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血》全文阅读_作者:漆雕醒

夜路。

萧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地敲打着路面,仿佛在敲打一扇巨大的门——而它似乎随时准备打开——但不知道什么将会被释放出来……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还只是初冬,但风却颇有了仗势的姿态,它们围着此时正在独行的萧左打着转儿,不断地挑衅着。

萧左一面走一面张望,现在是午夜一点,早过了收车时间,他步行不是为了省钱,而是该死的出租车似乎都在隐身,好不容易驶过去一辆,又早有了主,冷着脸,完全不搭理他的热情招手。

真是好心没好报。萧左苦笑,高中同学会,大家在K厅唱歌到零点,女同学回家自然需要护花使者,萧左被安排护送陈熙,原本K厅外就有出租车,可那丫头喝高了,一上车就喊胸闷要吐,闹着步行,还美其名曰怀旧式的浪漫,手舞足蹈地往前跑,萧左只好陪着这疯丫头一路走回家,路程四十分钟,来回需要一个半小时一而这是一个如此寒冷的夜晚。

萧左将脖子缩进衣领中,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白天这里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农贸市场,地上还残留着没有收拾的或者说是未能妥善收拾过的烂菜叶、水果皮、塑料袋、小狗的秽物等等,此时商店铺面早已打烊,只剩下一溜儿金属冷的板子脸0这是一个静物的世界,于是它们都冷冷地看着独行的萧左一因为他是除了老鼠之外唯一还在移动的活物。

除了对肮脏的不快之外,萧左还感到了一阵不安,心跳在莫名其妙地加快——他从来不是胆小的人,但还从没有过像今日此时这样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就在附近——在身后!

萧左猛然回过头,然而背后并没有发现任何跟踪者。只有一个仿佛嗑了药的塑料袋,把自己当作了一只鸟,正跃跃欲飞。

“扑啦啦啦,扑啦啦啦。”——它高唱着。

萧左松出了一口气,但没有放松警惕,他加快了脚步。

“扑啦啦啦,扑啦啦啦。”

但那塑料袋的声音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远离,萧左用眼角的余光瞟着那越来越小的白点,它近乎癫狂的颤抖状让萧左顿觉诡异万分。

“哈一”

萧左忽然听到了喘气声,那是故意粗重的喘气——它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要让人听见。

每当恐怖片里出现这样的声音时,萧左总要嘲笑,认为这是极其拙劣的伎俩,然而此时他不再这么认为了——那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跑!

脑子里一闪出这个字,萧左便立刻付诸行动,再过一个街区,就可以进人闹市区,那里有不夜城的霓虹灯,有通宵营业的便利店,街上游荡着不回家的问题少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们抱有如此的好感和期望。

“呜——呜噜噜噜——”

旁边巷子里忽然闪出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它朝萧左疾驰而来。

双脚自然是跑不过轮子的。

摩托车上的骑士嚣张地围着萧左打着转儿,极大的噪音掩盖了萧左的呼救:

“来人啊……”

但萧左没有再继续喊下去—那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片凉意——似乎有什么尖锐的金属抵住了他的颈动脉—_萧左估计那应该是一把窄形刀,或是锋利的锥子。

这是威胁,更是危险。

摩托车仍然在发出噪音,但萧左却仍能听到背后那个人的呼吸声——频率很快,他似乎相当兴奋,萧左甚至听见对方喉头咽下唾沫的声音——那是贪婪的声音。

“你们要干什么?要钱吗?”萧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的钱包就在左边的口袋里,还有手机,你们拿去吧,我不反抗,请别伤害我……”

快过年了,最近电视报纸屡屡报道晚归的行人被抢劫财物的新闻。学校为了提高学生的安全意识,专门请了公安局的警察对学生进行培训,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求受害者在遇到袭击时要尽可能地把伤害减小到最低,不提倡做个人英雄式的反抗,不管是为了守财的目的还是为了所谓的正气,用没有武器的冲动去对付有武器的凶徒,都叫愚蠢而称不上勇敢。

抢劫犯的目的首先是财物,所以尽量选择满足对方的要求,以避免对方因为得不到所期望的财物而恼羞成怒——不少抢劫杀人案就是劫匪为了泄愤而造成的,另外一种情况是杀人灭口——抢劫是重罪,劫匪最怕被人看见样貌,所以遇袭者尽量不要刺激或提示劫匪这一点,据说,曾经有一个女博士对劫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记住你们的样子了……”

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关于这一点,萧左已经可以不用担心了,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后面的人,而前面摩托车上的骑士又戴着头盔,他们甚至连摩托车牌都取了下来——看来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抢劫团伙。

萧左闭上了眼睛,重复着:“钱包就在左边的口袋里,我闭上眼睛了,我看不见你们……”

但对方没有把手伸进他的口袋,萧左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凶徒的武器竟然扎进了他的颈动脉!

萧左惊恐地听到了他自己的血液的声音——不是喷射而出,而是仿佛沿着一条细小的通道快速地通往另一个未知的所在——然后,他再次听到了身后人喉咙里发出的咕嘟咕嘟声。

——那个人竟然在吸他的血!

“啊——”萧左惨叫,“救命……”

然而正在急速丧失的血液让他的喊叫声十分微弱。

摩托车手继续用噪音掩盖发生在黑暗中的罪恶。

“啪!”

一块砖头砸了过来,正中摩托车手的前胸,车手失去平衡,一下子从车上摔了下来。

“你们什么人?!放开他!”

有人在怒喝——真是天降救星!

萧左明显地感到吸血者震动了一下,那可怕的玩意儿随之脱离了他的脖子,萧左捂住脖子扑倒在地上,他拼命压迫着自己的颈动脉,防止进一步的喷血。

两个匪徒仓皇地骑上摩托车逃走了。

萧左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扶了起来:

“喂?你怎么样?”

