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脸》全文阅读_作者:若竹七海

“女人真是可怕啊!”

益田嘟哝着说道。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播报一则婴儿惨遭杀害的消息。报导里说,丈夫搞外遇,结果暴露了,他的妻子找到了那个第三者住的地方,手持菜刀闯了进去把他们的孩子捅死了。益田坐在员工食堂的一隅,和他同桌的总务科的一行人也都在看这则新闻。益田的自言自语,立刻招来了正好在场的女同事们的非难:

“你在说什么呢!做错了的应该是男方吧!你别搞错了,他的妻子才是受害者啊!”

“你那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也用不着去把刚生下来的婴儿杀死吧,这简直就是鬼的所作所为啊。”

“什么啊,把她逼得变成鬼的不正是你们这些男人吗?”

“益田先生,你最好也多留心一下。要是背着妻子搞婚外恋又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的话,谁知道谁会变成鬼呢。或许你太太的怨气会化作鬼魂来纠缠你哦。”

“对啊,说不好哪天你老婆的鬼影就紧紧地趴在你办公桌的旁边……”

大家都笑了起来。益田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暗自叫苦,他一边用眼睛向萨摩求助,一边低着头心情沮丧地小口喝着味噌汤。然而萨摩并不敢接茬,只见他慌慌张张地收拾好餐具,急忙离开了餐桌。

因为,萨摩平太郎有情人。

差不多已经两年了。一直以来他都是处处留神,想要瞒天过海,不仅瞒着妻子,他也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可是听到这个话题,萨摩还是吓得慌了神。

他妻子的疑心病很重。

萨摩以前也搞过婚外恋,结果事情败露了,那时妻子和他吵得不可开交,闹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在那次的纠纷结束之前,萨摩完全得不到任何喘息的空闲。

比如,有一次他回家,却发现自己心爱的领带被扯得稀碎扔在了地上。还有一次,他和妻子吵架之后想开车出门,躲开这个是非之地,可谁能想到车子的轮胎竟然被放了气。

更有甚者,一天晚上,他睡觉时觉得喘不动气,突然从梦里惊醒,结果看到妻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枕边,正一声不吭地瞪着他的脸看。再后来就闹得更凶了,有一次妻子竟然去他情妇家敲了一晚上的窗户,最后搞得警察都出动了。

由此可见他妻子是个多么固执的人。

其实,她不仅固执,猜忌心也很重。要说起萨摩的婚外恋为什么会被发现,那也是因为他败给了妻子的侦查能力:那天他借口加班,结果加班的时间和妻子掌握的信息不一致,小心翼翼的萨摩这才露出了马脚。

原来,他的妻子一直都在记录他的加班时刻。

从表面上来看,现在他的妻子已经平静下来了。可是从那以后妻子就变得很少露出笑脸,两个人的对话也越来越少。除了在必要的时候,妻子才会像戴着能面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地向他传达消息。虽然这让萨摩难以接受,甚至感到毛骨悚然,可是毕竟自己背叛过妻子,在心里总还是有些内疚的。

所以后来,当萨摩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他便去投靠现在的情人,这就如同躲入猎人怀抱的小动物。那天的情况亦是如此。

“你都半个月没有来了,害得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我们的事情被你太太知道了呢。”

萨摩的情人叫鹿岛玲子。她微微地吐了吐舌头,然而萨摩的脸色却并不是那么爽朗。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起了午餐时同事们谈论的话题。玲子听了之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我可不希望再节外生枝了。”

“节外生枝?怎么了?”

“下周就要动工了。这次可一定要成功啊。”

“有句话不是叫做事不过三嘛。放心吧,没事的。”

萨摩把她搂到怀里。玲子的眼里仍然充满了不安。

“那不是你太太干的吧……不是吧?”

玲子是个按摩师,他们两个人就是在玲子工作的医院相识的。

萨摩去接受治疗,在治疗期间,他得知了有关玲子的一些事情,比如她丈夫去世了,丈夫一直以来都想建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独门独院的楼房。为了实现丈夫生前的夙愿,她一个弱女子仅凭自己的力量开始疯狂地攒钱。好不容易才攒够了钱,并且也已经完成了设计,预定下周开始动工。

其实,那个时候的萨摩对玲子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在他看来,玲子既不是美女,又没有诱惑力,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女子而已。

一天晚上,萨摩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赶到了医院。当时医院的招牌已经熄灯了,冷清的病房里只剩下玲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两只眼睛通红,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情?”

