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全文阅读_作者:樱桃芭蕉
壹
虽然周恭紫是个江湖神偷,但因为这个神奇的名字,谁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周公子”。他穿锦绣坊的蚕丝缎面袍子时青楼姑娘喊他周公子,他穿葛布短衫和草鞋时要债的追着他喊一声周公子,就连换上夜行衣不慎跟朝廷的捕快撞上了,对方也提剑笑得热情:“周公子别来无恙?”
“文书珍宝少女心,只要周公子下口答应,什么都能偷过来。”苏州城绮香铺的老板笑容满面,“我有个朋友正好有份活,要不要接?”
苏州城香铺十二家,这绮香铺排在头号。奇香异宝,迷魂禁药,只要闻得到,没有买不到。周恭紫是来买迷魂香的,不过既然是叶老板介绍的生意,他觉得没有道理拒绝。
叶盛南打起后堂的帘子:“这边有位李公子,想偷一种‘味道’。”
叶老板的后院布置得颇为雅致,芭蕉假山,莲花水池,曲折的回廊尽头连着一间雅室。八仙桌前坐着一位俊雅少爷,手边放着壶热茶。见周公子进来,他笑眯眯地撑开一把桃花扇。
上等的天山蚕丝织成的雪白袍子,江南名士亲题作画的桃花扇面,朗眉星目,风流俊雅,一眼看去就是个不务正业,人傻多金的主0叶老板在一边介绍,这翩翩贵公子姓李名铭,是李家大少爷,家就在苏州城,世代为官。李少一日随父亲去世交张家做客,中途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带着小厮到园子里逛,不经意就闯入了张家小姐住的香闺。
李少没看上人家千金,独独看上了闺阁里飘出的那缕奇香,回家后辗转难眠,非得要那香到手不可。
“喜欢这味道,何不形容出来让叶老板调制一份?”周公子觉得奇怪。
“一来‘奇香’二字玄得很,纵是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奇在哪个地方;二来,简简单单得来的东西,那可就没意思了。”叶老板笑道,“周兄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位李少可是苏州城里出了名的有意思的人。只做有意思的事,只结交有意思的朋友——只喜欢有意思的香。”
周公子也弯起眼睛笑:“正好,在下也喜欢有意思的人。”
贰
张家在苏州出名,一来是名望士族,二来有位知书达理,温柔娇美的待嫁千金。
这天张盈盈站在窗前赏花,百无聊赖,忽然望见一个面生的小厮抱着一簸箕绿油油的蚕豆从月门外过。小厮眉目清秀,走路也比旁人多了带风的感觉。走得急,不慎摔了一跤,簸箕飞进小园里,蚕豆滚得满地都是。他只好拾了簸箕走进来,左捡捡,右捡捡,不觉就靠近了回廊下。
贴身丫鬟正巧不在,张盈盈走上前:“小哥倒是面生?”
“小的平时在厨房劈柴,平时不往这边来。平时外面买豆子都是西门送,今儿走东门,因此绕到这边来了。不想惊扰到小姐了。”
张盈盈嫣然一笑:“这地上的豆子可是捡完了?”
“回小姐,还差一些,想必滚到草丛里去了。”
廊下挂着一对翠绿色的鹦鹉,小厮抬头扭头看鸟笼,吸吸鼻子:“刚才就觉得园子好香,原来是这里挂了香囊。”
果然,鹦鹉的笼子上挂着一只玲珑八角垂流苏香囊。这香气很奇,说浓不浓,说淡不淡,说暖不暖,说冷不冷,闻起来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虽然只挂了这一只香囊,竟惹得满园生香。
张盈盈取下香囊款款递出:“丫环从外面带进来的,不值钱,胜在香气浓烈。周公子要是喜欢,权当薄礼收下,明天我让她们再买两个来就是了。为了这一只香囊打扮成这样,可难为你了。”
还没等周公子反应过来,她拂了拂秀发,浅浅地勾起嘴角,“厨房劈柴的小厮,衣服怎么如此干净,拾豆子时虎口竟然没有茧子。一簸箕的蚕豆莫不是边捡边数,怎么就知道还差几颗没拾完?况且……厨房的粗人和主子说话,哪有你这样应答如流的?”
周公子拔腿就跑,才跑两步就看见有粗壮的男仆牵着狼狗往这边走,只好折回去:“姑娘好眼力,怎知我是周恭紫?”