他的脸真叫难看,轮廓粗大,龅牙厚唇,不过此刻在萧左的眼里却与天使无异。

“送,送我去医院……”

那男孩愣愣地看着萧左的脖子,从后者的指间不断冒出鲜血。他一把抱起萧左,便往闹市区狂奔,很快,他捉住了一辆空计程车,萧左被火速送往医院。

他得救了。

“我有个朋友失踪了。他跟家里闹别扭,跑出来了,我知道那片区有一些准备拆迁的旧房子,他每次离家出走就躲在那里,我每次都是在那些地方找到他的。可是这一次没有,我在其中一间空房子里发现了很多血,所以担心他出了事,正在附近找,然后就发现有人遇到袭击……”萧左的救星——孙威正跟警察解释着他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原因。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警察李龙杨听到这里插嘴问道。

“冯一晖。”孙威连忙回答。

“嗯,有印象。”旁边一个警员刘苏立刻说道,“昨天他妈妈来报了失踪案的,有备案。”

李龙杨点点头,又问:“你看见那两个抢匪的样子了吗?你当时离他们有多远?”

“大概二十来米吧。”孙威说道,“路灯太暗了,而且那两个家伙一个戴着头盔,一个戴着帽子,脸都罩住了,看不见。只能大概判断那个摩托车手有180公分左右,身材很壮,那个勒住受害人的要矮一些,瘦一些,可能只有170公分左右。”

“听受害人说,你用砖头砸倒了骑摩托车的凶徒,是吗?”

孙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啊!那个角度只能砸他,本来想砸头的,他在动,还是砸歪了。”

李龙杨颇有些惊讶:“二十米的距离,一扔就中,还把人砸下车,不简单啊!”

孙威越发不好意思:“我在体校读书,专业就是铅球。”

“嘿!”李龙杨乐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萧左的回忆和孙威的描述大致一样,刘苏纳闷地看着他整理出来的两份口供。

“怪了,这个又高又壮的在车上掩护,倒派一个又瘦又矮的上阵,这不合理啊!”

“整个案子就没有合理的地方!”队长李龙杨说道,“萧左说那些人根本没有要抢他钱包的意图,而且他脖子上的伤口是圆形的,体内失血量检查出来与地上残留的鲜血不符合,所以我相信他说的话,那个人用一种特制的东西吸了他的血。”

“真恶心!”刘苏皱着鼻子,“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把自己当吸血鬼啦?说不定是最近那些电影惹的祸,什么《暮光之城》啦,还有网上热门的那个什么《吸血鬼日记》,你知道的,有些心理不健全的就喜欢模仿,现在的青少年啊……”

“有时候我真怀疑现代的人都是恶鬼托生出来的。”李龙杨伸手翻开桌上刚刚送来的一本资料册,一张小男孩的照片赫然进入他的视线,照片上的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十分漂亮可爱,照片的旁边写着他的名字,陆雨新。

旁边的刘苏叹了口气:“DNA结果已经出来了吗?湖里的残肢真是他的?”

“99.9%的匹配度,绝对的亲子关系。陆浩宇就这一个独生儿子,还能是谁?”李龙杨说道,“对一个小孩下这种毒手,简直禽兽不如!”

“我真不懂,明明是精心策划的绑架,怎么赎金都没要就撕票了呢?陆浩宇就这么一个宝贝命根子,三代单传啊!平常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那些人要多少钱他都会给啊,怎么会就这么放弃了?”刘苏摇摇头,“想不通。”

“也许绑架是幌子,报复寻仇才是目的。有钱到了陆浩宇那个程度,仇人想来也应该不少。”李龙杨叹了口气,“只是这孩子太无辜。”

“先查哪个?”刘苏犯难,“线索都不够,要一起查人手也不够啊!”

“哪条命还有先后顺序啊?”李龙杨苦笑,“把8小时延长到16个小时啰,就当多一个人了。”

遇袭事件之后,萧左和孙威成了朋友——生死之交,是这世上最应珍惜的缘分。

孙威的家住在这个城市最贫困最脏乱的一个区,家里还有一位因患慢性病而长期卧床的母亲,萧左在出院之后,和父母一起提着礼品登门拜谢,原想再拿出一大笔感谢费,但却被对方拒绝了。

“这都是孩子该做的,”孙威的母亲李月兰说道,“现在的社会都讲钱了,没钱难道就见死不救了吗?收了这钱,我们家威儿做的又算什么呢?”

这话让萧左的父母十分惭愧也十分感慨一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这样实诚的好人。

“这家人、这个朋友是值得结交一辈子的。”萧左的父亲对萧左说。

萧左点点头,觉得自己真的算是因祸得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有比朋友更珍贵的福气。

后来的一段的日子,他和孙威一起张贴寻人启事,寻找仍然失踪的冯一晖。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能轻言放弃。

但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按照常例,时间越长,希望越渺茫。

“我真希望他遇上的不是你遇上的那帮人……”孙威红着眼圈,蹲在地上,开始抹眼泪。

听到这句话,萧左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左侧的圆形伤疤——它依旧存在,而且还将继续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专家们推论那应该是一个金属吸管,有着锋利如刀的圈沿,这样袭击者才能把它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动脉之中。

他的耳边似乎仍然能听到血液顺着金属吸管进入那人喉中的声音。事实上遇袭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那变态狂竟然专门制造了一个用于吸血的武器!

警察推论冯一晖遇上那家伙的可能性极高,他们仔细地搜查了孙威所说的那间有着可疑血迹的危房,毫无疑问地确认了那是人血,血型也和冯一晖的完全一致,都是A型,萧左用自己的医学常识也可做出判断,如此大量的失血,不管是谁,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生还的可能性都极其渺茫。

“如果真是那个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抓住他……”孙威低吼着,表情变得狰狞起来,这让他本来就不太可爱的面相看上去颇有些凶狠,萧左心里惊了一下,连忙劝道:

“最近警察巡逻得很紧呢,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你放心,天网恢恢,恶人不会逍遥法外的。”

孙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萧左从未见过的冷笑。

“是吗?”

