。
甚至我能推测,这个计划十有八九是出自我的手笔。琳琳……我忽然泪流满面,但我知道,那不是感动,而是从纯逻辑和推理的层面看到了这个女人为了我含辛茹苦,辛苦压抑,纵使相见应不识的付出。
鲁南露出得意的笑容,挟持着琳琳退到阳台上:“很好,看来失忆的人还是很有爱的。那么,你就去吧!别耍花样,我就在这里盯着。”
“好,我去。”我擦干泪水,含笑看着琳琳,“虽然我还没有找回对你的记忆,但我一定会找回来。我不会让我们之间的爱情成为空白。”
琳琳拼命地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离去,正这时,凡蒂突然惊叫了一声:“那是谁?”
鲁南吃了一惊,扭头往朱芳华家的阳台上望去,那里却空无一人。他知道不好,还没回过头,手腕一紧,被凡蒂一把抓住,重重地磕在了阳台上,匕首脱手飞下了楼。我急忙冲过去,一把将琳琳扯了回来,同时一拳打在鲁南的胃部。
鲁南哀嚎一声,弯下了身子,却就势抱住我的双膝往上一掀,顿时我半个身子悬在了阳台外。鲁南眼里凶光一闪,就要把我往楼下推,凡蒂则拽住我的双腿。这时琳琳握着客厅里的一个花瓶冲过来,砰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鲁南往前一栽,瞬间翻出了阳台。他一声惨叫:“阿舟,救我——”
我不假思索,顺手抓住他一条胳膊,鲁南整个身子悬在了16层楼高的半空,双脚不停乱蹬,却找不到受力的地方。我大骂:“你他妈别乱动,我拽你上来!”
鲁南满脸恐惧,顿时不敢再动,像一条挂在绳子上的腌鱼。凡蒂抱着我的两条腿,琳琳则拽着我腰,谁也不敢撒手。鲁南太胖了,足有一百七八十斤,不到半分钟我就感觉自己手臂开始麻木。鲁南死死盯着我的胳膊,一脸恐惧。
“琳琳,你先放开我,去屋里找个绳子让鲁南抓住。”我瞬间想了个主意。琳琳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放开手,见凡蒂能撑住,急忙跑回房间。鲁南这时情绪才稳定了一些,露出感激的神情:“阿舟,谢谢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满脸恐惧。
“怎么啦?”我问。
“有人……有人拽住了我的腿……”他惊恐地道。
我一低头,果然看见15楼的阳台上伸出一只胳膊,抓着他的脚踝猛地一拽。瞬间,鲁南的重量暴增,我再也握不住了,眼睁睁看着他的胳膊从我手掌中滑出去,在惨烈的惊叫声中,他的身影急速变小,最终以怪异的姿势凝固在了大地上。
当时,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15楼,去抓那只把鲁南拽下楼的鬼手,但楼下防盗门紧锁。我不敢砸门,只好在警察到来之前逃离了小区,然后凄凄惶惶地站在街头,无处可去。
我问凡蒂:“你到底是谁?”
凡蒂转过脸:“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跟着你们走到这场旅程的尽头。”
“没有吗?”我冷笑,“你把我的身份调查得清清楚楚,还PS了我们的合影,冒充我的女友。你告诉我你没有目的?”
凡蒂不说话,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人快死光了,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现在你也不是被绑架者了。想走就走吧!”
“我不走。”凡蒂执拗地说,“我说过,我要跟着你走到这段路的尽头。”
“很好。”我有些凄凉,“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然后我拉着琳琳回到了小区。凡蒂跟在后面:“你去哪儿?”
“朱芳华家。”我说,“我要看看,父亲在那里究竟埋下了什么陷阱。”
琳琳低声问:“阿舟,你真要去吗?万一……”
“放心。”我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吗?这是一场局,每过一个陷阱,就会死一个人。鲁南已经死了,我们的坟墓,不是这里。”
“阿舟。”琳琳哀求我,“咱们不要再追下去了,咱们逃吧!逃到国外,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好不好?我会给你生下孩子,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好不好?”
