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声》原文_作者:黄群

我们小时候都听过一个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故事,在深山老林里的破庙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和尚面对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和尚重复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直到死的那天也没有把故事讲完。

对于人来说,看不到尽头就是一种绝望。

我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就让我害怕了很多年。

我害怕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我住的长寿镇南面就有一座小山,小山顶上也有一座破庙。小的时候,我总觉得那老和尚和小和尚就住在里面。

那时候,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去那座破庙里玩,但大人们总是勒令禁止,说那里面有妖怪0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因为那座破庙年代已久,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所以大人们才用妖怪来吓唬小孩,不让小孩去玩。

二十年后,我二十七岁,那座破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

二十七岁的我依然对它充满了恐惧……

一、关老四杀人

长寿镇的中心,有一家卖肉的店,名字叫“关老四猪肉店”。店主姓关,在家排行老四。

关老四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一米八几的个头儿,一身赘肉,满脸疙瘩。

关老四是长寿镇最令人害怕的人。他经常拿着一把锋利的大刀,站在路边剁肉。咣当咣当,咣当咣当,肉星子四处乱飞,就连买肉的人都躲在几米之外。

关老四还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最爱和别人打架。他手段凶狠,毫不留情,经常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

这天半夜,关老四和另外一个人从店里出来,走路东倒西歪,好像喝了酒。和关老四一起的那个人还提着一个旅行包,沉甸甸的。

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称兄道弟地说着酒话,脚步踉跄,口齿不清!

走了大概两百米,突然有一点白光晃了一下。关老四从身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他猛地把那人按在地上,一只手堵住那人的嘴,一只手拿着剔骨刀,朝那人的胸膛猛刺几刀。

那人只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关老四站在一旁,看着那个死人,就像在看刚刚被杀掉的一头猪。

之后,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周围没人,便扛着尸体,提着那人的旅行包,朝长寿镇南面的小山上走去。

破庙依旧荒凉。

关老四扛着尸体来到破庙背后,放下尸体和旅行包,然后用他那双硕大的手开始挖坑。他的体力果然了得,不一会儿就挖了一个很大的坑。

关老四把那具尸体和旅行包推进坑里,用土埋上。他又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后,悄悄下了山。

二、赵大贵失踪

被关老四杀死的人名叫赵大贵。

赵大贵以前和关老四一样都是卖猪肉的。后来,他进城打工,发了点小财,挣了二十万块钱。

赵大贵把钱放进旅行包里,提着来找关老四。因为赵大贵出去打工前,关老四讽刺过他。

“你到了城里以后恐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还说挣钱?还是老老实实地卖猪肉吧……”

关老四的话像针一样刺在赵大贵的心上,所以这次,赵大贵是存心打算在他面前炫一下富。

见到关老四后,赵大贵得意洋洋地把旅行包打开,露出里面一沓一沓的钞票。他还拿出了一沓,在眼前翻了翻,阴阳怪气地说:“一沓一万,一共二十沓。唉!其实钱多了也没啥意思,都不知道怎么花!”

赵大贵炫了富后,打算离开。关老四极力挽留,说兄弟两人好久没见了,晚上喝两杯。也许这时,关老四已经动了杀机。

杀死了赵大贵,把尸体和钱埋在山上的破庙后,关老四晚上回到家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他膀大腰圆,杀过的猪牛羊不计其数,但这次杀的毕竟是人,难免有些心慌。他打算等过一段时间再把钱取回来。

那天晚上关老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赵大贵从土里爬了出来,眼睛鼻子嘴里全是泥土,提着旅行包离开了埋他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老婆和孩子还睡着,关老四就起了床,出门直奔南山上的破庙。他不放心,想看看赵大贵的尸体有没有埋好。

上了山,来到那座破庙后面,关老四只看了一眼,头皮就麻了:那个坑被挖开了,赵大贵的尸体和旅行包都不见了。关老四瘫坐在地上,难道赵大贵真的和他梦见的一样,自己爬出了坑,提着旅行包走了?