“猜对了?”张盈盈拍手,“我听说神偷周公子最近在苏州城,就顺口一猜……”
顿了一顿,张大小姐眨眨眼,“从后门出去。”
李大少和周公子,一方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少爷,一方是从来不花自己银子的江湖惯犯,如同八卦双极,磁铁两头,一见如故,常常聚在一起喝酒。
这天李家大少爷在天香阁设酒,等着周公子把香囊拿来,他本来还带了五岁的弟弟。小公子年方五岁,是二夫人生的孩子,白白的一团,一会儿要糖一会儿要放风筝,听说等会有香囊又哭闹着要玩。李少的贴身小厮只好把孩子哄上街买糖人。
小公子被不情不愿地抱走了,周公子才带着香囊姗姗来迟:“李少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他面上带笑,对李铭说,“我以为张盈盈是那种无趣的富家千金,没想到竟然有几分意思。李少不偷美人倒偷香,可亏大了哟!”
李铭端起酒杯,叠起那把桃花扇敲周公子头:“人生苦短,要行的乐太多,太贪心可不好。”
天香阁是苏州城喝酒最舒服的地方,临河伴水,景致极好,卖的又是上等女儿红。前三层是大堂,再往上隔成一间一间的雅间。越往上头花的银子越多,说话越隐秘。李家的败家大少爷请周公子喝酒,都是在这天香阁的最顶层。为什么呢?因为李铭一喝醉就会吐露一些秘密,还都是不能告人的秘密。
此刻李铭眯起一双桃花眼:“周兄……本来就不是做正经生意的,我反、反倒可以放心说。”
叁
周公子是个闲人。交了香囊的第二天他就用李少给的银子买了一只肥得流油的烧鸡,就着黄酒在绮香铺的后院里赖了一下午。叶老板忙完了,苦着脸过来:“我这藏了三年的绍兴黄酒,怎么就被你翻出来了?”
周公子吸吸鼻子:“第一,我是江湖神偷周公子;第二,我别无长处,就是鼻子好。”
叶盛南在他对面坐下,也斟了一杯:“周兄衣服上这香气可是你说的那香囊的余香?这香美则美,可不太吉利,最近少出门为妙。”
“何出此言?”
“这香名‘离香’。要制它,得取新开梨花花蕊三百两,新开李花花蕊三百两,新开荔枝花花蕊三百两,放入清水里煮三个时辰。这九百两的东西放人大锅中,最后却只要面上浮起来的那层薄薄的油脂。用它浸泡别的香料,做出来的香才叫‘离香’。香气虽美,可这用的梨花李花,大多都偏着一个‘离’字,虽然是一两千金的东西,新婚喜庆的场合一般不用,不吉利啊!”
周公子摔了杯子:“一两千金?!”
叶老板在对面自顾自地说着离香妙处,周公子已经听不下去了。头天掂量着那小香囊挺实在的,应该不止一两。张盈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挂在走廊鹦鹉笼子上,又这么随意地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它送给了自己……这事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话说李家大少爷得到香囊后十分喜欢,次次喝酒时都系在腰间,惹得小二时不时敲门,说楼下有公子小姐闻到这奇香来求购,李铭自是不肯。他摇着桃花扇对周公子说,趁着我还有银子,早点花出去。晚了就不是我的了。
有李少这句话,周公子自然不会抢着付账的。
苏州李家的嫡长子,早晚要继承庞大家业,怎会晚一点自己的银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呢?这可就涉及到周公子从李铭那里听来的秘密。
李铭其实不是李家嫡长子。
确切地说,他其实不是李老爷的儿子。
二十年前,李夫人难产,带着早产的婴儿一同去了。李老爷悲痛之余,想起太爷定下的规矩——嫡子若是没有子嗣,家业是要给庶子的。当年老爷已年近三十,两位庶母生的弟弟都早早有了儿子,思来想去他就瞒下了孩子夭折这件事情,对外只说夫人难产过世了。当夜,二夫人从外面抱来了个婴孩,就是李铭。据说那个死去的婴儿,左边胳膊上有一颗针尖大的朱砂痣。这事情在李家秘而不宣,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都说我不务正业,可这家业,早晚是轮不到我继承的。反正都是留给弟弟的东西,何苦……费这个心思去管?”