“琳琳,咱们走不掉啦!”我瞥了一眼凡蒂,“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里。加入这一场游戏,你就必须玩下去,否则父亲随时可以……断电。像许峰和鲁南那样。只有玩下去,咱们才有一线生机。”
我们来到了朱芳华的家里,出乎我们意料,这个中年女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你就是钟老先生的儿子吗?真是一表人才。钟老先生早就说你们要来……咦,不是说四个人吗?怎么只有你们三个?”
我们全都惊讶起来。琳琳告诉我,钟老先生就是我们的父亲。看来他的确在这里安置了陷阱,可是,似乎有些不对,仿佛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我怎么也想不通。
“钟老先生说什么?”我问。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们。”朱芳华告诉我们,当年她因为平塔非法集资案险些入狱,幸好钟老先生聘了律师帮他们打官司,她才免于牢狱之灾。然后她就带着儿子离开平塔县,来到金江市定居。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宣纸,端正的小楷写着几段佛经: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左下角是题签:临月湖居士。印章上刻着姓名:高靖远。
离开朱芳华家之后,我们开始破解这段佛经。这段佛经我们已经查过,仍旧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鲁南的笔记本还在商务车里,我们在网上找到白话版的译文,才知道,原来这是佛陀对地藏菩萨的叮嘱。
佛陀说:“地藏,我现在郑重地把他们托付给你,假若他们有人能在佛法中种一点善根,即使小如一毛、一尘、一沙,你也要用神通护持他。地藏,未来世中若有人随报应堕入地狱中,在临堕落时若能幡然醒悟,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或者大乘经典中一句一偈,你也要用神力救拔,让他们回到生天,享受妙乐。”
这仅仅是一段佛经吧,我想真正的秘密在那个签名上。这个高靖远看来就是我们面临的下一个关卡。只是不知道,第三关,父亲要对付的是谁。
临月湖并不难找,就在本市东郊40里处,盛产螃蟹。九月金秋,正是螃蟹上市的好时节,前往临月湖的人很多。我们穿梭在车流中,大约一个小时便到了湖边。湖很大,湖边是一座镇子,房屋疏朗,沿着一条街错落地排开。
这个高靖远的书法很好,风骨嶙峋,看样子有几十年的功力。于是我们就找到镇上唯一的文具店,店里卖有宣纸,我让琳琳去打听,果然,镇上有一位书法极好的老先生,名叫高靖远。
他家住得比较偏僻,在临月湖的东岸。我们驱车前往,赶到的时候又是黄昏了。夕阳照在湖面上,涌动着一湖的金黄,静谧得宛如梦中,湖岸的法国梧桐叶子也渐渐枯黄,有风吹过,连落叶飘落的声音都似乎能听见。高靖远的家就在这法国梧桐的掩映中,是一栋两层楼的小院,铁栅栏门,青色砖墙。
出于慎重,我们先停好车,找了一个高地,架起望远镜观察。镜头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喂鸡,母鸡们扑棱着翅膀到处跑,他一扬手,母鸡们便咯咯叫着围拢过来。老人似乎很快乐,脸上笑容绽开。
“我看看。”琳琳拿过望远镜,刚看了一眼,顿时手臂一抖,望远镜啪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我和凡蒂都大吃一惊,看着她呆滞的模样,突然间我便想起了许峰看见周天民,鲁南看见了朱芳华。果然,琳琳脸上似哭似笑,喃喃地说:“这一关,要干掉的人是我。”
“他要干掉的人是我……”琳琳疯狂地大笑起来,眼泪奔涌,几乎像癫狂了一般。
我无言地将她抱在怀里,她却挣脱开来,朝我笑了笑:“阿舟,你信么,我不怕死。”
我点点头,说信。琳琳说:“可是,我怕你从内心鄙视我,鄙视我曾经犯下的罪孽。我想和你在一起度过一生,为你生下孩子,但我不能让你每天凌晨醒来看到我,说,这个女人真漂亮,可是她却如此邪恶。我也不能让我的孩子长大后,知道他的母亲曾经因为贪婪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
“我也是。”我低声说。
“所以,”琳琳决绝地望着我,“我不要这样的命运。我宁愿迎接死亡。”
我愕然望着她,琳琳慢慢推开我,凄凉地一笑,转身走下山坡,走向那座青灰色的院落。我一时不知所措,凡蒂抱着肩膀靠在一棵松树上,冷眼旁观。我急忙跟着琳琳走过去,低声问:“那人到底是谁?”