回到镇上,关老四心情郁闷至极,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一只羊身上。

关老四每次杀牲畜都是在大街上,还会引来很多人的围观。人们喜欢看关于死亡的一切,例如葬礼、执行死刑、车祸等等。人们对死亡总是存在着极大的好奇心,但谁也不敢亲身体验死亡。于是关老四每次屠杀的过程都好像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让长寿镇的人百看不厌。

关老四把这只羊的四蹄分别绑在木架上,用一把尖刀插入羊的喉咙,羊血便像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羊没有立即死掉,而是不停地挣扎着,围观的人们便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幕。

羊彻底断气后,关老四才挥着一把剔骨刀给羊开肠破肚。很明显,关老四今天非常急躁。他眼睛爆红,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但刀子根本吃不准部位。

他在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感到愧疚,还是在为赵大贵的失踪感到不安?

三、第一封信

半个月后,晚上。

关老四的儿子放学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爸爸,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这简直是天大奇闻!关老四不识字,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

关老四也感到很奇怪,他打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两行字。他让儿子给他念念。

儿子念道:“老四,你可真不够意思!这么多年的哥们儿了,你竟然害我,还把我埋在土里。赵大贵。”

关老四惊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把信从儿子手里夺过来撕得粉碎,把碎片全部扔到了炉子里。

关老四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努力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他的确在赵大贵的胸口刺了几刀,被刺的人的确是赵大贵,他也的确扛着赵大贵的尸体上了山,挖了很深的坑,把他埋了。想来想去,他最后断定,一定是赵大贵变成了鬼,回来找他复仇了,这是惟一的可能性。

关老四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不会想到有第二种可能性,比如,是不是他当晚并没有把赵大贵杀死,赵大贵奋力从土里钻出来后,自己去了医院。半个月后伤愈,给他写了这封信。

这阵子,关老四发现赵大贵似乎一直潜伏在他周围。

那是一天早上,天色还没有全亮,街上只有零星的人。

他正在摆放肉摊的时候,看到远处有一个人,低着头一动不动。他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又觉得那人很眼熟。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老天!这是赵大贵死的那天穿的衣服。当时赵大贵还在他面前炫耀,说这是在城里买的名牌,叫什么——耐克。

那人一直低着头,两条胳膊耷拉着。

那人又缓缓地抬起一条胳膊,伸出一根手指。

关老四和那人之间并没有人,关老四身后也没有人。那人很明显就是在指着关老四。

关老四汗毛竖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想看清楚那人的脸,但那人始终低着头。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躯,开始朝南面挪动。他整个人身上好像没有一处关节,全身就这么僵直着,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很慢,还时不时缓慢地摇晃着他那始终低着的头。

在一个拐角处,那人消失了。

关老四这才反应过来,提了一把刀子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跑去。但当他跑到拐角处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关老四的冷汗瞬间淌了下来:以那人刚才行走的速度来看,绝对不会消失得这么快。

四、第二封信

关老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他也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鬼。他不知道医学上有“假死”这一说,也不知道像美国这样发达的国家,竟然也有三分之一的公民相信鬼魂的存在。

于是他又幼稚地认为,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思量再三,他把目标锁定在隔壁的老周身上。

老周是一个裁缝,现年四十岁。关老四和赵大贵喝酒那天,老周来过关老四家。当时关老四还介绍说:“这是我的兄弟大贵,在外面发了大财,现在是赵总。”老周还和赵大贵干了几杯。

最近一段时间,关老四总觉得老周很不对劲儿,每次老周一见到他总是鬼鬼祟祟地躲开,还总是在暗地里诡异地看着他。当关老四看老周时,老周也总是惊慌失措的。

关周两家只有一墙之隔,谁家有什么动静,隔壁都能听得见,难道那晚的事情被老周发现了?