周公子好心提醒:“酒是毒药穿肠过。”
李铭端着酒杯苦笑:“现在又有传闻说当年那个有朱砂痣的婴儿并没有死,在下葬时缓了过去,哭出声来。当时几个婆子一合计就把婴儿抱走了,也不知道是送人还是卖了。爷爷十年前就过世了,父亲早继承了家业,现在李家在想尽一切办法找当年的骨血。婴儿找到的时候,就是我没钱请你喝酒的时候。趁现在,多喝几杯。干。”
周公子也笑:“干。”
转眼周公子就在苏州城从春天呆到了夏天。李少却突然不喝酒了。就在李少外出厮混的时候,李老爷染了一种怪病。先只是端东西时候手发抖,到后来不能下地,口齿不清,糊涂得连两个儿子都认不出来了。李少闭门照顾父亲,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影。
又过了几天,李老爷竟然一命归西了。
再过了几天,李少被官府抓了,说是弑父。
肆
周公子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么就弑父了呢?
他去问人,别人告诉他,李老爷头七那天,客人里来了位名医故交。这可是当年为朝廷里大人们诊病的神医啊!李老爷的棺材就摆在灵堂里,这神医故交想去上一炷香,忽然闻到一股冷香。
“那香味啊,说浓不浓,说淡不淡,闻起来那是通体舒爽!老神医以为那里放了香囊,仔细一闻,发现这香味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
“当即开了棺,这味道果然是李老爷尸身上的香味。公子有所不知,这香啊,叫‘离香’,懂香的人知道它不吉利,可是它还是一味毒药的药引。这个一般人可就不知道了,可是老神医懂!”
周公子又去问叶老板。叶盛南在调制一批官府封禁的迷魂香,解释起来。
此毒名“长相思”,用的都是断肠草、七步金丝散、雪上一枝蒿之类的极毒之物。所谓毒药,调制是有规矩的,压得住毒性是药,压不住毒性就是毒。偏偏这“长相思”选的五种药材正好相克,相互压制了毒性,就算喝下去也不会即刻毒发身亡。要把蕴藏在药里的毒引出来,就需要“药引”。
这药引不是花不是草也不是奇珍异兽,却是一种香气——离香。
被下了长相思毒的人若是闻到离香的气息,体内的积毒会一点一点发作出来。起初只是浑身不适,手脚发抖,毒气攻心后渐渐神智迷糊,连至亲都认不得,七窍流血而亡。
“中了长相思的毒,半月之内闻不得离香的气味。若是闻一天,体内余毒发作一天,闻上十天半月,必然一命呜呼。这毒发作时起初并不凶猛,如细雨温润,却缠缠绵绵,至死方休。一日离香在,一日毒不休,故叫做‘长相思’。”
“若是半月内不闻这香气呢?”
“余毒自然失效,于身体无害。”
叶老板说,长相思还有一个奇特之处。毒发而亡的尸体若是经过火焚烧,骨灰不白不黑,却呈深蓝色。二夫人哭着不让损毁李老爷的尸身,神医只得取了老爷的头发焚烧。这一烧,留下的东西果然是蓝色。
李家报了官,官府来人查,竟然发现大少爷李铭每日袖子里放的正是离香。大少爷日日在床前侍汤奉药,这毒日日被香气引出来。知府秉公严厉,虽然查不出这毒是何时下的,但是既然下药引的人找到了,就押进牢里好好审问。
这一审问,李家大少爷不是嫡子的事情,很快在苏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但千金一两的离香来历,却是怎么拷问都说不出口。
叶盛南在研磨香料,感叹:“真是世事难料啊!原来他竟然不是李老爷的亲生儿子。原来是想赶在老爷把亲儿子找到之前,毒害了亲爹,自己继承家业。我还听说当年那早产的婴儿,竟然还活着……”
“他要那香,竟然是做这种用途……”周公子趴在柜台上,手指屈起来敲脑门,“总觉得哪儿不对。若是找不到婴儿,李少又是罪人,这家业是谁继承?”
“自然是李家二夫人的儿子。周公子,你去哪里?”
周公子走到店门口道:“哎呀,我欠了别人不少酒钱,得去把债还上。”
伍
苏州李家,深宅大院,高墙朱瓦,朱红色的大门外左右立着两尊威武的铜狮子。每来一位吊客,门童就会照着名帖高声唱名字官职。可是偏偏有人的名字和职业不适合在公共场合高声念出来。
周公子虽不拘小节,这时候也知道套上一件白衣。他借着墙外老柳树,脚尖轻踮,就飘进了院子。
从唢呐和女眷的哭声就知道灵堂所在,周公子却不往那边走,叫住一长相清秀的小丫头问茅厕在那里。
“最近来吊丧的客人挺多,公子初次来,难怪不知道。从这里往东走专门为客人准备了……公子,这边才是东边!南边是二夫人的院子,西边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周公子折回来,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在下不擅长辨识方位。”
他往东走了几步,估摸着丫头走远了,负手往南踱去。
二夫人叫李秀鸢,当初是李老爷的贴身丫环,后来做了小妾。周公子来时,院子里只有几个粗使丫环在堂屋聊天,守着门外走廊上一只炖着药汤的红泥小火炉。
忽然一个丫环问:“小翠,我是不是听到猫叫了?别让厨房的猫把肉偷了,去看看锅里。”
猫没找到,片刻,留在屋里的人听见一声低呼:“咦,地上有半吊钱,谁丢的?”