“是一个客户的父亲。”琳琳简短地说,“那个客户是银行的经理,父亲让我‘钓鱼’,他爱上了我,为了我挪用公款四百万。我携款消失之后,他被警方逮捕。后来不知为何,他父亲高靖远居然找到了我,他不介意我欺骗了他儿子的感情,只哀求我将四百万退回去,让他儿子争取减刑。我没有答应,因为钱已经上缴给了父亲,被我们分掉了。最后,他被判刑12年,进入监狱的第二天,他就自杀了。”
琳琳由始至终没有提那个男人的名字,我知道,这是她内心巨大的伤痛。我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陪你一起去。”
到了院子外,我们拍了拍门,高靖远从鸡群里直起身,愕然望了我们一眼,目光像钉子一般盯在了琳琳的脸上。他就那么凝望着她,眼神中充满悲伤、憎恨、追忆和凄凉。但他没有说话,仿佛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走过来默默打开门,然后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琳琳一走进院子,便跪倒在地,以头磕地,长跪不起。高靖远身子一僵,缓缓转回身,脸上热泪奔流,喃喃地问:“五年前,你为什么不来……”
琳琳呜咽着说:“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
她念的是他亲手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高靖远脸上情绪百变,呆呆地凝视着长跪不起的琳琳,最终一声叹息:“去自首吧!”
琳琳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泪痕斑斑的脸上涌出惊喜:“谢谢——”
话音未落,猛然间空气里传来一丝震动,嗡——
随即噗的一声响,高靖远双眼大睁,他喉咙上,竟然插着一根弩箭!
他身躯一软,扑通摔倒。我大惊失色,扑过去抱起他,刚要呼叫,猛地又是嗡的一声,琳琳惊叫一声:“阿舟——”
她飞扑过来,扑在了我的背上。噗的一声响,背部传来一股震动,我骇然回头,琳琳的后心插着一根弩箭!我呆若木鸡,手指轻轻碰着那根弩箭,却不敢乱动,琳琳在我怀里不停地抽搐,脸色惨白。
这时,山林间响起一声枪响,法国梧桐的枝叶传来呼啦啦的声音,似乎有人从树上坠了下来。但我毫不理会,只是呆呆地抱着琳琳,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在我生命中逝去。
“阿舟,阿舟,”她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法陪你度过一生啦,我要失约了……”
这一声,让我涕泪奔流,头颅猛然剧痛起来,仿佛这是一句咒语,锯开了禁锢的大脑,将黑暗的世界硬生生锯开一条口子,往日那股浓烈的爱意有如潮水般奔涌而出。这一刻,我才知道曾经的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爱有多深。
她是我的生命。是我在寂寞与恐惧世界里的神祇。我们一同成长,一同犯罪,只有她才能理解我的恐惧,我的负罪,我的沉沦与救赎。我们曾经一同携手,想在父亲黑暗的统治里撕开一条缝隙来呼吸,也曾经相互慰藉,在冰冷的世界里为对方取暖。
“琳琳,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宁愿死的是我,活下去的是你,还有咱们的孩子。”我的脸颊摩擦着她冰冷的面孔,呜咽痛哭。
“傻子……”琳琳笑着,“没有了你,你让我独自一人背负着罪孽活下去吗?我活不了太久的。可是你不同,你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罪恶……阿舟,抱紧我,让我再陪你一会儿……”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痛哭失声。琳琳不再说话,她努力抬起手臂,抚摩着我的脸,脸上露出迷蒙的笑意,好像怎么也摸不够。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夜幕笼罩山野,只有一缕长霞映照在天空,映着琳琳的瞳孔,焕发出幸福的光彩。
“阿舟,忘了我……”最后,她说,然后手掌离开了我的脸颊,温柔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觉察,依然贴着她的脸,沉醉在她发间的气息中,她的脸颊冰凉如玉,连我的泪水也一片冰冷。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股尖锐的刺痛顶在我后脑。
“琳琳——”身后发出一声惊呼,“她死了?”