孙威开始酗酒。

连续五个晚上,孙威坐在旧楼的楼顶,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廉价啤酒,直到醉得不省人事,萧左劝不了他,只能在旁边守着,然后艰难地把这家伙扶下楼,送回家。令萧左奇怪的是他的母亲李月兰居然没有对自己的儿子说出半句训斥的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孙威被萧左扶上床,盖好被子,然后她安静而有礼貌地对萧左道谢。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母亲,萧左心里想。她一面可以为了维持儿子行为的高尚而拒绝高额酬金,但是另一方面却纵容这个还是学生身份的儿子酗酒。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

起初萧左认为那是因为冯一晖——他一直没有消息,他曾经是孙威最好的朋友,萧左估计孙威在这件事上受了极大的打击。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痛苦,是因为我将要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了。”孙威对萧左说,“我永远不能再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孙威离开了家。

或者更准确地说,孙威带着他的母亲父亲一起住进了另一个家。

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富家子。

萧左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可以媲美灰姑娘的传奇——本地富商陆浩宇的独生子被人绑架撕票,他在警察局无意间看见了来了解朋友案子进度的孙威,突然发现这个孩子竟然和年轻时候的自己长得十分相似,在请私家侦探查到孩子的住址后,他见到了李月兰,而这个女人正是他的初恋情人。

陆浩宇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拿到了孙威的头发,送去做了DNA鉴定,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孙威果然是他的私生子。

陆浩宇已经六十岁,陆雨新是他的老来子,这个儿子的死几乎给了他致命的打击,出事之后他足不出户,当时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这个人的心已经给他的儿子陪葬去了,完全是个活死人,直到他遇到孙威。

萧左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陆浩字在拿到鉴定报告时欣喜若狂的表情,那应该是一个将死之人忽然看见了救命稻草的样子。他立刻来到了孙家,提出要让孙威认祖归宗,李月兰没有表示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她把决定权交给了儿子。然而骤然得知真相的孙威却完全无法接受,他跑了出来,然后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

好事的媒体费尽心思挖出了这一段隐私,原来陆浩宇当年为了攀高枝,娶了一个有钱富商的女儿龙乔美,抛弃了已经跟了他三年的未婚妻李月兰,倔强的李月兰没有告诉陆浩宇她已经怀了孕,她不想用孩子的身份去挽留一个已经变心的男人,她回到家乡。为了不让父母蒙羞,匆忙找了一个男人结婚,生下了孙威……

“我本来想,永远不认他,让他有儿子等于没儿子,就这么折磨他,报复他,”孙威对萧左说,“可是现在我知道这太傻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是他儿子的事实,当年他对不起我妈,他做错了事,就应该补偿,我妈现在身体不好,需要钱治病,她这辈子从来没享过福,如果靠我自己的力量,她还得等很久很久,还有冯一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找到他,要找到那两个畜生,这些都需要钱,我现在发现钱原来很重要,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而且是我该得的,我为什么不认?”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你弟弟死得那么惨,他受了很大的刺激。”萧左安慰性地拍拍朋友的肩,“警察那边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找到有嫌疑的对象,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孙威摇摇头,脸色凄楚,“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

孙威改名为陆威——但这是有条件的,陆浩宇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在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他再一次展示了他的残酷,任何女人都不会比他的儿子更重要,更何况龙乔美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控制他的女人,她和陆浩宇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原本她希望用儿子陆雨新作为勉强维持的系带,现在他死了,龙乔美也彻底绝望,因此在得到了一大笔安家费之后,她很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月兰会取而代之,孙威,不,现在被称为陆威,要求陆浩宇购买了一套豪华的新房供李月兰和她现任的丈夫孙德怀居住,陆威一、三、五和母亲一家住在一起,二、四、六则在生父陆浩宇的别墅中度过。

萧左发现孙威变了,不仅仅是从孙威变成了陆威,他现在比以前更爱喝酒,后来终于因为酒后闹事被体校开除了。在过去,孙威也许会因此而痛不欲生,因为那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但是现在不同了,他的面前有着无数条康庄大道,求学,他可以去国外,有的是令人眼红的重点大学任他挑选;工作,有一个庞大的集团公司正等着他继承;至于朋友,这或许是孙威生活中最大的变化了,过去的孙威,虽然贫穷,有些傻气,可是他有很多朋友,现在的陆威,由于身份的转变,他开始变得多疑敏感,大家也开始疏远他,现在他几乎只剩下萧左一个朋友了——毕竟经历不同,对一个救过自己性命的人,萧左的宽容度自然也远多于别人。

“在找出真相之前我哪儿都不会去!”孙威拍着桌子说道,他现在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调查冯一晖的失踪事件上,为此他已经雇佣了数个号称本地第一的私家侦探,可惜至今没有一个人带给他想要的结果。

“自从袭击了你之后,那两个家伙就再没出现过了,最近都没有类似的失踪案和袭击案件发生。”孙威的嘴里喷着酒气,但好在神智还算清醒,“其他城市我也派了人去查,也没有发生什么可疑的案子,这两个家伙一定是躲起来避风头了。”

“唔。”萧左点点头,“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况,他们不抢钱,只吸血,所以不是以抢劫为生,他们那辆车的车型像是哈雷,那个头盔和那套车手衣服都不是便宜货啊,还有他们可以躲起来这么长时间,应该不是缺钱的人,而且,要专门制造一个那样的一个吸血工具,任何地方都不会订做吧?多半是自己DIY,这说明他们还很有闲……”

“你是不是想说,他们是像我这样有钱有闲的纨绔子弟?”孙威挑着眉头打断了萧左。

萧左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从来不是。”