被留下的那个丫环急忙往外赶:“别落下我,见者有份!”
就在这当头,雪衣一闪,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上了房梁。
周公子在房梁上找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手支着头,听俩丫环聊天。半吊钱本应该是二百五十文,可是周公子丢的这串数来数去只有二百四十七文。其中一个丫环怀疑另一个叫小翠的丫环私藏了三文钱,句句挑刺。
“秀鸢夫人说了不让把石榴花带进房间里来,仔细夫人打断你的腿!”
“胡说,夫人何时说过?前段时间她还亲自为老爷书房送了几个景德镇产的花瓶,里面就有石榴花,我专程去园子里折的……”
吵闹到傍晚,二夫人带着小公子回来了。
李秀鸢穿着丧服,脸色阴郁,是个姿色平庸的妇人。周公子吸吸鼻子,觉得这位女子身上的脂粉味似曾相识。闻过一遍的味道,按理他是怎么也不会忘的。用香膏的姑娘不少,可是现在却实在想不起,究竟是哪位相好的姑娘身上染过同样的香气。
此刻,她瞟了一眼八仙桌上的花瓶,忽然柳眉倒立:“谁许了你们带花进来?”
小翠慌忙跪下:“回夫人,奴婢觉得东边园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漂亮,气味也香,就剪了一枝……”
秀鸢也不恼,拿起花瓶,连枝带叶一起扔到院子里。羊脂瓶碎成一地琼玉。她冷笑一声:“我说过,瑜儿碰不得石榴花。不过也不是什么大过,就跪三个时辰。”
小翠正诚惶诚恐地要跪,秀鸢满脸怒色向着满地碎屑玉手轻点:
“我是说跪在那上面三个时辰。”
突然,李秀鸢收起脸色,和缓地笑了,仿佛方才只不过是在和丫环们闲聊。原来小公子已经蹦蹦跳跳从里屋出来,把头埋进秀鸢怀里:“娘亲,瑜儿要铭哥哥!上次哥哥在,娘把瑜儿在院子里关了半月。现在可以出门玩,为何见不到哥哥了?”
还没等秀鸢回答,小公子转头看见院子里跪着的小翠,好奇道:“为何翠翠姐会跪在那里?”
秀鸢慈爱地摸摸孩子的头,笑道:“姐姐做错了事,一会儿瑜儿睡了我就让她起来。”
周公子一直在房梁上看着,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李瑜睡了后小翠依然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后半夜。
陆
叶盛南坐在绮香铺的黄花梨木柜台前,凝神写香方。朝阳自窗外照入,浸透人半边衣衫。周公子这天来得特别早,一进门就靠过去,眨眨眼:“我昨天去了李府,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第一,李府二夫人不是个寻常妇人;第二,她不喜欢石榴花;第三,她不喜欢石榴花,是因为儿子沾不得这类花。儿子沾不得的花,她却特地取了摆在丈夫书房里。”
叶老板笔下一顿:“周兄还觉得李家大少爷是无辜的?朋友一场,给个忠告,管的事情太多可不好。”
周公子心下暗忖还是有许多可疑的地方:若李铭真心弑父,那事成之后香囊应该处理掉才对,为何还天天带在身上?这岂不是授人以柄?再者,药引虽在李少身上,可“长相思”是谁、在何时,通过什么方式下的,却查不清。
“连自己的朋友都不信,还信得过谁呢?”周公子拿出一把写意桃花扇轻摇,“哦,对了。我还听说李家那个五岁的小少爷叫李瑜,不知何故被二夫人在别院关了半月有余,连李少都见不到。下人们说是因为那时节花多,有些花小少爷碰不得,一碰就起疹子,只能在屋里用药粥养着。我在想,难不成那李瑜其实也中了长相思之毒,闻不得离香。只要他哥哥一日带着离香香囊,二夫人就一日不敢放小少爷随意走动?”
“你在怀疑李秀鸢?”