我慢慢转回头,竟然是许峰,他没有死!
他手里端着一具弓弩,凶悍之中带着绝望。猛然,他暴怒起来,一脚踹在我身上,将弩箭紧紧地抵着我的眼睛:“王八蛋,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闭眼,静静地凝望着他。许峰呆了呆,看着琳琳背上的弩箭,一脚将我踹了出去,软软地跪倒在琳琳身边:“琳琳,为什么要替他挡箭……”
“你是诈死?”我问,“一直在跟踪着我们?”
许峰神情呆滞,仿佛是回答我,又仿佛是对琳琳诉说:“不诈死,我能看得到未来吗?在咱们的世界里,父子情是假的,兄弟情是假的,琳琳,因为有你爱着我,才让我有了反抗父亲的勇气。我要干掉他,拯救你,让你不用生活在恐惧之中。可是……你却告诉我,连你的爱情也是假的……”
他凄然长笑,泪水崩流,回过头狰狞地望着我,“不错,我是借着那场大火诈死。我知道,父亲安排周天民等候在孤儿院,就是要干掉我。我不死,我的噩梦永远不会终结。嘿嘿,我救出琳琳之后,被周天民拽进火场,可楼板却被烧穿了,我掉下一楼。从此就诈死跟踪你们,我一定要找到老东西!”
他喘了口气,狞笑着站起来,用弓弩对准我的脸,“于是真相一点点展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了避孕棒是鲁南偷放的,我知道琳琳是他打昏藏起来的,我知道琳琳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如果我死了,你们加诸我身上的屈辱就永远也洗不脱!可苍天有眼,我还能活着报仇!”
“在15楼,把鲁南拽下去的人是你?”我问。
“当然是我。”许峰有些亢奋,“他想要我死,我能让他活着吗?”
我脑子一阵糊涂,杀死鲁南的人是他,那么父亲安排这一连串计划,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从目前来看,第一关是对付许峰的,可许峰实际上算是“死”在鲁南的手里;第二关是对付鲁南的,但鲁南是死在许峰的手里;第三关是对付琳琳的,但琳琳却死在了许峰手里……父亲呢?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我决不信他设置的三道关卡是毫无疑义的事情,事实上,这三个人,三个线索,每一个都很耗费心力。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我忽然一阵恐惧,他是要借着这些人,这些事,激发我们心中的恶,让我们自相残杀?