孙威的眼圈红了一下,却继续把话题绕回到主题上:“我记得当时袭击你的人又瘦又小,而车上的那家伙却又高又壮,这很奇怪,按理说,应该是强壮的那个担任袭击者,而瘦小的那个来掩护才对。”

“很简单,那是因为只有瘦小的那家伙才有吸血的怪癖,”萧左已经对这个问题反复思考了无数次,早已有了答案,“摩托车上那个只是协助他达到目的,我甚至怀疑那人是被雇用来做这件事的。你还记得当时你救我时的情景吗?你一砖头把那家伙从车上砸到地上,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后来他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拉我身后的那个人,整个过程中,他都用身体在遮挡那个瘦小的家伙,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那个穿车手服的人似乎是很专业的保镖。”

孙威听到这里,忍不住往房间门口瞟了一眼——门外正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自从陆雨新出事之后,陆浩宇就如惊弓之鸟一般,亲自挑选了好几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轮流贴身保护孙威,以防不测。

“要确认这一点应该不难。”孙威说道。

“现在我们要进行一个模拟的演练,我想看见你们在这种情况下会怎样对委托人进行保护动作,由于这并不是你们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所以我会额外支付酬金。”孙威拿出一大叠钱放在桌上,老练地对面前的两位保镖说道,“演练一次,一人两千元。”

萧左深有感触地看着这个表情气势完全判若两人的朋友,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天真的男孩——世事催人老,只在朝夕。

这是一个简单任务,轻易可以赚得外快,保镖仃自然不会说不。

于是模拟演习开始了,地点选在花园里,萧左仍然扮演遇袭者,一个保镖扮演袭击者,另一个保镖扮演摩托车手,孙威用砖头砸向摩托车手——距离、力道和准心都尽量和当时保持完全一致,保镖应声倒地,然后袭击萧左的保镖松开了手,这时候那个被砖头砸中的保镖跳起来,将另一个保镖拉到身后的安全的位置,并用专业的护卫姿势一路护送后者上了摩托车。

孙威和萧左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一模一样!”

“那家伙果然是保镖!”萧左兴奋地说道,“这个线索很重要,需要告诉警察,你看这个城市雇得起保镖的家庭绝对不多,那个人长得那么瘦小,很可能是个青少年,为孩子雇保镖的更少了,多半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应该很快可以排查出嫌疑人,我们要抓到他了!”

孙威沉默着,忽然拉起萧左的手走进了书房,他把门关紧。

“不,不能告诉警察。”孙威瞪着萧左,“不错,他们也许可以抓到他,但是又能怎么样?如果他未成年,那就不会以成年人的法律去惩罚他,再加上他有钱,可以请到心理专家、精神专家,到时候他们会说那个吸血的家伙精神不正常,精神病不会坐牢的,他们只会把他关进精神病院,然后过个几年,又说他正常了把他放出来!他有钱,所以他可以在精神病院过得比皇帝还舒服!不!冯一晖不能这么白死了!”

“你要做什么?”萧左震惊地看着孙威,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别告诉我你想自己把他找出来,你想用私刑?!”

“为什么不?!”孙威扭着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是法律的权利,不是你和我的!”萧左吓坏了,“我们没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可是他们却在决定我们的生死!”孙威大吼起来,“他们杀死了无辜的人,可是他们不必用命来偿还,一句精神问题就可以逃过所有的惩罚,凭什么?!”

“你这是在犯法!”萧左急急地劝道,“是,你惩罚了坏人,可是你却要付出代价的,你会坐牢的,为了那样的人,值得吗?!”

“如果没有人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孙威逼视着萧左,“你是我的朋友,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你不说,我就不会坐牢!”

“孙威!”萧左的脸冷了下来,“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别忘了,你也差点死在那个疯子手里,他差点吸干了你的血!是我!是我救了你的命!”孙威冷笑,“如果你还有良心,你就不会把我送进牢里,对不对?”

突然之间,萧左发现面前的人竟然如此陌生,他猛地转过身,拉开门,冲出去。孙威在他身后大喊着:“如果你说出一个字,我们从此就不再是朋友!”

萧左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抬起头,他发现那是孙威的生父——陆浩宇。

他是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大概有180公分左右,五官看上去比孙威要清秀很多——据说那要归功于整容,他前几年出了一场交通意外,然后去了美国做了整容手术,结果因祸得福得了一张俊脸,有好事者在报上曝光了一张他二十岁时候的照片,那是一张同学集体照,他看上去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那张旧照片简直就是孙威的翻版——也难怪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骨肉。

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陆浩宇也穿得极为考究,西服皮鞋,光鲜照人,据说他从不喜欢去公司,下属们会把文件送到家里来让他签字。

“萧左,你这就走了?不再多玩一会儿?小威常常提起你的。他总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陆浩宇对儿子的朋友是相当客气的,萧左尴尬地点点头,道了再见。加快脚步离开。

陆浩宇走进了儿子房间,萧左还没下完楼梯就听到了里面传出孙威的咆哮声: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这个世界比你想得要复杂,不是有钱就什么都做得到!有些真相你不能挖。有些人你不能碰!”这是陆浩宇的声音,萧左猜测那是保镖们向他汇报了演练的事,知子莫若父,陆浩宇一定也猜到了孙威要做的事。

两父子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点:震耳欲聋的嗓门。

但愿他能阻止。萧左在心里默默许愿,说实话,现在他很想大哭一场。

钟顺奇,本城某知名品牌服装公司的老板,三年前传言曾被人绑架,后为警察成功救出,但自此成为惊弓之鸟,雇保镖数人,深居简出。其子钟昱宁,十八岁,就读于本城某名牌高中,身上具有富二代的所有脾性,却偏偏长了一副看不出半分富贵的形象。

尖下巴,黑眼圈,瘦小的身体,小老头儿一般佝偻着的脊背……没人不怀疑这样的一个猥琐的躯体里藏有一只肮脏的灵魂,此刻他的车停在一家位于偏僻地点的酒吧外一它的名字叫做:户铺。