“如果真是二夫人下的毒,小公子也中了长相思之毒这个推论就不成立。除非这毒,连下毒者自己都防不胜防……”周公子苦恼地屈起手指敲脑门,“长相思的毒得日日都下。什么东西很平常,是李父每天吃,小公子偶尔吃,而李少和其他人从来不吃的?”
“你现在去哪里?”
“去看红颜知己。”周公子提着酒壶晃出门。
张盈盈赏花归来,屏退了丫环,见雕花红漆窗果然开着,窗台上靠着一个男人。那次相逢之后,周公子就常常提着壶酒来这里坐,看看美人又看看月亮。若是有人来,他身子往窗外一歪,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盈盈表扬他:“喂,那日若是盈盈不帮公子,公子也能想办法从张府里出去,是不是?”
周公子深以为然——那是,我是江湖神偷周公子。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都说张府的盈盈姑娘知书达理,温柔贤淑。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大家闺秀,竟然和盗贼成了朋友。周公子慢悠悠地摇着手中桃花扇:“看来江湖传闻也不尽可信。”
“盈盈记得,之前周公子可不爱用扇子。”
“前夜里去衙门拜访朋友时送的。江南名士画的扇面,可惜我不认识是谁。”周公子刷地收了扇子,盯着张盈盈的脸,“我朋友姓李,才被收押,姑娘可能听过他。我欠了这朋友很多酒钱,现在不还,恐怕将来只能换成纸钱清明节烧坟头了。”
周公子把李铭的事情,连着如何偷香,如何喝酒,如何忽然被查出下毒,都说了一遍。这事满城风雨,张盈盈早已听过,这时却惊得满面苍白。她起身取过一只香囊,递过去:“周公子说,这是离香?
“这……这其实是身边的丫头从别的地方得来的,顺手挂在鸟笼上。盈盈并不知道这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苏州城内的名望世家互相之间都多有交往,因此下人们都是熟络的。张盈盈的贴身丫环叫春雪,暗地里和李府上一个经常往这边办事的年轻小厮眉来眼去。这香囊就是小厮为春雪买来,系在鸟笼上的。
李府一个小厮居然给相好的送一两千金的名贵香囊,这可奇了。周公子负手走到回廊下,逗弄那两只翠绿的鹦鹉,眉头一皱。
“咦?我记得廊下挂的鹦鹉不是这对。先前那对鸟见人能说‘久仰久仰’,这两只却说‘吉祥’。”
“先前那对死了,埋在桂花树下面。可能夜里遇了寒,没捱过三天……”
“那鸟病时笼子上可有再挂香囊?”
张盈盈回忆起把香囊随手送人以后,第二天春雪又挂了一只上去,一问还是李府那位朋友送的。挂上后没两天,鹦鹉就病死了。换了一对,又没捱三天。这已经是第三对了。
周公子暗想,长相思极为罕见,我若是用它杀人,必然会事先找阿猫阿狗来试试到手的这毒是真是假,毒性如何。毒死自己身边的东西太惹眼了,为了不留下蛛丝马迹,用来试毒的动物得离自己越远越好一比方说买通府内一个小厮,去别人府里办事时,用掺了长相思的小米喂人家养的鸟,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死。
因此那人在香囊被送人后,又急急忙忙重新悬挂了一只上去。
张盈盈追出门,看见周公子蹲在桂花树下十指刨土。那死鸟尸骸腐败得只剩骨头架。片刻,周公子收起火折子,指着地上蓝色灰烬:“要想知道是不是中的长相思毒,烧烧就知道了。”
张盈盈盘查了春雪,一问得知送香囊的人叫瑛哥,竟然正是李铭的贴身小厮之一。按理这人周公子见过,第一次与李家大少爷在天香楼喝酒,李少带的就是这名随从。只是面貌太平常,一时想不起来。就是他把吵闹着要香囊的小少爷抱上街买糖人的。
“公子何不赶紧抓住这叫瑛哥的人拷问,为朋友洗清冤屈?晚点说不定人就找不到了……”
“不找到这人,我也知道谁是主使。”见张盈盈不明白,周公子问,“若姑娘买了内线,在事情还没妥当的节骨眼上,是贸然放人呢,还是等事情成了之后再悄悄把那人打发走呢?这衙门一日没结案,这瑛哥就会一日留在张府里。不过,我们确实得想一个法子捉住这瑛哥才行。”
他笑眯眯地说:
“再问姑娘一个问题。都传说李铭不是李家亲生儿子,若是他被砍头,又找不到那胳膊上有朱砂痣的婴儿,这家产该是谁继承?”