第七章
“好了,”许峰咯咯地大笑,“你的旅程到此结束,而我,将是最终与老东西决战的那个人。再见了,兄弟。”
他对着我的眼睛扣动了弩箭,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许峰胳膊上血花四溅,他手一偏,弩箭噗地射在我的肩膀。远处的山坡上,凡蒂正提着手枪,飞快地奔了过来。
“王八蛋,算你走运。”许峰不敢耽搁,捂着肩膀翻过院墙,跳进了后山的树林中。
“你没事吧?”凡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替我止血包扎,一边说,“这个许峰真狡猾,居然调虎离山,把我引到了别处——”
忽然间,她看见了琳琳和高靖远的尸体,顿时呆住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猛然间又听到空气中传来那种奇异的呼啸,嗡——
“快躲开——”我大叫一声,把凡蒂扑在了身下——“夺”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在了我脖子边的地面上。
凡蒂一跃而起,双手握着枪搜索,但林木茂密,夜色低垂,哪里能看得见人影。我一把拽住她,往院子外跑去。许峰在暗,我们在明,一个不慎就会被弩箭射杀。这时候必须扭转局势,藏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快速在山林间奔跑,也不知奔跑了多久,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躲在一棵大树凸起的根部喘息。夜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四周悄寂,草丛和树叶间响起幽谧的虫鸣。
“这下应该摆脱他了吧?”凡蒂剧烈地喘着气。
我仔细听了听,还没说话,猛然间又是一声呼啸,“夺”的一声,一根弩箭插在了我头顶的树干上。我们面面相觑,飞快地躲在了树后。
“阿舟,你跑不掉的。”树林里响起许峰的嘲笑,跑了这么远,这家伙居然仍旧气定神闲,“但你可以继续跑,我感觉很刺激,你千万别死那么快。”
“怎么办?”凡蒂问,“这家伙太神奇了,他怎么做到的!”
我想了想:“咱们分开跑,你向左,我向右,他必定会追杀我。然后你在一公里外的12点钟方向埋伏,我把他引到那里,你开枪击毙他。”
凡蒂点点头,我们同时从树后蹿出来,分头狂奔。许峰似乎有些惊愕,树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随即无声无息。
在山岭间想跑一公里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树木丛生,沟壑纵横,天上月光暗淡,看不清路径,一不留神就会摔倒。我一连摔了几跤,许峰便离我越来越近了,黑暗中传来嗖的一声,弩箭插着耳朵掠过,钉在了树上。
这种弓弩最大射程有300米,看他射击的精度,估计距离我顶多有100米。我顿时急了,撒腿狂奔,没想到前面是一道斜坡,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滚到了一半,也不知左腿卡在了哪里,就听见咔的一声,脚踝传来锥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
好容易滚到了山坡下,我才发现眼前竟然是一个乡村别墅。别墅内亮着灯,似乎有人居住。我有些懊恼,一偏离路线,和凡蒂的预定地点就离得远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脚踝似乎扭断了,根本不能沾地。我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斜坡上传来许峰的冷笑:“扭脚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我一言不发,一瘸一拐地到了别墅的正门前,许峰已经滑下斜坡,出现在了我背后。我转回身,沉默地看着他,许峰咧嘴笑了笑:“结束了。”
他瞄着我的眼睛,手指扣动弩箭。
正这时,别墅里忽然走出一个女人,看着眼前的场景,发出啊的一声惊叫。许峰睁大了眼睛,仿佛木雕泥塑一般。我惊讶地回头,顿时也呆住了——这个深夜出现在乡间别墅的女人,竟然是朱芳华!
许峰看来也认得她,疾步冲过去:“你……你怎么在这里?”
朱芳华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你们终于找到这里了。”
我和许峰同时颤抖了起来,我问:“难道父亲在这里?”
“跟我来吧。”朱芳华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走进了别墅。
我们面面相觑,许峰深吸一口气,在弓弩上搭了四支箭,戒备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是个客厅,两侧有楼梯直通二楼。就在两条楼梯环抱的中间,则是一座佛龛,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雕塑。菩萨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趺坐在谛听的身上,宝相庄严。
看着这尊雕像,我的大脑仿佛被猛劈了一斧,剧痛难当,闷哼一声坐在了地上。许峰瞅了我一眼,问朱芳华:“老东西在哪里?”
朱芳华叹气,在佛像前的香炉里敬了一炷香:“能来到这里,你们居然还不明白他的苦心?”