白色的“尸”,鲜红的点——骇然人目。

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这酒吧很有名。

外面是破烂的街道,里面也盛满了糜烂——行尸走肉们被烈酒和毒品填满,加速灵魂的腐烂,钟昱宁没有带保镖,他独自一人走进去,拿出一叠钱扔给一个形象更加猥琐的小胡子,从他手里拿到两粒药丸吞入口中,然后便进入疯狂的舞池,跟随疯狂的音乐开始了疯狂的扭动。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从酒吧的后门走出去——这条污秽不堪的死巷几乎就是一个没有大门的卫生间,散发着恶臭,钟昱宁神情迷离地靠着墙坐下。

孙威戴着头盔,拧着眉头从暗处走出来,看着这个因毒品而神志不清的家伙,不由得一阵恶心。他蹲下来,拿出一把刮胡刀的刀片,在钟昱宁的腕动脉上一划,血立刻涌了出来,但钟昱宁没有叫,他傻笑着看着自己的手腕,完全意识不到他的生命正在随着那鲜红流逝,血沿着线形扭曲蜿蜒,像一条蛇,血腥气钻入孙威的鼻息,孙威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来,他惊慌地看着面前的人——转身夺路狂奔。

萧左狂奔进后巷,他一直跟踪着孙威,而孙威则一直跟踪着钟昱宁。

刚才一个妖艳的女孩莫名其妙地缠住了萧左,才使得他慢了半拍。

事情果然已经发生了,但幸运的是还不算太晚。

钟昱宁的右手边已经积了一大摊血,脸色苍白。全身冰凉——他闭着的眼睛在微微颤抖。萧左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种可怕的声音,吸血的声音。

他似乎看见了眼前人正趴在他的脖子上,贪婪地吸吮着从伤口不断冒出的鲜血。

萧左打了个寒战,但他仍然从书包里翻出一条止血带,快速扎在了钟昱宁手腕伤口的上方——进入医学院之后,他就养成了随身携带急救用品的习惯,书包里永远有一个小型的急救包。

做完初步的救护工作之后,萧左将钟昱宁背了起来,后者失血过多。得送去医院。

对方微弱的呼吸就贴在萧左的脖子——恰巧就是他伤口的位置,对萧左来说,这无异于一种酷刑。

他咬着牙,将钟昱宁背出了酒吧大门,这时候忽然有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彪形大汉从一辆豪华轿车里冲了出来,还没回过神,他背上的钟昱宁就已经被对方夺了去,而他则被狠狠推翻在地,萧左刚想大叫,却发现豪华轿车里走出了钟昱宁的父亲,钟顺奇。

这些天,萧左和孙威一样,都在查找相关资料,对这张脸自然毫不陌生。

钟顺奇冷眼看了儿子一眼,他的眼神在钟昱宁手腕的纱布上停了停。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钱包,拿出一叠现金,扔到萧左的面前。

“你救了他,我不会亏待你,但是今天的事,我不想任何人知道,你懂了吗?”

说话的人语气是冷的,眼神更是冷的。

他和钟昱宁长得极其相似,连身形也都同样瘦小。

萧左忽然明白过来,吸毒这种事,钟昱宁当然会瞒着他的父亲,但是钟顺奇却不可能没有察觉,他到这个酒吧来就是为了捉住自己的儿子,但是却刚好遇上了自己的儿子被人谋杀,看样子他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下手的人就是孙威,但并不代表他以后永远不会知道。

豪华轿车载着钟昱宁离开了——朝着医院的方向。

萧左则叫了一辆计程车朝着陆家别墅狂奔,孙威的手机关机,但今天是星期五,他应该在陆家,他必须去警告孙威——他不能再错下去了!直觉告诉萧左,钟顺奇绝不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人。

他还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孙威将会为这个晚上所做的事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陆家的保镖将萧左拦在门外。

“陆先生还没有回家。”他们说。

萧左看着那间分明亮着灯的房间,只觉得全身冰冷。

“孙威!孙威!”他大叫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出来!”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保镖们面面相觑:“陆先生真的不在家,您先回去吧。”

“我见不到你不会走!”萧左大喊着,“你听见了吗?!我不会走!”

一辆紫色的豪华轿车停在了门口,车里走下来的人是陆浩宇。

“萧左?发生什么事了?”

但萧左并不准备告诉陆浩宇,于是他沉默着。

陆浩宇没有再问,他将萧左带进了别墅的书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劝劝他,让他自己来跟你谈。”陆浩宇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萧左看出他是在竭力讨好自己,因为这个老人想要讨好他自己的儿子——孙威虽然认了这个父亲,但是关系却仍然疏远——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陆浩宇回到了书房,爱莫能助地摇着头:“小威说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已经这么晚了,不然你就在书房住一夜,也许睡过一觉之后,明天就没事了,到时候你们再谈,好不好?”

萧左想了想,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只好点点头,同意了陆浩宇的建议。

“啊——”

半夜,一声凄厉的惨叫割破整栋别墅的安宁。

那是孙威的声音!

萧左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原本他就没有睡着,他冲向孙威的房间。

“关灯!出去!”

萧左看见孙威跌坐在床边的地上,抱住头大叫,满脸汗水,全身发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门口站着他的父亲陆浩宇,后者手足无措地看着儿子。

“出去!”孙威吼着,“关灯!”

“孙威……”萧左震惊地看着朋友,他已经从孙威的表情上读懂了他的恐惧。

孙威抬起头:“萧左?!”

“叔叔,我能跟他单独谈一会儿吗?”萧左转头问陆浩宇。

此时的孙威没有说话,这表示默认,陆浩宇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萧左关上门,走进了房间。

“求求你,把灯关上,我不想看见亮……”孙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萧左,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萧左,我是魔鬼,我是不是变成魔鬼了?!”