一天中午,关老四在一条胡同里遇见老周,老周见到他后扭头就走。关老四追了上去,一把掐住老周的脖子。老周身材瘦小,像一只小鸡仔一样被关老四逮住。

关老四说:“我说老周,你最近几天见了我躲什么?”

“没,没,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跑什么啊?”

“不是害怕你嘛!”

“你又没得罪我,你害怕什么?”

“两个月前,我不是管你借了两千块钱嘛,该上个礼拜还的,但现在的确手头有点紧,希望兄弟能宽限几天。”

关老四这才想起来,老周向他借了两千块钱,一直没有还,便狠狠地说道:“这个月把钱给我还上,要不然我……”他做了一个要打老周的姿势。

老周忙不迭地说:“一定!一定!”

晚上,儿子放学回来,进门就喊:“爸爸,爸爸,这里又有你一封信。”

关老四心里一紧:“谁给你的信?”

“老师给我的,她说给送到学校传达室去了,让我转交给你。”

“打开念念!”

儿子把信打开念道:“老四,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你,你昨天穿着一件黄坎肩,前天穿着一件绿毛衣,今天又穿着一件黑夹克。我的‘耐克’衣服都被你的刀刺破了,你能不能送我两件衣服,地底下好冷的。你就把衣服放在你埋我的地方就行。赵大贵。”

关老四要崩溃了!

赵大贵竟然知道他每天早上穿什么衣服,证明他就潜伏在他周围。而且他看不见赵大贵,而赵大贵却能看见他。

关老四的老婆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关老四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问道:“你怎么了?谁写来的信?”

“没什么,是赵大贵来的信。”

“赵大贵?就是你那个发了财的兄弟?”

“嗯。”

“我前天早上看到他了,离得太远,也没和他打招呼,但我看到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而且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一样。”

五、第三封信

第二天一早,关老四带了两件旧衣服上了南山。

他来到破庙后面发现,那个坑又被填平了。把坑挖开,赵大贵的尸体还在里面。尸体上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关老四虽然不认识字,但他发现纸条上字迹和收到的那两封信的字迹很像,一定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

他把纸条装进衣兜里,重新把土填上,又把旧衣服放在土上。

回到家里,他把儿子叫过来,让儿子念念字条上的字。儿子念道:“兄弟,还算你有点良心,来看我了。”

这天晚上,关老四又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关老四摆肉摊的时候,又看到那人在远处出现了。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衣服换了,换成他昨天放在山上的那套旧衣服。

关老四放下手中的活儿,风一样地朝南山上跑去。他跑到破庙后面,发现坑又被动过,但不是被挖开的,而是塌下去一大块,很明显不是被人挖开的,是有东两从里面爬出来。

关老四再次把坑挖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身旧衣服,是赵大贵的那身“耐克”。

晚上,儿子给他从学校里拿回了第三封信。

儿子念道:“老四,你给我的衣服太大了,能不能给我换一身。赵大贵。”

“换你妈的腿!”

关老四彻底毛了。他啃了两个猪蹄,灌了一瓶二锅头,吃了十几根小辣椒,发了一身热汗,拿了一把斧子,趁着酒劲上了南山。

晚上,南山上起了风,树木杂草沙沙作响。关老四藏在破庙里,死死地盯着埋赵大贵的地方。

突然杂草丛中出现一个人影。人影鬼鬼祟祟的,扛着一把锄头,在几米外的一棵杨树下开始挖地。

关老四从庙里跳出去,直奔人影。还没等那人影反应过来,就一把掐住了人影的脖子。

那人惨叫一声:“救命啊!”关老四赶紧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觉得这叫声很耳熟,仔细一看,竟是老周。

“老周,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吗?”

“没,没,没事。”

关老四用力掐了一下老周的脖子:“说!不说我掐死你。”

老周挣扎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说:“这是今天在你家门口捡到的。”

关老四看了看纸条,字迹还是和那几封信的一样,他问老周:“上面写的什么?”