“自然是李家小少爷……周公子是说?”
“我前几日去李家,在人家房梁上休息,正好听到有趣的东西。周某有一计,奈何跟朝廷捕快太熟络,不大方便上公堂,因此有事情想麻烦盈盈姑娘……”
柒
周公子从张盈盈那里回来,也没回屋,直接去了绮香铺。叶老板正忙,赶他走,周公子不理,趴在柜台上看他翻账本,忽然摸摸鼻子,不好意思:“我想请叶老板帮个忙……”
“又要赊迷魂香?今天不赊账。”
“不是,”他压低声音,“我需要一两‘长相思’。”
“我是调香师,”叶盛南冷下脸,“就算我买迷魂香,也不意味着我会制毒。”
周公子悻悻然归去。他半夜去衙门大狱里探过李大少爷了,昔日大少爷落魄潦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审讯留的伤。连狱卒都说李少硬气,不管怎么拷问只有一句话“李某实在不知情”。
李铭对着周公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毒不是他下的,如何拷问,也只有一句“不知情”可说啊!可是药引坐实了在他身上,来历又这么不清不楚,若要人不怀疑,除非知府是傻子。要救李铭,就得找到真正下毒之人。他本有一妙计,奈何不敢在公堂上露面,找了张盈盈,张盈盈本跟这案子无甚关系,也不方便出庭。要盈盈姑娘出庭,就得叶老板帮忙。周公子跟叶盛南磨了一上午嘴皮子,好说歹说,还是被赶了回去。
可是翌日清早,叶老板主动来找周公子,扔下一个锦布包就走。周公子接了布包打开看,追出客栈,抱拳道:“多谢!”
叶老板还是冷着脸:“银子记在账上。”
那是,光配长相思用的一味毒——七步金丝散,就得上天山采雪莲,一日一朵连采七日,还只能采日出前那一刻阴气最重的。用前必需放在极阴之地阴干十五天,再用柏木点火烧成灰末。这东西就是用来烧钱的。周公子接了东西,嘴贱道:“叶老板不是不会制毒吗?”
叶盛南冷笑两声,飘走了,空留余音:“谁叫我摊上这么一个朋友。”
李府大公子弑父案子还没结,苏州城又发生了另外一起有趣的案子,仍跟李府有关。知府一查,发现这两起案件竟然是一个案件。
张家在苏州是名门望族。一日李家一名叫瑛哥的小厮去张府递东西,迎面撞见个遛鸟的富家子弟,风流俊雅,眉眼含笑。那人一手提着罩住蓝布的鸟笼,哼着小曲走得悠闲。看着面善,就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擦肩而过时公子哥没走稳,脚下一个趔趄,连人带笼撞在瑛哥身上。瑛哥正要发作,对方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塞进他怀里,堵得瑛哥连连点头哈腰:“是小的眼神不好,撞到了公子爷。”
瑛哥捧着银子,办完事,又去找张府上熟识的丫头。不料走到惜春园,忽然被平日相好的丫头揪住不放,一口咬定瑛哥偷了她的银簪子。那丫头叫春雪,是张家千金小姐张盈盈的贴身丫环。张家令人搜,结果赃物没有搜到,竟然从他身上搜出了油纸包着的“长相思”。
究竟这油纸包是不是被撞的时候那富家公子和着碎银子塞进他怀里的,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瑛哥被五花大绑扭送进了衙门,一同跟进衙门的还有张府丢了银簪子的春雪。瑛哥本是李铭的贴身小厮,从他身上搜出毒药,略加审问案子应该可以结了。知府于是亲自升堂问案。李铭和瑛哥被绑着次第带上来,春雪、李家二夫人秀鸢等一干人候在一边。没人注意李家二夫人脸色微微变了变。
忽然远远来了一乘四人抬的小轿。轿子落在衙门外,一个丫头打起帘子,一个丫头摆竹脚踏,上面下来位美人,立刻有人认出这是张府的千金。
不止二夫人,就连知府都惊奇——她怎么会来?