“没有!你没有杀人!”萧左在孙威的身边蹲了下来,“钟昱宁没有死,我救了他,他现在在医院,他不会死的。”

孙威震动了一下,他抬起头:“你救了他?!”

萧左点点头:“如果他真是凶手,我们可以继续找证据,你答应我,不能再杀人了!杀人是错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嗯……”孙威哽咽着,他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不会再杀人了……可是我现在,已经是魔鬼了……已经是了……你知不知道,当我看见那些鲜血流出来……我好怕……我真是魔鬼!”

“你不是。”萧左安慰着朋友,“魔鬼不会这么痛苦,你难受,正是因为你本身是善良的……他没有死,你还有机会重新做回以前的孙威……”

孙威的喉头发出了一个怪声,似哭,又似笑。

这一夜,发生太多事。

孙威的继父孙德怀一夜未归,48小时之后孙威和母亲李月兰一起报了案,警察很快在一个快拆迁的空房区发现来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DNA检验证实他就是孙德怀。

这绝不是巧合!萧左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起了那天钟顺奇那阴狠的表情,很可能他已经查出了那日企图谋杀他儿子的人就是孙威,但是他没有选择报警。难道这是他的报复?他知道孙威和生父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他选择了另一个父亲下手。

“钟顺奇的身形也很矮小,只有170公分上下。”萧左分析着,“钟昱宁很少让保镖跟着自己,那天他去酒吧就没有带保镖,说实话,保镖是他父亲雇佣的,所以他们真正的老板是钟顺奇,钟昱宁根本没有能力让保镖甘心情愿做他杀人的帮凶。所以我在想,变态的吸血者其实是钟顺奇,因为他经历过绑架,有严重的心理创伤。也许那就是他吸食人血的原因。现在,他,也许,就是因为你伤害了他的儿子,所以他也要伤害你的父亲,作为一种报复……他没有选择报警,除了为了掩盖他儿子吸毒的事实外,很有可能也是因为他害怕警察查到什么,把他自己给拖下水……”

“够了!别说了!”孙威抱住头,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萧左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再继续,他本来还想说,之所以孙德怀的尸体会被焚烧,是因为钟顺奇大概也吸食了他的血,为了掩盖痕迹,所以才会毁尸灭迹……他不忍心再说下去了,短短几天,孙威似乎已经老了二十岁,脸色苍白如纸,一些不该属于他年纪的皱纹也纷纷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二十岁的孙威,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没有多少人能承受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我妈,她还好吗?”孙威哽咽着,“我真没脸去见她。”

事实上,自孙德怀出事报警之后,他就把自己锁在这别墅的房间里,几乎足不出户,夜里也不开灯,只是坐在黑暗里发呆。

这几天,都是萧左代他在照顾李月兰。不过丧夫的李月兰却是出乎意料的坚强,对于儿子看似冷漠的表现,她没有半分怨言。

“别这样,钟昱宁还活着,你没有铸成大错……如果你养父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那错的人也是钟顺奇那个变态啊!你不要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阿姨说,你好好地在这里待着,这里安全,只要你安全就好……”

“我是不是该离开一段时间?”孙威眼神迷离而恍惚,“他说,可以送我去国外……”

萧左知道,孙威口中的他,指的是陆浩宇。

也许逃避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毕竟钟昱宁并没有死,难道真的看自己最好的朋友犯下错误吗?萧左叹了口气:“你走吧,放心,我会查下去,总会找到证据的,再说警察也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完全可以对警察说出你的怀疑,警察有了这些线索,应该很快能抓住钟顺奇,”孙威愧疚着,“我对不起冯一晖,原本想为他报仇,可是最后却变成这样。我是不是应该去自首,把什么都说出来?我是不是变得很坏?我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就好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我应该坐牢,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被关起来…一可是我好怕!我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孙威哆哆嗦嗦地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往嘴里灌。

萧左没有阻止他。

深夜。

空旷的街道。

红绿灯形同虚设。

摩托车飞驰在大街上。

钟昱宁神经质的笑容被藏在头盔之下,速度让他兴奋,毒品更让他兴奋——他喜欢这兴奋,体内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这让他感觉自己像神。

摩托车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药力过去了,而是因为没油了。

钟昱宁离开摩托车之前狠狠地踹了它一脚,它倒在了地上。

不过幸好,这里离他的目的地并不远。

破败的街区,残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没有一丝灯光。

钟昱宁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一面听,一面上了一栋旧楼。

推开门。

便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钟昱宁愣了愣。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正慢慢地转过身来。

两人的视线终于交集。

“阿宁?!”

“爸爸?!”

钟昱宁的目光落到了地上,一个小女孩躺在血泊之中,她的脖子上还插着一根古怪的金属管。

钟顺奇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扭曲。

“啊——”

钟昱宁尖叫了一声,转身便跑,他听到声后恶狠狠的呵斥声:

“阿宁!回来!”

钟昱宁却跑得更快,然而他的脚步发软,一脚踩空便从楼梯下跌滚了下去—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看见一张无比狰狞的脸朝他扑来……

钟顺奇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脸便是他的儿子。

那是一张已经冷却的脸—苍白、黯淡,没有生气——金属管赫然插在他的脖子右侧,鲜血正以缓慢的速度慢慢地滴落。

钟顺奇感到血腥气不但弥漫在空气里,似乎也填塞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到一阵恶心,“哇”地吐出来,鲜红的液体立刻喷了一地。

钟顺奇看看地上的血,又看看儿子的尸体。

恐慌与惊惧同时包裹了他的全身。

“阿宁?!”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也是殷红黏糊一片,脑子里的记忆全是碎片,他只记得他看见钟昱宁跌下楼,他扑过去,打算抱住他,可是已经太晚了,儿子头撞在地板上,鲜血流了出来……

“我干了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

钟顺奇感到自己的胃肠此刻翻天覆地地搅动着,那疼痛使得他完全失去了力量,他趴在地上,扭动,蠕动……一动不动……

十一

“尸检显示死者口腔中的血液有两种,”法医老秦说道,“一种与钟昱宁的样本相匹配,另一种与那女孩的相吻合。”

“真恶心,这变态果然吸血!”刘苏皱着眉头说道,“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他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结果,就遭了天谴了吧?”