老周念道:“兄弟,你为了钱把我杀了。人民币在阴间用不出去,我把钱埋在庙旁边的杨树下了。”

关老四看了一眼老周,对他说:“挖吧。挖出来分你一半,今晚的事情不许对别人说。”

老周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

老周开始挖土,关老四在一边抽烟放哨。

不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个旅行包,还真是赵大贵的那个。把包打开,里面的根本不是人民币,全是冥币。

关老四并不意外,老周却被吓得脸色苍白。

关老四急中生智,突然嘿嘿笑着,拍了拍老周的肩膀说:“兄弟,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瞧你吓得。今天是我把纸条故意放到家门口让你捡的,这些假钱也是我埋在这儿的,原来你也是个贪财的家伙。”

老周表情很惊诧,但他依然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一个回应的表情。

关老四拍了拍老周的肩膀说:“和你开个玩笑,下山吧,到我家去喝两杯。”

两人走到半山腰。老周突然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救命。

“想跑?没那么容易!”

关老四几个大步冲上去把老周按在地上,两只大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掐着老周的脖子。没多久,老周就断气了。

关老四想把老周的尸体和赵大贵的尸体埋在一起。

他把埋赵大贵的坑挖开的时候,发现赵大贵的尸体还在,但头却没有了。他把无头尸拖上来,把老周的尸体扔了下去。

关老四面对着无头尸,想不通赵大贵的头哪里去了。

他不识字,是不折不扣的文盲。他不知道什么是梦游,也不知道梦游期间可能会做一些恐怖的事情,例如割下尸体的头,但自己梦醒后却不知道。

关老四没有聪明的大脑,他只有一身蛮力和一把斧子。于是他利用自己仅有的资源想结束这一切。

他把赵大贵的尸体肢解了,然后东一块、西一块地埋在山上。

完事后,关老四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认为从此之后赵大贵就不会打扰他的生活。虽然现在他的头不知去向,但就算他的头在暗地里盯着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

六、风雨夜惊魂

关老四很悠闲地吹着口哨下了山。

他走到家门口,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他发现自己家的灯还亮着,门大开着。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进屋后,他看到地上有几滴血,屋里空无一人。他喊了几声老婆和儿子的名字,没人答应。接着,他听到卧室里有人在哭。

卧室里,关老四的老婆和孩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体发抖,脸色苍白。他问老婆:“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老婆的目光有些呆滞,结结巴巴地说道:“赵,赵,赵大贵,他刚才来我们家了。他,他,他,他穿着你的衣服,脸上血淋淋的。”

事到如今,关老四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老婆听完后哭着喊道:“作孽啊!作孽!”

关老四立即把老婆的嘴堵上,说:“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老子他妈的豁出去了。”

随后他在库房里抽了一把很长的刀,别在腰里。开着平常送猪肉的三轮车连夜把老婆和孩子送到二十里外的丈母娘家。

关老四虽然头脑简单,但他知道一个男人的责任,懂得自己做的孽不能连累老婆和孩子。

关老四一个人骑着三轮车回到长寿镇。

此时,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整个长寿镇漆黑一片。从他进入长寿镇那一刻,有一双眼睛就一直盯着他。他察觉到了,但他看不见那双眼睛。

天空中下起了瓢泼大雨,三轮车也陷入了泥泞中,他把三轮车扔在路上,在路边砍了一根树枝,把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缠在树枝上,在三轮车的油箱里蘸了柴油,用打火机点燃火把。

他右手拿着砍刀,左手拿着火把,大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样子很凶,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那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眼睛下方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是在嘲笑,嘲笑他没有头脑,嘲笑他空有一身蛮力,嘲笑他死期已到,自己还不知道。

关老四来到自己家门口,一脚把门踹开——

手、脚、腿、胳膊、心脏、肠子……客厅里活像他的肉店,只是到处挂着的不是猪肉,而是赵大贵的肉——都是他关老四像剁猪肉一样亲手肢解的赵大贵的碎尸。关老四发疯似的用砍刀在家里乱砍,那些挂在屋里的尸体零件转瞬都变成了肉泥。