“……建筑公司破产了。”

她说着说着,便开始啜泣起来。原来,那天是玲子家破土典礼的第二天。就是那天,玲子所委托的那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连夜携款外逃了。那笔订金不是一笔小数目,不可小觑。

萨摩哪里还顾得上治疗,心地善良的他虽然觉得很为难,但也只好磨破嘴皮一个劲儿地安慰起玲子来。就在这个时候,萨摩突然有些心动,他发现这个普通的中年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悲伤得楚楚动人。

如今,过了一年半,玲子又攒足了钱准备再次动工。这次,在萨摩的协助下,工程进展得很顺利,看着玲子兴高采烈的样子,萨摩稍稍有些扫兴。然而好景不长,上梁仪式的第二天,堆放在工地上的建筑材料和骨架全被烧掉了。据说是有人蓄意纵火。历经了两度灾难的打击,玲子已经彻底沮丧了。萨摩按捺着心中的喜悦再次安慰她,勉为其难地讲了些鬼鬼神神的话,说那块土地的神灵如果不好好祭祀一下的话是不会让你建起房子的。

结束了短暂的幽会,萨摩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玲子皱着眉头说道:

“那个,刚才虽然问过,不过,你太太真的没有发现我们的事情吗?”

“当然没有啦。”

虽然被吓了一跳,萨摩还是安慰道:

“如果真的被她发现了的话,她肯定会大闹一通的。对了,你今天为什么总是提起这件事?”

“那个……我听邻居太太说了件奇怪的事。”

玲子把胸口的白色衣领合拢。

“昨天晚上八点左右,有个形迹可疑的女人在我家那片空地附近徘徊。我很担心,说不定是……”

“怎么可能啊。”

萨摩一边强作笑容,一边回忆起以前自己外遇暴露时妻子反常的行为,又联想到上次纵火事件的犯人还没被逮捕,心头不禁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萨摩特意绕远道来到了玲子买的那块空地。

这里从萨摩家徒步走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住宅区街道旁的路灯有故障,散发着微弱的亮光,看起来时明时暗,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四周的环境显得比较昏暗。不知道从哪里弥漫出一阵香波的香气。这片住宅区真是格外的安静。

玲子的这块地被水泥预制板搭建的围墙包围着。

萨摩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凝视着玲子固守的家园。忽然间,一阵温润的风吹过他的面颊,萨摩抖了抖身子。他在想,都发生了纵火事件,怎么还没有人来检查检查路灯,想着想着,他又转而觉得自己多虑了,这样的行为很愚蠢,萨摩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水泥墙的阴影里现出一张白色的脸。

萨摩整理呼吸,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站在自己家的门前,他稍微踌躇了片刻。在玲子家门口的时候,由于过度吃惊,他的双脚就像生了根一样站了好久,然后他惊叫着就逃跑了,那叫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毫无疑问,是女人的脸。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啊……萨摩使劲清了清嗓子,按下了门铃。

“你回来了。”

妻子迎了出来。萨摩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的脸。也许是错觉,可是他的确发现妻子的脸不但有些苍白,还有些浮肿。

妻子转身要回厨房,萨摩咽了口唾沫来掩饰自己声音的颤抖,对着妻子的背影问道:

“今天过得怎么样,有出去过吗?”

“没有。”

妻子冷淡地机械般回答道:

“今天在家里忙了一整天,一步都没有出去。”

妻子在家里搞了个副业,专门给别人剪裁西服。可能是由于经济不景气的缘故,来拜托妻子剪裁服装的客户越来越多,如今弄得起居室里堆满了缝纫的材料。萨摩感觉有些疲惫,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我走得那么快,妻子是不可能赶在我前面回来的。那肯定是周围的邻居在遛狗什么的吧。他不喜欢自己失去理智,那么惊慌地大喊大叫成何体统。他瘫坐在沙发上,沙发上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

“你刚才打瞌睡了吗?”