“唯物主义啊!”李龙杨瞪了刘苏一眼,“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什么天谴!”

“是过敏!”老秦摇着头,“我们在钟昱宁的血液里提取到了大量的鲁米那成分,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镇静剂,还有咪达唑仑,也就是俗称的‘蓝精灵’,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混合毒品,这孩子胳膊上有不少针眼,应该是经常注射毒品的,他死的时候血药浓度正值高峰,钟顺奇喝了他的血,而他的身体对鲁米那这种药物严重过敏,这就是他的直接死因。”

“看吧?”刘苏斜睨着李龙杨,“他害了自己的儿子,他儿子体内的毒品毒死了他,我看除了‘报应’这两个字,也就没别的解释了。”

是的,简直接近于戏剧性了。李龙杨想,摩托车、金属管、受害人、凶手……突然展览一般的陈列在人们面前,苦苦纠缠了几个月的案子居然自己破了,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但随即他摇摇头,在很多年以前,他就不再相信“好运”这个词了。

十二

机场。

虽然是冬天,但室内的气温并不低,很多人甚至脱掉了外套。

孙威却将自己裹得更紧,他戴着帽子、口罩、手套,甚至还有一副雪地眼镜……坐在机场照明最差的一个角落里,焦虑地等待着。

萧左坐在他的左边,右边坐着他的父母,李月兰和陆浩宇。

今天他就要去美国了,环境的改变也许是一剂良药。

一切变化都来得太快,钟昱宁死了,钟顺奇死了,案子破了,眼花缭乱的心想事成——但是却并不让人松一口气。

孙威的心病也没有因此而消除,他现在越来越孤僻,就算是一个人待着,他也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和这个世界隔离开。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许他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出阴影。

李月兰脱下了儿子的手套,这个普通的动作让孙威竟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表情起初是排斥的,之后是强忍——因为他不能拒绝一个母亲去握儿子的手。

萧左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发现孙威的手也苍老了,不但枯瘦,而且上面还有几个像老人斑一样的褐色斑点。

李月兰心痛地抽泣着,她的眼睛已经红肿。

登机时间到了。

萧左和孙威拥抱告别。

“去了美国,最好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萧左特意嘱咐道,“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讳疾忌医,是病就要治,不治永远是病。”

孙威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十三

走出学校图书馆,萧左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寒冷之夜,或许,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走出学校大门,坐上公车,这个城市的霓虹灯缓慢地倒退着,直到消失在萧左的视线里。

萧左再一次来到了这里——一个他发誓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肮脏,一样还是那都市里的西伯利亚,人迹罕至之处。

那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

萧左摇摇头——事实上,他已经听见了——跟踪的声音——危险靠近的声音。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影慢慢地靠近萧左,黑色的头套,黑色的紧身服,黑色的手枪一那是一只真正的手枪,而且还是一只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萧左看着枪,耸了耸肩,“可惜,它应该不是你最喜欢的武器,是不是,陆叔叔?”

黑影冷笑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很想放过你,可是你真的太聪明了,聪明的人都是危险的人。”

“这里才是你和孙威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萧左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那天你们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我又受了伤,按照常理,孙威再强壮,也不可能斗得过你们,这里又这么偏僻,你们实在不应该那样匆忙离开的,除非,有很特别的原因。比如,凶手突然发现他眼前的人长得很像他年轻的时候。我今天又看过你过去的一张同学照,发现原来你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高。其实身高的问题本来不应该是问题,我们都被表象迷惑了,一双内增高的鞋子就可以解释了。”

萧左看着陆浩宇的鞋子:“是吗?”

“原来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陆浩宇的声音越来越冷,“你接近小威原来是为了调查我!”

“孙威是我的朋友,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有所改变,事实上,我是今天在机场才开始怀疑你的。”萧左摇着头,“当我看见孙威的手,我忽然之间想通了很多事。”

“哦?”陆浩宇咬着牙,他犹豫着应不应该开枪,但是他没有。

“卟啉症。”此时萧左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如果血红素在生物合成过程中特异酶缺乏,就会导致中间产物——卟啉前体或和卟啉积聚,对人体产生损害,由于卟啉是一种光敏感的元素,它们会被阳光中的紫外线转化成腐蚀性的食肉型毒素,所以患有这种病的人会很怕光,甚至是灯光都会让他们感到痛苦,他们皮肤会因为贫血而变得惨白,会因为毒素的积聚而变得苍老,会长硬皮斑,到后期甚至会被腐蚀,通常血卟啉症患者的血色素含量很低,血液的补充会让病人感到舒服,由于血红素铁在肠腔内可被肠粘膜细胞直接吸收,所以在很早以前,卟啉病人会通过吸食鲜血来缓解痛苦……现在的科学家普遍怀疑,卟啉病人就是吸血鬼传说的来源。

“这些,是我今天在学校图书馆里查到的资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孙威得了血卟啉症,这种病通常是基因突变的遗传病,可以被酒精诱发,曾经有一段时间孙威很痛苦,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是一个私生子的事实,所以他酗酒,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病从隐性变成了显性。他现在之所以这么痛苦,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病,他以为自己变成了魔鬼,可是你,你明明知道,却不肯送他去治疗,我想,你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太孤独了,你很想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来陪你,是吗?你以为,当他忍受和你一样的痛苦,他就会离你更近,是这样吗?”

陆浩宇的眼圈有些发红:“我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竟然会是你。其实我从来不想杀你,因为这样小威一定会很伤心,现在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更不忍心杀你了,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装作一直不知道呢?”