关老四脱掉自己的上衣,跑到大街上,在雨中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此时,那双眼睛就在他的不远处。

一道蓝色的闪电从夜空中划过,照亮了整个镇子。关老四忽然看到一个人站在远处。他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雷声轰鸣,那人一动不动。他穿着赵大贵的衣服,一身“耐克”。

关老四不由分说,冲到那人面前一阵乱砍,直到那人倒下。趁着闪电,他拨开那人的衣服,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稻草。

刀子扔在地上,关老四躺在雨中,彻底崩溃了。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像孩子一样捂着脸嚎啕大哭。他用尽了最后一点视死如归、决一死战的勇气。

雨越下越大,关老四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家里走去,他希望这是一场梦。

但这终究不是梦,一个人在梦里看到恐怖的事会被吓醒,大不了出一身冷汗。关老四回到家里看到那恐怖的一幕后,他没有醒。这证明他所经历的远远不是梦那么简单。

他回到家里看到了什么?

亲爱读者们,可能你们都不会相信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被他掐死的老周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两个纸人,一男一女。它们紧紧靠着老周的身体,活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关老四连滚带爬地再次闯入雨中,这次他是狼狈地逃跑。可他是逃不掉的,别忘了还有一双眼睛。

趁着闪电的亮光他看到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打着雨伞的人。他已经没有胆量冲上前去决一死战了。

雨伞下的人越来越近。关老四已经无法站立,只有躺在泥泞的雨地里往后退,嘴里发出低沉凄厉的哀鸣。

雨伞下的人来到关老四面前,关老四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雨伞下的人伏下身子,把脸凑到关老四的面前。

一道闪电划过,定格了关老四最后一刻的表情……

七、人为财死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人们在马路上发现了关老四的尸体。

可怜的关老四死了,他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长寿镇的居民们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了人群。我看到关老四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他那双鼓着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他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可能这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团。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真相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我说过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南山上的破庙都会让我害怕很多年。我也害怕关老四,我发过誓,在长寿镇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关老四。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偏偏让我这个胆小如鼠的人遇见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饭店里喝酒,散场时已经是半夜一点。我一个人往家走,街上空无一人。

我路过“关老四猪肉店”的时候,关老四正和赵大贵东倒西歪地从店里出来。我立刻在一个角落里躲藏起来。我怕他趁着酒劲过来揍我,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赵大贵提着一个旅行包。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称兄道弟地说酒话。我无奈与他们同路,只好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不让自己脚步出声。我手心里全是热汗,因为我害怕。

然后,我亲眼看着关老四像杀猪一样杀了赵大贵,我瘫坐在地上,双腿软弱无力。

但紧接着我忽然想到,这个可恨的关老四,他的把柄已经抓在我手里了。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报案,然后判他死刑,他就再也吓唬不了我了。于是我壮着胆子跟着关老四来到了南面的小山上,因为我要收集证据。

当关老四扛着尸体走到那座破庙背后的时候,我正像一只豺狗一样躲在草丛里。我亲眼看着他挖坑、埋人……

我虽然胆小,但我喜欢阅读各类书籍,二十七岁的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尤其喜欢读恐怖小说。书籍中告诉我,死人永远不会复活,所以我不害怕死人,死人只是一具毫无能量的肉囊。所以我才敢把关老四埋掉的尸体挖出来。

我还知道一个道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关老四这样的莽汉,只有为了钱才会杀人的。所以我才有理由挖那具尸体,还有那个被埋掉的旅行包。我打开旅行包,果然不出我所料,里面是一沓一沓的钞票。

于是,我改变打算去报案的策略。

“把恐怖消化掉,就会变成勇敢的营养。”

我看了那么多恐怖小说,虽然没有变勇敢,但我明白了一个人的心理防线该如何被击垮。惊吓,只能对心理防线造成轻微的震动。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就应该一点点地吞噬他的胆色。