妻子在厨房笑了一声。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刚才觉得累了,就稍微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不过也没睡多久。对了,说起来,我还做了个奇怪的梦呢。”

“嗯?什么样的梦?”

萨摩开口询问道,这种对话在他们夫妇之间实属罕见。

“说出来可能有些不礼貌。我梦见我的鞋带开了,就蹲下来系鞋带,站起身后发现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你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

萨摩大吃一惊,扭过头来看妻子。妻子也凝视着他。四目相对,萨摩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可是被妻子的目光凝视,他立马吓得动弹不得,只是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公,酱汤可要凉了哦。”

那天晚上萨摩几乎没怎么合眼。

他一边听着躺在背后的妻子有规律的鼾声,一边开始了毫无根据的猜测。他忽然记起幽灵这个词,记起了昨天中午女同事们所聊起的有关鬼和幽灵的事情。要是这个女人的话,即便真的变成了怨灵,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一想到这里,萨摩不禁浑身一抖。

“如果你再搞外遇的话,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妻子曾经冷冰冰地对他说的这句话又在他的记忆深处苏醒过来。

要是我和玲子有了孩子的话,妻子肯定会把那个孩子杀死,就像昨天那则新闻一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把玲子最珍爱的东西毁掉。不必问,玲子最放在心上的,不就是她正准备在那片空地上建造的家吗!

想来想去,萨摩辗转反侧,一整晚没有入睡。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令自己烦恼的那些事情看起来很荒唐。无论嫉妒有多么的强烈,世界上也不存在幽灵一说。妻子梦见那样的画面肯定是出于偶然,可正是这个所谓的偶然,让现在的萨摩感到格外的惶恐。他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去见见玲子。

不过,这么一来,妻子未免也太寂寞了,想到这里,萨摩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于是他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去医院按摩,然后才喜不自禁地打电话联系玲子。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是不来为好。”

出乎意料,玲子用颤抖的声音拒绝了萨摩的来访。

“你这么说的话,我们一段时间里可就见不了面了。”

“如果你太太开始怀疑你的话,我们不见面也是为了彼此的好啊。”

“可是……”

萨摩苦苦地恳求玲子。

“上次的纵火绝对不是我妻子做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等她真的做了那不就晚了嘛。你也知道我是多么爱惜那个家。”

电话里传来了玲子的哭泣声,萨摩又开始不停地安慰她。就在萨摩一筹莫展想要放弃的时候,玲子抽了抽鼻子恢复了平静。

“那么,好吧。就请你来确认一下我家的空地安不安全。你要是帮我确认安全了,那今晚我们就见面。”

听到这里,萨摩立刻想起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在他的心里畏惧和欲望开始了激烈的斗争,结果,还是欲望占了上风。

时值早春,太阳早早地落山了,住宅街道变得一片黑暗。

那盏快要坏掉的路灯,今天仍旧在一闪一闪的,还发出微弱的电流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孩子的笑声,接着是砰的一声,窗户关上了,笑声也随之消失了。

萨摩战战兢兢地来到了玲子家的那片空地。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只是一片平常的空地而已。水泥围墙上挂着写有“鹿岛宅邸建设预约地”字样的牌子。上面没有写明预定哪天开始动工。牌子的插图上画着一个戴着安全帽身体前倾鞠躬的小人,看起来很愚蠢。

萨摩舒了口气,在水泥围墙的间断处停下了脚步。这片空地看起来得有五十坪吧。墙角放着填土,堆得高高的,看来是正在平整土地。

这里会盖成一栋什么样的房子,将来玲子住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萨摩在心里天马行空般地幻想起来。对了,到那个时候我能来这里看望她吗?萨摩转而开始思考起这些问题。

接着,萨摩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想象着妻子点燃了一根火柴,鲜红的火焰照亮了妻子那如同带着能面面具一样的脸庞,他的身体禁不住打起了寒颤。

一面是自从自己外遇暴露以后就毫无表情,完全猜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妻子;一面是会向自己率真地哭泣,胆子很小却又一意孤行的玲子。唉,要是妻子能不来找玲子的麻烦就好了……