捌
原来春雪是和张家签过卖身契的。张盈盈对知府含泪行礼:“禀告大人,春雪是母亲留给盈盈的贴身丫环,要盈盈好生看管。这镶花银簪子确实有,是母亲送给春雪的,这点盈盈可以作证。方才听说她闹事情到官府了,我这一急……”
知府倒也通情达理,正要请她起身,盈盈姑娘哭道,“还有一事。方才盈盈急忙忙地去了李府一趟,可巧遇见瑜小公子。小公子听说我来这里,哭闹着要见母亲,我就把他带来了。就在外面轿子里呢。”
秀鸢尚未反应过来呢,就看见自己儿子一蹦一跳地进了公堂,小翠跟在后面,也不见衙役阻止。李瑜白白粉粉一团,甚是惹人怜爱,可是那小胳膊个腿上,却浮起了一个一个的红疙瘩。
李瑜有个毛病,有些花花草草不能碰,一旦碰了会起疹子。这毛病李老爷也有,是父子相传的。若是不小心沾染了不能碰的花草,只能用汤药好好调理。小公子早不犯晚不犯,偏偏在李二夫人被传去公堂时“犯”了。下人一时没准备药,正逢着张家小姐来找夫人,就差人回张府取了两副。原来李老爷暴病前曾去张府小住过,当时正赶上犯毛病,就留了几副配好的药在那边。皮疹的用药熬法都是一样的,只是老爷一次喝一副,小公子半副。张盈盈听说小公子犯病,就差人回府把余下的药取回来,煎熬给李瑜服用了。
秀鸢却突然变了脸色:“你……你把药让瑜儿服下了?”
“夫人别担心,药已经服下了。”
“可是……可是今年三月间的药?!”
张盈盈偏头:“应该是三月间剩下的药……”
小公子扑进二夫人怀里,秀鸢抱着自己儿子左看右看,连指尖儿都在抖。
偷窃案和李铭弑父案一起问。知府正要令人把离香香囊带上来,李秀鸢忽然护住儿子:“不可!”
知府奇了:“审案看罪证,有何不可?把香囊带上来!”
锦布香囊被盛在一只漆木托盘上带上公堂,顿时满堂生香。让人惊奇的是,李二夫人竟突然死死捂住自己孩子的口鼻,抱住小公子往外走。就算捂得孩子喘不过气来,这香味依然一丝一丝,一分一分,透过指尖缝隙,钻入孩子鼻内,侵进五脏六腑。
“娘亲,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怀里的小孩刚问完这句话,就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李秀鸢没有回话,只是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往堂外冲,大呼要找大夫,口中反反复复只念:“有毒,有毒……
“药……药里有长相思的毒……”
人们说苏州城李府上的二夫人疯了,只会说两个字——有毒。她终日抱着枕头,说这是被自己毒死的孩子。
李夫人如何知道老爷留在张府那几副治皮疹的药里被下了长相思之毒?因为毒是她下的。瑛哥见女主人招了,也跟着招供。只是他说出的东西,比疯掉的秀鸢要多一些。
若要引发长相思的毒,得让一个人天天带着药引;若要这个人天天带药引,必须把这东西系在他身上;与其强行把这东西系在他身上,不如勾起他兴趣让他自己主动去取。那日在张府里,带李铭闲逛到张盈盈闺阁的是瑛哥,把香囊挂在回廊鸟笼上的是瑛哥,撺掇李铭偷香的也是瑛哥,日日记得提醒李少系香囊的,还是瑛哥。他说二夫人许诺过,若是事情成了,小公子继承家业,他就是李府的总管。
李二夫人做的,是恰好不小心在老爷书房的花瓶里,混入了他沾不得的花,然后在每日调理的汤药里加入长相思,一起煎熬。长相思的毒需要连续下七日,而汤药日日都喝。况且汤药的味道,还正好掩盖毒药的苦味。
“只是秀鸢夫人没想到,那几日小公子也不慎患了皮疹,李老爷就用自己的药喂了儿子。她不得不对外说儿子起了疹子不宜见客,把李瑜关在院子里关了半月有余,等那毒性完全消去。这就是为何那半月连你都见不了自己的弟弟——若是闻到你身上香囊的味道,令弟会即刻毒发。小孩可不比大人,能捱个十天半月。令弟若是中了长相思之毒,挨不过半日。
“上次在天香楼给你香囊时,本以为能见令弟一面,小厮哄走了。恐怕正是因为瑛哥当时知道小公子偶然中了长相思之毒,怕他闻到离香香气,这才把他带回府邸交给夫人。因此至此之后半月有余,你都没有再见到小公子。”周公子敲敲脑门,“所以啊,我当时就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东西,令尊每日都吃,小公子偶尔吃,而李少从来不吃?”
“不错,调理疹子的汤药确实只有父亲和舍弟喝。我……”
“这种疹子是父传子,你是抱养来的,因此没有这毛病。”
“周公子,你委婉一点会怎么样?”李少叹气,“可你怎么知道父亲一定就在张家放了那两副药呢?”