像关老四这样的屠夫,是一个心理防线很坚固的人,他每天都在屠杀,每天都在血肉模糊中度过,所以不能着急,得一点一点来。

在摧毁关老四心理防线的行动中我失算了一招,我没想到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连字都不认识,幸亏有他那还在读小学的儿子,要不然我写给他的那些信件就白写了。

以我的智慧对付头脑简单的关老四绰绰有余。不过我耗费了不少体力,得把已经埋掉的尸体挖出来,再埋进去,再挖出来,再埋进去。还要给冤大头赵大贵换上关老四送来的衣服,还要漫山遍野地挖出赵大贵的碎尸。我不能再睡懒觉,早上要穿上赵大贵的衣服站在大街上吓唬关老四,晚上还要在暗地里观察关老四的一举一动。

最冤枉的是老周,本来是给关老四写的纸条,却偏偏被他捡到。本来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不过老周最后还是成了我手中的砝码。

为了二十万,值了。

我也害怕过,但并不是因为赵大贵和老周的尸体,而是因为被我摆在老周尸体旁边的纸人。它们是人类以外的“人”,我不了解它们。它们能让我恐惧,证明它们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这种能量来自哪里?这才是恐惧的根源。当关老四拿着砍刀冲向雨中的稻草人的时候,我把老周的尸体背进屋里,放在沙发上,把两个纸人分别放在两边。然后我马上离开了屋子,我害怕那两个纸人突然说话。但就在这一刻,两个纸人突然一左一右地靠在老周的肩膀上,就像一家人很温馨地坐在沙发上。

八、无头公案

警察把关老四和老周的尸体都抬走了,把屋子里的碎尸装进黑色袋子里。这或许永远是一个无头案。可能会根据指纹判定老周和赵大贵是关老四杀死的。

关老四是怎么死的呢?他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呢?

我告诉你,关老四最后看到了赵大贵的脸,而且是一张破碎的脸。

我把赵大贵的头割下来,因为我要用他的脸。我把他头颅上的所有皮肤剥了下来,包括头发。但我毕竟不是主刀医生,不能完整地剥下皮肤,只有切割成几块,再用胶水粘好,做成一个面具的样子。

在镜子面前我把死人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但镜子里人怎么还是我?这样可不行,太容易穿帮了。我要以最接近赵大贵的状态出现在关老四面前。

哪儿没对上呢?

有一句很有诗意的话,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所以眼神中不能是得到意外之财的喜悦,应该是复仇者的仇恨。

于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带着死人的皮肤照着镜子练习。最后,我晚上不得不带着死人的皮肤面具睡觉。因为我担心扯下面具后我会变回另一个人,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九、黄雀背后

事故现场的人渐渐散去。我独自一人来到南山上的小庙里。

我依然对这里充满了恐惧。庙里有一尊佛像,是用泥塑的,里面是空的。现在的我害怕的不是庙里讲故事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而是佛的眼睛。

佛的眼神很安详,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我虽然也读过大量关于佛的书籍,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尽量不去想佛的所有信息。虽然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但重要的是我现在收到了果。

我在庙里没有敢看佛的眼睛,虽然知道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在佛的背部有一个窟窿,我从里面把我藏在那里的钱袋拿出来。

我提着钱袋,低着头急匆匆离开了破庙,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关老四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毕竟做了亏心事,所以做这样的梦很正常。弗洛伊德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关老四那么愚昧,会认为是恶鬼寻仇。

但当我打开钱袋拿钱时,竟发现里面全是冥币,还有一封信。

我拆开信,信中这样写道:为了钱,你吓死了我,害得我在阴间被赵大贵这个无头鬼追杀。

落款:不识字的关老四。

我知道有一句俗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大贵是蝉,关老四是那只螳螂,而我就是那只螳螂背后的黄雀。但是,黄雀背后还会有什么呢?

我不禁又想起那个老和尚讲故事的故事来……

选自《胆小鬼》