“苦心?”许峰冷笑,“当然很明白了,所以我才找到了这里。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就从我自己讲起吧。”朱芳华说,“你们都知道,我从前在肖金福的房地产公司做财务,后来非法集资案被查之后,我也被起诉。幸好钟老先生委托律师,为我做无罪辩护,才没有入狱。之后我就回到了老家金江。但我在金江却找不到工作,呵呵,一个财务,出了那种事,谁还敢要你?两年前,钟老先生找到我,给我在集贸市场盘下一个铺面,让我做点小生意,够我和儿子吃喝。我对他很感激,但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去年,他邀请我来临月湖的这个别墅,我才知道,钟老先生一直和另一个断掉五指的老头一起在这里生活……”
“你说什么?”许峰忍不住打断他,“你说……周天民也曾经住在这里?”
“嗯,他是叫周天民,据说以前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破产后发了疯,一直疯疯癫癫的。”朱芳华说,“后来钟老先生告诉我,周天民如此凄惨,就是他害的。他从前是个坏人,带着一群孩子诈骗过很多人,肖金福、周天民都是他的受害者。这几年,他说他老了,没日没夜都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中煎熬,他受到良心的谴责,不但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将四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带入了歧途,毁了他们的一生。他告诉我,他想忏悔,想赎罪……”
这个结果令我瞠目结舌,父亲居然要赎罪?但许峰却愤怒地咆哮起来,他挥舞着弓弩:“我呸!他想忏悔?他凭什么?他想赎罪?他没有这个资格!二十多年了,他带着我们做了多少恶事,让我们每个人都够资格下十八层地狱,他是始作俑者,他是恶贯满盈。我们还在地狱里挣扎的时候,他居然要赎罪,要金盆洗手,要安安稳稳地养老?”
“他没有这样想。”朱芳华否认,“钟老先生并没有忘记你们。这些年,他尽了他所有的能力来补偿那些受害者。他让我免于牢狱之灾,给了我生存的能力;他将孤苦无依的周天民带在身边,亲自照看他;他为了求得高靖远原谅,这些年就住在高靖远的隔壁,每天向他忏悔。高靖远一开始不原谅他,直到三个月前态度才软化,他告诉钟老先生,只要你们愿意投案自首,他可以原谅你们。”
“啊呸,投案自首……”许峰匪夷所思,喃喃地说,“老家伙脑子被驴踢了,我怎么可能投案自首。”
朱芳华无言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钟老先生也明白你们不会投案自首,于是他想了个计划。三个月前,你们是不是找钟老先生,做了一桩案子?”
许峰愣了:“连这你都知道?没错,我们弄了一亿现金,却被这老东西卷跑了。”
“他不是卷跑了,他是要以这笔钱为诱饵,让你们进行一场救赎的旅程。”朱芳华摇头不已,“具体怎么实行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设置了三道关卡,第一关是神乐院的周天民,第二关是我,第三关是高靖远。他让你们看到昔日犯下的罪孽,为之感到愧疚,悔悟,救赎。他将我们命名为——地藏。”
“什么?”许峰彻底惊呆了,“老东西……没有布置陷阱杀我们?”