一阵风吹过萨摩的面颊。就在这个时候,从墙角那堆填土的阴影里,一个白色的影子站了起来。

路灯发出“呲呲呲”的声音,接着灭掉了。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从隔壁住家的木板套窗缝隙射出的细微光亮,萨摩就着这道光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姿。他看得出了神,甚至忘记了呼吸。

女人动了,萨摩吓得咽了口唾沫。那个女人踏着脚下的石头开始朝前走。萨摩惊讶地张着大嘴,这时,女人抬起了一只手臂,仿佛是在朝他招手……

路灯又亮了起来。萨摩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那不可能是幽灵!刚才她踩在石头上不是发出声响了吗。受过惊吓之后,萨摩的内心涌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对啊,凭什么我非要这么害怕啊!我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吗?不管是我妻子也好还是别人也罢,任何人都没有让我生活得如此不愉快的权力!

萨摩追着那个女人的影子来到了空地的中央。我再也不要看到妻子那张爱吃醋、爱猜忌的脸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管她是人是鬼,我一定要狠狠地揍她一顿!没错!就是现在!萨摩朝着那个女人奔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萨摩脚下的土地消失了。没等他叫出声来,萨摩就已经掉了下去,他的两只手还举得高高的。刚刚感觉到冰冷的土壤蹭在他的脸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脚踝一阵剧痛,他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简直好像内脏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从他身体的下半部分传来了“嘎吱”一声沉闷的声响。

出于本能,萨摩伸出两只手摸索。手掌立刻清楚地传来了摸到冰冷土地的触感。他扒着土地,挣扎着想动一动下半身,萨摩的下半身摔下来之后扭曲得不成样子。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大喊救命。可是他的嘴被冰冷的土块塞住了,完全发不出声音来。萨摩这才明白自己掉进了坑里。他扬起头,想要用两只手把上面松动的土墙推开。

土块噼里啪啦地掉在萨摩的脸上,他拂掉脸上的土往上看去。刚看到那张白色的脸露了一面,接着又落下来许多土块。萨摩心里觉得莫名其妙,没等他明白过来,又落下一堆土块,他连忙用手保护住头部。我得求救,我必须要求救。刚想到这里,萨摩的脸上又被砸到了好几块土。

“救命!救命!”

土块仍然在往下掉落。这些土块顺着萨摩的脖领钻到了他的背部。那张白色的脸在离他很远的高处,他朝着那张脸喊起了妻子的名字。

“住手!快停下!”

呼啦一声,又落下来许多土。

萨摩忙着用手拨开不停往下灌注的土,连求救的时间都没有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一会儿,土就渐渐地埋过了他扭伤了的脚、他那剧痛难忍的腰,接着掩埋了他的胸背,最后连肩膀也渐渐地被土所盖住了。萨摩还在垂死挣扎,一个劲儿地想要往上爬,可是土块依旧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脸上。拨土的时候他的指甲渐渐地被磨损,指甲里嵌满了沙砾。萨摩嘴里满是泥土,他吐了口唾沫却根本吐不干净。他的双眼也揉进了沙土,沙砾磨伤了他的眼球,弄得他睁不开眼。他的胸口已经差不多被土填满了,由于土的重量,萨摩现在连呼吸都变得很艰难了。他的腰挣扎了半天,到最后还是扭曲着的。

落土终于停止了。他拼命地把手伸出来,想把蒙住眼睛的土抹掉。他的嘴里还有很多泥土,正要往外吐,这时,那张白色的脸突然再次出现在坑口的边上。萨摩使劲看却看不清那张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想说话,可是刚一张嘴就马上被土壤埋住了。

填土一点不剩地把整个土坑掩埋了,如果不说的话,没有人能看得出这里曾经被挖开过。掩埋好土坑之后,白脸人又使劲用脚把地面踩踏平整。她看起来心满意足,来回跺了无数次,这才确保地面稳固。

她把弄脏了的手往牛仔裤上蹭了蹭,然后像是祈祷一样对着地面合实双掌。

“活祭,哼哼。”

玲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