“因为我想救孙威,我不想看见他痛苦一辈子。”萧左看着陆浩宇。“你是他的父亲,你真的忍心让他这样过一辈子?”

“到了美国,他的病会被治好的。”陆浩宇说,“我的病就是在那里治好的。”

“嗯,你还在那里做了整容手术。”萧左点点头,“因为卟啉症已经毁掉了你的脸,所谓的交通意外,只是你做手术的幌子而已。现在的医学也许真的可以治疗身体上的卟啉症,但是心理上的卟啉症又怎么办呢?陆叔叔,你现在过得很好吗?吸食人血真的那么痛快吗?”

“你不懂,”陆浩宇摇着头,“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懂。”

“我是不会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过你的人生,我不懂你的病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放弃人性,而甘心情愿地做一个怪物!”萧左冷冷地说,“我更不懂,你明明很爱自己的儿子,却要把他拖进地狱变成和你一样,你为了得到他,居然杀死了他的养父,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回来得很晚,那么晚还出门,就是去杀孙德怀了,对吗?你根本不顾及他会有多痛苦,这一切原本可以不用发生的!”

“很多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陆浩宇轻蔑地仰起头,“而我也不是怪物!你不知道那滋味有多美妙,你站在食物链的终端,其他人类,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他不过只是你的食物,低等的食物——我第一次就上瘾了——我常常在想,也许这不是疾病,而是权力,任何权力必须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疯子!”萧左气得发抖,骂道,“变态!”

“好了,聊天时间结束。”陆浩宇耸耸肩,“真可惜,今天不能喝你的血,你的血味道不错,我挺怀念的。”

“是啊!”萧左点点头,“因为你把一切都嫁祸给了钟顺奇,你做得很成功,大家都以为他才是那个变态的吸血鬼,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吸血这种事不能再出现了。我猜,是因为你偷听到了我和孙威的谈话,知道我们在查这件事,知道我们怀疑钟家父子,所以才选了他们作为替罪羊吧?一个吸毒的人,应该是一个最好控制的人,所以布这个局一点都不难。”

陆浩宇点点头:“是的,这事儿是应该谢谢你,要不然我自己还真的找不到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父亲对儿子总是关心的,所以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他引到我要他去的地方,至于吸毒的儿子,一粒药丸就能左右他,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外人了,连他们自己也都相信这是真的,儿子相信父亲在吸血,父亲以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你很得意?!”萧左挑着眉头,“我真不明白,孙威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相信我,他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们是同类人。”陆浩宇叹息着举起了枪,“而你不是。”

“啪!”

一块砖头扔了过来,正中陆浩宇的手腕,他痛得缩了手,枪掉在了地上。

萧左震惊地看着那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

孙威!

“你不是去美国了吗?!”陆浩宇大叫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孙威摇着头:“起飞前,我从飞机上下来了。因为我一直在想我朋友对我说的话:‘是病就要治,不治永远是病’,我的病根在这儿,去了美国也没用。”

“他不能活着!”陆浩宇指着萧左大叫,“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会害死你和我!”

“像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待在地狱里。”孙威转过头看着萧左,泪流满面,“对不起,萧左。我真的杀了人,孙德怀是我杀的,那天,我割开了钟昱宁的腕动脉,看见他的血流出来的时候,我竟然想扑上去吸光他的血,后来我忍住了,我好害怕这样的自己,我想,一定是他身上的魔鬼附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我逃跑了,我想回家,想看见我妈,可是我回到家,发现她在哭,有人说闲话,说孙德怀是靠着别人的私生子在养活,他们为这个吵了架,孙德怀打了我妈妈,我很愤怒,我冲出去,我找到他,我狠狠地打他,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吸了他的血,我变成了魔鬼……他的尸体是我烧掉的,那个养了我二十年的男人……可我不敢去自首……陆浩宇,他替我做了不在现场的伪证,还有你……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不在别墅……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善良,他说得对,我和他是一种人……”

“不!”萧左强忍着泪水,“你不是,因为你痛苦,魔鬼不会因为这样而痛苦……”

“我今天回到这里来,是因为想起有一个朋友死在这里。”孙威转头看着陆浩宇,“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杀死他的,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是魔鬼的儿子。我的身体里,流着魔鬼的血液。”

“我们走吧。”孙威走过去扶起陆浩宇。

“去哪儿?”

“去自首。”孙威说道,“那里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只有惩罚可以治好我们的病!”

陆浩宇一把推开孙威:“自首?!看来你真是疯了!”

他狞笑着扑到地上拿起枪,对准两个人:“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要葬送你的人生?你亲生父亲?我的儿子不会这么做!好吧,反正像我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没有儿子也没关系,反正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儿子……这一次,不会那么痛苦……”

萧左捂住嘴:“天哪!难道,难道是你自己杀了你的儿子陆雨新?!……”

陆浩宇的脸抽搐着:“那只是个意外……他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进来……”

“砰!”

枪声响了。

陆浩宇捂着肩膀倒在地上。

李龙杨带着人扑上去将他牢牢铐住。

“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你本来有机会的,我们也本来打算给你这个机会!”

萧左并不意外地看着这一切,他转过脸,拿出一支录音笔,对孙威说:“我今天故意在机场说那句话,就是为了引他来跟踪我,李队长早就埋伏了人在这里,等到他一承认罪状就会动手,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对不起……”

孙威朝一个警员伸出双手:“要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

尾声

“你很危险,知道吗?”李龙杨将萧左送出警察局,意味深长地看了后者一眼,“如果你早一点报警,在孙威有了那个念头,甚至在他割破钟昱宁的腕动脉的时候就报警,我们会抓住他,他就不会错到不能回头。感情用事,所谓的朋友义气,有时候也是毒药。”

萧左走在街上,冷风一步一随,行人们都裹紧了大衣。

是的,这是一个极寒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