“令尊可没有在张家放过什么药。我让盈盈姑娘给令弟喝的,只是一碗安睡汤。”周公子啪地收起桃花扇,“事已至此,李少有何打算?”
李家大少爷从衙门牢狱里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却长了精神。这次周公子没喝成天香楼的上等女儿红,李铭在家里摆了答谢宴,让厨房上了几样小菜,两人在花厅对酌。失去二夫人持护,小公子自然暂时没有能力继承家业的。有朱砂痣的婴儿一日没寻到,这李府的担子,就一日落在李铭身上。大少爷开始懂得勤俭持家,不再请周公子去天香楼喝酒了。
谁又能想到,李老爷曾真的想过要让抱养的大儿子继承家业呢?他在和李秀鸢闲聊时不止一次提到此事,终于让这个女子下了狠心。
“不管秀鸢夫人对我如何,瑜儿是我弟弟。我得照顾他,养家。”
周公子放下酒杯,递出手里的桃花扇:
“还请李兄帮我把这扇子转给张家小姐,就说我周恭紫借花献佛,如若哪天再回苏州城,还欠她一个人情。”
“周兄要去哪里?”
“陪养家的男人喝酒没意思,江南偌大,我且寻有意思的地方。”
玖
在此之前,周公子还得去见一位朋友。
绮香铺。叶老板在试香。周公子靠着店门,远远笑眯眯地打招呼:“叶老板可好?”
叶盛南在紫铜云纹炉里插了一支香:“李少的事情真是大快人心,多亏周兄鼎力相助!有些事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周公子注意到,叶老板的眼睛今天比平日格外的亮。
“其实,鄙人也有喜事。”
“哦?不如让我一猜?”
“请便!”
周公子歪起头想了想:“难道是李府突然来了书信,说找到了二十年前为李夫人接生的接生婆,并且找到了那一息尚存被抱走的婴孩。信里说,那当年的婴孩其实就是叶老板,叶老板的左边胳膊上,应该有一颗朱砂痣。”
叶盛南大惊:“周兄如何知道?”
周公子笑道:“因为信是我写的。”
“秀鸢夫人放在盈盈姑娘家中的离香香囊,来自何处?细想之下,这苏州城,除了绮香铺的叶老板,还真想不出其他人能调制这种香。初次问你离香时,你说了这香无数种用法,偏偏漏了长相思药引这一条。在下细一想,这长相思之毒本身,来自何处?光其中一味七步金丝散,用前就得放在极阴之地阴干十五天,而你却一夜之间就把这毒配好了。莫不是,之前为别人制过?
“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秀鸢夫人身上有一种香粉味似曾相识,可我身边的女人都没有这香气。叶老板,初次相见时,你衣服上沾了她的余香,我以为以前在哪位姑娘身上闻到过,后来才发现,原来这味道是你身上的。”周公子摸摸鼻子,面含歉意,“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鼻子好。”
话至此,叶盛南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我是和秀鸢有染。这个女人水性杨花,私利熏心,我利用她有何不可?”
“其实,根本没有那个胳膊上有朱砂痣的婴儿。小家伙在二十年前的夜晚已经死去了,而且他的胳膊上也没有朱砂痣。有朱砂痣的,是你叶老板,对不对?再想想,其实除了二夫人,并没有其他人见到过那婴儿身上的痣。她说有,就有,她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不错。有朱砂痣的婴儿还活着的事情是我让她编造出来的。当年李府哀思过度,婴儿身上的痣就如针尖大小,谁会注意?”
“所以你先撺掇她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公开李铭没有继承权的事实,再又利用我让这个女人入狱,打算最后自己凭借朱砂痣,偷桃换李吗?我先以为李秀鸢是自己疯了,后来问了狱卒,说有人给她捎去一只香囊。我把那东西偷了出来,发现和李少那只同样是锦绣八角垂流苏的料子。里面装的都是可以让人迷失心智的东西。”
叶盛南点燃炉中之香,恨声道:“周恭紫!我当你是朋友!”
周公子闪身出店外,提高音量:“你对朋友用千里迷魂散?可惜我在外面,风可不往这个方向吹!
“你收买了一个接生婆,口称当年参与过埋李夫人早产的婴儿,让她去李府说你就是当年那个婴儿。不幸那人正好被在下撞见,绑了扔在衙门外面,外附事情原委书信一封。老婆子禁不住拷问,看现在的时辰,官差应该来抓人了。”周公子愉快地挥手,“在下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