“杀你们?”朱芳华很吃惊,“怎么会杀你们?这位吴小舟不是到我家里去过么,怎么可能有杀人的陷阱?按当初计划,我以为你们会有四个人来,我要和一个名叫鲁南的对话,开导他,可是只来了三个,那个鲁南也没来。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才赶来临月湖找钟老先生,没想到别墅空着,他却不在这里。”
我坐在一旁呆滞地听着,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一段心灵的救赎之路,变成了杀戮与欺诈之旅。我们在关卡外又布下重重陷阱,互相欺骗,互相残杀,直到遍体鳞伤,无人生还……是的,无人生还,我看见许峰呆滞狰狞的脸,他转过头,用弓弩对准了我。
“阿舟,兄弟……”许峰惨笑着,“真羡慕你,没有了记忆,可以这么干干净净去死……”
这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告诉他:“老大,我有,我的记忆回来了。”
事实上,当我看见那尊地藏菩萨,充满佛光的锡杖和莲花便劈开了我被黑暗禁锢的大脑。往事奔涌而出,无数的欺诈、杀戮、罪孽、邪恶充斥了我的脑海。
“还记得咱们在C区集合那次么?”我微笑着说,“是我报的警。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琳琳怀孕了,再也遮掩不住了,我想逃离你们,带着琳琳远走高飞。于是,我报了警。可是,鲁南太机警了,没有人上钩。我知道,父亲必定会查出来,他不会饶过我。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找到了这座别墅,见到了他。那是一周前。父亲看见我,很高兴,他说他有一个计划,能够让我们获得救赎。他递给我一张他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让我带着这张纸去找你和鲁南、琳琳……”
虽然是一周前的事,却有如隔了千万年,我沉入悠远的回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看到他,我就感到惊惧,恐怖。我问他,需要我做什么?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就说这张纸上有他的线索,让我们去找。我只需要每天把你们的行动秘密向他汇报。我不敢多问,答应下来就要走。这时,他忽然盯着我,问,是谁让你报警的?”
我浑身抖了一下,仿佛面前站着父亲本人。
“呵呵,我没想到他只是诈我,立刻便露出了马脚。父亲很愤怒,狠狠抽了我一耳光。我恐惧极了,真的恐惧极了,二十年来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他年轻时心狠手辣,带给我的印象太深,太重。我不假思索,顺手抄起一根球棒,打在了他的脑袋上。他一声不哼,倒在了地上。”我呆滞地看着许峰,“他死了。”
“你说什么?”许峰愣住了,“他……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那一夜,我失魂落魄,有如孤魂野鬼离开了这栋别墅。我想回家,我想找到琳琳,诉说自己刚刚犯下的最深最重的罪孽。可是就在大街上,一辆车朝我撞了过来……那个司机说得没错,他没有撞到我,我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个混蛋!你杀了他——”许峰暴怒,疯狂地吼叫起来,抖抖索索地端起弓弩,对准我的脑袋扣动了弓弩。
我惨然望着,对我而言,或许就这么死掉是最好的结局吧。
砰,砰。一声是枪响,一声是弩箭射在墙壁上的声音。许峰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他踉跄一下,弓弩落在了地上。这时,凡蒂握着枪从别墅外跑了进来。
许峰没有理会她,他含笑看着我,嘴巴张合,喉头格格作响,半晌那句话才吐了出来:“兄弟,死掉原来这么幸福。羡慕我吧……”
他扑通倒在了地上。眼睛闭上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阿舟,你没事吧?”凡蒂跑了过来。
我没有回答,呆滞地朝门外走去,一瘸一拐。
朱芳华吓坏了,拿出手机想报警,被凡蒂拦住:“朱大姐,不用报警,我就是警察。这个案子由我们专案组负责,他们马上就到了。”
原来如此。
我凄凉地笑着,走出别墅,走到夜的深处,走到茂密的花树下。那一夜,也是在这里,暴雨如注,闪电雷鸣,虽然穿着雨衣,仍将我浑身浇透。
到了墙根,我蹲下身子拼命地在泥土里刨着,一边刨,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笑,我发疯地刨着泥土。十根指甲崩断了,鲜血流淌,我却感受不到那种疼痛。凡蒂和朱芳华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她们都知道我要刨什么。
我要刨出来我的罪孽。但没有救赎,因为我犯下的人间重罪,不在人间与天地的赦免范围内。
泥土下是一层塑料布,我嘶吼着把塑料布拽了出来,却忽然间呆住了——塑料布的下面,没有尸体。
那张塑料布裹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微茫的灯光下,照片上,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他们一起被环抱在父亲的怀里,笑得很开心。
凡蒂拿起了那张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两组数字。
“果然在这里。这就是那一亿元的账号和密码。”凡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